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随着莫丘正走到八角凉亭,给他倒水:“老爷,另外还收到了一个消息。”

    天气炎热,莫丘正随手把帕子扔到石桌:“说。”

    “有人看到华凌祁带着那群黑衣影卫出现在拢州。”老仆说,“那来咱们澜州的会不会是,有人冒充?”

    莫丘正说:“追随之人可是乔不知留营的人?”

    “具探子来报,是乔不知。”老仆摇头,“就因为是留营,才想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莫丘正饮下一碗水,说,“乔不知临时倒戈,投靠反贼,华凌祁就信他吗?自然更多的是把性命交给自己亲信。霁州如今俨然成了赵仁缨的退路,前往北地,她过不了霁州,咱们澜州更不必说,映都重现,司隶调遣禁军,如今驻守的禁军已达两万,华凌祁就留营那点人,还没一个郡的守备军多,敢来吗?”

    老仆直言:“乔不知也不是傻子,留营的人提着脑袋跟她跑,到头来,她偷梁换柱?”

    “澜州有马道,她既然得令往北地走,必选澜州,可来了,就是死路。”莫丘正说,“乔不知一时糊涂,劝降后改邪归正,还能回中都,华凌祁肯定不会跟着来送死。一个傀儡,随便打发走,扔给绣衣或者禁军处置。”

    ******

    刺史府的庖厨颠着铁锅,回首喊了声:“都忙起来!”

    华凌祁到达平莱郡时,莫丘正命人做了几道家常菜,庭院里陪着她说话的是莫丘正的夫人,陶姵。

    侍女们端着饭菜井然有序摆放到餐桌,莫丘正摸着胡子说:“正值国丧,酒肆等地方都暂且停顿关闭,镇北王在时,澜州也曾受北地铁骑照应,你是故友之女,我倚老卖老,今日充当长辈,请你吃顿家宴。”

    陶姵客气道:“也不知姑娘爱吃什么,像姑娘这般精养着的人,酸酸甜甜的食物定出不了错,梅子蒜蓉蒸排骨、梅汁萝卜、还有酸梅凉茶,天气热了,这几道菜,你先尝尝。”

    华凌祁也笑,礼数周全道谢:“夫人客气。”

    她端起凉茶,露出的腕骨,冷白消瘦。她虽不握刀,但眸中依然藏着肃杀。梅子的酸味冲淡了嘴里的苦味,让她想起卻昭为一串糖葫芦扯掉镜焲腰带的情景。

    陶姵侧眸看她勾起的嘴角,柔声笑道:“姑娘倒没有旁人说的那般......”

    她犹豫斟酌,华凌祁猜想必然不是什么好话,放下茶盏,轻声问:“莫大人说的?”

    陶姵看向莫丘正。

    “镇北王鲜血换来的功勋被你们这些竖子败坏,一个通敌叛国,一个弑君杀后,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大齐还有姓萧的皇帝,未败落到人人起兵造反的地步。”莫丘正说,“我念及镇北王守护边境之苦,吃完这顿饭,自行离开吧。”

    华凌祁的头隐隐作痛,脸色苍白,反倒更不急:“我身后一直追着的绣衣可不这般认为大人大度,他们几百双眼睛,亲眼瞧见我到了澜州,进了刺史府,绣衣的能力,这消息几个时辰就能传到中都。正如大人所言,大齐还未败落到人人起兵造反的地步。大人若这般轻易放行,不怕日后,一道圣旨革职查办,落到三法司手中?大人豁达,一家老小怎么办?”

    “你!”率先发怒的是陶姵,她起身指着华凌祁,“瞧着小姑娘柔柔弱弱,不晓得心思这么歹毒,老爷好心留你,怕你到时死在外面连顿饱饭都没得吃,你原是这般算计的!”

    庭院中长着一棵合欢树,正值花期,粉色花丝落在陶姵肩头,莫丘正安抚她坐下,顺手把花拍落。

    莫丘正像是早料到她会有这一番说辞,平和地说:“你不直接过霁州往北地,是因为霁州根本不会放你过境。七年,足够这支铁骑改变镇北王在时的行军作战,华昀不再是神话,而创造下一个传奇的是赵仁缨,他虽起初不像华昀与铁骑契合,如今一旦开战,北地铁骑便与他形同一人,他和华昀太不一样了。赵仁缨会为自己打算,如今的北地铁骑如榫卯构建的大厦,已容不下任何人。更何况......”他看了华凌祁一眼,说,“一只在外流放想重回狼窝的幼崽。”

    华凌祁独自斟茶:“建光八年,惠帝派兵入西南绞杀烨支等族,当年好多人因此擢升,莫大人也是那年任职的澜州刺史吧?”

    陶姵听出不对劲:“你什么意思嘛!”

    凉茶入喉缓解干痛,华凌祁专注于茶,并未解释,她抬眸问莫丘正:“大人能跟我谈公事了吗?”

    传闻说她笑面待人,做事狠绝,也听说她与纨绔风流的骆煜安是敌对,莫丘正本想女眷作陪,吃顿饭随便应付,谁知一个傀儡竟这么难缠。

    莫丘正好言劝走了陶姵,只留老仆侍候,再次坐下时,晦暗不悦:“澜州驻守着禁军,若有中都调令,对你进行缉捕,你认为还走得了?澜州没有你的出路。”

    “是与不是,我说了算。”华凌祁起身站在合欢树下,她如同夜间开出的一朵白玉昙花,不动声色地惊艳,粉白相交的花丝全成了配衬。

    “澜州是通衢要道,却从未受到什么优待。”华凌祁指尖点着花丝,“你们既不种粮也不养兵,经济来源全靠司隶支撑。莫大人想在这位置有所建树,正好,我可以成为大人的出路。”

    莫丘正笑了,胡子颤抖,他抹掉眼角的泪:“我仅仅是一个秩六百石的刺史,纠劾范围仅限六条诏书,州郡昌盛败落那是太守之责,你跟我讲出路?”

