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渊起初的状况是好的。
他刚服下解药的前几日，意识甚至保持着清醒，他早已习惯体内那种无时无刻翻涌躁动着的杀意和戾气，他和蛊毒共生了这么久，学会了如何压制血蛊蛊毒带来的虚伪嗜血本能。
他不喜欢被蛊毒掌控的感觉，所以从很久之前就学着压制。
张暮感叹他是这些尝试解毒的血奴中最特殊的一个，他对血蛊蛊毒的抵抗和压制是惊人的强横，仿佛不是血蛊在掌控他，而是他在掌控血蛊。
因为违背血蛊带来的“本能”，承受着蚀骨钻心之痛的宿渊听见这话，脑海中竟有一瞬而过的念头——他想，或许他真能如她期盼的那样，活着清醒地走出这个地牢。
但这只是初期，到了解毒的后半程，他体内的血蛊蛊毒就像知道即将被过量的雪颜花药性消融一样，开始猛烈地反扑。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深入骨髓中的蛊毒慢慢吞噬侵吞他的理智，企图将他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野兽。
宿渊渐渐感觉到意识的混沌，他像是沉入黑暗压抑到透不进一丝光线的深海中，他在里面挣扎往上，却渐渐忘了挣扎的意义。
他不明白他要抓住什么，不知道他在留念什么，眼前这一切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他放不下的。
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试验蛊毒的药奴而已，生或者死，无人在意。
只是他的潜意识里，依然有一道线扯着他，拽着他，就像是探入深海里的一道微弱光线，虽然不强烈，但有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深海中，他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一幕幕不甚清晰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可是，我想要你活着。”
这是卫芙醉酒后的轻声低语。
“有光，人才不会彻底与黑夜融为一体。”
这是烟火散尽后她在明亮滚灯后露出的灿然笑颜。
“宿渊，你的命是我的，除非我让你死，否则在任何情形下，你都要设法保住你这条命。”
这是入夜时分飒然冷风中，她肃着面庞说出的话。
还有，那三个她想方设法定下的约定——
“我要你陪我看来年的春景。”
“让你多尝一下甜味，说不定你就会对这种味道生出贪恋。”
“除夕城中的烟火可比那日我们看到的要盛大很多，我等你出来，一起去看。”
短短两个月，卫芙在他几近浓墨的记忆里留下一抹鲜艳的色彩，是黑暗也遮不住的光亮。
所以尽管记忆模糊，他还是在挣扎向上，挣扎在这个他认为苍凉无望的世上留下一点什么。
他想，总归还是有人在期盼着他清醒地活下去。
但是，这样微弱的一点期盼，在昨日夜间被打破了。
地牢里的护卫是轮流当值的，昨日傍晚来的两个护卫彼此认识，长时间的守卫很是无趣，他们一面忌惮着宿渊，一面又忍不住在漫漫长夜里议论他的事情——
从最开始他被卫芙花了一千两买下，外面乱传的风言风语，再到近日他斩杀狼王得了陛下赏赐之事。
其中一个护卫很是鄙夷：“什么斩杀狼王的勇士，他若不是借了迷香的威力，能那么轻松地把狼王制服？冼山那么多的武将子弟，竟让他占得了便宜。”
“也就是他运气好，得县主看中，有了去冬狩的机会。这机会若让给我，我必定将那狼王的尸体亲自奉给圣人，到时候高官厚禄就是我囊中之物！”
他的狂妄自夸引来同伴的嘲笑，说他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话让他恼怒不已，他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少年，目光从他那张昳丽的脸庞上划过，说出的话更加鄙夷：“要不是他生着一副好皮囊，县主能看他一眼？之前的流言你不也听到了，县主就是看中他这张好皮相，才花了一千两买了他。要是县主看到他如今的模样，宛若一条疯狗，怕是再多的兴趣都没了。
“再说了定阳侯府现在有意给县主议亲，等到亲事定了下来，对方还能容忍这么一个人留在县主身边？一时的皮相和同情，能让县主对他宽待几分，但等到有更好的人出现，涉及家族利益的时候，县主还能在乎他这样一个低贱之人？
“你啊，不懂。这些上位者施舍出来的怜悯，对他来说或许珍贵，但对县主这样的人来说，稀松平常得很。身边养的一只猫一只狗，得了兴趣逗他几下，没了用处或惹了厌烦自是要丢弃的……”
“我要是他，不如就死在这地牢里，一个血奴，手中还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说不定还有我大晟人的性命。这样沾满罪孽之人，就该以死赎罪，还想活着出去，痴人说梦！”
护卫越说越气愤，最后音量没有压制住，声音在空旷的地牢里回荡开。
同伴扯了他一下，示意他小声点。
他们一开始顾忌着宿渊在卫芙面前的特殊地位，所以音量压得很低。
但是音量再低，那些话还是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宿渊的耳中。
他刚刚从一轮的噬心痛中缓过神来，勉强撑着短暂恢复的意识闭眼休憩，束好的发髻早已在他失去神智的那段时间被挣扎弄乱，雕刻成青竹的玉簪掉落在地，却幸运的没有被碾碎。
