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苏娘子,莫等了。”

    子时,夜阑人静。

    街道之上,一女子手举华灯,目视远方。

    阳春在一边劝了三四遍,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未劝得女子挪动一步。

    现下已是三更天,连隔壁老王家的狗都不叫了。这禾苏娘子也是个倔脾气,怎么劝都不走,在这街上一站就是一个时辰之久,急得阳春原地打转,苦口婆心道:“禾苏娘子,莫等了,公子今日怕是不会回了。”

    “阳春你别劝了,我既答应了公子,定是要等到人的。”

    “娘子,您旧伤未愈,这更深露重的,我实在怕您吃不消。”阳春向前一步,拿下禾苏手里的灯,举向前方,“如今司检阁立场不明,您这般大摇大摆地出现,若是出了问题,我如何与公子交代?”

    禾苏见阳春憋红了脸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阳春,你可真是操心的命。”

    “可不是嘛?急死个人了。”跟着两个倔种主子。

    “娘子,您听我一句劝,先走,别等公子了,公子神通广大,他既能让您先走,必然是想好了退路的,您若一直候着,怕是会误了公子计划,”见禾苏脸上有了动摇之态,阳春再接再厉道,“禾苏娘子,您与公子这般胶着,恐会错过彼此见面时机。”

    这番话并非没有道理,禾苏思衬一二,点头应了阳春的话:“如此,你我先上马车吧。”

    阳春如获大赦地喘了口气,跟在禾苏身后上了马车,等进了车内,阳春一边放下车帘,一边絮叨:“您这样就对了,我......”话未讲完,脖间突然一痛,阳春暗道一声完了,直接陷入黑暗。

    禾苏伸手扶稳对方,从容地跳下了马车。

    阳春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若要出澧都并非难事,公子留下阳春给自己,肯定是为她安排好了后路,但她也知道,将阳春留给她,他便没了退路。

    “白驹,跑远点,别回头。”禾苏扬鞭狠狠拍在马后背,白驹吃痛狂奔,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黑夜中。

    如今已到了无解地步,能多救一人便是一人,她得公子庇佑苟活数年,又怎能让公子为她丧了性命。

    禾苏望了眼天,无月无星,她抿嘴一笑,想来师父说的也对,她若没有贪玩出了朋归楼,便不会闯下这般祸事。

    “罢罢罢,横竖都一刀......”她喃喃自语,“与其等着被抓,倒不如主动出击。”说着,便与马道反向而行。

    翌日,金光漫山。

    司检阁内,数位长老齐聚一堂。

    “季家小儿,灵狐究竟在哪!”率先发话的是位白胡子长者,他怒目圆瞪,拂尘直指台下,“你这般冥顽不灵,不知悔改,如何对得起你父亲?如何对得起你季家列祖列宗!”

    堂厅之下,两位司检阁弟子压着一名青年跪于地上,青年浑身是伤,发丝黏着血痂,他低垂着头,微微喘息:“二长老何必拿季家先祖要挟于我?溯洄愚昧,实不知有何过错。”

    “你!”二长老气得胡子翘起,他一甩拂尘,骂了句“竖子不可教也”。

    堂间寂静一霎,随后,一边的大长老发声:“溯洄,你自幼和我修习法术,我知你聪慧刻苦,可如今你受灵狐魅智,道心不稳,若再执迷不悟,恐经年修为毁于一旦。”

    季溯洄不语。

    他道心如何,自是没人比他更清楚,所谓道心不稳,不过是一开始的道便是错的,既然是错的,如何能稳,如何不崩?

    “师尊,您不必多说。溯洄道心崩塌,与灵狐无关,是溯洄愚钝,数十年都参不透家父留下的话。”

    “溯洄,那不过是句没头没尾的胡话,怎就将你束缚至此? 当年你父亲留下一纸关于狐元灵的卦文便没了去向,至今寻不到人影,灵狐一族是找到他的关键!更何况狐元灵乃人妖大战时灵狐族怨气幻化之物,此物危险至极,哪怕举我司检阁全阁之力,也不一定镇压得住,诓论于你!”大长老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莫执拗了。”

    “弟子心智不坚,受妖邪控制闯下大祸,此非灵狐之过,岂能让她为弟子承罪?如今狐元灵现世,倘若父亲所卦之象非虚,以我之身可救澧都百姓,便请师尊即刻动手,迟则生变。”说罢,季溯洄垂首叩拜,不起。

    “好赖话你都讲了,就是不愿告诉我们灵狐在哪,季浔,你置我们司检阁于何地?”二长老嗤了一声,显然被气坏了。

    “溯洄......不知。”

    两边僵持之时,门外一道清脆女声引起阁中人的注意:“都说司检阁对人向来宽宥,如今看来,天下之言,真真假假,也确是不能全信。”

    “谁!”

