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上任，军统站里皆是道贺之声。金站长也是态度逆转，前尘旧事彻底掩埋起来，比如渭河城的任务，又比如林民生和薛敏暗中联合之事。薛敏和金怀恩像是一笑泯恩仇，管什么新仇旧恨，从头开始。他对薛敏笑眯眯地道喜，以表提携。一切和谐的表象，薛敏也需跟着，金站长称赞的话一一应下，不忘回赞。说一些客套的须臾之话，说些都是金站长领导好的话。金怀恩听了无比受用。
金站长开心了，也考虑目前上级对于薛敏的态度，有些事情也就不能深究。比如陈烈的死。
用薛敏和龙鸣的说法是陈烈是被柳生美子偷袭，导致后背中枪，不治而死。陈烈是怎么死的，金怀恩当然清楚，但能说什么，这个说法是息事宁人的最优解。
金站长依着这个说法，给上级打报告，申请了最高抚恤金。他并不是想同情陈烈的老婆孩子，只想借陈烈刺激薛敏罢了。
薛敏对此毫无反应。
陈烈的死讯通知到了家属，在陈烈的告别仪式上，薛敏见到了他的妻女。妻子穿着黑色孝衣，眉清目秀，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神情悲痛。右手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两柳麻花辫，小脸红彤彤的，很是可爱。
薛敏本不想理睬的心，又软了下来。陈烈还真是了解她，猜准了她不会不管。
她来到这母女面前，想要去抚摸小女孩头发的手犹豫了半晌又缩了回来。她的话全部堵在了心里，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声叹息，及其一句，“节哀。”
姚兰亭泪眼眶红，有些无助地望向她，哭腔回了句，“谢谢，长官。”
薛敏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犹豫些许，道：“我与他…一同共事。算是相识。”又接着问了几句，家中是否还有其他亲属在。姚兰亭很有礼貌，也没有隐瞒，少时和父母亲失散，除了陈烈和小女儿，再无其他亲人。
这一问，让姚兰亭回想当年，触动伤疤，连着丧夫之痛，泪如雨下。薛敏无措，又见不得人哭，下意识揽姚兰亭入怀安抚。
这回她真的得替陈烈考虑这对母女的下半生。战火连天的岁月，孤苦无依的二人能去哪里？她想将二人送到大后方，可刘成已死，谁能帮她。
这场战争让世界硝烟弥漫，何处为净土。
如何保障这母女的下半生，她迷茫了。
一日后，薛敏还是做出了决定，一张通往海外的船票、一张通往四川的火车票及两根金条送到姚兰亭的面前。她将选择权交给了姚兰亭。具体姚兰亭是什么选择，薛敏便不再探究。
这段插曲过后，薛敏的工作正式开始了。
金站长为她配了个副官，说是刚刚从特训班出来，让薛敏帮忙带带。
新的副官是个毛头小子，身上满是年轻人的锐气张扬，还透露出少许的幼稚天真。
“你好，我是薛敏。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听到薛敏的询问，毛头小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昂首挺胸、中气十足道：“报告长官，特训班第三十一期学员，林学生。”
这个自我介绍，行动科门外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也把薛敏逗乐了，想着还真是年轻人有活力。她示意他坐下，不必拘谨。
“多大了？”薛敏又问。
谁知林学生腾地站起，声音洪亮，“报告长官，今年24岁。”
薛敏再次示意他不必如此，坐下正常聊天就好。
24岁，她嘴里念叨着，和玲玲一般大。
“林团长是你哥哥？”
“没错，他是我大哥。”这次他终于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回答。
林团长不喜军统，自己的弟弟倒是进了军统局，也是奇怪。
“为什么参军？”
“维护我们的领袖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
这句话每个军统局的人都太熟悉了，用戴笠的歌词回复，怎么都不会让人挑错。
薛敏看着那双清亮的双眼及热烈阳光的神情，温婉一笑。甭管林学生属于哪一方，起码有他在，日常的生活不会太无聊。
