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虞晚香一惊,看着眼前满头花白、胡须一把的老头,下意识扶住了身侧柱子。

    “听闻殿下受贼人所害……大病一场,甚至失了记忆。”老头颤巍巍地摸了摸胡子,关心道,“可还落下其他病根?可还有何不适?可还……”

    “潘大人。”沈容介在不远处轻咳一声。

    潘知桂忙躬身行礼,堆起笑:“殿下见笑……老臣实在是担忧殿下……”

    沈容介走过来,对虞晚香说:“潘大人是采阳潘氏出身,同先皇后为一族。说起来,潘大人可以算先皇后的堂兄呢……”

    “这话不敢当!”潘知桂半是埋怨半是感激地看沈容介一眼,转头对着虞晚香满脸慈爱,“老臣对殿下,只有臣子对君主的说法……”

    沈容介笑笑,没再说话。

    虞晚香对着他略略颔首,转头对潘知桂温和说道:“潘大人不必拘礼。本宫已无大碍,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全然恢复记忆。诸位大人……见谅。”

    “我等既为避烟阁中臣,就是为了殿下、为了凌云。”远处一人悠悠开口,他精神矍铄,身着白衣,上织松鹤之纹,“老臣黎映泉,忝为避烟阁阁主之位,愿为陛下尽忠义之心,献天下之策。”

    一众人随他一起拜倒,高呼殿下。

    虞晚香裙摆曳过地面,她疾步走去,扶起黎映泉,笑笑说:“诸君请起。”

    黎映泉受宠若惊般站了起来,将虞晚香迎到主座旁。

    “各位大人,那就一一向殿下秉明要事吧。”他随即坐下,庄重颔首。

    沈容介率先开口,他坐在离虞晚香身侧不远处,是只一人之下的位子,却是老态龙钟的臣子们中,唯一面容年轻的那个。

    “昨日洞花洲使队已然到了采阳,明日便可入京。”他说,看不出神色,“为首的是祝氏掌蚩梦花堂的那位,祝九昭。”

    潘知桂幽幽开口:“祝九昭?他来做什么?”

    虞晚香静静听着,底下或有人对这一消息反应甚大,但他们都似乎无意追究为何只有沈容介知晓。

    沈容介缓声说:“他们想让祝氏这一代的第七子入宫为质。”

    “第七子……第七子?”黎映泉思索着,“祝氏这一代只有三子成名,从未听说七公子的名号。就算是假意结好,也不应该奉上一介无功无名之人,祝饮醴该不会以为,光靠他那点可怜的血脉,就能撼动凌云阙?”

    “祝九昭没有把他带回去的意思,不论多少年。”沈容介笑了一笑,“也就是说,七公子是他们的明棋,也是弃子。”

    “祝饮醴的算盘原来在此处么?”黎映泉呵呵笑道,“但愿凌云阙的风雪,不会蚕食掉他儿子的骨头。”

    潘知桂插话道:“玉京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外邦使臣了,驿站怕是已经年久失修,杂草丛生。再是想刁难他们,若把他们安排进去,失的,反倒是我们的面!”

    “潘大人说的是。”一人悠悠接话,“我记着,上一次玉烟泽有人来,已是…二十三年前了。驿站使馆什么的,怕是我们中许多老骨头也忘完了。依我看,不如安排在颐安客栈吧……”

    潘知桂奇道:“颐安客栈……那不是全玉京排行倒甲么?孟大人,招数还是如此高明。”

    虞晚香轻笑出声。

    默然片刻后,她硬着头皮顶着所有人刹那间转过来的目光,颇为高深地点头:“本宫觉得,孟大人的提议不错。”

    孟谅连忙起身,对着虞晚香拱手一礼,嘿嘿笑着坐下了。

    “其实眼下,全玉京的客栈酒楼都是一个样。”黎映泉叹气,“百姓们都喜欢灯红酒绿、莺歌燕舞啊……只是这风雪不停,做什么都没有兴致,盼也盼不到白日。我上次出府,去惊鸿坊中坐了会儿,那和十多年前,可真不是一个景象啊。”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沉默下来,眉头皱在一起,每一个神色都仿若追忆,虞晚香担忧起来,仿佛透过他们的目光,真的想见若干年前,这片土地上,曾是何等模样。

    潘知桂说:“惆怅不惆怅,这十多年已经没法改变了。”