    “谁?你姑奶奶我!”声音骤大,禾苏手持团扇入阁,逼得众人倒退数步。

    “灵狐?”

    “是灵狐!”

    “她怎敢来此?不是说她重伤未愈,逃出澧都了吗?”

    众人议论纷纷,皆被禾苏听了进去,她扬唇大笑:“未想你司检阁中弟子,竟也这般八卦。”

    话毕,阁中一静,只闻呼吸声:“灵狐,来得正好!还不赶快束手就擒!”

    二长老拉着张老脸斥道。

    “二长老,好歹我们也有过几条烤鱼的交情,别这么不近人情嘛。”禾苏笑眯眯地走近前,不动声色地跪坐在季溯洄身边,当了个人形靠垫,“您看,我这不就来请罪了吗?”

    “你?请罪?呵!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二长老您这话说的,我说来请罪,必然是真的来请罪,我知人族痛恨狐元灵,它既因我而来,自是要由我带走的。”话还没说完,衣袖便被一道暗力拉扯住。

    禾苏不理,继续说道:“如今狐元灵现世,劫难再难逃过,既然如此,不如与其硬上一回。”她从始至终都是一副眉眼弯弯的样子,乍看之下,也不过桃李年华的女子,哪有半点灵狐的威风。

    “说得轻巧。”

    “是,所以小辈带着诚意来了。”禾苏抽回衣袖,团扇一挥,一枚灵石便出现在堂中。

    “狐元灵!”

    众人又是一惊,二长老亦被吓了一跳,原先封在弟子嘴上的咒令也失了效:“真的是狐元灵啊!”

    “这灵狐来这一遭究竟为了什么?”

    “奇也怪哉!”

    “你?你究竟为何?”二长老手下拂尘不稳,面带惊恐。

    “二长老,我都说了我是来请罪的。只是禾苏有一惑不解,我虽与狐元灵日夜相处,却并未感到分毫怨气,也未见得其能耐之大,为何您会这般恐惧?”

    女子不解神色不似作假。二长老趁机稳住表情,大方说出对狐元灵的恐惧:“此物是你灵狐族怨气所化,相传人妖大战期间数百仙士死于其下,威力巨大!你乃灵狐遗脉,它自然与你亲近,我等皆为妖族敌人,哪有不怕的道理!”

    “也就是说,现今未曾有人见识过它的能耐?”

    “是。”

    “如此......”又有谁能启动它呢?禾苏琢磨一会儿,道,“如此,不如让我与公子一同封了它。”

    “这可是妖族宝物,你要封了它?”这下连大长老也不淡定了。

    禾苏点头,她盯着那枚石子,还同往日一样自言自语:“总是要断的。”

    “什么?”二长老疑惑问道。

    禾苏自然略过了二长老的疑问,目光坚定地说道:“二位长老,禾苏修炼不精,却天生九命,又受公子庇佑多年,如今,该我报答他了。”

    “禾苏!”眼见事情逐渐不对,季浔连忙制止,却因太过用力咳出一摊血。

    “公子,静息。”禾苏扶住对方,为他顺气。

    “你不是走了吗?”季浔压低声音问她,虽然没有什么作用,毕竟在座的皆是耳尖之人。

    禾苏小心渡着灵气与他,回道:“我答应过,要等你回来。”

    “胡闹。”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大长老见二人语气亲昵,不自然地咳了两声:“灵狐,你这般行事,意欲何为?”

    “我?”禾苏歪了下脑袋,思索片刻,道,“我想向您讨道剑气。”

    “嗯?”

    禾苏扶好季浔,声音铿锵有力:“我需要您的一道剑气。”

    “什么剑气?”

    “纯阳剑气。”

    这四字掷地有声,二长老手中拂尘立刻落下了地,他难以置信地问:“灵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纯阳剑气,岂是你想要便能要的!”

