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胡秘书便带3个搬东西的人敲响了她的房门。见薛敏颇有倦意,最先开口道了声歉,“不好意思,薛队长,人比较多,确实有些急。”

    其实搬宿舍而已,哪里算得上大事情,这么着急,不过是金站长想折腾一下薛敏,讨一下嫌。

    换任何一个人都会骂做决定的人纯纯有病。若女子小队其他人尚在,胡秘书怕早就被骂得狗血淋头。毕竟柳如烟是个泼辣的角色,被惹毛了薛敏都遭殃,可真是谁都不怵。但薛敏是个特例,她似乎早有预料,看不出任何不满情绪,平静地开门让他们进,还道了句,“辛苦。”

    宿舍里的物品已经归类码放整齐,还做了卫生打扫。胡秘书不由得慨叹,小细节都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看着很多的东西,经过挑挑拣拣,就剩下4个行李箱。几人动作快,一次性就搬完了。林学生得知薛敏换宿舍的消息,拽着薛敏一阵哀嚎,新的宿舍地点距离自己的宿舍又远了一步,倒是和商伯仁的宿舍离得近,岂不是正好近水楼台,他不喜欢商伯仁,自然不希望二人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于是他跑去找金站长,希望调宿舍。金站长呵呵一笑,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哪里凉快哪里待着。

    东明路一百三十一号位于南洲城北,一处偏远的小巷深处,环境有些破败。周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流浪者居多。见薛敏手捧蓝色木箱,身着打扮较好,便乐得上前讨施舍。薛敏也不吝啬,舍掉了随身携带的大部分钱,受恩惠的人磕头致谢,薛敏并不接受,只叫她快去买些吃的,救一救一旁饥饿小儿。

    到了门前,薛敏正一正衣服,抬手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男女之声。那暧昧之声逐渐逼近,直接撞破了不算结实的大门。

    半□□纠缠的男女,跌撞在薛敏眼前,着实吓到了她。她从未经历如此男女之事,急忙转身,满脸羞红,声音不自觉发颤道:“我是柳如烟的朋友,请问柳争流是否住在这里?”

    听见柳如烟、柳争流的名字,还在暧昧动作的女人停下来,直接推开不愿意放手的男人,穿好衣服,上前绕薛敏转了一圈,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瞧见薛敏羞涩的模样,手里捏着的粉红手帕甩了她一脸胭脂粉,轻笑一番,千娇百媚,让薛敏极度不适。

    她问道:“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柳如烟的朋友,来找柳争流。”

    “你认识柳争流?”

    “并不认识,不过柳如烟有东西拜托我交给她,请问您是否相识?如果认识麻烦您告诉她一声,柳如烟的朋友在门前等她。”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不好意思,不方便透露。”

    “哦?”她深看薛敏一眼,好像要把薛敏所有的故事看穿,然后笑了笑,笑容竟然带着些许亲切感,她道:“她就在这里,想见跟我来。”

    一进大门,薛敏瞬间懂了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面前的房子看着不大,泥砖外露,砖里生草。四扇矮窗,“玻璃”用数层报纸糊成。

    里面隐约传来女子闷哼声。没一会儿工夫,就出来约莫四五个男人,他们光着膀子,肩搭衣服,心满意足地提提裤子,踏着胶鞋板,一脸纵欲过度的神态。

    薛敏认得这几人身上的军装,是三十六团林民生的部下。

    他色眯眯的看着薛敏,伸手就要碰脸,却被刚刚那个女人打了回去,道:“冯连长,人家姑娘清白,是来寻人的。”

    “兄弟们,来稀罕物了。柳姨娘,来你这里除了嫖的,就是赌的,要么抽大烟的。哪里来的清白人家。你可别蒙我了,还找人,找谁啊?哪个偷情郎?”冯连长哈哈大笑,把这件事当成十分好笑的笑话。