    他热切的目光转到虞晚香身上:“明煦帝从前对臣等说,他择这一年号,就是期望着凌云阙能重见日光,哪怕他在位时,尚且无力与天意相争,但假以时日,待他身死十年、二十年,神意会再次降临,赐福给每一个凌朝的臣民,就像从前那些年月……”

    虞晚香微有动容。

    潘知桂说这段话时,她好像真的看见那位素未谋面的明煦帝,正温和地注视她。

    连面容……都如此清晰。

    她恍然回神,对潘知桂露出一个不算冷漠的神色:“本宫……从前听说,煦为其光、明为其泽……光耀泽世,是君王之责,是臣民之向。皇兄如是,本宫亦不弃,此身力所能及。”

    煦为其明、光为其泽……

    尚不及弱冠的青年站在琼玉花树下,身后是云遮雾涌,那是百代光阴过、所谓天地逆旅者。而他年少意气风发,眉目风流,执剑折花,对着她骄矜说:

    “煦为其光、明为其泽。光耀泽世,可照百年。师妹,你听好了!我就要做这样的人!做这样的——”

    过往与而今重叠在一起,那段故人之言被她熟稔提起。直到语尽虞晚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她的师兄,而这里人们缅怀的,是那位故去的明煦先帝。

    黎映泉干脆道:“那就如此定下了。安排在颐安客栈便是。至于那位七公子……”

    他冷冷地哼一声:“祝饮醴的心思多着呢!入宫为质?哼……”

    渐渐没了声音,虞晚香轻声问:“诸君还有他事相报么?”

    孟谅再度起身:“禀殿下,有关大典一事……有关制度规仪……”

    “从简。能多简就多简。”虞晚香毫不犹疑。

    孟谅颔首:“臣明白了。”

    沈容介看虞晚香一眼,转头对着底下说:“各位大人,今日就到这里吧。”

    虞晚香对他笑笑,示意他留下来。

    阁内的香炉雾气氤氲,缭绕着又散开,虞晚香探身揭开,轻蹙起了眉:“这香是何香?”

    沈容介应道:“玉琼香。正是紫燕宫中那株攀天花树的花瓣制成。”

    虞晚香疑惑问:“紫燕宫中…?”

    烟萝也曾说第一次见她,就是在琼玉花下。但她并未见到有什么花树芳菲色,破晓匆匆离开时,只见到了漫天飞白。

    “那是好几年前了。”沈容介淡淡说,“琼玉花开在寒冬,宫人们往往扫雪时,就将花瓣攒到一处。虽是过了这么久,但仍有存余。如今,琼玉花已经凋零尽了。”

    虞晚香若有所思,不过并未放在心上,她挑起心中最关注的问题,问:“沈大人,我如今知晓了一点点经年之事,也看清了几分当下局势。只是有关北冥虚,我知之甚少——”

    沈容介端起一旁的茶盏,热气攀上他的眼睫。他撇去茶沫,轻呷一口,缓缓搁下杯盏,对着虞晚香说:“……真要说起来,是很多年前了……”

    人间四境,北为凌云阙十三城,南有玉烟泽十六洲,西是平漠沙,东邻东澜海。

    “很多年前……人们只是困居于引蝶关一带,凌云阙那时是无人的雪原,望不见头。”沈容介说,“直到凌朝第一世,也就是…一千年前,而凌元帝,那时只是引蝶关万万凡人中一个。”

    凌元帝虞秉,凌朝的第一位君主,因误闯引蝶关禁地,被流放雪原。

    他是那些年月里,唯一在风雪的凝视下,活过来的人。

    他甚至跨过了不可跨的涤玉江,叩过了苍玉原无名的神女像。

    直到走到再也无法走下去的尽头——世间极北的北冥虚。

    在北冥虚,虞秉觅见了神赐,那是天地间第一道神的旨意,来自天外天,尘外尘,他于是得以拥有同神明比肩的力量,以至于可以荡平风雪,建起凌云十三城。

    而那力量,随着光阴倏忽过,却沉淀在了虞秉子孙后代的血脉中,愈发强大。

    虞晚香伸出手,注视光洁的手腕:“可我并没有感受到——”

    沈容介沉下声:“凌元帝还发现,那种力量已经如同呼吸般自然……他不仅可以任意遣动它,还可以比照神赐,降下君主之赐。”

    虞晚香明了:“所以,凭云将军他们……”

    “是啊。”沈容介意味不明地浅笑一声,“凌元帝设十三城君,将权柄分与他们,共治凌云阙。也就有了如今的将雪许氏、流月秦氏、平雾江氏……”

    虞晚香思绪放缓:“那么我如今失去神赐之力,是因为北冥虚动荡吗?”

