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的灯亮着，薛敏正睡得熟，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有人在唤她“头儿”，头儿，那是童玲玲的声音。
童玲玲？她不是已经…牺牲了吗？薛敏强迫自己睁开昏沉的双眼，正前方浮现的正是童玲玲的笑脸。
“如烟姐，兰兰姐，冷月姐，快看，头儿醒了。”她在惊呼其他人，又在床边小心扶她起身坐着，嘴里不停念着她昏迷后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今天训练时，你晕倒了哎，吓死我们了，还好没事。”
晕倒？那这段时间经历的是梦吗？薛敏有些迷茫，问了句，“今天是过年吗？”
童玲玲一脸诧异，伸手摸了摸薛敏的额头，又检查头部，发现没有问题才疑惑问，“头儿，你也没磕到头啊，怎么会问到过年呢，这才六月份啊。”
六月份？哪一年的六月份啊？
薛敏发傻的问题彻底弄懵了童玲玲，“民国三十年的六月份啊，头儿，你别吓我啊。如烟姐，兰兰姐，冷月姐，你们快看，头儿是不是晕倒磕傻了。”她差点哭出来。
围过来的一干人等，薛敏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检查了遍，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搞不清状况的几个人，大眼瞪小眼，柳如烟及时出手，在薛敏眼前比了二，问道，“这是几？姐大。”
欧阳兰对柳如烟种幼稚的举动默默翻了白眼，抢过话茬，“薛敏，别看她的，听我说，我们一共拆了多少次炸弹？”
柳如烟一听不禁笑出了声音，“欧阳兰，除了你这个炸弹娘娘，谁会记这么无聊的事情，这不是为难姐大吗？我们来个简单的。”说着，她便一把拉过来冷月，“姐大，还认得她不？”
“冷…月”再次唤这个名字，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累积的酸楚情绪彻底溢出，“冷月”她又唤了一遍，“真好。”
“队长，什么真好”冷月悄悄靠近，握住了薛敏的手，她感受的出，她的队长需要她这么做。
“不是，姐大，你怎么了？咱们不是天天见吗？怎么搞的像生离死别的呢？”
欧阳兰也觉得困惑，她想是不是应该带薛敏去医院看看，毕竟她印象中的薛敏极少像现在这般泪流不止。
薛敏起身，抹干了自己的泪水，眼眶微红，包含深情的眼神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笑道，“真好。”
“薛敏，你怎么了，什么真好？”欧阳兰觉得薛敏像是变了个人，又哭又笑的，实在是太奇怪了。
“能见到你们真好！”
“说什么傻话，我们不是天天见吗？以后也会一直在一起的。”柳如烟凑上前去，替薛敏擦干了眼泪，打趣道，“是不是刘成那家伙欺负你了，老娘我找他去。”
“行了吧你，被罚没够，上回是谁跑十公里来着。”
“哈哈，如烟姐，刘成大哥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头儿，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永远不分开。”
“童不玲，你这句话说对了。我们几个啊，永远不会分开。”
“当然，永远不会分开。不过，某人前几天还嚷嚷着要嫁人呢，南洲这几个科长，还不够你选的。”
“男人，没几个好鸟。哪有我的姐大重要啊。”
“呦呦呦”欧阳兰开着柳如烟的玩笑。
惹得几人偷笑，气氛欢快起来。
队长，我们也不会分开。冷月握着薛敏的手，发着这句话的莫斯密码。
薛敏莞尔一笑，指尖悄悄回复着两个字，收到！
这时，宿舍门开了，进来的是她的父母。他们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其中还有一只烤鸭。
薛敏不可思议的看向他们，“妈…妈妈，爸爸，你们怎么？”
“哎呀，姐大，你怎么连这都忘记了呢？是你说要带我们见你父母的，所以二老才从南京赶来的啊。”
“是…这样吗？”她看向冷月，祈求一个答案。
冷月笑了笑，默默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她是欣喜的，于是欺骗了自己，坦然接受眼前的所有。
晚餐很丰盛，父母依然是老样子，温温和和的，喜欢给她夹菜。
“哥哥呢？”她偶然问起。
“他啊，我们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等了好久，等不到。”妈妈回复的很随意，似乎没有任何不妥。
只是等不到是什么意思呢？薛敏想着，还没来得及问，柳如烟就打断了这一对话。
“姐大，”柳如烟的表情极其认真，看起来想要说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薛敏望向她。
“我也有一位妈妈，我三岁时与她相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姐大，请你告诉她，我永远是她的女儿，我爱她，很爱！”
“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呢？”
柳如烟笑着摇头，“我惹她伤心，她不愿见我。”
