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晚香梦到了一片虚无,但那空虚中生出黑色的雾气,在她的注视下凝结成绳索。

    她想要挣扎,逃出这桎梏——

    但她的呼喊被天地吞没,来不及泄露半丝声息就湮灭,如飞灰散在手侧。

    她在混沌里,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

    那道声音说:“……凌霜凡尘里,傲骨白雪上。”

    她浑身颤抖,无意识地喃喃而道:“此道如长夜……”

    何见有天光。

    虞晚香陡然惊醒。大片大片的暗色在殿内铺陈开来,她披衣起身,踩在了那些没有光亮的地方。

    窗子是合着的,但泻了半分月色。她试图推开,失望地发现它已经被人锁住了。

    “殿下……”

    虞晚香回身,烟萝正惊讶地候在原地,手中举着一盏小灯。

    “可是有什么异动?”烟萝担心地询问,匆匆走来。灯搁在了一旁,晕开一片昏黄。

    虞晚香有些心不在焉:“无碍,只是梦魇缠身。”

    烟萝却愣在了原地,虞晚香看着她:“嗯?”

    “殿下您……”烟萝颤声问,“做了梦?”

    虞晚香慢慢思索着,她还没有完全对烟萝放下戒心——哪怕沈容介隐晦地点明她可以信任。烟萝不知她早已不是那个兰宁长公主,只当她大病初愈,仍有些昏沉。

    不过是生了一场梦,也值得不可置信如此吗?

    虞晚香修道,平日未曾有梦,难道和她同魂同源的长公主,虽为凡人,也不会梦吗?

    好在烟萝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往下说:“王族一脉,是天命所归,同我们凡根不一样……一旦生梦,即是天意所兆啊。”

    虞晚香明白了她的意思,但随即想到梦里恍如天外之音,从她口中说出来的那句“此道如长夜”。

    此道如长夜!

    这不是神赐。刹那间她想起魏九的尖叫——“凌云阙的雪停不住了,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与天意相违背,连自己的臣民都失去!”

    虞晚香探身向前,借着灯光看向烟萝的眼睛:“它说,北冥虚……”

    “北冥虚……”烟萝怔松片刻,“难道凌云阙的雪……要停了?十三年了啊……”

    虞晚香静静注视她,心下有了考量。

    不过她不打算询问烟萝。她转头看着变淡的月光,决定今日去一趟金雨阑风楼。

    烟萝忽的道:“殿下恕罪!实是奴婢一时心急,忘了要事相报。”

    虞晚香没什么情绪地说:“无碍。你且报来。以及,本宫心中存疑,生梦一事,万不可多言。”

    “奴婢明白。”烟萝跪下,恭谨道。

    虞晚香下意识去搀她,只听得她难以自遏地说:“殿下!凭云将军归京了!”

    来不及备轿,她也无意乘。一路灯华并起,宫门随开。

    飞光殿此时灯火高照,映亮檐上玉瓦,通体纯白的殿身在浓墨夜色里像是栖于方寸的羽鹤,垂下羽翼,头颅却高昂向日出之地。

    烟萝紧紧跟着她的步子,目光渐渐明亮起来。虞晚香回头瞥了她一眼,抓住了那抹微乎其微的期冀神色。

    凭云将军……

    她裙摆曳过地面,步上白玉阶。侍卫们替她将殿门推开,门上铜扣叩出沉重声响。

    沈容介已经候在了那。虞晚香如释重负,对身侧人说:“本宫有些话要对沈大人说,你们先退下。”

    沈容介会意,走至她身边,低声嘱咐:“凭云将军是平雾江氏出身,不长在玉京,与殿下从未相见,殿下不必多生疑心。”

    “他从何处归来?有什么功绩?我瞧宫人们,都……”她停了停,斟酌道,“喜不自禁。”

    沈容介放缓了语速:“凭云将军啊……年少成名。平雾城是凌云阙与玉烟泽相接之处,邪祟多生,妖魔横行,江氏一族世代除妖抚民,本就积威甚多。至于江照霜,他年不及弱冠,就曾只身一人诛杀‘钩吻‘。”

    “钩吻……”虞晚香若有所思,“我只见过有关它的记载。它由玉烟泽魅女的鲜血泽生,在薄水渊中长成,高逾三丈,状如鲜花,惯于蛰伏,嗜血好杀,因其遍体尖刺,通身剧毒,善假死而后生,极难根除。凡人不及弱冠就有如此力量,实属可畏可颂。”

    沈容介却笑了:“那是玉烟泽的钩吻。在凌云阙这般寒冬烈风里,饶是魔物,都会狠毒上几分。江小将军究竟何如,殿下亲自一见便知了。”

    虞晚香颔首,同他一道步入飞光殿。

    殿内的侍从都被遣散,空荡一片里那人的背影笔直且孤傲。虞晚香注视着他,心中思索。

    “殿下。”

    年轻男子回头,冷淡的眉眼毫无松动,像是一片霜雪,又或一弯薄月,皎洁的清辉。高束的马尾本该平添意气,但虞晚香在他身上窥不见分毫骄矜。那点少年人的轻狂,在他身上只像云烟,飘渺得无从捉见。

    他向虞晚香行臣礼,对沈容介只是略微点头致意。

    沈容介报以拱手一礼,在虞晚香落座后对江照霜说:“此行可还顺利?”

