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凌祁在如坠梦境的不真实间猛然睁开双眼,像是被从死亡临界强行拽回的魂魄归位,她俯身捂心口贪恋地呼吸,感受脉搏跳动,四肢沉重。
一缕缕丝线将她紧密缠绕,她的身体软塌塌地从半跪被拉扯站起,一如当如种蛊时境中所遇。
但丝线的另一端连接一人,垂着头,宽大的玄色长袍拖地,丝线里有荧光,不断从他体内汇向华凌祁。
她抬起指尖,丝线也牵动另一端的人,他缓缓抬眸,偏头浅笑。
华凌祁的视线晃动,艰难向前走了两步,便不动了:“是你救了我?”
“是你自己。”他说,“卻昭来了。”
剥夺灵魂是什么感觉?
......谈不上多痛。
相连的丝线崩断,他从未断彻底的丝线中走向她,捉住她的指尖,问:“你好像早有预料?”
“我曾问过你,我是否也是神识的容器,神明的意识觉醒后,我们会不会消失?”华凌祁舔了舔唇边,艰涩地说,“你告诉我,卻昭的神识早就散了,你说卻昭来了?”
她最后的声音很轻,她质问着面前的人,也在心里质问自己已有的答案。
“镜焲呢?”
面前的人神色黯然,眼眸的光褪去,他说:“他就是个疯子,他是,比最深地狱的恶鬼更加肮脏的神......我看到了他的过往,他对你使用的那些手段,最终都是让卻昭复活......”
骆煜安的手不再温暖,冰凉彻骨的寒气一瞬间轰然荡开。
华凌祁的血骨都要凝固,她撤出手,说:“这些不是早就知道了么?镜焲剔仙骨散魂识逆天道,不就是为了卻昭?”
骆煜安盯着她,后退几步,笑道:“他的轩辕弓,对准的,是你。他算计的以后,没有你。阿祁,你意识泯灭的刹那,卻昭出现了。我知道,我知道你爱他......这种感觉,身不由己,但是,阿祁,那全是因为卻昭的痕迹......”
“你与卻昭同体共魂,我以为,只要你恢复卻昭的记忆,便就是真的卻昭......不是,不是!我错信了他!”
华凌祁逼近,直视他,声音有些颤抖:“你怎知见到的就是真的卻昭?”
当时,箭矢的金光没入华凌祁体内,她下坠的同时,刺林幻化的面具人犹如饥饿的鱼,前仆后继追着她扑咬。
骆煜安破冰而出,打散残识形成的黑影,他斩杀完碍事的面具人,俯身直冲水底,这时,他突然身体一空,跟着面具人一同被一股力道震远。
只见面具人中出现一只庞大且虚幻的相繇,蛇首垂落,一人踏水而来。
她瞳孔蒙着一层白雾,神情木讷,没开智的孩童一般左顾右盼。
面具人仍未善罢甘休,回弹的身体再次接近她。
虚幻的相繇张牙舞爪,但奈何不了面具人。
华凌祁呆滞片刻,指尖幻化出咒文锁,手腕翻动,顷刻间金色咒文分散,击中面具人眉心。
骆煜安明白,这不是身为凡人的华凌祁所拥有的法力。
至少目前,她驱使不了还在冥界的相繇。
就在面具人消散的时候,那只巨大的相繇也如冰雪消融,毫无痕迹。
她走近骆煜安,脸色毫无情绪,那双白雾的瞳仁,让骆煜安想起了玉藏儿。
“你......”
骆煜安刚开口,她忽然摇摇欲坠,闭上眼睛,昏倒了。
骆煜安注视面前的华凌祁,明眸善睐,双眼不再白蒙蒙,他轻声说:“阿祁,你那么聪明,莫骗自己了。你明白的,你昏迷时,你不再是你。”
他抚上华凌祁略带倔强的脸,眼底哀伤:“我与藏吟九交易,设局身死,不只因为换身份,更重要的是,镜焲想吞噬我,他要世间再无骆煜安......我与他搏命的日子里,我总想起,你困在郡邸狱的场景......若回到七年前......”
华凌祁眸光闪烁:“回到七年前,骆煜安也不会做任何改变。”
骆煜安叹气,目光灼灼,对华凌祁说:“我从未骗过你,阿祁,我依旧是你认识的骆煜安。你没有卻昭的记忆,根本不知道他做过什么,答应我,别靠近他,这一世我陪你。”
华凌祁沉默须臾,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骆煜安诚恳点头。
“你和藏吟九的交易是什么?”
“他顶替尚颜湫的身份,在大齐各处安插细作寻找玉藏儿,”骆煜安低声说,“后来,他得知玉藏儿死了,便把主意打到照泽寺莲珠。但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得手,直到最后一颗莲珠送到了郡邸狱。”
华凌祁问:“他用莲珠做什么?”
“月栎擅巫术,”骆煜安苦笑,“玉藏儿与他血脉相连,他曾无数次利用巫术召灵,无一成功,他欲使用莲珠加之巫术的力量复活玉藏儿,他预见最差的情况,引来玉藏儿的残魂,见她一面。”
“他也知道我是玉藏儿引魂入腹所生,他见过镜焲,我便与他说,不必利用莲珠我能让他见到玉藏儿,”骆煜安指腹摩挲华凌祁的脸颊,“他提出带我回月栎,而他必须答应西南不发动蛊虫暴.动。”
华凌祁说:“上巳节之乱,还有别的选择。”
“没有别的选择,阿祁,”骆煜安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藏吟九不会让我死的,我总得自己搏一搏。在他将我吞噬殆尽之前,我一直找与他共存的方法,可是......我与他,只能活一个。你我同是凡人,不过几十年光景,我陪你平安顺遂过这几十年,你不要再探寻卻昭是谁,你只做华凌祁,好吗?”