    “大人,去过映都了吧。”华凌祁反问,“比中都如何?”

    若不是瘴林,从高祖皇帝开始修建,如今就是比中都还要盛大繁荣。

    “坊间大肆宣传映都如何金碧辉煌,美轮美奂,被浓雾遮住的这些年因为映都占了神仙的宫邸,映都是人皇所需,所以神仙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浊气,映都才淬火而生。”华凌祁说,“大人的赌注在映都。”

    莫丘正坦言:“是又如何?”

    “我认识一位方士,他说,映都重现,是因为,帝,临世。”华凌祁回首看向莫丘正,“大人想必知道建光年间,惠帝去西南找的东西是什么。”

    莫丘正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你究竟是谁?”

    华凌祁露出白齿,森然笑道:“拥有起死回生蛊的人。”

    莫丘正从石凳跌落,老仆弯腰扶他,质问华凌祁道:“你种的不是照泽寺的莲珠吗?你为何有......”

    “本来我也不知,”华凌祁天真懵懂道,“我奉旨入西南,接无觉禅师,偏巧走到了九云襄。哦,黄四娘邀我进澜州瘴林,大人袖手旁观不为所动,还以为大人早就知晓呢。”

    “你......”莫丘正蹲坐地上,指着她,“你究竟要什么?我帮了你,莫说中都调令,就是绣衣也得半夜割了我的喉。”

    华凌祁喊了声阳离。

    阳离从屋顶探出头,应了一声,又翻身不见,片刻后,他把五花大绑的姜绰和霍冉扔到了刺史府。

    “我与大人谈交易的。”华凌祁柔声说,“今日乏了,大人能否允许留营进城了?”

    ******

    府里的妾室听说莫丘正让一陌生女子住进来,卸了妆也要来瞧一瞧,都被站在院里的守卫挡出来。

    一路奔波,硬撑着身体不觉得,一旦松懈,便抵抗不住。

    华凌祁抵着额角听阳离讲话,这样热的天,她犹如一块沉在幽深水底冰凉的玉石,病态的苍白里又透着红晕。

    华凌祁半合着眼,似是真的困了,阳离喉结滚动,不敢再看,将未说完的话咽下去。

    “还有什么事?”华凌祁撑开眼皮,眸光精锐,不显疲态。

    “齐琡掩护,卫琅装扮成姑娘的样子吸引兵力,大批的禁军以向西引。”阳离踟蹰片刻,说,“一切按计划行事,姑娘休息吧,我在屋顶,有什么事喊我一声。”

    华凌祁颔首。

    耳中还残留着厮杀,屋内静得可怕。华凌祁侧躺盯着发光的琉璃珠,困得发紧,一闭上眼睛,那些死去的人紧接着就冲到眼前。

    浑身烧到发痛,她皱着眉,浑浑噩噩。

    半睡半醒间,她猛然睁开双眸,警觉地坐起身,指尖暗动,咒文锁如新芽抽条蓄势待发。

    屋里出现一人,朦胧间看出那人着红衣戴半面黄金面具,魁梧的体格无形透出压迫和侵略。

    琉璃珠的光只照着她身边的一点莹亮,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缓步靠近,红衣半敞,露着精壮的胸膛,左耳垂处反光,像是戴着耳珠之类的饰品。

    她脑海中闪过齐琡,可齐琡不穿红衣,而且远在拢州,没有她的命令,也不敢深夜闯进她的房间。

    “你是谁?”华凌祁压低声音戒备问道。

    他勾起唇角:“你想我是谁?”

    久违的声音,宛若敲响战鼓的余震,激荡心神。

    莫丘正备的凉茶中掺着庄周梦,她有没药研制的药草,想着睡一觉也好,并且此刻很清醒,没有入境。

    她嘴唇微颤,嗫嚅着不肯出声。

    他太高了,俯视着更加消瘦的华凌祁,执着问她:“你想,我是谁?”

    他俯身靠近,炙热的气息,让华凌祁觉得身体跟着一起燃烧,烧得她更痛,却说不出哪里痛。

    咒文锁瞬息收回,华凌祁咬着唇侧头,不让他看。

    “叫出我的名字。”他捏着华凌祁的下颌,与她对视,“阿祁,叫我......”

    华凌祁眸中盈满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眼中映出他俊美的脸,她哽咽呢喃:“镜焲......”

    一直以来承受的委屈都融进这两个字里,她以为她不会哭不会痛,可在这样的重逢里,眼中依旧流出热泪,痛到心、痛到骨、痛到血肉。

    那眼神暗了一瞬,厚实的手掌抚上她的脸,病痛加上庄周梦,华凌祁有些神志不清,她贴着他的掌心,无意识缓慢地摩挲他的手臂。

    “嗯,是我。”微凉的面具抵着她发烫的额头,哑声回应,“是我。”

    镜焲单腿半跪,把人抱紧,虔诚地吻着她的泪。

    华凌祁太冷了,心底发寒,连指尖都在颤抖,她贪恋久别的温度,牙齿轻咬镜焲的下唇,她握着他垂下的发,闷声呜咽。

    她不再崭露锋芒,那些坚不可摧的冰此刻都被这滚烫化成了水,顺着血脉直达四肢百骸翻起惊涛骇浪。

    两人没有多余的问候,思念都融化在相互撕咬的久别的亲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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