林学生确实有趣，总能为薛敏的生活平添乐趣。喜欢讲一些好玩的小故事，像个小鸟每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话多疑问多，把不懂就问的优良品质贯彻到底，薛敏也总是耐心解答。但也有被吵烦的时候，忍不住说深了几句。林学生便消停了半日。
薛敏事后后悔，话说重了，又去道歉。然后林学生又立刻生龙活虎起来，比之前更活跃，薛敏真真拿他毫无办法。林学生吵归吵，但人还是细心的。知道薛敏身体不好，一日三餐、每日中药是一次都没拉下。薛敏感慨自己饮食从未如此规律。
薛敏总是出任务，少则一两天，多则五六天。林学生也总是要跟着去，薛敏担忧林团长那里交代不过，总是借口留下他。一次薛敏执行任务回来超出了所定日期，林学生竟在她的宿舍门口待了一夜，怕极了她出事。
她总觉得林学生夸张了些，不过一个月的相处，他甚至比薛敏还要爱惜她的生命，他的样子总是让她无意间想起玲玲，她最小的妹妹。后来她不再唤他副官，而是林弟。同样林学生也不再唤她科长，而是敏姐。
一晃眼，过去两个月，薛敏这个科长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不过也有一些闲言碎语，说她是靠别人上位，前有刘成及众队员，后有商伯仁、龙鸣做靠山。其中还扯上了三十六团团长林民生。
如何诋毁一个女子，编造一些捕风捉影的桃色故事就可以了。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言论，气得林学生要挥拳头揍人。
薛敏拦下他，道：“清者自清，流言真假，自有公断。我问心无愧。”
但林学生也不是完全听劝的人，听不得谣言，当众踹了一个乱传谣的中尉。
薛敏气他鲁莽，并警告不准有第二次。
林学生笑呵呵听训，还私下去给那中尉道歉，后来中尉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听说是断了腿。
从此这类声音少了很多，起码没有出现在薛敏的耳边。
以后的日子还算平静，直到一通电话打来。
电话来自江海城的湖中监狱的监狱长。目的是找女子小队里的欧阳兰，但欧阳兰已然牺牲，电话就接到了薛敏的行动科。
小林和野入狱没几年便生了病，如今百病缠身，大限将至，临死前想见一见欧阳兰。一般来讲像小林和野这样的重刑犯是不会有什么特殊优待的，除非用钱或权。
小林和野于国于民是罪人，但同欧阳兰又有非同一般的少年情分。民族大义在前，个人情感在后，欧阳兰与他恩断义绝，可留在心中的痕迹真的能说抹掉就抹掉吗？欧阳兰，你想与他相见吗？这位在少时孤苦受尽欺负时出手相救的挚友，长大后重逢情感未变却又水火不容的鬼子间谍。
欧阳兰，我该去见他吗？薛敏一遍遍问自己。
她拿不定主意时，那通电话再次拨打过来，告知小林和野就剩几天的时光了，他说想见薛敏。
“欧阳兰，我去见他，你会怨我吗？”薛敏小声问道。
周围静悄悄地，没有人回答她。
天亮时，薛敏告假，前往江海。
江海城是薛敏的起点，这座城市见证了女子小队从相遇到组建，再到成长融合的全过程，现在也见证了女子小队的失去。
故地重游，旧时物、旧时景，唯独不见旧时人。
湖中监狱在距离江海城两公里的中心岛上，监狱长还是当年她们劫狱的那个，所以也算是老相识，对于薛敏很是热情。热情地对她讲，湖中监狱自从被女子小队炸过后进行了加固，现在没人能劫狱喽。
薛敏听后玩笑般说，要试一试。
监狱长瞪大眼睛，说道，薛队长，手下留情啊。
毕竟再出现一次劫狱情况，他这个监狱长怕是要卷铺盖走人了。
薛敏忍俊不禁，连连说自己开玩笑，劫狱这种事情一次足够了。
两人边走边聊。
监狱里的内部结构倒是没什么变化，上次劫狱井上岩的具体位置，薛敏依然找得到。
狱中环境长年不见光，几盏电灯不甚明亮。过路两侧犯人，见薛敏、监狱长出现，瞬间活跃起来。众人或伸出手，或抓铁栏杆，或跪下痛哭，无论怎样都大呼冤枉，祈求监狱长放人，救命之声此起彼伏。
监狱长眉头一皱，拿着警棍，疯狂敲击那闹腾的犯人，警告道，再呼冤枉，趁机滋事，没有好果子吃。
接连几个犯人被打，冤枉、救命之声渐小，最后没了声音。
小林和野被关在了倒数第二间。是个单人间，除了一出通向过道的四方窗子，其他密不透风。监狱长命令两个看守的狱警打开了房间的门。
映入薛敏眼帘的是一个黑漆漆的房间，有一股腐烂的味道，短窄的床上躺着一个极其瘦弱的人。辨不出模样。
监狱长唤了两声，小林和野，有人看你来了。
但床上躺着的人毫无反应。像是死了。