“母亲，怎会不愿意见自己的孩子，她或许在等你，期盼你的出现。”薛敏想着柳争流的模样，缓缓说道。
柳如烟则缓缓低下头，心怀愧疚，方不敢相见。
忽然钟声响起，所有的场景乱作一团，变得透明，逐渐消失。
薛敏害怕极了，情急之下，她大喊了一声“妈妈！”
薛母听见了，拼尽全力向薛敏跑去，却怎么也跑不到地方。见自己的身体逐渐透明、消失，她最后唤了声“敏儿，妈妈爱你！”
“小思之，记得回家。”那是薛父的声音。
那些人向她挥手告别，很快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陷入黑暗，不辨方向。
这是一场梦魇，久不能挣脱。
薛敏躺在床上显得极其不安，捏着被子的一角，全身大汗淋漓。
热毛巾敷了又敷，体温仍不见下降。柳争流着实心疼，她叫人重新烧一盆热水，又让一个去请何枫医生，如此高热，怕出问题。
门外的风雪又大了些，可末过脚踝。门内的炉火又烧得旺了些。屋内的女人们忙伙着，有人烧火，有人送柴。
不知道谁轻声嘀咕了句，这姑娘身体这么弱，能挺过去吗？
柳争流瞪了她们一眼，坚定不移的说：“小敏，身强体健，必然长命百岁。”
“那年小如烟生病，你也是这样说的，可是…”话没说完，那人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连忙闭嘴。
提到柳如烟，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长命百岁人皆盼，世道无常，寿长者有几人？
体温反复，薛敏烧得糊涂，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柳争流低头倾听，她听到了几个人名，欧阳兰、童玲玲、冷月，还有柳如烟。
还有不断重复的两个字妈妈。
农历大年初一，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成群结队的孩子，三两个一组正在挨家挨户的敲门，来拜年，讨个彩头。
孩子们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小脸冻得通红，鼻涕都要流出，棉袄带着补丁，袖口湿了一块，是来的路上团雪球被雪水弄湿的。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商讨呆会儿去哪家拜年，两侧的衣兜里鼓囊囊的，那是新年的礼物。
有三个小孩子也敲响了柳争流家的大门。凤妹一开门就被三个小家伙缠住，接收着热情稚嫩的拜年礼。
“姐姐，过年好，恭喜发财！”孩子们似乎是商量好的，异口同声。
凤妹也是欢喜，边拿小零食边回着吉祥话，也是过年好之类的。她很是大方，给每个孩子抓了一大把，还分了三块大洋给他们。柳争流常说不能亏了孩子，所以但凡节日里有孩子登门送喜，回的礼品总是丰厚。
孩子们十分开心，衣服里能塞的地方都已经塞满了东西，乐呵呵的跑开了。
但出了些意外，孩子们的母亲找上了门。三个女人领着自家孩子的衣领回到门前。怒气冲冲的剥下孩子们的棉衣，三两下将刚才的小零食抖得到处都是。
眼见自己的东西被丢了，小孩子们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妈妈们并没有安抚，反而拽着自家孩子的耳朵教育着，然后把一块大洋嫌弃的丢到地上，那样的神情像是碰到了极其讨厌的东西。
那几句教育人的话，凤妹听得清清楚楚。
“以后不准过来听见没有。”
“谁家的东西你都要，没有吃的了吗？她们这里不干净。”
“和你的死爹一样，就知道往女人堆里钻。靠买自己身子换钱，一身晦气。”
凤妹气得发抖，等人走远才反应过来，随后破口大骂，“怎么说话呢？你们才晦气，你们全家都晦气。大过年的跑到别人家门前拉屎，活不到正月十五。”
她叉着腰，伸长脖子，吼着破锣嗓子，愤愤不平地嚷嚷着。这一来，左邻右舍都出来观望。凤妹环顾四周，翻了个白眼，转身泼出一盆脏水，恶狠狠地关上门。
就在这一声声的叫骂声中，刚刚退了热的薛敏迷迷糊糊的睁开昏沉的双眼。
她的双眼还泛着血丝，好久才辨认出前面忙前忙后的人，沙哑嗓子唤了一声“姨娘”
“姨娘在呢”柳争流下意识回答，抬眼一看，见薛敏清醒，瞬间喜色，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知道彻底退热了才松了口气，扶着薛敏缓缓坐起，裹了裹被子，又在她身后放了几个枕头靠着舒服，才停下来问她，“饿不饿？”
薛敏的心涌上一股酸楚，好像一个人呆久了，面对关心丧失了一种反应能力。薛敏晃了晃发昏的头，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碗鸡汤泡着米饭，柳争流挖了一小勺，吹了吹热度，试探的喂到薛敏的嘴边。
薛敏一愣，长这么大，在生病时喂她吃饭的人，除了她的父母就剩下她的队员了。面对柳争流，她有些无措。
见薛敏不动，柳争流以为是饭太烫了，又吹了吹，重新递到薛敏的嘴边。
见薛敏一口一口的吃下，柳争流重新笑了起来。
“真好，以前啊，小如烟也喜欢这么吃饭。可是，那时家里穷，根本买不起鸡，能吃到都是那些个财主老爷吃剩下的，好心才分给我们这些下人。从别人嘴里讨吃的，她一样吃的香。这么些年过去了，正经的鸡汤饭也没吃到过几回。是我对不起她。”