“侯爷,还做得了凡人吗?”华凌祁说,“从蛊虫种下的那一刻,不,或许,从来到凡间,你我就不是寻常凡人。”
“只要你想,我们就是!你不愿活在那样的乱世,我为你颠皇权,平天下,送你盛世。”骆煜安满怀希冀,“大巫有办法让我们不再被恶灵牵入境里,你的铃铛,毁掉它,管他是仙还是鬼,与我们无关......”
就在这时,骆煜安放在华凌祁脸庞的手背划过一道流光箭矢,他的手抖了一下,掌心仍贴着华凌祁。
鲜红衣袍上下翻飞,空中之人阴鸷地眸光落在骆煜安身上。
骆煜安捞起华凌祁衣领的一根头发,视线转回她脸上,仔细端详,话却是说给镜焲:“连她都能伤到,你的箭术不过如此。”
镜焲充耳不闻对他的嘲讽,摊开掌心,赫然幻化出一只精巧的铃铛:“找它吗?”
华凌祁并不奇怪他能找到铃铛,反而清晰地看到那身惹眼红衣的斑驳,镜焲与她分开之时着玄青衣袍。
玄青的斗篷......
麻木无情地朝她射.出箭矢。
镜焲自脚尖落地,他眼底含笑,遥遥伸手,说:“阿祁,过来。”
骆煜安握住华凌祁的手腕:“想起你那些恶心的过往了吧,滚远点,莫弄脏了她。”
镜焲垂手,笑道:“脏?她被弄脏的样子,不是更美么?把这么清冷高傲的人,压在身下,一寸,一寸吻咬,听着她无力抽噎,哭到嘶哑,所有的声音都化为炙热的喘息......”
骆煜安羞愤:“你住口!”
“娇软瓷肌全部抹上你的味道......”镜焲的语调平缓道,“凡人贪恋一霎的冲动,低劣的欲念。”
镜焲的指尖往上微动,铃铛托浮,飞到华凌祁面前,他说:“毁了它,我将再次陷入沉睡,若你愿意过平凡的生活,我也成全你,保证不会被你的血唤醒。”
“这样,跟杀了你有何区别?”华凌祁颤声问道,“你不继续找卻昭了吗?”
“你记不起卻昭那些记忆也好,境对你的影响太大,一次一次让你看清自己,害怕吗?”镜焲说,“他的提议不错,你做一世凡人,别再纠葛神明鬼怪中间......”
华凌祁召回铃铛,沉声问镜焲:“你杀死过我吗?”
镜焲:“不曾。”
华凌祁摇了摇头,否定道:“不,应该说,你杀死了卻昭吗?”
镜焲的寂然转瞬即逝:“不曾。”
“老混账撒谎!”
华凌祁回首,便见归海聿凃赫然出现,一条手臂长短的九首蛇身小银蛇虚虚地绕着他转。
“我刚才明明感知到了卻昭!若卻昭回来,我绝不让你再跟她说一句话。你惯会诓骗她,让她涉世红尘,还说什么红尘眯眼,要不是你这个老混账教唆,卻昭怎会受那么多苦!”
银色小蛇满腔义愤,但它的指责没有多少威慑。镜焲冷眼扫了它一眼,那尾巴悄无生气缠上归海聿凃的手臂。
“呵,这是跟吾清算来了吗?”镜焲讪笑,“好啊,冥君也别闲着,冷眼旁观这么多年的热闹,今日活动活动筋骨。”
“神尊不必激怒小生,”归海聿凃点了点银色小蛇晃动的脑袋,说,“境属三界法外之地昭陵阙管辖,小生仅辅助对付恶灵,神尊,是恶灵吗?”
银色小蛇的眼睛赤红,蛇身突然窜出,落地暴长,九颗脑袋张着血盆大口,激荡起一阵薄雾。
而此时,地面崩裂,冒出几个漆红棺木。
相繇也没想到为什么出现棺木,九颗脑袋的表情齐齐呆怔。
“三界......”镜焲大笑道,“三界都在才热闹。”
他幻化出黄金长.枪,施展咒术,长.枪猛然向上冲,再看镜焲,他捂着心口,呛出一口鲜血。
华凌祁脚步极快,跑到他身边,抱住他下沉的身体:“你做什么?”
镜焲忍耐疼痛,安抚道:“我的法力被夺了大半,稍微动用,便承受不住......我如今不是神不是鬼不是凡人,更不是恶灵,你听他的话,毁掉铃铛,便再也见不到我了。”
华凌祁急声道:“你先别说话。”
相繇不乐意了:“老混蛋,我还没跟你一决高下,你要是死了,我找谁打这一架?少装了,谁能夺你的法力?”
“我。”
相繇九颗脑袋转向骆煜安,表情惊恐不已。
倒不是骆煜安多令它震惊,因为此刻那棺木之上正迅速成长出一棵遒劲的海棠树,每棵树上摇摇欲坠着几盏睁眼的白色灯笼。
仙京当值的宿韶迈出的脚步刚落,距离脚尖一指的地方钉上一杆黄金长.枪。遂带领一众天兵天将隐了身形跟着长.枪的指引,出现在镜焲面前。
相繇呲着牙:“老混蛋不地道,打不过我,找外援!别以为我怕你们!”
归海聿凃似是料到他的目的,绷着下颌不说话。
宿韶抱拳施礼道:“神尊,召卑职有何要事?”
镜焲撑起身,指了指骆煜安:“看,你儿子。”
宿韶表情复杂,客客气气快速看了看骆煜安:“神尊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莫取笑卑职。”
镜焲淡然道:“不瞒你说,那边的小畜生张着九个嘴巴分了吾,那个喜欢穿绣花衣裳的黑心冥君等着小畜生吃完吾,再拉吾的残魂到冥界鞭笞,还有你这个儿子,他的本事大着呢,抢夺吾的法力不说,还让这些杂碎附着。”
归海聿凃司空见惯,默默撇过头。
华凌祁古井无波听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镜焲一口一个“你儿子”说得顺口,宿韶的头却被这几个字越压越低。
骆煜安饶有兴致打量宿韶。
宿韶背后发凉,忙说:“卑职冒着触犯天条擅离职守,卑职这就下令把碍眼的东西清理干净。”
天兵们手结法印,组成一个大的阵法,白色灯笼的眼睛惊恐不安,留下眼泪。
眼泪一道道顺着海棠树干流到漆红棺木上。
华凌祁的眼睛一阵刺痛,她颤抖双手捂着。
骆煜安急切问道:“阿祁,你怎么了?”