    “找我,柳争流。”女人肯定回答。

    冯连长几人还是给了柳争流些许面子,没有再动手动脚,只说了几句下流话,招呼自己兄弟笑哈哈离开。

    这是一处暗娼,是底层男人最爱光顾的地方,既便宜又能满足己欲。

    等光顾的男人们走光了,柳争流方才恢复正常模样,两人相对而坐。她道:“我认识你,你是如烟的姐大。她来时总是向我提及你,还给我看过你的照片。你本人倒是比照片清瘦许多,可是你不应该来这里。”

    薛敏听见柳如烟经常向眼前的这个人提及她,那二人必定关系匪浅,柳争流的面容艳丽风情,可能是涂抹太多胭脂粉的缘故,让人瞧不出年龄。

    丹凤眼、拱形眉,春波流动,摄人心魄。样貌气质隐约与柳如烟相似。薛敏对柳争流的身份猜了几分,她喜上眉梢,问:“您认得我。那您与柳如烟的关系?”

    柳争流忽然掩面而笑,她笑道:“囡囡总夸你聪明,却连我的身份猜不出。她姓柳,我也姓柳。她随我姓,我是养她之人。你猜我和她的关系。”

    薛敏了然,和她所猜相同,柳争流是柳如烟的母亲,可为什么柳如烟只称自己是孤儿,从未提及还有一个母亲存在。薛敏疑惑。

    她礼貌尊敬唤了声,“伯母。”再想说些什么,就被柳争流打断了。

    柳争流依然保持着笑容,平静地说:“薛小姐是来给我报丧的吗?”

    报丧两字直戳薛敏心窝,未见面之前她想过许多措辞来讲述柳如烟的牺牲,而到了真正问起,她却语塞,半字讲不出。

    她起身朝柳争流深鞠一躬,连说几句对不起,她这个队长护不住自己队员,确实有错。她又将蓝色木箱送到柳争流面前,里面放的是已故之人的遗言、遗物、抚恤金。柳争流依然是笑脸盈盈,她平声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伯母,抱歉。”薛敏仿佛鼓起莫大勇气,眼眶微红,尽量平缓叙述道:“我们奉命令于渭河城执行任务,不想任务失败,我们被鬼子包围,柳如烟为了保护我,被日军所抓,受刑而死。谓之英勇。”

    “你是队长?”

    “是”

    “你是薛敏?是囡囡的姐大?”

    “是”

    “她是保护你而死?”

    “是”

    柳争流似乎笑容灿烂更甚掩饰着那眼底的一抹寒光,她打开木箱,抓起一把大洋,放到耳边听响。

    她上前去抓着薛敏的手,声音平静而冰冷:“渭河城,你们队伍除你之外应该都死了吧。你既是队长,为何死的不是你?”

    为何死的不是你,柳母的一句话击碎了薛敏构建的所有心理防线。为何死的不是她,薛敏心想。

    “薛小姐,以后还是不要来的好,我这里恐难招待周到。凤妹,送客!”

    如何从东明路走出来的,薛敏没有任何感知。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那句话,为何死的不是你?

    为何死的不是你?

    为何死的不是我?

    你怎么没死啊?

    这句丧女之痛的锥心之语,成了薛敏这个幸存之人的魔咒。它就像是平地而起的五指山彻底压死了薛敏还尚有一丝活力的心。心被刺痛久了,也就如同死物,无知无感。

    薛敏在南洲的街头缓缓前行。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停了下来,身觉呼吸困难。南洲街头车水马龙,软土红香。儒者长衫而过,商者汽车缓行。工者小跑而至,农者驱物而始。男人快步流星,妇人款款而行。老人慢步走走,孩童愉快欢唱。

    日头高高,无风无云。薛敏只觉凉意入骨,遍体生寒。她伫立街头如同在江海那般,她发觉在南洲,她依然无处可去。

    吾心安处是吾乡,她没有东坡先生的豁达释然,她的心已然无归处。

    于是她彻底停留在原地,不前行。

    两侧人声鼎沸,热闹不绝。

    斜挎包的瘦小报童手攥报纸用力嘶喊,“卖报,卖报,新锐作家堂前雁《往事不堪》最新一回已出版。还有近期女子炸弹部队死亡之谜公开,且看幸存者如何说。”