监狱长连忙叫人把不算亮的灯打开，万一真死了，他还要处理一堆事情。
监狱长命令一个狱警上前查看人是死是活。
那狱警探了探小林和野的鼻息，松了口气，回道：“没死”，接着又贴耳大声唤了两句，“小林和野，薛敏，薛队长来看你了。”
重复了两遍，小林和野方缓慢睁开眼。
第一眼就认出了薛敏，枯井般的眼神瞬间有了神态。他枯瘦的手向薛敏方向指去，骨瘦如柴的身体挣扎地起身，从嗓子发出喘息声，“薛…薛队长…”
小林和野哪还有当时所见儒雅俊秀。薛敏从震惊中回神，三两步到小林和野身边，扶他靠床半卧。轻声回了句，“我是薛敏。”
小林和野的情绪十分激动，喘息着张口，竟未说出一句话。
薛敏告诉他不用着急，自己一直待在这里。
他似乎放心了些，缓了缓，良久才吐出几个字，“欧阳兰，我对不起她。”
他泪眼蒙眬望着薛敏，捏了捏她的衣袖，忐忑、歉意，又有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盼，他气若游丝，“薛队长，欧阳兰是恨我的，所以不肯来见我。我与她自幼相识，同为孤儿，互作兄妹。曾经发誓要在一起不分开。”
他回忆着自己和欧阳兰在孤儿院的日子。那时候他们的日子苦，但两人互相取暖，起码是快乐的，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被日本鬼子收养，还是中国人。
那时，他叫林夕，欧阳兰总是唤他小林哥哥。小林哥哥，他如此贪恋这个称呼。过了几年，来了个日本人，说要收养他。他想拒绝，可是拒绝了之后呢，孤儿院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他和欧阳兰还是分开了，一个在日本，一个在中国，从此十三年未见。
十三年里，世界变了，他们也变了。在所有相见的场景里，他们的重逢是如此地糟糕。在中日战场上，一个中国身、日本心的间谍，一个国军特工、抗日志士。无法挽回的对立立场，有着血海深仇，多么可笑。
“阿兰—”他的眼前浮现了欧阳兰的影子，如同多年前唤他小林哥哥。等到他准备向前，忽然欧阳兰的脸冷下来，她斥他为叛徒，身流中国人的血，怎能背叛国家。他微微勾起的唇角僵硬在那里，止不住地眼泪下流。
他认清了那是梦，见薛敏在前，他祈求道，“敏姐，阿兰，可愿相见？”
听到敏姐的称呼，薛敏明显不悦，她严肃道，“小林和野，我是薛敏。”
小林和野一愣，刚刚期盼的眼神落寞下来，他哀求，“薛…队长，阿兰是否愿意见我？她一定会听你的。”
薛敏算是明白了小林和野为何要见她，在他的世界里不能接受欧阳兰已经去世的实事，他以为是欧阳兰不想见，不愿意见他找的借口。
欧阳兰，我该告诉她吗？薛敏问自己。她沉默了一些时候，还是如实告知，她直言，“欧阳兰在两月前再去渭河城执行任务时出现意外，已经牺牲。抱歉，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欧阳兰牺牲？怎么可能！”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手死死抓住薛敏的手腕。
“小林和野，抱歉。欧阳兰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同样不能替她作答。”
薛敏的话听起来如此绝情，小林和野的力气渐渐小了，勉强支撑的身子立刻垮了下来。
“那我来生还能再见她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薛敏只给予了沉默。她无数次问自己，应当如何回应，如实回答是否正确？她不知道。
小林和野等不到回应，便已经内心明了，他眼中的生命力彻底暗淡无光。
“薛队长，打扰了。”他闭上了双眼。
他想，阿兰，来生你也不准我见你吗？那么来生的来生呢？我终究是罪人。
薛敏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监狱的。从昏暗的监狱里待久了，她觉得阳光如此刺眼，刺得眼睛发酸。
她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她无法探知答案。
监狱长见薛敏神情忧郁，便出言安慰，“一个囚犯而已，薛队长不必放在心上。”
薛敏始终保持沉默不言。
从中心监狱回到江海城中，薛敏有些精神恍惚，漫无目的的走着。这个曾经她如此熟悉的城市，此刻让她找不到归处。黄处长调到了重庆，她一个可依赖的亲人都没有了。
