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延七年六月,宣帝萧岂桓驾崩。

    皇后贺栾霜对皇帝情之所钟,生死相许,自戕追随,谥号明思皇后。

    同年,姜锦妩卷入宫变,被卫将军赵仲载刺伤,新伤加旧疾,当场而崩,追封圣德贤太皇太后。

    小世孙萧衎【1】,既怀帝,年号永平,如当年的萧岂桓那般匆忙登基。

    三公监国,赵嬍衣升任太皇太后,被推上朝堂,垂帘听政。

    姜瞻关押在诏狱,将近半数的大臣以伤势颇重为由,修养在家。

    皇位上还未睡醒的新帝,零散的几位大臣凑起来的早朝,赵嬍衣鬓边多了白发,眼睛哭得尚未消肿,她隔着纱帷看向站在殿内的一人,扬声问道:“姜瞻还未认罪?”

    萧衎收到惊吓,从龙椅上翻滚下来,负责照顾他的两个小内侍匆忙把他扶起,萧衎拽着小内侍的衣袖,神色惊恐。

    裴旻易回禀:“回皇上,太皇太后,臣已向照泽寺无觉方丈问清楚了莲珠来历,查明此物确实为天界圣物,姜太尉更无动用巫蛊之术的说法,还请太皇太后明察。”

    隗牧持玉笏走到他身边:“天界圣物也仅是传说,元延六年,那场疫病,与照泽寺地下暗河脱不了干系,照泽寺的前方丈了尘还曾因让民女留宿一事,关押狱中,延尉大人难不成忘了?”

    周薯拖着伤腿:“照泽寺民心所向之地,此时若出现与巫蛊有关,恐生祸事,大司农慎言。”

    新政推行不顺,税收冗杂,加之新帝登基......照泽寺凝聚百姓的信仰,倘使崩塌,民心更为不稳。

    “你们的意思,是哀家冤枉了他姜瞻?”赵嬍衣狠拍扶手,“姜氏让华家妖女给先皇用她的血,说是治病,可是先皇因为她而驾崩,这是事实!这叫哀家怎么接受,此事与姜瞻无关?裴旻易,给哀家查!哀家不信他这般干净!”

    周薯的手压了压,说:“皇上,臣还有一事,赵仲载刺杀圣德贤太皇太后,无论百姓还是禁军,皆亲眼目睹,杀皇室之人罪无可赦,臣请旨,将赵仲载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他问的是怀帝,并非赵嬍衣。

    其余大臣垂首相互使眼色。

    此时,一声“臣附议”响彻大殿。

    姜勐的手臂断了,一条白纱挂在胸前,他不卑不亢看向萧衎,重复道:“臣附议,丞相言之有理,赵仲载既无圣旨也无缉拿文书的前提下,扬言捉拿三公之一的太尉,且不说杀害皇室的人,就连冒犯皇室名声的人都要施以延杖杖毙。若从轻发落,难以服众。”

    周薯紧追着说了一句:“怕只怕,他缉拿太尉是假,宫变策反是真。”

    “丞相!”赵嬍衣嗔怒瞪着众臣,她深谙后宫之术,却不动官场术语。她丹蔻微颤,平复道,“姜瞻交由三法司,卫将军官居要职,太尉又暂时空缺,哀家传信北地,赵仲载的处决,待大将军回信后再定夺。”

    周薯欲上前谏言,被姜勐拉住了。

    “另外,新帝年幼,哀家一个女人,不懂朝政,除劳烦诸位大人多加操心劳力外,哀家,”赵嬍衣说,“哀家想册封大将军赵仁缨为摄政王,辅佐皇帝。”

    周薯甩开姜勐,厉声道:“臣有异议!摄政王乃皇室之内优选,如今皇室凋零,除魏其王外,再无别的藩王,大将军之子擅自动用武力,围剿皇宫,居心叵测,若封大将军为王,臣今日血溅理事堂!”

