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进的速度加快了,吹着夜风,饥肠辘辘,想象着早已准备妥当的丰盛的晚餐,父女两个都着急奔赴家中。

    马车在院门口停下,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闻见熟悉的香气,院子里也一片寂静。

    拴好马,卸了车,蒲泉之和阿英推门而入,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槐树下点了灯,院子里一片狼藉,地上铺满了烂菜叶、污脏的汤汁、碎石、瓜皮……花园子里也被人砸得凋零败落,损毁的花草成片萎地。荣娘正佝偻着身子一点一点地收拾,旁边冷世安坐在树下,帮她将堆在一起的垃圾碎物装进筐篓里。

    明月当空,夜风微凉,两个人默默做着手里的活,看上去伶仃又凄惨。

    “阿娘。”

    “荣娘。”

    见父女两个回来,荣娘艰难地直起腰,脸上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回来了?累了吗。”

    “这是怎么回事?”

    “是谁来捣乱了。”

    面对两父女的追问,荣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树下的少年。冷世安穿着月白色的直缀,脸色依然白得没有血色,眼眸低垂,面上带着愧疚,握住筐篓的手指深深地掐住篓沿,用力很大,指尖发白。

    “他们又来捣乱了,把院子里弄得乱七八糟,村长说,让咱们尽快搬走,我没搭理他。不过,多亏世安帮着我收拾,这就快弄完了。”

    荣娘说得轻描淡写,一边冲着父女两个眨眨眼。阿英明了,一定是那些乡邻,又找借口来欺负人了。

    树下的少年已然站起身,轻抿了抿嘴唇,艰难道,“是世安给各位添了麻烦。”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窘迫不堪。

    “世安,坐。这事与你无关。”蒲泉之走过去,轻轻按住少年的肩膀,他太瘦了,蒲泉之的大手下只觉得瘦骨嶙峋,心里不免心疼不已。

    “你来之前他们也会这样,不止咱们家,好多人家都遭殃过,他们就是眼热又懒惰,看不得别人好,你别往心里去。”他招呼着荣娘和阿英一起到树下,大家围坐在一起。

    石桌上摆着茶具,荣娘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里斟满茶水,蒲泉之搓了搓手,清了清嗓道:“这下倒好了,我这心里头一直琢磨一个事,干脆今日咱们就商量起来。”

    一家人的目光汇聚在他的脸上,有愧疚,有好奇,有期待。

    那一晚,他们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搬家。

    基于现在蒲泉之的主要客人都在县城里,从村子到县城每日来回路上花费的时间太多;基于刚刚接到了一笔大的活计,赚了更多的银子,有实力了;基于他一早就已经看中了县城边上的一处宅院;基于孩子们大了,需要更好的成长环境;基于他们需要更加安静的家……

    这个决定得到了所有人的赞成。

    那一夜,冷世安从自责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在灯烛下看书至深夜。阿英也不再因南絮的突然而至而感到焦虑、惴惴,她泡了热水澡,开始构思新的想法。

    阿英不擅画画,每次在纸上涂涂画画都是乱七八糟的一团,只有她自己能看懂,有时候放得时间久了,竟连自己也看不懂,所以比起画画她宁愿拿着花枝实际操刀,可是那样的话没有样图损耗十分巨大,而且也太浪费时间。

    “这要怎么画呀。”阿英有些懊丧,趴在桌上无精打采。

    “阿姐。”

    门上响起了声音,阿英倏地一下坐起,眼睛瞪得老大,忙答:“我在。”

    “我来给你送些果子,你睡了吗?”

    “没,进来吧。”

    阿英跑去开门,冷世安端着冰过的瓜果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外。刚下过雨水,月光不甚清明,浅浅的冷光笼罩他的周身,倒是柔和了那清肃的眉眼。

    “进来吧。”

    阿英让到一旁,冷世安犹豫了一下抬脚进门。

    小娘子的房间里香软旖旎,只那张不大的案几上散乱地铺着纸张和纸团。

    阿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颇有几分不好意思,赶忙草草收拾了一下桌子:“放这里吧,咱们一起吃。”

    她去沏茶,搁在一旁的废弃的草纸被冷世安一张一张捏起翻看,有的能看出瓶花的雏形,有的干脆只有几笔乱七八糟的线条,还有的竟是一团一团的黑疙瘩……

    “阿姐在画画。”

    “啊?哦,对,想画几幅草图,可是我太笨了,脑子里想的和画出来的不是一个样子。”

    二人对坐,阿英端来茶饮。

    冷世安踌躇良久,才缓缓道:“我瞧着阿姐今日似乎不高兴。”

    敏性如斯,阿英的情绪被他尽收眼底,“可是因为我……”

    “不,当然不是。”阿英否定,却又不能直说,难不成要告诉他以后不要去理会那个叫南絮的王爷吗。

    “那是为何?”少年察觉到她的犹豫,抬眸凝着她,眼神深邃,里面是关切和担忧。

    “没什么。”阿英回神,想了想道,“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想要叮嘱你,冷世安,你日后是要有大作为的人,千万不能放弃自己。听到没有?”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实在有些突然,少年不明所以,却依然沉默地点头应下。