“如烟…对不起，姨娘。”薛敏抬手为柳争流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孩子，这不怪你。”她起身收拾了碗筷，自顾自的讲了一些往事，那是想要模糊又模糊不掉的记忆。
“那孩子，命苦。”柳争流叹息道。
命苦？薛敏回忆着记忆里的柳如烟，印象里柳如烟从未谈及自身，不然她也就不会到现在才知道柳争流。她这个人，嘴上刻薄，得理不饶人，偏偏又心软，路上偶遇要饭的孩子，总是要给上两块钱。
欧阳兰总是笑她，自己没几个钱，还有空施舍给别人。这时的柳如烟就会说老娘瞧他可怜，乐意给。二人互相白眼，转头又给那些个流浪小孩买吃的。
从前只觉得柳如烟有同情心罢了，现在想想或许是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见她时，大约是在民国七年，那年她五岁。”柳争流慢慢地说着。
“您与如烟是？”薛敏疑惑，她以为她们是母女。
柳争流笑了笑，“她是我女儿呀。不过，我是养她之人并非生她之人。”
民国七年，黎州受灾，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没有了粮食收成，农民就活不下去。为了生存，有口饭吃，走头无路的人们就会有卖儿卖女。
人口买卖是十分常见的现象，被有钱人家买走，总比饿死在家里强。人命溅薄，甚至不如牲畜，女儿家更是如此。头顶插根草，就代表着出售。柳争流的母亲早亡，她同父亲一起长大。家境贫寒，长到约十五六岁，遇上天灾，家里揭不开锅。活不下去的柳争流的父亲也做起了贩卖亲生女儿的勾当。那时，柳争流还不叫柳争流，她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更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她的父亲叫她狗尾巴，就是狗尾巴草，路边最常见的野草。说是贱名好养活。
她的衣服破烂了，遮不住下半身，站在人群中，也知道了廉耻。她央求着父亲，给她一件裤子，用芦苇扎的能遮住身体就行。她爹嫌弃她不懂事，没同意，她就在那交易的地方赤裸的呆了大半日，直到柳如烟父亲的到来。
柳父也并非大富大贵之人。平时靠摆摊做些小买卖，维持生计。其实他也不是想买她，只不过那天他去赌场赢了钱，高兴罢了。回家时路过，碰见她，长得标志，正好家里缺个女人就买了下来。价格是一袋米。
收到一袋米的狗尾巴的爹，感恩戴德，就差磕头谢恩了。交易市场的人很多，大多数人遇到买家买走自己的孩子或者妻子都会哭一场，毕竟有情分在舍不得。
柳争流也期待着父亲的痛哭，这样看起来他是在乎她的。可惜的是，她的父亲不愿意这样表演。只是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绑到她的腰间，告诉她听人家主人的话。然后扛起一袋米，头也不回的走了。
狗尾巴盯着父亲的背影良久，她想叫一声爹，可是她叫不出口。
说到这里，柳争流自嘲一笑，“一袋米可换一条人命。他卖了我，也就不是我的爹。”
薛敏听着她的故事，若有所思。
狗尾巴被柳父扛在肩头回了家。柳家日子不算好，院子破烂，茅草屋，屋顶一处被风吹散了，还没修理。泥巴墙，纸糊窗户。冬冷夏热，屋内两张床，铺的是稻草。年幼的柳如烟就在稻草堆里玩着院里里淘来的泥巴。
她们相见的第一面，没有任何交流。
那时，柳如烟也不叫柳如烟，她甚至没有名字，高兴时叫她小妮子，不高兴时叫她赔钱货。
他也不爱她。
柳父是做生意的，有一些小钱。但她不愿意把钱花销在自己的房子或者自己的女儿身上。他好赌，又好酒，他情愿把这些钱用到这些地方，偶尔赔个血本无归。以至于柳如烟的母亲去世时，没有棺材可以下葬，就裹了些稻草，草草葬在后院，没有坟，也没有碑。
尽管如此，柳争流还是感谢他，起码她有了一身衣服。
生活的草率无法描述，他们二人就莫名其妙的生活在一起。
柳父赌瘾很大，整夜整夜的不回家。所以多数情况下是她和她的独处。
五岁的柳如烟没有所谓的童真，眼睛很大，但神情有些呆滞。她总是呆呆地在角落，不喜欢说话。那时，柳争流也一样，不擅长说话，闷着自己。两人常常相对无言。
只有在打雷下雨天时，柳如烟才会表现出害怕，伸出手怯怯地叫姨娘，抱抱。
柳争流也很喜欢抱她，像是两个孤儿相互取暖。这样几次，两人熟络起来。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三年。
柳如烟八岁时，她的赌鬼爸爸酒后坠河而亡，安葬时身无分文。没有办法，她们两人同样将那具尸体埋进了后院，没有棺材，没有墓碑。
茅草屋，泥巴墙，狗尾巴不愿意以后的生活都这样，于是带着小妮子远离绍兴，来到了南京。
南京，国都繁华之地，风景宜人，却无方寸属于她们。新的地方，是新的挑战。索性，她们相信靠自己勤劳，就能过上较好的生活。于是她们寻找谋生的出路。帮人家做手工，洗衣服，保姆，尽自己所能经营一个家。很快有了希望，两年下来，她们赚了些许的钱。然后，狗尾巴有一个大胆的决定，去做生意。起初只是个小摊位，后来稍大了些。
她们很认真生活，从早到晚，不曾懈怠。小妮子长到十一岁时，狗尾巴也意识到，小家伙该上学了。
上学就不能叫小妮子了吧，得有个正经名字。可是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取，柳争流十分犯愁。