江海城虽然地处南方，但天已经是秋季，还是给这座城市带来一丝凉意。薛敏裹了裹身上的军装，她感到了无比寒冷。
金站长开心了，也考虑目前上级对于薛敏的态度，有些事情也就不能深究。比如陈烈的死。
用薛敏和龙鸣的说法是陈烈是被柳生美子偷袭，导致后背中枪，不治而死。陈烈是怎么死的，金怀恩当然清楚，但能说什么，这个说法是息事宁人的最优解。
金站长依着这个说法，给上级打报告，申请了最高抚恤金。他并不是想同情陈烈的老婆孩子，只想借陈烈刺激薛敏罢了。
薛敏对此毫无反应。
陈烈的死讯通知到了家属，在陈烈的告别仪式上，薛敏见到了他的妻女。妻子穿着黑色孝衣，眉清目秀，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神情悲痛。右手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两柳麻花辫，小脸红彤彤的，很是可爱。
薛敏本不想理睬的心，又软了下来。陈烈还真是了解她，猜准了她不会不管。
她来到这母女面前，想要去抚摸小女孩头发的手犹豫了半晌又缩了回来。她的话全部堵在了心里，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声叹息，及其一句，“节哀。”
姚兰亭泪眼眶红，有些无助地望向她，哭腔回了句，“谢谢，长官。”
薛敏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犹豫些许，道：“我与他…一同共事。算是相识。”又接着问了几句，家中是否还有其他亲属在。姚兰亭很有礼貌，也没有隐瞒，少时和父母亲失散，除了陈烈和小女儿，再无其他亲人。
这一问，让姚兰亭回想当年，触动伤疤，连着丧夫之痛，泪如雨下。薛敏无措，又见不得人哭，下意识揽姚兰亭入怀安抚。
这回她真的得替陈烈考虑这对母女的下半生。战火连天的岁月，孤苦无依的二人能去哪里？她想将二人送到大后方，可刘成已死，谁能帮她。
这场战争让世界硝烟弥漫，何处为净土。
如何保障这母女的下半生，她迷茫了。
一日后，薛敏还是做出了决定，一张通往海外的船票、一张通往四川的火车票及两根金条送到姚兰亭的面前。她将选择权交给了姚兰亭。具体姚兰亭是什么选择，薛敏便不再探究。
这段插曲过后，薛敏的工作正式开始了。
金站长为她配了个副官，说是刚刚从特训班出来，让薛敏帮忙带带。
新的副官是个毛头小子，身上满是年轻人的锐气张扬，还透露出少许的幼稚天真。
“你好，我是薛敏。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听到薛敏的询问，毛头小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昂首挺胸、中气十足道：“报告长官，特训班第三十一期学员，林学生。”
这个自我介绍，行动科门外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也把薛敏逗乐了，想着还真是年轻人有活力。她示意他坐下，不必拘谨。
“多大了？”薛敏又问。
谁知林学生腾地站起，声音洪亮，“报告长官，今年24岁。”
薛敏再次示意他不必如此，坐下正常聊天就好。
24岁，她嘴里念叨着，和玲玲一般大。
“林团长是你哥哥？”
“没错，他是我大哥。”这次他终于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回答。
林团长不喜军统，自己的弟弟倒是进了军统局，也是奇怪。
“为什么参军？”
“维护我们的领袖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
这句话每个军统局的人都太熟悉了，用戴笠的歌词回复，怎么都不会让人挑错。
薛敏看着那双清亮的双眼及热烈阳光的神情，温婉一笑。甭管林学生属于哪一方，起码有他在，日常的生活不会太无聊。
林学生确实有趣，总能为薛敏的生活平添乐趣。喜欢讲一些好玩的小故事，像个小鸟每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话多疑问多，把不懂就问的优良品质贯彻到底，薛敏也总是耐心解答。但也有被吵烦的时候，忍不住说深了几句。林学生便消停了半日。
