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中都城灯火绚烂,宫内音律和谐明快,众臣赏舞却胆战心惊,不敢露出欣喜,但因巫术一事,热闹中笼着一层沉闷。

    中都比苍州冷,又下过一场雨雪,华凌祁站在殿外值档冻得搓手哈气。

    小秋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小心掀开,里面躺着两块糕点,她左右看了看,递给华凌祁:“这种宫宴怎么也要等一两个时辰,姑娘先吃点东西。”

    两人捏着糕点,小秋又说:“瞧着姑娘今日有心事?”

    华凌祁回望殿内,笑道:“第一次在宫中办差,怕出错。”

    小秋吞了糕点,拍着碎屑,说:“太皇太后很好,不会轻易处罚。后宫这么多嫔妃,若不是太皇太后,怕是比......千妃这事闹得还要大。”

    华凌祁示意她禁声。

    千瑶是月栎人,巫蛊之术出现在大齐,无论是不是她做的,都必须将她推向风口浪尖,罪名坐实。对她口诛笔伐之时,究竟有没有看清真相,几人关心呢。

    裴旻易已与月栎使臣联合调查此事,但华凌祁看来,远没有眼下看到的事情这般简单。

    华凌祁转移话题,问道:“我看姐姐年纪不大,宫里的事情知道的不少,姐姐何时入宫的?”

    小秋认真回想,说:“四五岁吧,从记事起就在宫里了。”

    华凌祁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了吧。”小秋说,“一直不曾有家人来看过,我是被去宫外采办的公公捡回来的。宫里住了许多年,姑娘是第一个问我有没有家人的。”

    两人站得高,脚下是几百级台阶,华凌祁望向宫门,那是皇宫里怎么也看不到头的万家灯火。

    “咱们皇上登基以来,每一个节日都过的安安稳稳。”小秋说,“我觉得很好,有没有家人都觉得很好。”

    华凌祁幼时随父回中都,宫里没有与她年纪相仿的皇子公主,便被按到座位上,她总是气鼓鼓地坐着看着一个个过来跟华昀敬酒的人。

    萧岂桓年少时,甚至登基之前雍容华贵的身份下藏着些许胆怯,谁都不看好的皇子。就连年幼时心高气傲的华凌祁心里多少抵触他的懦弱,但她对邑王萧岂枡有些印象,谦逊有度待人诚恳。

    邑王生母宛妃在他五六岁时便去世了,他的母族并没有赵氏强大的背景,以他的财力物力养死士与门客,难道仅仅因为他的为人处世?

    小秋见她不说话,安慰道:“姑娘,我知你心里难过,人可以往回看,但总要往前走。”

    “姐姐说得对。”华凌祁莞尔笑道,“我刚才想......皇上宽容仁爱,幼时必然得到先帝与太后的诸多宠爱。”

    “不是哦。”小秋凑近华凌祁小声说,“先帝最爱宛妃,听其他宫娥姐姐说,先帝曾想为宛妃破例在宫里种白梅,宛妃死后,邑王便成了先帝最爱的皇子,但是......”

    华凌祁也降低声音问:“宛妃去世后,邑王寄养在谁名下了?”

    小秋看了看四周,说:“只有宫里的一些老人知道,当时好像在太主府住过一段时日,邑王成人立府后很少与太主交往了。”

    ******

    街上笙歌鼎沸红飞翠舞,皇宫里的阴霾并未波及百姓。

    回景龙街的路上,卫琅将缰绳交给车夫,掀了帘子钻进车里:“外头猜灯谜的摊子还未撤呢,主子不下去玩会?”

    “你想去就去吧。”华凌祁闭眸养神,半响没听到动静,睁开眼眸,卫琅正悄悄靠近她,她一手推开卫琅的脸。

    卫琅笑嘻嘻地说:“主子吃酒吗?”

    华凌祁漠然道:“再不闭嘴,我现在更想吃了你。”

    卫琅退出去:“得嘞。”

    等卫琅拎着酒壶,提着吊坠大小的花灯,哼着小调回来时,马车周围围满了人。

    马车停靠的距离宴京楼不远,筵席散尽的宾客纷纷从楼里被搀扶出来,停下看热闹,一时人越聚越多。

    领头的赵金着常服,醉醺醺地指着车夫:“我倒要看看这车里的是谁,好大的排面,竟挡了本校尉的路。”

    卫琅拧眉挤进人群,开口差点成了“王福源”的语调,清清嗓音,说:“军爷,中都大宽的路随便走,若马车碍事,我们换条路便罢......”

    一个禁军拨开她,厉声说:“冲撞了我们校尉,连句道歉都不给,换条路就行了?”

    卫琅赔笑:“那军爷想怎么着?赔钱?”

    赵金眯眼打量她:“瞧着你面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卫琅点头哈腰:“奴婢就是主子从牙行淘买的下人,军爷您是富贵之人,叫奴婢受宠若惊。”

    赵金冷哼:“好啊,叫你主子出来,给我磕头道歉,此事便不再追究。”

    车夫抖着身体,慌张道:“小,小人赶得车,小人给军爷磕......”

    话未说完,被一个禁军一脚踢开,粗声呵斥:“你算什么东西!”