“那天十分凑巧，遇到贵人。我至今记得贵人名字”柳争流说着名字的由来，“贵人很漂亮，服装精致，说起话来十分温和。她来我的摊位买东西，问我小如烟多大了，是不是应该上学。我抓住了由头，请求她给小孩子一个名字。南京刚下过雨，湿漉漉的。她听我讲述经历，有看向四周，有了感触。贵人是位教书女先生，对着小孩子念了一首诗。我听不懂，觉得很有文化。我记得那首诗。”
柳争流郑重其事背了一遍，“劲风折细柳，密雨坠如烟。孤燕语高飞，群蝉鸣惊天。晴空三万里，风霜雪后新。何惧荆棘路，此后万木春。”
“柳如烟。何惧荆棘路，此后万木春。贵人告诉我，小如烟此后去荆棘，万木皆逢春。多好的寓意啊。只是囡囡福薄撑不住，”柳争流停顿了许久才又接下去，“她在年幼时，曾有人给她算命，说她命运寡淡，无福无寿。我不信，还骂了那老东西骗子，到头来，还是让那人说准了，生如细柳，命薄如烟，到底是受不起。”
柳争流红了双眼，哽咽半晌不言。
何惧荆棘路，此后万木春。生如细柳，命薄如烟。薛敏心里反复念着这两句话，如烟，怎么会如此。她应该福大命大，活得肆意妄为。
“姨娘”薛敏轻声唤她，握了握柳争流发凉的双手，忍着不让眼泪落下，试图安慰一位伤心的母亲。
柳姨娘的情绪好了些，又笑着看向她，她问，“姑娘是哪里人？”
“江苏南京人。”
“南京？南京真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她又讲了起来，“如烟这个名字，她很是喜欢。她拉着人家的手央求着给我起一个名字。毕竟狗尾巴太难听了。贵人同意了。见我做生意，给了我一个名字，争流。”
“百舸争流，奋楫者先？”
“对，争流。争的是细水长流，更争滔滔不绝。贵人对我讲，满眼是期待。但我有负她的期待，对不起她给我的名字。柳争流，现在只能混迹于此，招人唾弃。”
早上那几位女人的话着实刻到了她的心里，晦气，为人所不耻。她该怎么办，她不是没想过出头，可惜被现实打击个粉碎。
南京，人杰地灵之地，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如今，再去忆往事，发现只剩下一声叹息。
柳争流欲言又止，薛敏便知道之后的事情已经不方便询问了。太阳已高高挂起，她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是该回去了。
薛敏起身要告别，忽然想到了梦中之景，柳如烟对她的嘱托。她握紧柳争流的手，恭敬地叫了声，“妈妈！”
柳争流明显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薛敏又道，“妈妈。如烟说，妈妈，我爱你。”
柳争流听了笑面如花，“她这个人啊，嘴甜，就会哄我，说话没着没调的。以前说什么长大后要给我养老，总以为我能比她先走一步，谁知道她比我走的早。她从来不听话，我养她这么久，她也只叫我姨娘，怎么会叫我妈妈呢。”
“妈妈，过年好，平安康健啊！”薛敏张开双臂抱住了柳争流。面前的人与柳如烟的影子相重叠，强压的情绪终于失控，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猛的扇了薛敏一巴掌，几乎攥紧了她的衣服，压抑情绪释放，丧女之痛让她近乎变成疯子，疯狂捶打薛敏的后背，“我好恨，恨你先离我而去。世界上除了你，我再无其他。你牺牲了，成了英雄，叫我如何。”
等柳争流发泄够了，薛敏蹲下身体，双腿跪地，靠在她的怀里，又唤了声，“妈妈，我爱你。以后，我就是你的女儿。”
良久，柳争流才缓过神来，眼前的人并非自己的女儿。胡乱涂抹泪水，连忙叫薛敏起身，“小敏，快请起，对不起是我糊涂了。”
看着薛敏通红的脸颊，柳争流愧疚之情涌上心头，“对不起，小敏。”
“没事，妈妈。”薛敏笑道。她希望柳争流敞开心扉。
“你唤我什么？”柳争流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很快，又暗淡下去。她抹了把眼泪，转过身去，道，“你不是如烟，不需要这样唤我。”
“您是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啊。姨娘，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在南京。”她说起来有着淡淡的忧伤。
“你是南京人？”
“是的，姨娘。”
“可识得沈让眉？”她忽然问了这么句。
“此乃家母。姨娘可与我母亲相识？”薛敏眼睛一亮，追问。
柳争流听罢，沉默一会儿，方冷漠说：“长官，你走吧！以后都不要来了。这里脏，恐玷污长官声誉。凤妹，送客。”
凤妹是个行动派，薛敏愣了片刻就已经被赶出了屋子，一晃神就出了院子被挡在了大门前。
“薛姐姐，莫怪！姨娘是个好人，只不过烟姐姐的离开对她打击太大了，兴许过几天就没事了，薛姐姐，早些回去吧！”那是凤妹的劝告声。
这里脏，恐玷污长官声誉。薛敏想着这句话，早上的那几句争吵她也听到了，污言秽语，恶意太大。她明白柳争流的意图，怕她受委屈。
她无声笑了笑，随后跪地一拜，她道：“妈妈，新年快乐。此后平安康健，长命百岁。保重。”
她望了望院内，瞧不到什么，便返回军统。雪很厚，踩在上面作响，脚印串串，消失在拐角街口处。
等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柳争流才打开房门。地上雪白一片，刺得她泪流满面。