    萧衎抱着小内侍的腿,钻到他的衣摆下,吓得大哭。

    赵嬍衣只想找个依靠,不想惹怒他们,她掀开纱帷:“丞相莫要冲动,此事以后再议罢。”

    众臣本想赵嬍衣能安分地做她的太皇太后,不料没过几天,她突然把御史中丞贺立甫贬谪出中都,又命人为新帝选秀女,以便成人后,快速填充后宫。

    夜间,蝉鸣蛙叫,白日里人影攒动的隗宅,渐渐沉寂。

    今日是隗牧小儿子的满月酒,正值先皇新丧,他不敢大肆操办,只请了朝中几位好友相聚。

    隗牧看着几位大人皆愁容满面,开口笑道:“皇上要操劳国事,但,事关皇嗣,毕竟也是,也是皇帝重任。”

    几人欲言又止。

    那孩子虽是九五之尊,可才......而且还是一个不会开口说话,不知冷热的......痴傻。

    路骞问他身侧的裴迶:“恕我愚钝,我怎么看不明白太皇太后要做什么呢?裴大人有何见解?”

    很显然,虽不知贺立甫犯下了何事,一家逐出中都,但贺立甫对赵家劳苦功劳,她知道保不住赵仲载,更加惹怒长嫂。

    若是还想赵仁缨同她一心,她只能从赵氏或者赵仁缨夫人的娘家,也就是苍州穆府挑选一位入宫,稳住他。

    赵嬍衣独孤一掷,几乎没有什么筹码。

    裴迶办案多年,目光如炬,他深知萧岂桓的死,并非表面如此简单。

    “看不懂。”裴迶并不想回答,他把酒盏放到桌案,看向靳惠,沉声说,“当务之急还是着手操办月栎国来访大齐之事。”

    靳惠叹息:“这正是我所发愁的事情,太尉和卫将军暂时落狱,乔不知犯浑,跟着华家的人跑了,境内军权不稳,月栎国仅是为酬答还好,若是在大齐藏匿杀手......如何是好?”

    “罢了,”靳惠摆摆手,扬声对孙参说:“还未见孩子呢,能否让我们瞧瞧。”

    俞尹有些醉了,打着酒嗝:“今日,今日不是隗大人儿子的满月酒吗?靳大人叫孙大人抱孩子,是,是为何?”

    靳惠指着他,无奈道:“你啊你啊,竟不知孙大人与隗大人结了亲?”

    路骞想起自家不省心的儿子,也有另娶妻纳妾生子的想法,奈何家有悍妻。他跟俞尹解释道:“隗大人的夫人过世多年,去年娶孙大人的义妹为新夫人了,隗大人雄风不减当年,这第二年就又抱上儿子了。”

    俞尹起身,没站稳,扑到桌子上,仆人忙扶住他,把滚落的酒盏换新。

    “儿子,儿子好啊。”俞尹含糊不清地说,“不像女儿,还未成亲,跟着人家,跑了!不认我这个爹!你说,若是他还活着,那是我烧高香巴不得的亲事,可是,可是,人死了,她宁愿守活寡也不肯回来嫁人!”

    几人知道他所言是谁,却都沉默地看着他。

    是啊,骆煜安还活着,朝中也不至,是这等境地。

    ******

    宫中,小内侍端着伤药,疾步走近偏殿。

    他放下伤药,查看床上侧卧之人的伤势,蹙眉柔声道:“太皇太后念您护主心切,不计较您擅自出宫搬救兵,伤好后,勤快点,还能去御前当差的。”

    展湦撑起上身,拉过小内侍:“太皇太后当真下令给皇上选秀女?”

    “是真的,本想着命人拟旨,但是丞相等人觉得这事急不得,与太皇太后僵持不下,几位大人便绝食抗议。”十几岁的小内侍,闪亮的眼里皆是天真,“您长得这么好看,若是有妹妹,肯定能当选。”

    展湦松了他,任由他挖了药膏涂抹伤口:“咱家生来孤苦伶仃,连爹娘都不知道,还妹妹?”

    小内侍说的实话。

    展湦长相精致,萧岂桓在时,宫里的其他內侍,曾私下议论他以色惑主。

    不过,这几日与他接触,小内侍才觉得,展湦或许是因为,太......柔软?