薛敏事后后悔，话说重了，又去道歉。然后林学生又立刻生龙活虎起来，比之前更活跃，薛敏真真拿他毫无办法。林学生吵归吵，但人还是细心的。知道薛敏身体不好，一日三餐、每日中药是一次都没拉下。薛敏感慨自己饮食从未如此规律。
薛敏总是出任务，少则一两天，多则五六天。林学生也总是要跟着去，薛敏担忧林团长那里交代不过，总是借口留下他。一次薛敏执行任务回来超出了所定日期，林学生竟在她的宿舍门口待了一夜，怕极了她出事。
她总觉得林学生夸张了些，不过一个月的相处，他甚至比薛敏还要爱惜她的生命，他的样子总是让她无意间想起玲玲，她最小的妹妹。后来她不再唤他副官，而是林弟。同样林学生也不再唤她科长，而是敏姐。
一晃眼，过去两个月，薛敏这个科长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不过也有一些闲言碎语，说她是靠别人上位，前有刘成及众队员，后有商伯仁、龙鸣做靠山。其中还扯上了三十六团团长林民生。
如何诋毁一个女子，编造一些捕风捉影的桃色故事就可以了。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言论，气得林学生要挥拳头揍人。
薛敏拦下他，道：“清者自清，流言真假，自有公断。我问心无愧。”
但林学生也不是完全听劝的人，听不得谣言，当众踹了一个乱传谣的中尉。
薛敏气他鲁莽，并警告不准有第二次。
林学生笑呵呵听训，还私下去给那中尉道歉，后来中尉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听说是断了腿。
从此这类声音少了很多，起码没有出现在薛敏的耳边。
以后的日子还算平静，直到一通电话打来。
电话来自江海城的湖中监狱的监狱长。目的是找女子小队里的欧阳兰，但欧阳兰已然牺牲，电话就接到了薛敏的行动科。
小林和野入狱没几年便生了病，如今百病缠身，大限将至，临死前想见一见欧阳兰。一般来讲像小林和野这样的重刑犯是不会有什么特殊优待的，除非用钱或权。
小林和野于国于民是罪人，但同欧阳兰又有非同一般的少年情分。民族大义在前，个人情感在后，欧阳兰与他恩断义绝，可留在心中的痕迹真的能说抹掉就抹掉吗？欧阳兰，你想与他相见吗？这位在少时孤苦受尽欺负时出手相救的挚友，长大后重逢情感未变却又水火不容的鬼子间谍。
欧阳兰，我该去见他吗？薛敏一遍遍问自己。
她拿不定主意时，那通电话再次拨打过来，告知小林和野就剩几天的时光了，他说想见薛敏。
“欧阳兰，我去见他，你会怨我吗？”薛敏小声问道。
周围静悄悄地，没有人回答她。
天亮时，薛敏告假，前往江海。
江海城是薛敏的起点，这座城市见证了女子小队从相遇到组建，再到成长融合的全过程，现在也见证了女子小队的失去。
故地重游，旧时物、旧时景，唯独不见旧时人。
湖中监狱在距离江海城两公里的中心岛上，监狱长还是当年她们劫狱的那个，所以也算是老相识，对于薛敏很是热情。热情地对她讲，湖中监狱自从被女子小队炸过后进行了加固，现在没人能劫狱喽。
薛敏听后玩笑般说，要试一试。
监狱长瞪大眼睛，说道，薛队长，手下留情啊。
毕竟再出现一次劫狱情况，他这个监狱长怕是要卷铺盖走人了。
薛敏忍俊不禁，连连说自己开玩笑，劫狱这种事情一次足够了。
两人边走边聊。
监狱里的内部结构倒是没什么变化，上次劫狱井上岩的具体位置，薛敏依然找得到。
狱中环境长年不见光，几盏电灯不甚明亮。过路两侧犯人，见薛敏、监狱长出现，瞬间活跃起来。众人或伸出手，或抓铁栏杆，或跪下痛哭，无论怎样都大呼冤枉，祈求监狱长放人，救命之声此起彼伏。
监狱长眉头一皱，拿着警棍，疯狂敲击那闹腾的犯人，警告道，再呼冤枉，趁机滋事，没有好果子吃。
接连几个犯人被打，冤枉、救命之声渐小，最后没了声音。
小林和野被关在了倒数第二间。是个单人间，除了一出通向过道的四方窗子，其他密不透风。监狱长命令两个看守的狱警打开了房间的门。
映入薛敏眼帘的是一个黑漆漆的房间，有一股腐烂的味道，短窄的床上躺着一个极其瘦弱的人。辨不出模样。
监狱长唤了两声，小林和野，有人看你来了。
但床上躺着的人毫无反应。像是死了。
监狱长连忙叫人把不算亮的灯打开，万一真死了，他还要处理一堆事情。
监狱长命令一个狱警上前查看人是死是活。
那狱警探了探小林和野的鼻息，松了口气，回道：“没死”，接着又贴耳大声唤了两句，“小林和野，薛敏，薛队长来看你了。”
重复了两遍，小林和野方缓慢睁开眼。
