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敏常于梦中惊醒,不得好眠,早醒已是常态。天气渐凉,夜也渐长。醒的时候,外面天还未透亮,朦胧夜色还没褪去。薛敏刚出宿舍门,发现商伯仁就在她的宿舍门外,似乎来得很早,在等她。

    薛敏上前问了声早,才觉商伯仁醉酒失神。

    本想劝他回去休息醒酒,谁知商伯仁不肯,求薛敏在别走,短暂陪他一会儿。商伯仁醉醺醺,眼中含泪,失去了往日的不可一世,多了几分稚子失亲,无可归家的孤独可怜。薛敏见他的神态,生出同病相怜的心境,不由得心有怜悯。她没走,在一旁静静相伴。

    商伯仁从眼底流露出笑意,又莫名泪水流出。

    常言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人皆有情,谁能全然冷血。薛敏对商伯仁有了些许好奇,她好奇一向对人绝情的“活阎王”到底能有何事触动心房,不过也仅仅是好奇罢了。她递过一条手帕,让他擦一擦眼泪。

    商伯仁接过手帕,看向薛敏失笑,他道:“薛敏,我没有亲人了。”

    “薛敏,当一次我的倾听者吧。这里没有别人。我自幼丧父丧母,在京西城内流浪,吃百家饭长大。周遭邻里怜我幼年失孤,给予我吃食,也同时欺我幼年孤单,每次给予我吃食也是一次羞辱。他们的孩子将我成玩具,唤我学狗叫,拿我当马骑,几次三番戏弄于我。我不想如此,便被殴打,几个孩子牵着手,围我转圈,唱着那首自编顺口溜,爹为贼母为娼,小叫花子没人要,坐大马学狗叫,吃猪食喝臭水,乞讨磕头讨不到。白吃食不要脸,万人嫌怎不死掉。那一年我五岁,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这样。我的亲生父母究竟如何我早就不记得了,他们在我印象里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对一个五岁孩童存在如此恶意,薛敏不能够想象。从前她知商伯仁冷血,现在知商伯仁的过往,她不由得同情他不幸遭遇。凡事有因果,种因得果,到底是可怜人。她默默看着商伯仁的泪花,心中泛起涟漪。

    “尽管如此,我还是活到了第二年,我遇到了一人。那是个年轻妇人,我遇见她时她大约三十几岁。那次我饿极了,见她家白日里蒸了馒头,我才动了偷东西的心思。我潜入她家抓起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她发现了我,并没有怪罪,而是丢给我一碗菜汤,然后默默离开。她没说话,行为上默许我。那天是我第一次有吃饱感觉。她还有一个小女儿,唤我哥哥。她虽然没收养我,但真真切切把我当成孩子看待,我每次悄悄过去,她都会准备一点吃的放在门前的石头墩上。后来这成了我们的默契。她把我当子,我将她当母,直到我八岁那年。那年来了个军官来视察情况,撞见我乞讨。他动了一丝善心收养了我。养母是温柔的人,见我第一面就落下泪来,她亲切唤我阿子。我以为我来到了温柔乡。”

    总归是有人对其好。薛敏想。商伯仁因醉酒有些站不稳,薛敏伸手去扶,商伯仁朝她一笑,接着说道。

    “后来我发觉我那个善良的军官父亲是个疯子。他脾气暴躁,对我非打即骂。我稍有不从,就能引起他的毒打。他喜欢折磨人,把对付犯人那套刑具用在了我这个养子身上。直到我昏死过去,他才肯罢手。我不只是他的玩具,还是他泄愤的工具。养母每次护在我身前,又被他强行拽走。养母体弱多病,见我受伤不起总是多思,没多久病逝。养母去世后,没人护我。他觉得是我克死其母,然后有更疯狂的惩罚。他控制我的身体,也控制我的思想。薛敏,我没有自我。我十五岁那年,他执行任务死了,我开心极了,在大街上疯跑,直到天黑。我发现自己又没处可去。我又来到了妇人门前,我坐在门口,石墩上依然摆着一些吃的。那时妇人已经是孤身一人。我走后的第二年,京西城内旱灾,庄稼无收成,城内饿死者十之六七。她的女儿在其中。我闯进去唤她娘,但她未应答。后来我参军,还做了军官,想把她接到身边照顾。她只笑着恭喜我,说身体差了,不愿意远离故土。我虽然不能经常去看她,但还是拜托人照顾她,我以为做得不错。直到昨天傍晚我收到了京西来信。她于三日前过世。我还没能再唤她一声阿娘。她还没有唤我阿子。小敏,我没有亲人了。”