华凌祁苦痛呻.吟:“好疼......”
镜焲面色冷然。
华凌祁咬破了唇角,胡乱抓着。
“你忍一下。”镜焲掌心紧贴她的眼睛,随后扯掉她的发带,把她眼睛遮住。
华凌祁额间冒着冷汗,指甲嵌进镜焲的手臂,少顷不再剧烈疼痛,她松开手,缓气道:“棺木,有人,让他们停手......”
不等镜焲动手,归海聿凃挥手,阵法从中破处一道缝隙,天兵们正要补救,便听到镜焲说:“棺木里有人。”
人都伤成这样,相繇不当趁人之危的小人,于是缩小身体又绕在归海聿凃周围。
宿韶不解:“上仙,棺木里怎会有人?”
“棺木不放人才奇怪吧。”银色小蛇不屑道,“你们神仙没死过,总明白人死后,得有棺椁,那些卖身葬父的,不也是为让死后之人有个体面嘛!”
归海聿凃蹙眉:“活人。”
“活,,,,,,”银色小蛇结舌,对着宿韶赞赏,“你儿子办的不全是坏事嘛,这些东西没附着跟着他,里面的活人得永远困在境里。”
宿韶余光扫了骆煜安一眼,问镜焲:“神尊,我们怎么把人救出来?”
“棺木长在刺林上,吸血虫子似的,给刺林提供养料,”镜焲蹙眉,“里面的人可能被棺木吃了。”
华凌祁回忆着棺木出现的位置,默数:“八座棺木?”
镜焲在她掌心叩了叩:“是八座。”
齐琡他们五人,阳离当时说,算上骆煜安,共十四支线香,按照“一道人,两线香”算,线香对不上。
她想起睇被山时,线香的数量就错了。
宿韶走近棺木,笼身的眼睛戒备地转向他。棺木整个被海棠树的根包裹着,想救人就得惊扰眼睛,一惊扰眼睛,华凌祁就疼。
骆煜安径直走向一座棺木前,摊开的掌心,阴阳鱼流转:“悬棺葬一般需要六人抬棺,一位观落阴的引路人,还有逝者,我不知猜想的对不对,这些棺木里的人很可能是阳离他们......”
华凌祁了然,她拉下发带,视线并未受到影响,她与骆煜安对视,说:“我的眼睛之所以疼痛,因为棺木把齐琡默认成引路人了。”
骆煜安颔首。
华凌祁问:“侯爷,凭借阴阳鱼能找到阳离和南风吗?”
骆煜安的视线在发带上转了一圈,说:“能。”
“不必挨个击破,”归海聿凃提醒道,“找到引路人的位置即可。”
“引路人什么东西?”银色小蛇焦躁地绕着,“找到引路人,小卻昭眼睛会疼吗?”
会。
除非不开吞噬齐琡的那座棺木。
华凌祁冷静地翻出短刃,却被两只手同时制止。
她跟镜焲和骆煜安解释道:“齐琡耳骨戴着浮香骨,我以血唤他,他听到了定然设法回应我。”
银色小蛇把归海聿凃往前推了推。
归海聿凃:“小生设结界保护上仙。”
骆煜安担忧道:“你打算怎么办?”
华凌祁划破指腹,断然道:“挖眼,斩树,开棺。”
神将们从未入过境,但听闻过境里多有凶险,卻昭对恶灵的狠戾,令人不寒而栗。他们没见过卻昭,但从他们随宿韶下界,“卻昭”的名字被念叨这么多遍也明白了,这位“患眼疾”的姑娘大概就是传闻中的卻昭上仙。
神将们岿然不动,余光追着她。
她将指腹的血抹到下唇,低声唤了几遍齐琡,半响,其中一棵海棠树轻微晃动,笼身的眼睛转而愤怒。
华凌祁不待棺木有所行动,金光划过,白色灯笼分成两半掉落。
七座棺木顿时暴.躁,树根像灵活的触角,伸展延长。
镜焲等人齐动,纷纷削了那些灯笼,连带着海棠树也削平大半。
华凌祁揉揉发疼的眼睛,不敢耽误,飞身到海棠树,长刀扎进树根,她将未干的血抹在刀身,那乱晃的树枝如临终咽气之人,缓慢枯萎。
她挑走干瘪的树,不急着用刀撬开棺盖,而让咒文锁缠住棺木。
沾血的咒文锁流动在棺木周围,直到那抹血色消失进棺木里,咒文锁幻成刀回到她手里。
刀刃绕过“眼泪”的痕迹,切出一个奇异的形状,齐琡瞄准时机滚身翻出来,他衣服裹着些许黏液,他背对着华凌祁,抽出藏在小腿的短刀,往下颌的位置划。
“齐琡!”华凌祁厉声喊道。
齐琡回身,影卫特质的漆黑面具掉了,贴合脸长出一张银质面具,面具像渐愈合的烧伤,凹凸不平。
棺木接连打开。
阳离、南风、哑奴、夷歌还有,厉未,除阳离意识不清之外,皆昏迷不醒。
唯有齐琡脸上长出这么个东西。
华凌祁握着他的刀刃:“这一刀下去,扯掉你一层皮。”
齐琡闷声摇头,担心伤到她,松开刀,指尖成爪摸到面具的边沿,扣进皮肤。
华凌祁满手是血拍到他脸上,气道:“鲁莽。”
那层未成型的面具,结痂般轻易拿了下来。
华凌祁嫌恶甩掉面具,那面具趴在地上疾速移动,朝着齐琡爬,但齐琡全然没注意到危险,他凝神关注华凌祁的方向。
这时,面具被一截干枯的海棠树枝钉住。
阳离保持投掷的姿势,上身倾倒几乎垂地,抬眼笑了笑,脸着地一头栽倒。
宿韶助几人恢复体力,给夷歌疗伤时眉头紧皱。
银色小蛇摇着脑袋,调侃:“棺木把自己当成河蚌了?咬着人不放!”