第一眼就认出了薛敏，枯井般的眼神瞬间有了神态。他枯瘦的手向薛敏方向指去，骨瘦如柴的身体挣扎地起身，从嗓子发出喘息声，“薛…薛队长…”
小林和野哪还有当时所见儒雅俊秀。薛敏从震惊中回神，三两步到小林和野身边，扶他靠床半卧。轻声回了句，“我是薛敏。”
小林和野的情绪十分激动，喘息着张口，竟未说出一句话。
薛敏告诉他不用着急，自己一直待在这里。
他似乎放心了些，缓了缓，良久才吐出几个字，“欧阳兰，我对不起她。”
他泪眼蒙眬望着薛敏，捏了捏她的衣袖，忐忑、歉意，又有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盼，他气若游丝，“薛队长，欧阳兰是恨我的，所以不肯来见我。我与她自幼相识，同为孤儿，互作兄妹。曾经发誓要在一起不分开。”
他回忆着自己和欧阳兰在孤儿院的日子。那时候他们的日子苦，但两人互相取暖，起码是快乐的，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被日本鬼子收养，还是中国人。
那时，他叫林夕，欧阳兰总是唤他小林哥哥。小林哥哥，他如此贪恋这个称呼。过了几年，来了个日本人，说要收养他。他想拒绝，可是拒绝了之后呢，孤儿院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他和欧阳兰还是分开了，一个在日本，一个在中国，从此十三年未见。
十三年里，世界变了，他们也变了。在所有相见的场景里，他们的重逢是如此地糟糕。在中日战场上，一个中国身、日本心的间谍，一个国军特工、抗日志士。无法挽回的对立立场，有着血海深仇，多么可笑。
“阿兰—”他的眼前浮现了欧阳兰的影子，如同多年前唤他小林哥哥。等到他准备向前，忽然欧阳兰的脸冷下来，她斥他为叛徒，身流中国人的血，怎能背叛国家。他微微勾起的唇角僵硬在那里，止不住地眼泪下流。
他认清了那是梦，见薛敏在前，他祈求道，“敏姐，阿兰，可愿相见？”
听到敏姐的称呼，薛敏明显不悦，她严肃道，“小林和野，我是薛敏。”
小林和野一愣，刚刚期盼的眼神落寞下来，他哀求，“薛…队长，阿兰是否愿意见我？她一定会听你的。”
薛敏算是明白了小林和野为何要见她，在他的世界里不能接受欧阳兰已经去世的实事，他以为是欧阳兰不想见，不愿意见他找的借口。
欧阳兰，我该告诉她吗？薛敏问自己。她沉默了一些时候，还是如实告知，她直言，“欧阳兰在两月前再去渭河城执行任务时出现意外，已经牺牲。抱歉，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欧阳兰牺牲？怎么可能！”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手死死抓住薛敏的手腕。
“小林和野，抱歉。欧阳兰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同样不能替她作答。”
薛敏的话听起来如此绝情，小林和野的力气渐渐小了，勉强支撑的身子立刻垮了下来。
“那我来生还能再见她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薛敏只给予了沉默。她无数次问自己，应当如何回应，如实回答是否正确？她不知道。
小林和野等不到回应，便已经内心明了，他眼中的生命力彻底暗淡无光。
“薛队长，打扰了。”他闭上了双眼。
他想，阿兰，来生你也不准我见你吗？那么来生的来生呢？我终究是罪人。
薛敏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监狱的。从昏暗的监狱里待久了，她觉得阳光如此刺眼，刺得眼睛发酸。
她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她无法探知答案。
监狱长见薛敏神情忧郁，便出言安慰，“一个囚犯而已，薛队长不必放在心上。”
薛敏始终保持沉默不言。
从中心监狱回到江海城中，薛敏有些精神恍惚，漫无目的的走着。这个曾经她如此熟悉的城市，此刻让她找不到归处。黄处长调到了重庆，她一个可依赖的亲人都没有了。
江海城虽然地处南方，但天已经是秋季，还是给这座城市带来一丝凉意。薛敏裹了裹身上的军装，她感到了无比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