    薛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回到军统站已是下午。

    那篇匿名幸运者的报道效果明显,舆论在悄悄发酵。文中批评薛敏决策有误导致众人被包围,突破之时更贪生怕死,用别人命换自己命。更暗指薛敏和日本鬼子有勾结才葬送了整个行动组,好让自己加官晋爵。虽然整篇文一眼为假,但对于不了解这支队伍的人,阴谋论往往能传播更广,影响力更大。

    整个军统站议论纷纷,对文章真假,对薛敏的态度大有不同。

    薛敏也看了那篇报道,整个黑白颠倒。渭河城的幸存者除了她和陈烈,还有一人便是金宣。渭河之难,很难说得清叔侄二人是谁为主导。积怨已深,出此下流之法。先泼脏水,纵有澄清,亦是黑点。

    她虽然不在意有多么美好的声名,但也不能容忍如此被污蔑。

    南洲日报社门前要比以往热闹得多。

    原因是有个叫韩如实的记者当街被打,据说是欠钱不还,惹了群众围观。

    薛敏和林学生来的时候,韩如实被揍得嘴巴流血,痛哭的躺在地上,胸前领带被商伯仁死死勒住,他呼吸困难翻白眼,口中吐不出半个字。

    “韩如实,不如不实。借钱不还,人品败坏,欺负我的人,也不看看马王爷几只眼。”商伯仁用力拍了拍韩如实的脸,“以后走路小心点,别被什么东西砸到头。”

    薛敏生怕商伯仁把韩如实弄死,如果激情杀人,那报道假的也会渲染成真。于是她让商伯仁停手。

    见薛敏开口,商伯仁也就点到为止。用韩如实的衣服擦干了手上的血,然后松开了马上咽气的韩如实,“谢谢人家姑娘,算你走运。”临走不忘踢他一脚。

    韩如实大口呼吸,出气不匀,躺地上足足五分钟才缓个劲来。没有了热闹,人群也渐渐散去。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谢过薛敏就要走。林学生及时拦住他的去路,道:“韩记者,有事情与你核实,不妨一叙。”

    韩如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林学生再次勒紧领带,与薛敏一同进入一家就近酒楼,生香楼。那是刘家的资产,现薛敏所有。

    里面的人安排了上等房间,隐蔽性绝佳。薛敏虽然没有点什么东西,酒楼掌柜还是给三人准备了不少菜品,酒肉荤素搭配。

    韩如实坐在二人中间,缓气好久,等呼吸顺畅,又战战兢兢。他也不知道今天是走了什么背字,先是被污蔑欠钱不还,街头被打。后来又被这俩陌生人强行带到生香楼,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他见薛敏、林学生均长得慈眉善目,不像是凶神恶煞的人,就求他们放过自己。林学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帮他整理一下衣领。韩如实心漏了半拍,颤颤巍巍后躲,生怕林学生再勒他脖子。

    “不知道两位是哪路神仙,找我一个小记者何事?”韩如实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对着薛敏问。在他看来薛敏看起来最温和。

    薛敏未答,林学生倒是回了他俩字吃饭,甚至还给韩如实倒了杯酒。此时,韩如实更是心中疑惑,内心惶恐。明明是俊男美女面善的二人,现在看来更像是玉面阎罗,自己正在赴一场鸿门宴,随时像是上断头台,没了性命。

    韩如实想自己也是七尺男儿,虽然文人,执笔也是横眉冷对千夫指,对得起自己的记者身份,怎么能受此莫名其妙的威胁。他自认为自己目前并无错处,既然无错,又怎么能惧怕左右二人。他握紧双拳,就想要起身,但在林学生的注视下又变成了怂包,松开了双拳,埋头吃饭。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林学生方放下筷子,他问:“我该称呼你为韩如实还是崇正先生?”

    崇正是韩如实的笔名,是他所有笔名中名气最大的一个。在这一瞬间,韩如实想遍了以崇正为名字写的所有文章,他意识到崇正的文章报道似乎得罪了人,正被人报复。

    他答:“韩如实即崇正,两位是何人,为何威胁我到此?”