    他今日算是开了眼,这灵狐一族果真如记载一般,不仅行事诡异,口气更是狂妄。

    “纯阳剑气乃师兄元神所化,你——”

    “二长老,不必多言。”大长老及时阻断了话头,他垂眸看下去,神情不清,“灵狐,纯阳剑气可以借给你,可你何时归还?”

    “您算得到的。”

    堂内再陷寂静。

    许久,大长老嗟叹一句:“罢。这剑气,你且拿着。”

    说完,一道至纯剑气迎面而来,禾苏迅速吸入体内,顿时灵气大盛,她扶起季浔,给他喂下一粒药丸:“如此,我便带公子去了。”

    话音刚落,堂下便没了人影。

    此番操作让人瞪目结舌:“这......”

    大长老双手覆背,目视远方,幽幽道着时也,命也。

    “师兄,可是有什么不对?”二长老悄然收回拂尘,与大长老神识传音。

    “师弟怕是也察觉到怪异之处了,这灵狐周身气息不对,不似此世之人。”大长老不欲隐瞒,直接道出玄机。

    “什么?!”

    大伙儿面面相觑,眼里只剩震惊。

    大长老又叹一声,命令道:“诸位今日窥见未知机缘,虽非本愿,亦恐天降怒意,至今日起,凡我司检阁弟子,不得踏出阁楼半步,违者,逐出阁。”

    说罢,挥袖退散弟子,待弟子退尽,大长老这才松了神色,他布起结界,看向二长老:“师弟,接下来的事,交给你了。”

    纯阳剑气一取,大长老外貌立即衰老了数十岁,二长老俯首应是,只在心中喟叹,司检阁,怕是要避世了。

    天边静寂,却是风雨欲来。

    禾苏带着季浔,寻到一处藏身之地。

    “公子,你伤可重?”说着便要上手查看。

    季浔一把挡住,他攥着禾苏的手,反问:“你为何不走?阳春呢?”

    阳春?

    禾苏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无奈的笑了一声:“公子,你当真是不解风情。”五识不清,倒是对个小孩上了心,“我嫌那臭小子太过啰嗦,剁了喂狗了。”

    “禾苏。”

    “啧。”她听出公子语气里的警告,无趣地撇嘴,回答道,“我把阳春打晕了,现下算来,白驹应是已经送他出了澧都。”

    “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些。”季浔神识有些模糊,他下意识用力想掐醒自己,却忘了手还搭在禾苏臂上。

    “公子,你也知道我想答的不是这些,”禾苏吃痛,面上却不显,她凑近季浔,摘下一缕汗湿在他额角的头发,“公子,你我这般,也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吧?”

    痛觉没有传递到身体,季浔堪堪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抓着禾苏,他卸下力,又不松开,虚虚搭着对方:“禾苏,你浪费我算计。”

    “那又如何?难不成您还要讨回去?”禾苏调笑着,打量了季浔两眼。

    自是讨不回来了。

    季浔低头喘了口气,耳尖微动,道:“人来了。”

    “是啊,人来了。”禾苏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了筋骨。

    “公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纯阳剑气吗?”

    禾苏说话跳脱,与她相处几年,季浔早已习惯,他没去多想,回了一句“不知”。

    “那便最好。”

    耳边骤然没了声响,季浔察觉不对,猛地睁开眼,却落入一双黝黑的眸子里,里边是他的倒影,禾苏拿出狐元灵,狡黠地说道:“灵狐想救一人,就没有救不活的道理。”

    “什么?”季浔直愣地盯着禾苏,视线难以转移,他的意志有些不清,一股没由来的不妙感涌上心头,“禾苏,你在做什么?”

    “公子,睡一觉就好了。”

    禾苏的声音逐渐变得缥缈,季浔眼前的光缓缓暗淡,他觉得心慌,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有空气:“禾苏?禾苏?”

    禾苏不听,她看着虚空化的季浔,忍住了回应的冲动,很快的,很快他就会变回曾经风光霁月的仙君,只要再等一等。

    “禾苏!”

    睁眼时分,时间过去了三天。

    季浔头痛欲裂,他撑起身体,揉着额角。

    “哟,醒了?”一道声音突然传来。

    他抬头看去,满眼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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