    沈容介说:“殿下知道,第一次北冥虚动荡是为何吗?”

    “难道就是……”虞晚香略有惊讶,“那么如此说来,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沈容介一哂:“是啊。当年北冥虚动荡,是将神意赐予凌元帝。而盛仪年间,北冥虚若是想要收回去,那也得称上一句顺理成章。”

    虞晚香问:“不过,我如若失去力量,为何凭云将军,却全然没有察觉到异常?”

    还有你……她注视着沈容介,思考起昨夜他出手的刹那。

    沈容介说:“殿下,您的力量并不是流失了,至少北冥虚的神罚似乎还没有如此心狠,明煦帝身死之时,臣窥探到,王族的力量,是被封印了。”

    “封印……”虞晚香神色一凛,“是人意,还是天意?”

    沈容介却略显轻狂:“世间并无天意。对于凌云阙乃至四境来说,君主的意志才是不可撼动的。只是封印者究竟何人,臣查探无果,不过必定得追溯至盛仪年间。”

    他续道:“凌朝一世一君主,一世一百年。北冥虚动荡,最直观的神罚是时间。帝王的寿命被一剥再剥,与凡人无异,明煦帝只在位短短三年……”

    从一百年到三年,北冥虚仿佛终于回忆起曾有哪一年,它将世间最高的权柄随意地赠了出去,却又不忍心一下收回,于是残忍地将那些权柄一点一点收回,像一只猛兽将猎物拆吃分解,连每一块骨头都要剔干净。

    沈容介低声说:“十三城君过了这么多年,忠心还是背叛,只在一念之间。神赐可以通由凌元帝传给他们的祖先,再传给他们,这意味着神赐将众生一视同仁。所以万不能走漏了风声,殿下力量被压制一事,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

    “等等。”虞晚香猝然想到什么,急忙说,“魏九昨晚探听我口风,他问我为何会感到灵力滞涩……他不像随口一说,而是有备而来。不然,也没法断定他为什么会在那时候下手。”

    沈容介若有所思:“确实。能够知晓这件事的人……”

    他沉思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烟萝告诉我,是兰宁长公主将魏九调到紫燕宫,还允准他入殿侍奉的。”虞晚香猜测,“会不会就是长公主自己泄露的消息,以此来捉住魏九?”

    她喃喃道:“可她为什么要如此费尽心思……”

    沈容介却斩钉截铁:“不是殿下您。”

    虞晚香有些郁闷,沈容介是唯一一个知晓她换了里子的人,但不论她怎么极力辩解,他仍旧执意把她视为兰宁长公主。她只能暂且把这一行为归纳于臣子的自我修养。

    室内复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茶盏轻磕的声响。虞晚香阖眼思考起来,良久叹了口气。

    “对了…今天这群大人们……”虞晚香停了停,问,“都是十三城氏族出身么?”

    沈容介说:“嗯。一城只出得了一个避烟阁中人。今日殿下见到的这些老人们,都是盛仪年间被选上来的。已经过了…好几十年了。”

    他目光冷了冷:“不过,凝虚魏氏在十三年前就覆灭了,凝虚城的位子是空着的,倘若魏九没有选择他如今选的那条路,坐在那个位置的,就应该是他了。”

    虞晚香奇道:“凭云将军不来么?”

    “平雾江氏比较特殊。”沈容介说,“他们一族只习武、不从文,连平雾城的内政,也不是江家在理。”

    “这样啊。”她淡淡感慨一句。

    忽的,阁门被叩响。有人在门外求见。

    烟萝清亮的声音传来:“殿下,沈大人,是凭云将军。”

    虞晚香笑起来:“好巧。快让将军进来。”

    江照霜应言推门而入,却不沾半点风霜。阁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古老的声响。

    他就站在那没有动作,眉眼凛冽。他先是一礼,接着直起身,一字一句道:

    “殿下,沈大人。祝九昭已经到了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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