    “还有……”阿英觉得还是应该提前叮嘱他一句,“日后你遇到任何难以决断的事一定要同我商量,千万不要想着一个人去扛,也不准你同外人商量。”

    冷世安的深眸定在她脸上,不明白她的意思。

    “哎呀,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作为你的阿姐,今日正式告知你,若是被我发现了你做什么事不同我商量,我就……”阿英想了想,狠道,“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面颊微微泛红,冷世安心中隐隐一阵抽痛。

    “我的话,你要记得,不许你自作主张,更不许你妄自菲薄,更更更不许你一力……”

    “好。”少年答应,说得极认真,“我不想你生气,不想……”

    “连你们都不要我了。”

    晚风透过窗牗吹进屋内,烛火跃动,晃得人湿了眼。

    他是被抛弃过两次的人,弃之敝屣,落入淤泥,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我不会不要你。”阿英强调,“如此我们便说好了。”

    小娘子端起自己的杯盏邀他:“来,碰杯立约。”

    “铛”地一声响,二人有模有样地将这份约定深深藏在心中。

    夜风吹拂,掀动画纸哗哗作响。

    “你会画画吗?”阿英突发奇想,询问他。

    “嗯,会一些。”冷世安答得很淡然。

    “那可太好了,我来说你来画,好不好。”阿英有点激动,他若是答应可是解决了她一个大难题,可是,他每天都要看书,阿英怕他不答应。

    “这样吧,我们之间坦诚相待,我呢需要草图来节约时间也能节约成本,以后你替我画样稿,我将酬劳分你一些。”

    多慷慨,多大方,先提酬劳免得他不答应。

    可是少年摇头。

    “为什么?你怕我给得少?”

    “不是。”少年抬眸看她,“我不要酬劳。”

    “不要酬劳,那你要什么。”

    烛灯下,少年的眼中映着烛火,璀璨夺目,似带着一丝笑意。

    “方才你说,我们之间坦诚相待,我想问一句话。”

    “好,你说来便是。”

    阿英大手一挥打定主意,你问什么咱答什么,真是个书呆子,有银子不赚就为问一句话。

    “你果真比我大吗?果真是我的阿姐吗。”

    声音柔和清冷,却仿佛针尖儿扎入掌心,刺得阿英心里头一个激灵。

    沉默,尴尬地沉默。

    冷世安凝视着她,小娘子垂着眼皮盯着自己的手指,眼角耷拉着,面颊泛上红晕,看上去有点羞愧又有点难过,她咬着下唇,好似马上就要哭出来。

    那一刻少年已经后悔了。

    “我骗你了。”

    “你当我没问。”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沉默,又是尴尬地沉默。

    阿英轻叹了口气,开口道:“好吧,我比你小,我是怕……是怕……”

    怎么说呢,怕他再走上一世的老路,一个人悲壮地背负所有;怕他自戕似的投入,最后被人利用,连带着所有人一起被算计;怕他自责、自怨,生无可恋……这样说会不会吓死他,这三更半夜的,他会不会觉得她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呢。

    “我还叫你阿姐。”少年开口,接下了她的话,“我听你的。”

    阿英抬头看着他,有些错愕。他没有生气,还这么干脆地答应了她。那双深色的瞳仁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面对他这样的人,敏性、善良、谦让、知礼。

    她哪里还有勇气让他叫“阿姐”。

    “算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占你便宜,我比你小,以后我叫你阿兄吧。”

    冷世安点头答应。

    “那……你还会给我画画吧。”她小心地试探。

    “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要酬劳。”

    小娘子心满意足:“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给你买好吃的。”

    *

    翌日,艳阳高照。

    蒲泉之一大早便出门,两个时辰后便回来向全家报告了好消息:“房子买下来了,还是知县大人亲自作保,非常顺利,价格也十分公道,收拾一下咱们今日搬家。”

    暮春时节,鸟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蹦跳歌唱,一家四口满头大汗地站在新宅子的院子中间。

    “好大好漂亮啊,还有这么大的花园子,真是太好了。”阿英拍着手兴奋地跑前跑后。

    “这厨房好,光灶台就有四五个,这下子我可以大显身手了。”荣娘欢喜,“还专门给我准备了妆奁,真好。”

    “世安,去看看你的书房。”

    蒲泉之的提醒让冷世安回神,甫一进门,很难想象这样一座大宅子他们花了多少钱,必定不是小数。

    他的房间仍旧在东首,书房是单独的。

    外面看去却是同原来的房间很像,白墙灰瓦,翠竹挺拔,雕花木窗向外敞开,只是开间更大了,而且整间屋子被大树遮住了刺目的光线,斑驳光影,更显得幽静清雅。

    他很喜欢。

    倏然,门上响起了声音,一道刺耳尖细的嗓音传来。

    “哟,这宅子可真气派,大哥大嫂如今富贵了,咋也忘了咱们呢。”

    院门处来了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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