虞晚香并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但那一瞬之间灵力波动至她身边,魂灵不可自主地轻轻发颤。与此同时,一种温暖如同春水的灵流流过她身侧,再度泽生了气力。

    来人眉目温煦,举手投足间仿若萦绕着吹尽桃花的春风。但他的目光正如此时无法窥破的天空,让人直觉一种冷冽的锋芒。如此矛盾的结合。

    “魏九…魏怀玉。”沈容介慢慢走过来,步子踏碎殿内被拉得很长的烛影,“经年不见,你仍是如此幼稚。心甘情愿做别人手中刀,心甘情愿被打磨至此,却连生了锈也不自知。还妄想成就所谓大业……”

    魏九嘶声道:“帝师……还记得我啊。”

    “凌朝九世,盛仪七十九年,凌夜阁初见。”沈容介从容说,“你或许已经忘了,不过那时候,民间说,凝虚怀玉,将雪列松……你们二位的名声,纵我远在玉京,也日日听闻。”

    他念道:“积石成玉,列松如翠,郎多艳绝,凌云踏雪。”

    魏九边笑,边咳出血来,他丢掉那簪子,捂住胸口,像是怀念:“还有玉京留鹤啊……帝师揭去自己,是因为昔年凌云三君,已有二人不如故,所以不屑同我们为伍吗?”

    沈容介看着他,无波无澜:“我从无鄙夷,只有惋惜,你是谦谦君子,怀玉修身,沦落如今,难免感怀。”

    “死在你的手下,我也……”魏九叹道,“没什么好说的了。”

    沈容介挑眉:“死?”

    魏九艰难地屈指,碰了碰掉落在手边的匕首,求道:“对……杀了我……”

    他咳出愈发多的血,溅落在衣上、地上,像天边即将迎来日出,而或黄昏的霞光。

    “我不会杀你。”沈容介说,“何况,你我也算旧识一场,如若这么去了,那就太难看了。”

    仿佛回应他的话语,殿外不知何时无声走进两三侍卫。沈容介抬抬手,他们就沉默着过来架起全无气力的魏九,蜿蜒出一路细碎血痕,退出去了。

    殿内复而一片寂静。

    虞晚香闭着眼,知道他没走,却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了。

    听魏九叫他“帝师”,必然是个不好蒙混的主。他方才出手迅疾如此,虞晚香早已认清,至少在目前,不是他的对手。况且那道为她疗愈的灵流,也暗含了试探之意。

    原来人间界,也有这般人物吗。

    “殿下可还安好?”沈容介出声,终是打断她杂然的思绪。

    虞晚香颔首:“多谢你出手相救。”

    沈容介温和一笑:“殿下言重,是臣来迟。”

    “你……来这里做什么?”虞晚香想了想,还是开口。

    她内心里飞掠无数念头,沈容介看起来不会对长公主下手。不过也说不准,方才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让她意识到设防的重要。

    “是殿下唤臣来的。”沈容介说,“殿下不必担忧,眼下宫中一切顺利,先帝的棺椁,也早早停入兰台了。”

    “你知道所谓同魂之人吗?”

    沈容介应道:“同魂之人,也被称为双镜之人。他们往往共生于世,是一个魂灵的两块碎片,正如镜子的两面,完全相同,又并不等同,可能相知相伴,也可能从未谋面,素不相识。”

    虞晚香看着他,这一问一答间,沈容介还看不出端倪,就是装傻了。

    她干脆说:“帝师,你是个聪明人,能窥破常人所不能。你方才窥探过我的魂元,我也没有那个气力防住你。说到底,不必兜圈子,我究竟是谁,你难道全然没有察觉么?”

    “是为了这件事吗?”沈容介若有所思,“殿下大可放心,殿下受贼人所伤,略有失忆,不过不多时便会恢复。这个解释如何?其实就算殿下什么都不记得,也无人敢、无人会置喙些什么。”

    虞晚香盯住他,想要找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神色。

    沈容介说:“您就是长公主。是盛仪年间到明煦年间,只有一位的公主。”

    虞晚香不想和他过多置辩,她垂下眼眸,试图推测他这么说的意图。

    “……你需要我做什么?”虞晚香迟疑片刻,问。

    沈容介说:“什么都不必做。盛仪帝曾予臣以死令,这一生只做帝王手中刃,如有谋逆不忠之人、艰难险阻之事,臣必以死相平。”

    虞晚香听懂了他的意思:“所以,我能全然相信的人,只有你吗?”