她喃喃念道，“如此缘分，原是贵人之女，可我非清白之人，不可……”
“姨娘，您又是何必呢？薛姐姐她……唉！”凤妹无奈叹息。
童玲玲？她不是已经…牺牲了吗？薛敏强迫自己睁开昏沉的双眼，正前方浮现的正是童玲玲的笑脸。
“如烟姐，兰兰姐，冷月姐，快看，头儿醒了。”她在惊呼其他人，又在床边小心扶她起身坐着，嘴里不停念着她昏迷后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今天训练时，你晕倒了哎，吓死我们了，还好没事。”
晕倒？那这段时间经历的是梦吗？薛敏有些迷茫，问了句，“今天是过年吗？”
童玲玲一脸诧异，伸手摸了摸薛敏的额头，又检查头部，发现没有问题才疑惑问，“头儿，你也没磕到头啊，怎么会问到过年呢，这才六月份啊。”
六月份？哪一年的六月份啊？
薛敏发傻的问题彻底弄懵了童玲玲，“民国三十年的六月份啊，头儿，你别吓我啊。如烟姐，兰兰姐，冷月姐，你们快看，头儿是不是晕倒磕傻了。”她差点哭出来。
围过来的一干人等，薛敏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检查了遍，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搞不清状况的几个人，大眼瞪小眼，柳如烟及时出手，在薛敏眼前比了二，问道，“这是几？姐大。”
欧阳兰对柳如烟种幼稚的举动默默翻了白眼，抢过话茬，“薛敏，别看她的，听我说，我们一共拆了多少次炸弹？”
柳如烟一听不禁笑出了声音，“欧阳兰，除了你这个炸弹娘娘，谁会记这么无聊的事情，这不是为难姐大吗？我们来个简单的。”说着，她便一把拉过来冷月，“姐大，还认得她不？”
“冷…月”再次唤这个名字，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累积的酸楚情绪彻底溢出，“冷月”她又唤了一遍，“真好。”
“队长，什么真好”冷月悄悄靠近，握住了薛敏的手，她感受的出，她的队长需要她这么做。
“不是，姐大，你怎么了？咱们不是天天见吗？怎么搞的像生离死别的呢？”
欧阳兰也觉得困惑，她想是不是应该带薛敏去医院看看，毕竟她印象中的薛敏极少像现在这般泪流不止。
薛敏起身，抹干了自己的泪水，眼眶微红，包含深情的眼神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笑道，“真好。”
“薛敏，你怎么了，什么真好？”欧阳兰觉得薛敏像是变了个人，又哭又笑的，实在是太奇怪了。
“能见到你们真好！”
“说什么傻话，我们不是天天见吗？以后也会一直在一起的。”柳如烟凑上前去，替薛敏擦干了眼泪，打趣道，“是不是刘成那家伙欺负你了，老娘我找他去。”
“行了吧你，被罚没够，上回是谁跑十公里来着。”
“哈哈，如烟姐，刘成大哥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头儿，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永远不分开。”
“童不玲，你这句话说对了。我们几个啊，永远不会分开。”
“当然，永远不会分开。不过，某人前几天还嚷嚷着要嫁人呢，南洲这几个科长，还不够你选的。”
“男人，没几个好鸟。哪有我的姐大重要啊。”
“呦呦呦”欧阳兰开着柳如烟的玩笑。
惹得几人偷笑，气氛欢快起来。
队长，我们也不会分开。冷月握着薛敏的手，发着这句话的莫斯密码。
薛敏莞尔一笑，指尖悄悄回复着两个字，收到！
这时，宿舍门开了，进来的是她的父母。他们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其中还有一只烤鸭。
薛敏不可思议的看向他们，“妈…妈妈，爸爸，你们怎么？”
“哎呀，姐大，你怎么连这都忘记了呢？是你说要带我们见你父母的，所以二老才从南京赶来的啊。”
“是…这样吗？”她看向冷月，祈求一个答案。
冷月笑了笑，默默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她是欣喜的，于是欺骗了自己，坦然接受眼前的所有。
晚餐很丰盛，父母依然是老样子，温温和和的，喜欢给她夹菜。
“哥哥呢？”她偶然问起。
“他啊，我们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等了好久，等不到。”妈妈回复的很随意，似乎没有任何不妥。
只是等不到是什么意思呢？薛敏想着，还没来得及问，柳如烟就打断了这一对话。
“姐大，”柳如烟的表情极其认真，看起来想要说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薛敏望向她。
“我也有一位妈妈，我三岁时与她相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姐大，请你告诉她，我永远是她的女儿，我爱她，很爱！”
“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呢？”
柳如烟笑着摇头，“我惹她伤心，她不愿见我。”
“母亲，怎会不愿意见自己的孩子，她或许在等你，期盼你的出现。”薛敏想着柳争流的模样，缓缓说道。
柳如烟则缓缓低下头，心怀愧疚，方不敢相见。
忽然钟声响起，所有的场景乱作一团，变得透明，逐渐消失。