“不,”华凌祁的目光落在唯一未开棺的棺木,“他们欲将人蜕变。”
蝶羽化之前幼虫经历成蛹,脱皮的变化,最后振翅高飞。但蜕变失败,结果便是死亡。
棺木里葬了多少命,没人知道,那些死在刺林里的力役数不胜数。
上古之神的残魄以山体的姿态矗立人间,年复一年,忘了自己,忘了使命,或许再次生出妄念,又或者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吞噬生灵滋养山体。
漆红棺木作神梯,走向高处的上位者,脚下是层层白骨,眼前的光太过耀眼,他们从不会回头看。
“咳。”
厉未咳出喉中黏液,望着周围,蓦地大笑:“朕,朕成仙了,这是天命!哈哈,朕当这个皇帝,果真,果真是天命!”
他的冠冕歪斜,龙纹的金线抽丝,狼狈且骄傲地猛扑向那座从出现至今都没有攻击人的棺木。
“朕找到了,朕终于找到长生的方法。”厉未激动颤抖着双手,如实珍宝,疯魔痴笑。
他咬牙拼力试图打开棺木,目眦欲裂地嘶喊道:“来人,给朕打开它!”
无人理会。
刚清醒的哑奴,疑惑不解。
厉未赤目瞪着夷歌,正要强行拖拽,手上突然挨了一鞭子。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朕无礼!”
华凌祁睨着他,阴冷的眸光竟让他不觉后退。
“朕?”华凌祁笑了,“大齐的皇位还轮不上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昏庸之辈来坐,借势问天?倒不必这般麻烦,我给你一条捷径,这刀贴着脖子划一道,你亲自上天问一问,如何?”
厉未跌落,他背靠棺木,指着华凌祁,惶恐道:“朕就是皇帝!天命如此!这些,这些神仙,来接朕的,只要,只要朕得到这件宝贝,朕就长生不老,做永生永世的皇帝!”
“什么宝贝?”
厉未眼前出现一个红色身影,他惊悸大叫,脑袋后仰才看清,这人眼露精光,嘴角上扬,愉悦地再次问道:“什么宝贝?让人长生不老?”
厉未喉结滚动紧张吞咽:“你给朕取出来,就知道了,朕允诺你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镜焲嘴角笑着,五指抓下一层棺木的皮:“好啊,吾跟皇帝玩个游戏如何?你先说说,谁告诉你这里面藏着宝贝的?”
厉未的身体抖了抖,抬起食指,指的人竟是,昏迷的夷歌。
镜焲起身,慢条斯理拍了拍手:“吾的法力尽失,他当皇帝的话,你是不是稍微遵一下旨?”
骆煜安唇线紧抿,抱着手臂不语。
华凌祁不知正思索什么,锁着眉,预感不好:“白玉骨?”
宿韶一听这话,错愕地看着镜焲。
骆煜安沉着脸提起厉未扔远,掌心聚起流火,逐渐扩大,成阴阳八卦状,他手掌一翻,俯身下压,燃火的八卦图砸碎了棺木。
一截刻着金色咒文的白玉骨漂浮半空。
南风被动静惊醒,睁眼就见骆煜安收了白玉骨,顾不上疼痛,抱住骆煜安的腰哭得肝肠寸断,说不出一句整话。
棺木灰飞烟灭后,飘来漫天引路纸钱。
“一道人,两线香,黄泉路上,不饿得慌。”
黑白鬼使恪尽职守,两人遇到过各种惨不忍睹,瞧见宿韶等神将的仙气时,才惊觉自身浊气原是这般重。
阳离枕在齐琡肩头,无声念叨:“线香不够数啊......”
澜州时,黑鬼使跟阳离吵过架,语气不善道:“一道人,两线香。怎么不够?”
阳离被激怒,奈何有气无力,掰着手指跟黑鬼使对人数。
黑鬼使冷哼:“你算一个人吗?”
阳离:“啧,怎么骂人呢?!”
分给他的确实是一支线香,他困惑反问齐琡:“我不是人吗?”
齐琡把脖巾拉上遮住口鼻:“挺有自知之明。”
最后一支线香,白鬼使却犯了难。
骆煜安夺了镜焲的神力,镜焲已与凡人无异,商婆的线香绝不会出错。
南风左顾右盼,怯生生地说:“我,我家主子,还没......”
归海聿凃说:“由线香决定吧。”
线香最终落到镜焲面前。
“恭喜神尊得偿所愿。”归海聿凃不动声色道。
镜焲冷笑,揶揄道:“多谢冥君的成全。”
线香入地,轻烟袅袅,霎时间地动山摇,萦绕着黑雾的刺林随之崛起。
宿韶经过骆煜安未做停留,对镜焲恭敬施礼,说:“上古之神残魄太过久远,自五百年前鉴典阁损毁,更是无仙管理,是天界疏忽,神尊,卑职定将此事如实禀告帝君,此地交给卑职善后,卑职命天兵先送你们出境。”
阵法如巨浪翻涌,扩出天地之域。
十四支线香,其中两支中间断截。
华凌祁入目鲜红,随后被包裹进宽厚的怀里。
他把铃铛放在她手心,华凌祁欲抬头,圈着的手臂一紧。
“别动,让我多抱一会儿。”他哑声道,“我承认以前做了一些错事,你厌我弃我也情有可原,你如今拥有摧毁铃铛的能力,如果,不见我,毁了它吧,就当,我从来没招惹过你。”
“......阿祁,我好舍不得。”
华凌祁跌坐在地,身边一空,她忙伸手去抓。
墨绿林间,云遮雾罩,无一抹嫣红。
脸颊微凉,她指腹触摸,不知水还是泪,顺着手指滑到掌心。
针叶细雨,打湿额前碎发。
华凌祁既委屈又气恼,无处宣泄,呜咽低吼。
一缕缕丝线将她紧密缠绕,她的身体软塌塌地从半跪被拉扯站起,一如当如种蛊时境中所遇。
但丝线的另一端连接一人,垂着头,宽大的玄色长袍拖地,丝线里有荧光,不断从他体内汇向华凌祁。
她抬起指尖,丝线也牵动另一端的人,他缓缓抬眸,偏头浅笑。
华凌祁的视线晃动,艰难向前走了两步,便不动了:“是你救了我?”