    “不一定。”沈容介停了停,“殿下大可信己所信,疑己所疑。”

    他每一句话都是毫无迟疑表尽作为一个臣子,对待君主该有的态度,以至于她想抓住一点纰漏,一点不为人知,都如此困难。

    “殿下。”沈容介温文尔雅地再度开口,“这条通天坦路,只有您独自能走。”

    虞晚香颤抖了指尖:“可是帝师……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长公主。”

    “不。您是。”沈容介坚定地说,“殿下,三日一过,您就是如今凌云阙的第十一位君主。盛仪年间北冥虚动荡,这是神罚,致使境内大雪,不见天光,可明煦年间神赐彰显,您才是命定之人,凌云阙究竟如何,全在您的目光所投之下。”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她却只觉得那目光透过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虞晚香说:“无论我究竟是不是,这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得坐在这个位置上……是这样吗?”

    沈容介却难得停顿了,他凝住目光,像是思索良久:“您可以暂时这么理解。”

    虞晚香颔首,认真地说:“多谢你。我既成为她,也不能负她。我会尽力做好我应做之事,你不必担忧。不过……唯有一事相求。”

    “殿下请说,这是分内所在,没有什么求不求。”

    “如若他日再像今日,我身遇不测……万望帝师相救。”虞晚香轻声说。

    沈容介笑起来:“这是必然。”

    似乎有风卷起檐下的灯笼,殿内的光又一片明明暗暗,诡谲如云影,莫测难辨。

    “殿下初醒未愈,可能还有很多未解之处。时日还长,今日恕臣杂事绕身,不便多留。”他顿了顿,说。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虞晚香犹豫道。

    “方才你与魏九说……昔年凌云三君,那么那位‘将雪列松‘,最后怎样了?”

    沈容介说:“……又是令人唏嘘的结局。将雪城主将他献祭给了神灵,没成想的是风雪更加肆虐,已经掩埋了半座城,他的族人,也死在了那片雪里。”

    虞晚香喃喃:“这样吗……”

    “天色已晚。”沈容介拱手行礼,“殿下久病初愈,还是多加休息为好。烟萝已在殿外侯着,殿下可以同她聊聊。若有要事,让人到金雨阑风楼通报一声就行。”

    “等等!”虞晚香想到什么,“你住在——金雨阑风楼?”

    金雨阑风。

    这究竟是一种提防,还是信任呢。

    “是的。”沈容介点头,而后转身,走出殿外,隐于夜色。

    虞晚香注视他远去,雨已经停了。

    ***

    “殿下。”烟萝为她轻柔地解开长发,卸去珠宝,“奴婢因帝师的命令,只能侯在殿外。虽未听到具体何如,但也能大致猜到。奴婢斗胆问殿下,魏九他——”

    虞晚香阖着眼:“是。”

    烟萝点点头,拿起木梳,看着如绸乌发从指间泻下,感怀说:“真是如此啊。”

    “不出所料吗?”虞晚香问。

    “魏九……他虽是受了您的恩惠,调到紫燕宫来,可奴婢们心中,都不太待见他。”烟萝思索着,缓缓说,“他那个人不适合侍奉人,总像满腹心思,不肯露,不肯说。他对谁都仿佛有一种轻贱之意,尤其对他自己。”

    虞晚香说:“是……本宫当初调他来的么?”

    “是呀。可想必殿下是早已窥破,不然也无法这么迅速就拿下了他。您昏迷前,曾向奴婢嘱托,若是久久未醒,便向帝师传信,并且,如若魏九提议入殿侍奉,那就务必允了他。奴婢不解其意,如今一瞧,果真是殿下神机妙算。”

    虞晚香安静下来,原身这么做,用意何在呢。她是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怀疑谁、看破谁完全可以直接动手,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险些把自己也搭进去。

    “本宫经此一劫,不知是什么缘故,像是忘了很多。”虞晚香良久后,轻轻说,“即将大典,本宫却总觉得心中未曾落到实处。”

    烟萝沉默了一会儿:“殿下……五日前,您对奴婢说,无论何如,这场大典都不会成功,路长且艰,但您会一直走。”

    虞晚香察觉到一种气息,那是凭梦山上,被她的师兄师姐们称为“玄影”的征兆。玄影曾为东澜大鸟,振翅而起时,它的翅膀可将天穹完全遮蔽,投下巨大的阴影。玄影过处,灾荒遍地,故而人们用玄影指代噩兆,象征无法避免的灾期。

    师兄下山游历归来,曾对她说:“人间可比仙山,而或不如,而或远甚。小师妹,若有一日你再度去到人间界,万万记得,牵绊你、挽留你的都是泡影,活下去才是唯一出路。”

    “殿下?殿下?”

    虞晚香睁眼,一片清明:“吹灯吧。本宫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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