薛敏害怕极了，情急之下，她大喊了一声“妈妈！”
薛母听见了，拼尽全力向薛敏跑去，却怎么也跑不到地方。见自己的身体逐渐透明、消失，她最后唤了声“敏儿，妈妈爱你！”
“小思之，记得回家。”那是薛父的声音。
那些人向她挥手告别，很快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陷入黑暗，不辨方向。
这是一场梦魇，久不能挣脱。
薛敏躺在床上显得极其不安，捏着被子的一角，全身大汗淋漓。
热毛巾敷了又敷，体温仍不见下降。柳争流着实心疼，她叫人重新烧一盆热水，又让一个去请何枫医生，如此高热，怕出问题。
门外的风雪又大了些，可末过脚踝。门内的炉火又烧得旺了些。屋内的女人们忙伙着，有人烧火，有人送柴。
不知道谁轻声嘀咕了句，这姑娘身体这么弱，能挺过去吗？
柳争流瞪了她们一眼，坚定不移的说：“小敏，身强体健，必然长命百岁。”
“那年小如烟生病，你也是这样说的，可是…”话没说完，那人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连忙闭嘴。
提到柳如烟，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长命百岁人皆盼，世道无常，寿长者有几人？
体温反复，薛敏烧得糊涂，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柳争流低头倾听，她听到了几个人名，欧阳兰、童玲玲、冷月，还有柳如烟。
还有不断重复的两个字妈妈。
农历大年初一，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成群结队的孩子，三两个一组正在挨家挨户的敲门，来拜年，讨个彩头。
孩子们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小脸冻得通红，鼻涕都要流出，棉袄带着补丁，袖口湿了一块，是来的路上团雪球被雪水弄湿的。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商讨呆会儿去哪家拜年，两侧的衣兜里鼓囊囊的，那是新年的礼物。
有三个小孩子也敲响了柳争流家的大门。凤妹一开门就被三个小家伙缠住，接收着热情稚嫩的拜年礼。
“姐姐，过年好，恭喜发财！”孩子们似乎是商量好的，异口同声。
凤妹也是欢喜，边拿小零食边回着吉祥话，也是过年好之类的。她很是大方，给每个孩子抓了一大把，还分了三块大洋给他们。柳争流常说不能亏了孩子，所以但凡节日里有孩子登门送喜，回的礼品总是丰厚。
孩子们十分开心，衣服里能塞的地方都已经塞满了东西，乐呵呵的跑开了。
但出了些意外，孩子们的母亲找上了门。三个女人领着自家孩子的衣领回到门前。怒气冲冲的剥下孩子们的棉衣，三两下将刚才的小零食抖得到处都是。
眼见自己的东西被丢了，小孩子们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妈妈们并没有安抚，反而拽着自家孩子的耳朵教育着，然后把一块大洋嫌弃的丢到地上，那样的神情像是碰到了极其讨厌的东西。
那几句教育人的话，凤妹听得清清楚楚。
“以后不准过来听见没有。”
“谁家的东西你都要，没有吃的了吗？她们这里不干净。”
“和你的死爹一样，就知道往女人堆里钻。靠买自己身子换钱，一身晦气。”
凤妹气得发抖，等人走远才反应过来，随后破口大骂，“怎么说话呢？你们才晦气，你们全家都晦气。大过年的跑到别人家门前拉屎，活不到正月十五。”
她叉着腰，伸长脖子，吼着破锣嗓子，愤愤不平地嚷嚷着。这一来，左邻右舍都出来观望。凤妹环顾四周，翻了个白眼，转身泼出一盆脏水，恶狠狠地关上门。
就在这一声声的叫骂声中，刚刚退了热的薛敏迷迷糊糊的睁开昏沉的双眼。
她的双眼还泛着血丝，好久才辨认出前面忙前忙后的人，沙哑嗓子唤了一声“姨娘”
“姨娘在呢”柳争流下意识回答，抬眼一看，见薛敏清醒，瞬间喜色，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知道彻底退热了才松了口气，扶着薛敏缓缓坐起，裹了裹被子，又在她身后放了几个枕头靠着舒服，才停下来问她，“饿不饿？”
薛敏的心涌上一股酸楚，好像一个人呆久了，面对关心丧失了一种反应能力。薛敏晃了晃发昏的头，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碗鸡汤泡着米饭，柳争流挖了一小勺，吹了吹热度，试探的喂到薛敏的嘴边。
薛敏一愣，长这么大，在生病时喂她吃饭的人，除了她的父母就剩下她的队员了。面对柳争流，她有些无措。
见薛敏不动，柳争流以为是饭太烫了，又吹了吹，重新递到薛敏的嘴边。
见薛敏一口一口的吃下，柳争流重新笑了起来。
“真好，以前啊，小如烟也喜欢这么吃饭。可是，那时家里穷，根本买不起鸡，能吃到都是那些个财主老爷吃剩下的，好心才分给我们这些下人。从别人嘴里讨吃的，她一样吃的香。这么些年过去了，正经的鸡汤饭也没吃到过几回。是我对不起她。”
“如烟…对不起，姨娘。”薛敏抬手为柳争流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孩子，这不怪你。”她起身收拾了碗筷，自顾自的讲了一些往事，那是想要模糊又模糊不掉的记忆。