    “黜邪而崇正,韩先生执笔书文,力求公允。昔日卢县长被定有通敌之嫌被下狱,众人迟疑而不救。唯有韩先生觉卢县长为重义之人,愿意奔走,四处探查实情,卢秉直为他人构陷,实属冤枉,你以崇正为号正其清白之名,引起舆论,最终卢秉直获得释放并官复原职。现今为何以崇正之名做不义之事,未查清事情原委,听信一方不正之言,岂不是损己损他人清誉?”薛敏道:“崇正先生可认得我?”

    他为卢秉直抱不平,没有其他,确实为正义之言。但这个行不义之事是从哪里来的。他还处于发蒙状态。

    韩如实搓搓脸,静神定眼,他只觉得薛敏面熟,好像哪里见过,但又着实想不起来。他一脸歉意问:“我们可曾见过面?只觉似曾相识。”

    薛敏微微一笑,又问:“那你可曾见过金宣?”她递给他一张金宣的照片,上面的人黑色皮衣,算得上俊朗,偏偏气懦无刚。

    金宣?韩如实确实不知道,但他认识照片上的人,正是那日来报社找他的被采访者,因为金宣的提供资料,才有后面关于女子小队幕后真相的报道。他现在算是明白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和这篇报道有关。他没有隐瞒,如实点头。

    “你识得金宣,不识我,又是否认识了解女子炸弹部队?”

    女子炸弹部队,报道的主人公。韩如实羞愧之色烧红脸。他对女子小队的确缺乏了解,听信一人言。

    金宣和他说得声情并茂,遇到动情之处不禁泪流,让他误以为所言全部为真。他没了底气,低语道:“仅有所耳闻。”

    “韩如实匹夫,报社主编撰写新闻稿件应当据实以写,仅有所耳闻、人言不核查就以为真。你知不知道如此做法会毁人一生。你现在该知道坐于你身旁的人是你此次新闻报道的最主要人物,你笔下的决策失误之人,害死女子小队的主谋、有通敌卖国之疑的女子炸弹部队队长薛敏。女子小队情深义重,薛敏身为队长又怎么会坑害自己情同姐妹的队员?女子小队五死一伤,伤者坠河,若不是意志坚定偶遇路人搭救,早就命丧湖中,哪来你今日胡编乱造。还有加官晋爵疯癫话,女子小队其余人丧命失去她们,薛敏如何立足。你配不上崇正二字。”林学生义正词严正声道。

    韩如实羞愧难当,他起身鞠躬道歉,“不知因果,不了其事,偏听一言,致蒙冤,我之错也。我确实愧对崇正二字。”

    “别光想着道歉,想想怎么挽回。我敏姐的声誉都被你毁了。”林学生抱不平。

    韩如实的确做了错事,他对林学生稍有不满,不过自己理亏,也只能受着,他向薛敏请求弥补之法。

    薛敏也没提过分要求,只要求韩如实澄清此事,向女子小队公开致歉。

    韩如实心服首肯。

    薛敏知道韩如实挨了打,又被他们俩吓唬一番,心里肯定不快。她想澄清实情,但不想结怨。于是事情结尾,薛敏对韩如实说道:“韩先生之前所写文章剑指千夫,拍案叫绝、酣畅淋漓。唯有此文受人蒙蔽,于我、我之队员不公,所以才有之前举动。韩先生确实受惊,敏在此道歉。你我本身并无仇怨,望先生海涵。倘若日后结交为友,我荣幸之至。”

    薛敏眉眼含情,讲话的语气不急不躁,温和有度又见真诚。

    本来就觉得不对起薛敏的韩如实听此话,对此前林学生的不满行为也就此消散了。

    他想,薛敏确实可交为友。

    又至夜晚,薛敏回到了新宿舍。宿舍里小队其他人的物品堆放在一处,薛敏稍稍整理一番,然后才合眼休息。

    静寂的环境里总能让人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柳争流的话仍然在她的耳边回荡,挥之不去。

    她入睡极其不安。

    梦中的她数次呓语,细听只有两字,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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