“是你自己。”他说,“卻昭来了。”
剥夺灵魂是什么感觉?
......谈不上多痛。
相连的丝线崩断,他从未断彻底的丝线中走向她,捉住她的指尖,问:“你好像早有预料?”
“我曾问过你,我是否也是神识的容器,神明的意识觉醒后,我们会不会消失?”华凌祁舔了舔唇边,艰涩地说,“你告诉我,卻昭的神识早就散了,你说卻昭来了?”
她最后的声音很轻,她质问着面前的人,也在心里质问自己已有的答案。
“镜焲呢?”
面前的人神色黯然,眼眸的光褪去,他说:“他就是个疯子,他是,比最深地狱的恶鬼更加肮脏的神......我看到了他的过往,他对你使用的那些手段,最终都是让卻昭复活......”
骆煜安的手不再温暖,冰凉彻骨的寒气一瞬间轰然荡开。
华凌祁的血骨都要凝固,她撤出手,说:“这些不是早就知道了么?镜焲剔仙骨散魂识逆天道,不就是为了卻昭?”
骆煜安盯着她,后退几步,笑道:“他的轩辕弓,对准的,是你。他算计的以后,没有你。阿祁,你意识泯灭的刹那,卻昭出现了。我知道,我知道你爱他......这种感觉,身不由己,但是,阿祁,那全是因为卻昭的痕迹......”
“你与卻昭同体共魂,我以为,只要你恢复卻昭的记忆,便就是真的卻昭......不是,不是!我错信了他!”
华凌祁逼近,直视他,声音有些颤抖:“你怎知见到的就是真的卻昭?”
当时,箭矢的金光没入华凌祁体内,她下坠的同时,刺林幻化的面具人犹如饥饿的鱼,前仆后继追着她扑咬。
骆煜安破冰而出,打散残识形成的黑影,他斩杀完碍事的面具人,俯身直冲水底,这时,他突然身体一空,跟着面具人一同被一股力道震远。
只见面具人中出现一只庞大且虚幻的相繇,蛇首垂落,一人踏水而来。
她瞳孔蒙着一层白雾,神情木讷,没开智的孩童一般左顾右盼。
面具人仍未善罢甘休,回弹的身体再次接近她。
虚幻的相繇张牙舞爪,但奈何不了面具人。
华凌祁呆滞片刻,指尖幻化出咒文锁,手腕翻动,顷刻间金色咒文分散,击中面具人眉心。
骆煜安明白,这不是身为凡人的华凌祁所拥有的法力。
至少目前,她驱使不了还在冥界的相繇。
就在面具人消散的时候,那只巨大的相繇也如冰雪消融,毫无痕迹。
她走近骆煜安,脸色毫无情绪,那双白雾的瞳仁,让骆煜安想起了玉藏儿。
“你......”
骆煜安刚开口,她忽然摇摇欲坠,闭上眼睛,昏倒了。
骆煜安注视面前的华凌祁,明眸善睐,双眼不再白蒙蒙,他轻声说:“阿祁,你那么聪明,莫骗自己了。你明白的,你昏迷时,你不再是你。”
他抚上华凌祁略带倔强的脸,眼底哀伤:“我与藏吟九交易,设局身死,不只因为换身份,更重要的是,镜焲想吞噬我,他要世间再无骆煜安......我与他搏命的日子里,我总想起,你困在郡邸狱的场景......若回到七年前......”
华凌祁眸光闪烁:“回到七年前,骆煜安也不会做任何改变。”
骆煜安叹气,目光灼灼,对华凌祁说:“我从未骗过你,阿祁,我依旧是你认识的骆煜安。你没有卻昭的记忆,根本不知道他做过什么,答应我,别靠近他,这一世我陪你。”
华凌祁沉默须臾,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骆煜安诚恳点头。
“你和藏吟九的交易是什么?”
“他顶替尚颜湫的身份,在大齐各处安插细作寻找玉藏儿,”骆煜安低声说,“后来,他得知玉藏儿死了,便把主意打到照泽寺莲珠。但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得手,直到最后一颗莲珠送到了郡邸狱。”
华凌祁问:“他用莲珠做什么?”
“月栎擅巫术,”骆煜安苦笑,“玉藏儿与他血脉相连,他曾无数次利用巫术召灵,无一成功,他欲使用莲珠加之巫术的力量复活玉藏儿,他预见最差的情况,引来玉藏儿的残魂,见她一面。”
“他也知道我是玉藏儿引魂入腹所生,他见过镜焲,我便与他说,不必利用莲珠我能让他见到玉藏儿,”骆煜安指腹摩挲华凌祁的脸颊,“他提出带我回月栎,而他必须答应西南不发动蛊虫暴.动。”
华凌祁说:“上巳节之乱,还有别的选择。”
“没有别的选择,阿祁,”骆煜安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藏吟九不会让我死的,我总得自己搏一搏。在他将我吞噬殆尽之前,我一直找与他共存的方法,可是......我与他,只能活一个。你我同是凡人,不过几十年光景,我陪你平安顺遂过这几十年,你不要再探寻卻昭是谁,你只做华凌祁,好吗?”
“侯爷,还做得了凡人吗?”华凌祁说,“从蛊虫种下的那一刻,不,或许,从来到凡间,你我就不是寻常凡人。”
“只要你想,我们就是!你不愿活在那样的乱世,我为你颠皇权,平天下,送你盛世。”骆煜安满怀希冀,“大巫有办法让我们不再被恶灵牵入境里,你的铃铛,毁掉它,管他是仙还是鬼,与我们无关......”