    江照霜瞥一眼并无发话之意的虞晚香,说:“臣有辱君命,虽平安得归,但所获甚少,愿受责罚。”

    “无碍。”虞晚香说,“将军先把所获说与本宫听吧。”

    “臣三年前奉明煦帝密令,一路北上,探求北冥虚。”江照霜顿了顿,“明煦帝真正的意思,其实是让臣一窥神示。”

    虞晚香生了兴致。神示?明煦帝身为凌云君主,所梦所悟皆为神示。北冥虚是神罚动荡之地,他想要在那里,触碰到天道的什么秘密?

    江照霜继续说:“平雾江氏受王室恩泽,有悟道之能,修道之力。臣此一族,有的是‘破梦‘之能。明煦帝曾对臣说,所谓神罚神赐,不过红尘一梦,凌云十三城所受的恩泽,都缘于君主所梦,知梦、化梦、解梦、破梦、悟梦……而君主所握的,即为天意之梦。”

    虞晚香缓缓说:“明煦帝……皇兄他,是想让你窥破神罚?”

    “可以如此说。”江照霜答道,“不过臣悟道尚浅,在北冥虚入口驻守三年,也无法找到进去的路。但明煦帝的猜想是对的,臣的确能感知到北冥虚内的一些东西……那是身为凡人众生,毕生都难以触及的。”

    沈容介看着虞晚香,说:“盛仪年间,天降神罚,北冥虚动荡,十三年大雪不息。凭云将军远在北冥虚,怕是不知道明煦二年,神赐昭世。”

    “臣虽远在北冥虚,但确有一天,北冥虚动荡更甚……臣猜到天意有示。”江照霜说,“也是那一天,臣破了北冥虚第一道口,有幸一悟。”

    “神示?”沈容介问。

    江照霜摇摇头,目光变得很远,像是凝视着太遥远时光外:“不……臣才疏学浅,难以描述,比起神示,它更像一种太微弱的神赐,无法昭示,无法彰显,但臣接受了它的力量,也正是那种力量,臣知道,是时候归程了。”

    “本宫明白了。”虞晚香的指尖在桌上点了点,“北冥虚不过一梦,能知能悟,能化能解,这就是消除神罚的关键。”

    沈容介似有感慨道:“以及明煦年间的神赐……明煦帝如若能知,想必也……”

    “本宫会完成皇兄的遗志。”虞晚香看着江照霜,“将军,你是唯一那个触及北冥虚的人。往后时日,本宫望你,多相扶持。”

    江照霜撞上她的目光,微有一怔,随即道:“臣唯殿下是从。”

    “好。”虞晚香轻快说,“天亮了,二位大人同本宫在这说了许久,本宫也不好让你们一无所获地离开……”

    江照霜迟疑说:“殿下……”

    “二位大人如若不嫌,便同本宫一道用膳吧。”虞晚香接完了后半句,笑起来。

    吩咐完烟萝后,她推开窗子,天光带着夜色还未褪去的朦胧。虞晚香看着它逐渐强烈起来,成了灰暗暗的天。檐下依旧是落雪纷纷,掩了宫道。

    ——此道如长夜。

    她望向北方。

    “殿下。”江照霜搁下食箸,接过一旁烟萝递上的帕子,瞥了一眼她,烟萝识趣地退下。

    “臣此般归京,在将雪城寻到了医仙的弟子。”

    他这话是对着虞晚香说的,她看一眼沈容介,后者只是淡淡笑着。

    虞晚香问:“何如?”

    江照霜说:“医仙避世十余年,已是魂归北冥。将雪城并不太平,臣便擅作主张,将他老人家唯一的女儿、弟子,沧衣,接回了玉京。”

    “沧衣……”虞晚香念道,“她现在在?”

    江照霜平静说:“现下在将军府中,但终究不是万全之策。殿下觉得该如何安置?”

    虞晚香想了想:“让她入宫吧。到本宫身边来。”

    她能猜到江照霜是何用意。医仙这一名号,并不是全无来头。他一旦逝世,他女儿年轻无依,又泽世悯生,纯良好施,如若流落,只怕有心人多。

    眼下她尚未登基,从沈容介与烟萝那了解,政权也不全然稳固。况且有魏九前车之鉴,她知道北冥虚的神罚是悬在她、也是整个凌云阙上的利剑,难以忽视,无法不顾。

    能掌握的便要掌握,能为己所用的便不能放过。她在仙山上时,就早已领悟透彻。

    江照霜没有反对,虞晚香心下了然。

    “如此,臣就让沧衣姑娘明日入宫面见殿下。”他说。

    沈容介忽然开口:“不巧。”

    虞晚香懒懒地抱着暖炉:“嗯?”