    有一人伸手要掀帘捉人,卫琅眼疾手快,握住那人的手腕,眸光阴冷,面上带笑:“军爷,奴婢主子是姑娘家,这般冲撞怕不好吧。”

    “这姑娘胆子大得很,咱们声讨这么久都不肯下来。”赵金恶狠狠说,“我倒要看看中都城里还有我不认识的女人!”

    “天底下除了你老子娘,哪又你不认识的女人?”

    姜绰揉着肚子,透过议论纷纷的路人扬声高喊。

    赵金眯着眼,不屑道:“姜绰,我劝你少管闲事。”

    姜绰冲赵金打了个酒嗝:“睁大眼睛瞧瞧,这是挂得谁的牌子。”

    马车上一边挂灯笼,一边吊着腰牌大小的圆形螺钿器物,夜里隐隐泛着翠绿亮光,形成一个“锦”字。

    赵金辨认道:“锦央宫?”

    花灯的光映到车里柔和微暖,但华凌祁的声音隔着帷裳如早春寒凉:“校尉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可能放行了?”

    赵金冷哼:“我当是谁。”

    禁军帮腔:“大街上冲撞了人,赔礼认错天经地义,怎么你们想仗势欺人不成?”

    “夜间行路,我的车好端端地慢走,才过完年,校尉大人非要给我的马下跪磕头。”华凌祁说,“今日我替这畜生做主,给大人压岁钱。”

    卫琅机灵,掏出钱袋数钱。

    姜绰弯腰笑得肚子疼,哎哟哎哟直叫:“小爷我还没见过‘仗势欺人’有比你们校尉玩得更明白的。”他压着赵金的肩膀低语,“宫里正闹不痛快呢,大将军可是前脚刚走,你若此时寻衅滋事......人家靠山更硬,谁保你?”

    赵金拍掉姜绰的手,嫌恶道:“算我倒霉,谁叫华家通敌叛国,还能过得风生水起,倒欺负到咱们寻常百姓头上来了。”

    华凌祁从未露面,围观的百姓也只当谁家出来游玩的闺门小姐,不小心惹了禁军,听赵金这般说,才明白,原是华家的人。

    莫说禁军,就连百姓们瞬间义愤填膺,堵住马车声讨辱骂。

    姜绰气道:“赵金,你!”

    突然有人喊道:“绣衣!是绣衣直指!”

    肃穆整齐的玄色绣衣们从屋顶飞落,迅疾控制镇压骚动□□。

    远处杂耍的叫好声,宴京楼的笙箫轻快悠扬,却无人欣赏。

    骆煜安身后是中都城亮如白昼的璀璨灯火,他凛若冰霜步履稳健,周围的人敛容屏气,不敢凝视。

    萧岂桓组织的这支专属皇权的势力,自成立起,都不以为意,但骆煜安行事雷厉风行,为人又桀骜不羁,许多人听到绣衣二字到不由地心惊胆颤。

    姜绰凑在骆煜安身侧大致讲了事情经过,骆煜安长睫微垂,侧头看了眼紧闭的马车,对绣衣们说:“让百姓都散了。”

    绣衣迫使人群散开,骆煜安走向赵金,他笑时卸下几分凛然,放荡中藏着威势:“本侯倒是与中垒校尉颇有缘分,总能大街上遇到别人对你心怀不轨。”

    赵金打量他一身玄色银线的绣衣,抬高下颌,鄙夷道:“侯爷说的是啊,我这般纯善,人人都想欺到我头上,我们赵家没有心眼小的,今日就让她下车给我磕头认错,此事我便不放在心上了。”

    卫琅咬了咬牙,笑道:“军爷,若要较起真,是马惹了您,不然让这畜生给您跪下赔罪?”

    “都知道打狗还得看主人。”赵金说,“怎么?今儿就算跟这畜生置气,也得让你主子出面,你一个低贱的下人多什么嘴。”

    然而马车内的华凌祁无动于衷。

    赵金等的不耐烦,夺了马夫手中的皮鞭抽向驾车的马。

    马匹受惊猛然窜向闹市,骆煜安紧追其后。马车撞毁花灯,引得路人纷纷尖叫乱逃。

    一女子躲闪不及,马冲向她的刹那,骆煜安旋身将她拽到安全的地方,又迅速追惊扰的马。

    这时,马车缓慢停下,骆煜安赶到就见马匹嘶鸣,前蹄扬起,华凌祁紧拽着缰绳,她轻抚着马匹鬃毛,等它平静。

    绣衣紧跟而来,看着坐在马上的华凌祁,耳根泛红。

    骆煜安叫了阳离,叮嘱赔付商贩们的损失,记账武宣候府。

    阳离带着绣衣们散去,骆煜安仰面问道:“驯服畜生倒是厉害,对付人么......”

    华凌祁看见走近的赵金,漫不经心问道:“侯爷打算怎么处置我?”

    骆煜安扬声说:“聚众闹事,寻衅滋事,还开罪了中垒校尉,本侯这就禀明陛下,先带回去,小惩大诫。”

    华凌祁翻身下马,乖顺地跟在他身后,路过赵金时,软声细语:“大人,红包届时会送到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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