“那孩子，命苦。”柳争流叹息道。
命苦？薛敏回忆着记忆里的柳如烟，印象里柳如烟从未谈及自身，不然她也就不会到现在才知道柳争流。她这个人，嘴上刻薄，得理不饶人，偏偏又心软，路上偶遇要饭的孩子，总是要给上两块钱。
欧阳兰总是笑她，自己没几个钱，还有空施舍给别人。这时的柳如烟就会说老娘瞧他可怜，乐意给。二人互相白眼，转头又给那些个流浪小孩买吃的。
从前只觉得柳如烟有同情心罢了，现在想想或许是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见她时，大约是在民国七年，那年她五岁。”柳争流慢慢地说着。
“您与如烟是？”薛敏疑惑，她以为她们是母女。
柳争流笑了笑，“她是我女儿呀。不过，我是养她之人并非生她之人。”
民国七年，黎州受灾，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没有了粮食收成，农民就活不下去。为了生存，有口饭吃，走头无路的人们就会有卖儿卖女。
人口买卖是十分常见的现象，被有钱人家买走，总比饿死在家里强。人命溅薄，甚至不如牲畜，女儿家更是如此。头顶插根草，就代表着出售。柳争流的母亲早亡，她同父亲一起长大。家境贫寒，长到约十五六岁，遇上天灾，家里揭不开锅。活不下去的柳争流的父亲也做起了贩卖亲生女儿的勾当。那时，柳争流还不叫柳争流，她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更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她的父亲叫她狗尾巴，就是狗尾巴草，路边最常见的野草。说是贱名好养活。
她的衣服破烂了，遮不住下半身，站在人群中，也知道了廉耻。她央求着父亲，给她一件裤子，用芦苇扎的能遮住身体就行。她爹嫌弃她不懂事，没同意，她就在那交易的地方赤裸的呆了大半日，直到柳如烟父亲的到来。
柳父也并非大富大贵之人。平时靠摆摊做些小买卖，维持生计。其实他也不是想买她，只不过那天他去赌场赢了钱，高兴罢了。回家时路过，碰见她，长得标志，正好家里缺个女人就买了下来。价格是一袋米。
收到一袋米的狗尾巴的爹，感恩戴德，就差磕头谢恩了。交易市场的人很多，大多数人遇到买家买走自己的孩子或者妻子都会哭一场，毕竟有情分在舍不得。
柳争流也期待着父亲的痛哭，这样看起来他是在乎她的。可惜的是，她的父亲不愿意这样表演。只是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绑到她的腰间，告诉她听人家主人的话。然后扛起一袋米，头也不回的走了。
狗尾巴盯着父亲的背影良久，她想叫一声爹，可是她叫不出口。
说到这里，柳争流自嘲一笑，“一袋米可换一条人命。他卖了我，也就不是我的爹。”
薛敏听着她的故事，若有所思。
狗尾巴被柳父扛在肩头回了家。柳家日子不算好，院子破烂，茅草屋，屋顶一处被风吹散了，还没修理。泥巴墙，纸糊窗户。冬冷夏热，屋内两张床，铺的是稻草。年幼的柳如烟就在稻草堆里玩着院里里淘来的泥巴。
她们相见的第一面，没有任何交流。
那时，柳如烟也不叫柳如烟，她甚至没有名字，高兴时叫她小妮子，不高兴时叫她赔钱货。
他也不爱她。
柳父是做生意的，有一些小钱。但她不愿意把钱花销在自己的房子或者自己的女儿身上。他好赌，又好酒，他情愿把这些钱用到这些地方，偶尔赔个血本无归。以至于柳如烟的母亲去世时，没有棺材可以下葬，就裹了些稻草，草草葬在后院，没有坟，也没有碑。
尽管如此，柳争流还是感谢他，起码她有了一身衣服。
生活的草率无法描述，他们二人就莫名其妙的生活在一起。
柳父赌瘾很大，整夜整夜的不回家。所以多数情况下是她和她的独处。
五岁的柳如烟没有所谓的童真，眼睛很大，但神情有些呆滞。她总是呆呆地在角落，不喜欢说话。那时，柳争流也一样，不擅长说话，闷着自己。两人常常相对无言。
只有在打雷下雨天时，柳如烟才会表现出害怕，伸出手怯怯地叫姨娘，抱抱。
柳争流也很喜欢抱她，像是两个孤儿相互取暖。这样几次，两人熟络起来。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三年。
柳如烟八岁时，她的赌鬼爸爸酒后坠河而亡，安葬时身无分文。没有办法，她们两人同样将那具尸体埋进了后院，没有棺材，没有墓碑。
茅草屋，泥巴墙，狗尾巴不愿意以后的生活都这样，于是带着小妮子远离绍兴，来到了南京。
南京，国都繁华之地，风景宜人，却无方寸属于她们。新的地方，是新的挑战。索性，她们相信靠自己勤劳，就能过上较好的生活。于是她们寻找谋生的出路。帮人家做手工，洗衣服，保姆，尽自己所能经营一个家。很快有了希望，两年下来，她们赚了些许的钱。然后，狗尾巴有一个大胆的决定，去做生意。起初只是个小摊位，后来稍大了些。
她们很认真生活，从早到晚，不曾懈怠。小妮子长到十一岁时，狗尾巴也意识到，小家伙该上学了。
上学就不能叫小妮子了吧，得有个正经名字。可是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取，柳争流十分犯愁。
“那天十分凑巧，遇到贵人。我至今记得贵人名字”柳争流说着名字的由来，“贵人很漂亮，服装精致，说起话来十分温和。她来我的摊位买东西，问我小如烟多大了，是不是应该上学。我抓住了由头，请求她给小孩子一个名字。南京刚下过雨，湿漉漉的。她听我讲述经历，有看向四周，有了感触。贵人是位教书女先生，对着小孩子念了一首诗。我听不懂，觉得很有文化。我记得那首诗。”