就在这时,骆煜安放在华凌祁脸庞的手背划过一道流光箭矢,他的手抖了一下,掌心仍贴着华凌祁。
鲜红衣袍上下翻飞,空中之人阴鸷地眸光落在骆煜安身上。
骆煜安捞起华凌祁衣领的一根头发,视线转回她脸上,仔细端详,话却是说给镜焲:“连她都能伤到,你的箭术不过如此。”
镜焲充耳不闻对他的嘲讽,摊开掌心,赫然幻化出一只精巧的铃铛:“找它吗?”
华凌祁并不奇怪他能找到铃铛,反而清晰地看到那身惹眼红衣的斑驳,镜焲与她分开之时着玄青衣袍。
玄青的斗篷......
麻木无情地朝她射.出箭矢。
镜焲自脚尖落地,他眼底含笑,遥遥伸手,说:“阿祁,过来。”
骆煜安握住华凌祁的手腕:“想起你那些恶心的过往了吧,滚远点,莫弄脏了她。”
镜焲垂手,笑道:“脏?她被弄脏的样子,不是更美么?把这么清冷高傲的人,压在身下,一寸,一寸吻咬,听着她无力抽噎,哭到嘶哑,所有的声音都化为炙热的喘息......”
骆煜安羞愤:“你住口!”
“娇软瓷肌全部抹上你的味道......”镜焲的语调平缓道,“凡人贪恋一霎的冲动,低劣的欲念。”
镜焲的指尖往上微动,铃铛托浮,飞到华凌祁面前,他说:“毁了它,我将再次陷入沉睡,若你愿意过平凡的生活,我也成全你,保证不会被你的血唤醒。”
“这样,跟杀了你有何区别?”华凌祁颤声问道,“你不继续找卻昭了吗?”
“你记不起卻昭那些记忆也好,境对你的影响太大,一次一次让你看清自己,害怕吗?”镜焲说,“他的提议不错,你做一世凡人,别再纠葛神明鬼怪中间......”
华凌祁召回铃铛,沉声问镜焲:“你杀死过我吗?”
镜焲:“不曾。”
华凌祁摇了摇头,否定道:“不,应该说,你杀死了卻昭吗?”
镜焲的寂然转瞬即逝:“不曾。”
“老混账撒谎!”
华凌祁回首,便见归海聿凃赫然出现,一条手臂长短的九首蛇身小银蛇虚虚地绕着他转。
“我刚才明明感知到了卻昭!若卻昭回来,我绝不让你再跟她说一句话。你惯会诓骗她,让她涉世红尘,还说什么红尘眯眼,要不是你这个老混账教唆,卻昭怎会受那么多苦!”
银色小蛇满腔义愤,但它的指责没有多少威慑。镜焲冷眼扫了它一眼,那尾巴悄无生气缠上归海聿凃的手臂。
“呵,这是跟吾清算来了吗?”镜焲讪笑,“好啊,冥君也别闲着,冷眼旁观这么多年的热闹,今日活动活动筋骨。”
“神尊不必激怒小生,”归海聿凃点了点银色小蛇晃动的脑袋,说,“境属三界法外之地昭陵阙管辖,小生仅辅助对付恶灵,神尊,是恶灵吗?”
银色小蛇的眼睛赤红,蛇身突然窜出,落地暴长,九颗脑袋张着血盆大口,激荡起一阵薄雾。
而此时,地面崩裂,冒出几个漆红棺木。
相繇也没想到为什么出现棺木,九颗脑袋的表情齐齐呆怔。
“三界......”镜焲大笑道,“三界都在才热闹。”
他幻化出黄金长.枪,施展咒术,长.枪猛然向上冲,再看镜焲,他捂着心口,呛出一口鲜血。
华凌祁脚步极快,跑到他身边,抱住他下沉的身体:“你做什么?”
镜焲忍耐疼痛,安抚道:“我的法力被夺了大半,稍微动用,便承受不住......我如今不是神不是鬼不是凡人,更不是恶灵,你听他的话,毁掉铃铛,便再也见不到我了。”
华凌祁急声道:“你先别说话。”
相繇不乐意了:“老混蛋,我还没跟你一决高下,你要是死了,我找谁打这一架?少装了,谁能夺你的法力?”
“我。”
相繇九颗脑袋转向骆煜安,表情惊恐不已。
倒不是骆煜安多令它震惊,因为此刻那棺木之上正迅速成长出一棵遒劲的海棠树,每棵树上摇摇欲坠着几盏睁眼的白色灯笼。
仙京当值的宿韶迈出的脚步刚落,距离脚尖一指的地方钉上一杆黄金长.枪。遂带领一众天兵天将隐了身形跟着长.枪的指引,出现在镜焲面前。
相繇呲着牙:“老混蛋不地道,打不过我,找外援!别以为我怕你们!”
归海聿凃似是料到他的目的,绷着下颌不说话。
宿韶抱拳施礼道:“神尊,召卑职有何要事?”
镜焲撑起身,指了指骆煜安:“看,你儿子。”
宿韶表情复杂,客客气气快速看了看骆煜安:“神尊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莫取笑卑职。”
镜焲淡然道:“不瞒你说,那边的小畜生张着九个嘴巴分了吾,那个喜欢穿绣花衣裳的黑心冥君等着小畜生吃完吾,再拉吾的残魂到冥界鞭笞,还有你这个儿子,他的本事大着呢,抢夺吾的法力不说,还让这些杂碎附着。”
归海聿凃司空见惯,默默撇过头。
华凌祁古井无波听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镜焲一口一个“你儿子”说得顺口,宿韶的头却被这几个字越压越低。
骆煜安饶有兴致打量宿韶。
宿韶背后发凉,忙说:“卑职冒着触犯天条擅离职守,卑职这就下令把碍眼的东西清理干净。”
天兵们手结法印,组成一个大的阵法,白色灯笼的眼睛惊恐不安,留下眼泪。
眼泪一道道顺着海棠树干流到漆红棺木上。
华凌祁的眼睛一阵刺痛,她颤抖双手捂着。
骆煜安急切问道:“阿祁,你怎么了?”