    他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形容展湦,但他觉得柔软应该是适合的。

    长得柔,声音柔,脾气性子也柔。

    有时,与展湦说话,像是被水包裹住了一样。

    小内侍给他脚心抹药,心疼落泪:“脚底伤得这么重,这皮掉了,怕是要落下疤痕的。”

    展湦盯着屋顶出神:“疤痕而已,总比丢命强。”

    ******

    华凌祁在中都时淋了雨,他们逃离司隶后,一直低烧,夜间睡不安稳,总是梦到姜锦妩站在城墙上望着她。

    眼角流淌着血泪,雨水浇不熄的不甘不屈。

    “替哀家问问......她想不想,回家!”

    雷鸣电闪又猛然出现只着衬衣的萧岂桓,他满身满手沾血,抓着她问:“你害怕吗?原来,上过战场的人,见到死人,也会害怕......”

    她不怕,但是病痛让她很不舒服,头疼欲裂耳中嗡鸣时,几次握不紧刀对付紧追不舍的绣衣。

    她极力隐忍着不让人察觉,有时握着锦央宫的腰牌想,这样的痛不算什么。

    华凌祁并未直接过霁州前往北地,而是转到了澜州。

    到了澜州却不打算再往前走,乔不知不清楚她什么想法,军队修整间隙,把缰绳扔给身边的人,咬着草茎转到华凌祁身边。

    “天还早呢,不急着赶路?”乔不知说,“这样游山玩水几日才能到北地。”

    “我们就在此地驻扎,”华凌祁说,“大人要是后悔还还得及。”

    她也知道,乔不知既然选择放手一搏,必然做好回不了中都的打算。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去哪不是去,更何况,我这些兵,哪一个不是家里死了人,无依无靠才来的留营。”乔不知反应过来,问她,“你不会还记仇吧?”

    华凌祁诧异地侧眸看他。

    她身后是绿幽幽的树,甚至透过树枝的光撒在她身上,她这个人也变得闪光发亮。

    乔不知被她这不设防的样子晃了一下。

    一时间难以和狠命厮杀,杀地热血沸腾的女子联系起来。

    他嘴角的草茎动了动。

    还以为她记着在郡邸狱时,对她不理睬呢,看来不是。

    乔不知直言:“那为何不走?”

    这时,阳离跑来,把信递给华凌祁,抹着汗说:“姑娘,黄四娘的信,俞州河运的事处理好,这两日就能来澜州见你。”

    想来黄四娘也一直暗中观察她的动向。

    萧岂桓和姜锦妩都让她去北地,可是北地还有她的一席之地吗?她必须有足够的把握,才能踏上那片热土,不然出不了霁州,就能让人千刀万剐。

    跟着她的这些人必须名正言顺,澜州正是她选择。

    黄四娘的信来得及时,这样省去很多麻烦。

    乔不知拿掉草茎,盯着阳离:“我一直想问,堂堂武宣候,不不不,不对,应该是英烈公的副将,你怎么沦落成跑腿了?”

    “因为跑得快?”阳离玩笑,眼见乔不知要动手,正经道,“天降大任于姑娘,咱们都是择良木而栖的人,你好好的中尉不做,跟着姑娘杀出中都,你因为什么,我就因为什么。”

    乔不知因为什么,全凭脑袋一热。

    “行,”乔不知说,“不走,住哪?你澜州还有亲戚让我们这么多人投宿吗?”

    华凌祁折了信,认真地说:“没有亲戚,但能投宿。”

    她说的投宿,是位于澜州平莱郡的刺史府。

    莫丘正听下人禀告华凌祁冲刺史府而来时,正巧鱼儿咬钩。

    下人收了鱼竿,拿掉鱼钩,待把鱼放入木桶时,莫丘正伸手制止道:“放了吧。”

    老仆拿给他帕子净手擦脸:“老爷顶着日头坐了大半天,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这就放生?”

    湿帕子擦着脖颈,莫丘正说:“这鱼太小了,不够资格招待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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