    不堪回首的身世,对他有恩之人离世,商伯仁撕掉了“活阎王”的外衣,他现在就如同他幼年时被人欺辱的模样,孤单而无助。而这个失去亲人的孤单者也让薛敏感同身受。两人似乎像是荒野的受伤野兽,在族群尽失的时间里相互取暖。

    这是薛敏第一次没有抗拒商伯仁的拥抱。她能感受到他的依赖与贪恋。他有所企图,企图换点怜悯真心,一点温暖。

    朦胧夜色褪去,天大亮。只是太阳埋在乌云之中,久不愿意现身。

    清晨的烟雨笼罩着整个南洲。

    薛敏步行于街头,她买了些吃的及首饰,不论柳争流如何说她,她都是柳如烟的母亲。柳母亦是她之母。她再次来到东明路,这次她听从柳争流的话,没有进入。只是放下东西,敲了门。便离开了。

    返回的途中,雨似乎大了些。

    一个小孩子玩闹不小心摔跤,薛敏连忙去扶。忽然几架战斗力轰轰而至,盘旋南洲上空,响彻云霄。薛敏盯着那逐渐逼近的飞机,睁大眼睛,心中大骇,是敌机,是日本鬼子的轰炸机。还没等薛敏有所反应,数枚炸弹从天而降,有一颗正好落在离薛敏不远处。薛敏迅速将孩子掩护在身下,找掩体,短短几秒,一声巨响,周围物品炸个粉碎。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薛敏摸着他的头,边安抚孩子,寻了一处比较安全的位置,递给他一颗糖,告诉小孩听话,不要动等她回来。然后她投入了疏散人群中。这里离防空洞太远,她只能帮助一些人找掩体。

    经过大约三轮轰炸后,天空似乎安静下来。

    见飞机盘旋几圈终于离开后,薛敏及幸存下来的人才安心。鬼子今日应该不会再来轰炸。

    人们或庆幸还活着,或痛哭自己亲人去世,家园被毁。

    废墟里,孩子的哭声也清晰起来,薛敏抱他入怀。由于找不到孩子母亲,她只得带孩子回军统。军统来了小孩,林学生很是喜欢,不过他更担心薛敏的伤。

    薛敏的后背一片血色,在掩护群众的过程中,不小心被炸了几次。没想到受了伤,经过林学生的提醒,才感觉痛感从后背传来。

    林学生既恼火又无语,他觉得薛敏实在是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了,竟然连自己受伤都不知道。去医院的路上,他忍不住骂骂咧咧,严肃批评了薛敏。两人互换了位置,薛敏倒像是个下属,安静地接受领导的指示。

    比较凑巧的是为薛敏清理伤口的人是她上次住院时的主治医师何枫,上次薛敏受伤给何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两人也算是相识。鉴于薛敏的身体状态,何枫勒令其住院。

    原意是让薛敏静养,不曾想第二天就出事情了。

    先是城中心出现□□需要拆除,后又在城南、城北发现炸弹。由于□□拆除难度较大,普通拆弹手无计可施,金站长没办法,只得让住院的薛敏来处理。

    林学生对金站长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行为极度不满,脱口骂了几句脏话。

    城中心的炸弹还好,就是普通的定时炸弹,对于薛敏来说不费什么力气。城南位于一家仓库内,是当地□□青龙帮的地盘,两人质是青龙帮的兄弟,金站长不想得罪青龙帮,于是向薛敏施压,必须拆除。

    和城中心不同,这里是个双面相连的联动炸弹。两人背靠背绑在一起,炸弹位于胸口,二人各一,看似是两个装置,两个炸弹。实际上是一个炸弹,若其中一个遭到拆除,另外一个直接引爆。所以拆除联动炸弹,必须两个人,两人节奏要保持绝对一致,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人质和拆弹手都会炸身亡。上次见到这种炸弹还是在清风寨,柳生美子弄出来的。刘成和清风寨寨主绑在一起,是她和欧阳兰一起拆除。现在去哪找和欧阳兰一样水平的拆弹手。薛敏颇感无奈,金站长只有用人时才会想起她们。

    拆弹现场里,除了薛敏,就剩下一个经验不多的年轻拆弹手。薛敏严肃起来,掌控着全局节奏。年轻拆弹手紧张得手抖,薛敏只得轻声细语宽慰他,保持心静。

    周围的人群已经撤走。现场只有薛敏,年轻拆弹手,和两名被绑炸弹的人质。

    空旷的地点,无比肃静。

    炸弹亮着红光,滴滴作响。人质张着嘴,满头大汗,心脏仿佛要从口中跳出。

    年轻拆弹手紧张不停手抖,身体发软,“薛…薛长官,会…会爆炸吗?”