    “昨日洞花洲遣人来报……”沈容介低声说,“他们的七公子…亦是明日入京。”

    虞晚香敏锐捕捉到他的称呼:“洞花洲?”

    沈容介微微颔首,面色不豫:“玉烟泽十六洲自引蝶一战,颓靡久衰。洞花洲正正位于薄水渊与引蝶关相接处,向凌云阙臣服已久。不过自从北冥虚动荡之后,多有异心。眼下说是愿呈上七公子为质,只是……”

    “入京,还是入宫?”虞晚香嗤笑道。

    江照霜却蹙了眉:“沈大人,恕下官僭越,只是殿下都还未曾知晓,避烟阁中也不曾传来消息,你又如何得知?”

    沈容介温了声:“将军不知,前些时日殿下抱恙,托臣代为处理杂冗之事。各位大人也多是直接将折子呈到金雨阑风楼,绕过了避烟阁。”

    “沈大人是受盛仪帝爱重之人。”江照霜看着他,“下官并无置喙之意。殿下而今可还安好?”

    虞晚香笑着说:“已然大好。本宫惶恐,将登大宝,朝野上下,多有难为,望二位大人,多加提点劝谏。”

    她说完后,轻轻叹出一口气。

    仿佛哪一年,哪一日,这些话语,就早已酝酿在喉间,说出来时,自己都未曾想到的自然。

    是你吗?她想,真正的那位兰宁长公主。

    在凭梦山上,她对人间界的了解,不过是师兄师姐口中听来、话本典籍中寻来,有关王族皇室,所感所闻,都是炊金馔玉、欢歌高堂。

    只有亲临,只有亲见…才知从容不迫,有多难。

    而今她凌于万人之上,尚且如是。那么魏九呢?短短几个时辰里,她数次想起他歇斯底里的愤恨、仇怨。

    我必不负她……她对沈容介说。

    我必不负你……她喃喃,只有自己听得见。

    “殿下在想什么?”烟萝瞧着她,再度担忧。

    虞晚香摇摇头,看着殿外沈容介与江照霜撑伞在雪中远去的背影,半是怅惘半是感慨:“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一日之间处境天翻地覆,所有人都在说北冥虚,都在恐惧终年不歇的风雪,所有人的性命都同青萍微末,而她是最飘摇无力、又必须承其冠重的那片。

    “奴婢第一次见殿下,殿下就在念这首词呢。”烟萝展平了眉头,“奴婢不解其中意,只是殿下每逢此时,往往不开心。”

    虞晚香望着她:“是么?”

    烟萝絮絮叨叨:“奴婢第一次见殿下,是盛仪末年的春天。其实那时候也无所谓春秋冬夏了……不过那时候大雪还不曾下到玉京,宫城里还能寻到一些碧色。那是奴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瞧见紫燕宫中,那株琼玉花开放。殿下就坐在花树下,同明煦先帝对弈,不知说到什么,奴婢只听到只字片语。”

    她续道:“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

    虞晚香静默,烟萝如梦初醒,摇头说:“是奴婢逾矩。”

    “无碍。”虞晚香起身,“本宫喜欢听你说这些。经年旧事,本宫忘得七七八八,唯有你在旁,还能忆起从前一二。”

    烟萝笑了笑,温婉说:“殿下,该去避烟阁议政了。”

    她推开殿门,宫阙与天地都埋在雪中,虞晚香踏上那条宫道,像是行在道上,又行在澄净无色的天穹里。

    烟萝为她撑着伞,说:“殿下鲜少到前朝来。凌云宫阙中,东方是避烟阁,偏南一点,是金雨阑风楼,正西方是流梦台,盛仪帝曾在流梦台旁新起祝仪坛……不过,已经荒废多年了。”

    虞晚香应了声:“嗯。”

    “奴婢初到明煦帝身边服侍时,从未想过有今天。”烟萝低低叹道,“一十三年前,奴婢也是这么随在明煦先帝身侧,直到……”

    虞晚香若有所思:“天意难测。本宫也从未想过有今天。”

    “明煦先帝去时,很是遗恨,还没能与殿下再见上一面。”烟萝略微倾了倾伞,虞晚香看着雪花从伞面上落下,像一阵泪珠。

    她垂了眼睫,没有接话。

    烟萝自觉失言,一路再没开口。

    “鹤骨松姿者,自避尘烟外……”虞晚香略略停住步子,站在避烟阁前,看着石碑上的刻字。

    烟萝说:“奴婢在阁外候着殿下。”

    虞晚香背对着她,沉沉吐出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掩去神色,进了阁中。

    烟萝退到一旁苍松下,望着翠绿如初的松枝,喃喃着,像是接了虞晚香未说完的话:“……尘烟不可避,安有神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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