华凌祁苦痛呻.吟:“好疼......”
镜焲面色冷然。
华凌祁咬破了唇角,胡乱抓着。
“你忍一下。”镜焲掌心紧贴她的眼睛,随后扯掉她的发带,把她眼睛遮住。
华凌祁额间冒着冷汗,指甲嵌进镜焲的手臂,少顷不再剧烈疼痛,她松开手,缓气道:“棺木,有人,让他们停手......”
不等镜焲动手,归海聿凃挥手,阵法从中破处一道缝隙,天兵们正要补救,便听到镜焲说:“棺木里有人。”
人都伤成这样,相繇不当趁人之危的小人,于是缩小身体又绕在归海聿凃周围。
宿韶不解:“上仙,棺木里怎会有人?”
“棺木不放人才奇怪吧。”银色小蛇不屑道,“你们神仙没死过,总明白人死后,得有棺椁,那些卖身葬父的,不也是为让死后之人有个体面嘛!”
归海聿凃蹙眉:“活人。”
“活,,,,,,”银色小蛇结舌,对着宿韶赞赏,“你儿子办的不全是坏事嘛,这些东西没附着跟着他,里面的活人得永远困在境里。”
宿韶余光扫了骆煜安一眼,问镜焲:“神尊,我们怎么把人救出来?”
“棺木长在刺林上,吸血虫子似的,给刺林提供养料,”镜焲蹙眉,“里面的人可能被棺木吃了。”
华凌祁回忆着棺木出现的位置,默数:“八座棺木?”
镜焲在她掌心叩了叩:“是八座。”
齐琡他们五人,阳离当时说,算上骆煜安,共十四支线香,按照“一道人,两线香”算,线香对不上。
她想起睇被山时,线香的数量就错了。
宿韶走近棺木,笼身的眼睛戒备地转向他。棺木整个被海棠树的根包裹着,想救人就得惊扰眼睛,一惊扰眼睛,华凌祁就疼。
骆煜安径直走向一座棺木前,摊开的掌心,阴阳鱼流转:“悬棺葬一般需要六人抬棺,一位观落阴的引路人,还有逝者,我不知猜想的对不对,这些棺木里的人很可能是阳离他们......”
华凌祁了然,她拉下发带,视线并未受到影响,她与骆煜安对视,说:“我的眼睛之所以疼痛,因为棺木把齐琡默认成引路人了。”
骆煜安颔首。
华凌祁问:“侯爷,凭借阴阳鱼能找到阳离和南风吗?”
骆煜安的视线在发带上转了一圈,说:“能。”
“不必挨个击破,”归海聿凃提醒道,“找到引路人的位置即可。”
“引路人什么东西?”银色小蛇焦躁地绕着,“找到引路人,小卻昭眼睛会疼吗?”
会。
除非不开吞噬齐琡的那座棺木。
华凌祁冷静地翻出短刃,却被两只手同时制止。
她跟镜焲和骆煜安解释道:“齐琡耳骨戴着浮香骨,我以血唤他,他听到了定然设法回应我。”
银色小蛇把归海聿凃往前推了推。
归海聿凃:“小生设结界保护上仙。”
骆煜安担忧道:“你打算怎么办?”
华凌祁划破指腹,断然道:“挖眼,斩树,开棺。”
神将们从未入过境,但听闻过境里多有凶险,卻昭对恶灵的狠戾,令人不寒而栗。他们没见过卻昭,但从他们随宿韶下界,“卻昭”的名字被念叨这么多遍也明白了,这位“患眼疾”的姑娘大概就是传闻中的卻昭上仙。
神将们岿然不动,余光追着她。
她将指腹的血抹到下唇,低声唤了几遍齐琡,半响,其中一棵海棠树轻微晃动,笼身的眼睛转而愤怒。
华凌祁不待棺木有所行动,金光划过,白色灯笼分成两半掉落。
七座棺木顿时暴.躁,树根像灵活的触角,伸展延长。
镜焲等人齐动,纷纷削了那些灯笼,连带着海棠树也削平大半。
华凌祁揉揉发疼的眼睛,不敢耽误,飞身到海棠树,长刀扎进树根,她将未干的血抹在刀身,那乱晃的树枝如临终咽气之人,缓慢枯萎。
她挑走干瘪的树,不急着用刀撬开棺盖,而让咒文锁缠住棺木。
沾血的咒文锁流动在棺木周围,直到那抹血色消失进棺木里,咒文锁幻成刀回到她手里。
刀刃绕过“眼泪”的痕迹,切出一个奇异的形状,齐琡瞄准时机滚身翻出来,他衣服裹着些许黏液,他背对着华凌祁,抽出藏在小腿的短刀,往下颌的位置划。
“齐琡!”华凌祁厉声喊道。
齐琡回身,影卫特质的漆黑面具掉了,贴合脸长出一张银质面具,面具像渐愈合的烧伤,凹凸不平。
棺木接连打开。
阳离、南风、哑奴、夷歌还有,厉未,除阳离意识不清之外,皆昏迷不醒。
唯有齐琡脸上长出这么个东西。
华凌祁握着他的刀刃:“这一刀下去,扯掉你一层皮。”
齐琡闷声摇头,担心伤到她,松开刀,指尖成爪摸到面具的边沿,扣进皮肤。
华凌祁满手是血拍到他脸上,气道:“鲁莽。”
那层未成型的面具,结痂般轻易拿了下来。
华凌祁嫌恶甩掉面具,那面具趴在地上疾速移动,朝着齐琡爬,但齐琡全然没注意到危险,他凝神关注华凌祁的方向。
这时,面具被一截干枯的海棠树枝钉住。
阳离保持投掷的姿势,上身倾倒几乎垂地,抬眼笑了笑,脸着地一头栽倒。
宿韶助几人恢复体力,给夷歌疗伤时眉头紧皱。
银色小蛇摇着脑袋,调侃:“棺木把自己当成河蚌了?咬着人不放!”