    薛敏看着他,淡定而肯定地说道:“跟着我的指令走,就不会死。”

    年轻拆弹手强行让自己镇静,“我…我听你的,长官。”

    二人着手拆弹。

    “首先拆掉炸弹装置外壳,找到红色线。”薛敏边动手,边指挥。年轻拆弹颤抖执行命令。

    “拆弹钳放到红色线位置,然后我们一起数到三一起剪断,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薛长官。”他小心翼翼地找到红色线,和薛敏一起念,“1~2~3~”

    两个拆弹钳同时果断剪断了红色线,炸弹滴了一声,红灯在平稳规律闪烁。年轻拆弹睁开眼,松了口气,没爆炸就有希望。

    薛敏精神高度紧张,她后背的伤阵阵发痛,已经影响到她。她咬破双唇让自己清醒,保持专注。

    最后一步了,她依然淡定高声:“放置白色线位置,数到三同时剪线,听懂了吗?”

    “听懂了长官。”年轻拆弹经过成功剪红色线后明显自信多了。伴随着一、二、三的节奏,白色线被成功剪断。

    原本闪烁的红灯瞬间变绿色,意味着联动炸弹被成功拆除。

    年轻拆弹手连忙把人质身上的炸弹拆下来收到自己的背包里。他很兴奋,这是他拆除过难度最高的炸弹,他得好好学习。

    被吓得不轻的人质知道自己得救互相拥抱,喜极而泣,感谢两人就差下跪了。

    年轻拆弹手跑到薛敏跟前,讨教一下各种各样的问题。每一条薛敏都有认真回答,他十分佩服薛敏,非要拜薛敏为师,上赶着介绍自己,“吴映南,三十六团三营五连一排士兵,拆弹手,已经两年了…”

    拆弹成功,外面等候的人全部涌进来。薛敏有些撑不住了,摇晃身体就要向前栽去,林学生见状一个箭步及时扶住薛敏,薛敏的后背伤口有的已经裂开,正在渗血,染红了后面部分军装。林学生心疼,想叫医生。薛敏阻止了他,城北还有一个炸弹,她的任务还没完成。

    年轻拆弹手依然在自我介绍,薛敏没有打断他的热情,笑着告诉他,如果有关拆弹不懂之处可来军统行动科找她,如果她不在,可找林学生,由林学生转述给她。

    吴映南听后非常开心,朝薛敏敬了军礼,薛敏回了他一个军礼。

    林学生对薛敏的善意举动,内心虽然不赞同,但多了钦佩。

    在去往城北的途中,薛身上的伤痛得到了稍稍缓解。

    城北的炸弹是一个地雷,它发现得及时,没有被任何人触碰到。由于处在闹市区,必须拆除。地雷的拆除很简单,只需要把里面的□□拆掉就可以。本来不是特别复杂的拆除任务,金站长为了保险起见才让薛敏来拆。但薛敏来得比较晚,前面来的拆弹手跃跃欲试,等薛敏到时,拆弹手已经进行到一半。薛敏上前去察看,确实是普通的地雷,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好像听到了指针转动的声音。拆弹手觉得薛敏大惊小怪,明显是不信任他。不等薛敏观察完,果断一剪,剪断了□□。

    指针转动的声音好像停止了一会儿,然后转动之声迅速变快。她心道不好,这不是普通地雷,而是地雷和定时炸弹的联动。地雷□□被剪,定时炸弹就迅速归零,引发爆炸。

    拆弹手并没发现任何问题,沉浸在地雷拆除的喜悦之中。

    薛敏对人群大喊不要过来,是定时炸弹。随后扑向拆弹手,接着“砰”一声,定时炸弹爆炸,四周尘土飞扬,气浪波及众人。

    此时的薛敏已经陷入昏迷当中。后背二次被炸弹碎片击伤,血肉模糊。

    林学生大惊失色,急声吼道:“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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