柳争流郑重其事背了一遍，“劲风折细柳，密雨坠如烟。孤燕语高飞，群蝉鸣惊天。晴空三万里，风霜雪后新。何惧荆棘路，此后万木春。”
“柳如烟。何惧荆棘路，此后万木春。贵人告诉我，小如烟此后去荆棘，万木皆逢春。多好的寓意啊。只是囡囡福薄撑不住，”柳争流停顿了许久才又接下去，“她在年幼时，曾有人给她算命，说她命运寡淡，无福无寿。我不信，还骂了那老东西骗子，到头来，还是让那人说准了，生如细柳，命薄如烟，到底是受不起。”
柳争流红了双眼，哽咽半晌不言。
何惧荆棘路，此后万木春。生如细柳，命薄如烟。薛敏心里反复念着这两句话，如烟，怎么会如此。她应该福大命大，活得肆意妄为。
“姨娘”薛敏轻声唤她，握了握柳争流发凉的双手，忍着不让眼泪落下，试图安慰一位伤心的母亲。
柳姨娘的情绪好了些，又笑着看向她，她问，“姑娘是哪里人？”
“江苏南京人。”
“南京？南京真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她又讲了起来，“如烟这个名字，她很是喜欢。她拉着人家的手央求着给我起一个名字。毕竟狗尾巴太难听了。贵人同意了。见我做生意，给了我一个名字，争流。”
“百舸争流，奋楫者先？”
“对，争流。争的是细水长流，更争滔滔不绝。贵人对我讲，满眼是期待。但我有负她的期待，对不起她给我的名字。柳争流，现在只能混迹于此，招人唾弃。”
早上那几位女人的话着实刻到了她的心里，晦气，为人所不耻。她该怎么办，她不是没想过出头，可惜被现实打击个粉碎。
南京，人杰地灵之地，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如今，再去忆往事，发现只剩下一声叹息。
柳争流欲言又止，薛敏便知道之后的事情已经不方便询问了。太阳已高高挂起，她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是该回去了。
薛敏起身要告别，忽然想到了梦中之景，柳如烟对她的嘱托。她握紧柳争流的手，恭敬地叫了声，“妈妈！”
柳争流明显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薛敏又道，“妈妈。如烟说，妈妈，我爱你。”
柳争流听了笑面如花，“她这个人啊，嘴甜，就会哄我，说话没着没调的。以前说什么长大后要给我养老，总以为我能比她先走一步，谁知道她比我走的早。她从来不听话，我养她这么久，她也只叫我姨娘，怎么会叫我妈妈呢。”
“妈妈，过年好，平安康健啊！”薛敏张开双臂抱住了柳争流。面前的人与柳如烟的影子相重叠，强压的情绪终于失控，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猛的扇了薛敏一巴掌，几乎攥紧了她的衣服，压抑情绪释放，丧女之痛让她近乎变成疯子，疯狂捶打薛敏的后背，“我好恨，恨你先离我而去。世界上除了你，我再无其他。你牺牲了，成了英雄，叫我如何。”
等柳争流发泄够了，薛敏蹲下身体，双腿跪地，靠在她的怀里，又唤了声，“妈妈，我爱你。以后，我就是你的女儿。”
良久，柳争流才缓过神来，眼前的人并非自己的女儿。胡乱涂抹泪水，连忙叫薛敏起身，“小敏，快请起，对不起是我糊涂了。”
看着薛敏通红的脸颊，柳争流愧疚之情涌上心头，“对不起，小敏。”
“没事，妈妈。”薛敏笑道。她希望柳争流敞开心扉。
“你唤我什么？”柳争流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很快，又暗淡下去。她抹了把眼泪，转过身去，道，“你不是如烟，不需要这样唤我。”
“您是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啊。姨娘，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在南京。”她说起来有着淡淡的忧伤。
“你是南京人？”
“是的，姨娘。”
“可识得沈让眉？”她忽然问了这么句。
“此乃家母。姨娘可与我母亲相识？”薛敏眼睛一亮，追问。
柳争流听罢，沉默一会儿，方冷漠说：“长官，你走吧！以后都不要来了。这里脏，恐玷污长官声誉。凤妹，送客。”
凤妹是个行动派，薛敏愣了片刻就已经被赶出了屋子，一晃神就出了院子被挡在了大门前。
“薛姐姐，莫怪！姨娘是个好人，只不过烟姐姐的离开对她打击太大了，兴许过几天就没事了，薛姐姐，早些回去吧！”那是凤妹的劝告声。
这里脏，恐玷污长官声誉。薛敏想着这句话，早上的那几句争吵她也听到了，污言秽语，恶意太大。她明白柳争流的意图，怕她受委屈。
她无声笑了笑，随后跪地一拜，她道：“妈妈，新年快乐。此后平安康健，长命百岁。保重。”
她望了望院内，瞧不到什么，便返回军统。雪很厚，踩在上面作响，脚印串串，消失在拐角街口处。
等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柳争流才打开房门。地上雪白一片，刺得她泪流满面。
她喃喃念道，“如此缘分，原是贵人之女，可我非清白之人，不可……”
“姨娘，您又是何必呢？薛姐姐她……唉！”凤妹无奈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