“不,”华凌祁的目光落在唯一未开棺的棺木,“他们欲将人蜕变。”
蝶羽化之前幼虫经历成蛹,脱皮的变化,最后振翅高飞。但蜕变失败,结果便是死亡。
棺木里葬了多少命,没人知道,那些死在刺林里的力役数不胜数。
上古之神的残魄以山体的姿态矗立人间,年复一年,忘了自己,忘了使命,或许再次生出妄念,又或者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吞噬生灵滋养山体。
漆红棺木作神梯,走向高处的上位者,脚下是层层白骨,眼前的光太过耀眼,他们从不会回头看。
“咳。”
厉未咳出喉中黏液,望着周围,蓦地大笑:“朕,朕成仙了,这是天命!哈哈,朕当这个皇帝,果真,果真是天命!”
他的冠冕歪斜,龙纹的金线抽丝,狼狈且骄傲地猛扑向那座从出现至今都没有攻击人的棺木。
“朕找到了,朕终于找到长生的方法。”厉未激动颤抖着双手,如实珍宝,疯魔痴笑。
他咬牙拼力试图打开棺木,目眦欲裂地嘶喊道:“来人,给朕打开它!”
无人理会。
刚清醒的哑奴,疑惑不解。
厉未赤目瞪着夷歌,正要强行拖拽,手上突然挨了一鞭子。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朕无礼!”
华凌祁睨着他,阴冷的眸光竟让他不觉后退。
“朕?”华凌祁笑了,“大齐的皇位还轮不上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昏庸之辈来坐,借势问天?倒不必这般麻烦,我给你一条捷径,这刀贴着脖子划一道,你亲自上天问一问,如何?”
厉未跌落,他背靠棺木,指着华凌祁,惶恐道:“朕就是皇帝!天命如此!这些,这些神仙,来接朕的,只要,只要朕得到这件宝贝,朕就长生不老,做永生永世的皇帝!”
“什么宝贝?”
厉未眼前出现一个红色身影,他惊悸大叫,脑袋后仰才看清,这人眼露精光,嘴角上扬,愉悦地再次问道:“什么宝贝?让人长生不老?”
厉未喉结滚动紧张吞咽:“你给朕取出来,就知道了,朕允诺你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镜焲嘴角笑着,五指抓下一层棺木的皮:“好啊,吾跟皇帝玩个游戏如何?你先说说,谁告诉你这里面藏着宝贝的?”
厉未的身体抖了抖,抬起食指,指的人竟是,昏迷的夷歌。
镜焲起身,慢条斯理拍了拍手:“吾的法力尽失,他当皇帝的话,你是不是稍微遵一下旨?”
骆煜安唇线紧抿,抱着手臂不语。
华凌祁不知正思索什么,锁着眉,预感不好:“白玉骨?”
宿韶一听这话,错愕地看着镜焲。
骆煜安沉着脸提起厉未扔远,掌心聚起流火,逐渐扩大,成阴阳八卦状,他手掌一翻,俯身下压,燃火的八卦图砸碎了棺木。
一截刻着金色咒文的白玉骨漂浮半空。
南风被动静惊醒,睁眼就见骆煜安收了白玉骨,顾不上疼痛,抱住骆煜安的腰哭得肝肠寸断,说不出一句整话。
棺木灰飞烟灭后,飘来漫天引路纸钱。
“一道人,两线香,黄泉路上,不饿得慌。”
黑白鬼使恪尽职守,两人遇到过各种惨不忍睹,瞧见宿韶等神将的仙气时,才惊觉自身浊气原是这般重。
阳离枕在齐琡肩头,无声念叨:“线香不够数啊......”
澜州时,黑鬼使跟阳离吵过架,语气不善道:“一道人,两线香。怎么不够?”
阳离被激怒,奈何有气无力,掰着手指跟黑鬼使对人数。
黑鬼使冷哼:“你算一个人吗?”
阳离:“啧,怎么骂人呢?!”
分给他的确实是一支线香,他困惑反问齐琡:“我不是人吗?”
齐琡把脖巾拉上遮住口鼻:“挺有自知之明。”
最后一支线香,白鬼使却犯了难。
骆煜安夺了镜焲的神力,镜焲已与凡人无异,商婆的线香绝不会出错。
南风左顾右盼,怯生生地说:“我,我家主子,还没......”
归海聿凃说:“由线香决定吧。”
线香最终落到镜焲面前。
“恭喜神尊得偿所愿。”归海聿凃不动声色道。
镜焲冷笑,揶揄道:“多谢冥君的成全。”
线香入地,轻烟袅袅,霎时间地动山摇,萦绕着黑雾的刺林随之崛起。
宿韶经过骆煜安未做停留,对镜焲恭敬施礼,说:“上古之神残魄太过久远,自五百年前鉴典阁损毁,更是无仙管理,是天界疏忽,神尊,卑职定将此事如实禀告帝君,此地交给卑职善后,卑职命天兵先送你们出境。”
阵法如巨浪翻涌,扩出天地之域。
十四支线香,其中两支中间断截。
华凌祁入目鲜红,随后被包裹进宽厚的怀里。
他把铃铛放在她手心,华凌祁欲抬头,圈着的手臂一紧。
“别动,让我多抱一会儿。”他哑声道,“我承认以前做了一些错事,你厌我弃我也情有可原,你如今拥有摧毁铃铛的能力,如果,不见我,毁了它吧,就当,我从来没招惹过你。”
“......阿祁,我好舍不得。”
华凌祁跌坐在地,身边一空,她忙伸手去抓。
墨绿林间,云遮雾罩,无一抹嫣红。
脸颊微凉,她指腹触摸,不知水还是泪,顺着手指滑到掌心。
针叶细雨,打湿额前碎发。
华凌祁既委屈又气恼,无处宣泄,呜咽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