他捡起那玉簪放在掌心，感受着玉竹的沁凉，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那日，他坐在铜镜前，透过铜镜看着身后少女为他挽发的画面。
这画面本是安静和谐的，却被那些鬼祟一样的议论话语打碎，像是一块黑石击中那铜镜的镜面，美好的虚像彻底裂成碎片。
血蛊再次反扑而来。
这一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他重新沉入那深不见底的意识深海中，微弱的一点光线消失不见，那些话语和画面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的理智本就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感情，如今被解释成“怜悯”和“施舍”似乎才是最正确的答案。
终有一天，他会被舍弃。
感情这种东西，最是无用且脆弱。
他心底腾升起无尽的戾气，他想杀尽所有人，想毁去所有假面，混沌中他将手中握着的玉竹扔了出去。
玉竹断裂成四五截，再无最初的完好模样。
就像那些虚假的感情，最后还是会像镜花水月一样，被石子击碎。
他该完全失去理智的，本该如此的。
但是在记忆的最深处，他又是不甘心的，他想抓住什么，他为什么不能抓住她？
挣扎抵抗沉沦，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外面的天变成了白日，那些光却照不进牢底。
地牢里回荡着锁链震颤的声响，少年激烈的挣扎之下，两个守卫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守着他，无人再有心思闲话。
直到有人不顾阻拦地冲了进来。
她急促的脚步声在石梯上回响，掩盖过锁链的响动。
她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弯下腰捡起了那截断裂的玉竹。
玉竹扎进她的手心，血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她却没有关心自己手上的伤，而是先对着面前的人，轻轻唤了一声：“宿渊。”
锁链被少年拉扯到极致，再发不出一点声响。
他离卫芙还有一段距离，他想往前却不能再往前。
所有杂音在这一刻消弭，只有那声轻轻的呼唤响起，像是一阵风被送了进来，它飘过少年的耳畔，企图唤醒他的神智，试图让他记起自己的名字。
然而，一瞬的安静之后，宿渊的挣扎更剧烈了。
他猛得抬头看向卫芙，一双赤红血眸里毫无理智，他体内已经有足量的雪颜花，卫芙身体里遗留的那些药性，已经不能再让他对她生出什么特殊的感觉。
他好像不再是个人。
又或者说，这才是他蛊毒发作成为血奴的真实模样，温顺驯良的假面被撕破，再好看的面容，也会在这一刻变得恐怖骇人。
所以，昨夜那个护卫才会那么说——看到他如今宛若一条疯狗的模样，卫芙还能有什么兴趣呢？
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的嘶吼，没有对她的那句呼唤有半点反应。
两个护卫劝着卫芙往后退，劝着她离开。
卫芙想，她应该离开的，因为此刻她什么都做不了。
但她的脚下好像生了根，她站在那里，像是被人施了定术，很难转身离开。
她不想就这样离开。
这算什么？
他明明答应她会陪她看来年的春景，会吃她亲手送来的芙蓉糕，还有除夕夜的盛大烟火，她也想让他看一眼。
他明明答应她会撑过去的。
现在这算什么？
他凭什么忘掉自己，凭什么毁去那些诺言？
他的命是她的，她不允许有任何人夺走他，他自己也不行。
她说过，她偏要执拗这么一回。
“你想要这个吗？”
卫芙往前走了一步，她把右手抬高，让宿渊的视线里能出现她手心那一枚玉竹。
玉竹染血，那鲜红的颜色很快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
他最先看向的是卫芙手心被划出的伤口，那伤口还在不停往外冒着血珠，玉竹在她手心滚动一圈，周身都染上那鲜红的色泽，快要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血腥气在吸引着他，但是那截玉竹好像也有什么奇怪的魔力，宿渊努力伸出手，想要夺过那染血的玉竹。
他没有回答，但意思很明显。
他想要这截玉竹。
明明是他自己扔出去的东西，到头来却还是有放不下的执念。
卫芙又往前走了一步，她将掌心一合，玉竹消失在宿渊的视线里。
他变得更加焦躁起来，对着卫芙露出凶狠可怖的表情，企图让卫芙迫于害怕将玉竹扔给他。
但卫芙偏不。
她不往前走了，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也不再说话。
地牢里唯剩少年愤怒之下的低吼，他挣不脱玄铁的束缚，也吓不到眼前的少女。
好像无论他的模样怎样可怖狼狈，她都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让他更加焦躁发狂，但他伤不到她，夺不回她手里的玉竹。
“怎么办呢？你好像拿不到。”少女的嗓音清泠悦耳，落到宿渊的耳中，却像是在火上浇了一锅油，他愤怒起来，呲着牙像是要咬人。
卫芙眨了眨眼，她双指捏起那枚玉竹，在他眼前晃了晃，又问他：“想要吗？”
这一回，宿渊给了她回应。
他扯着嘶哑的音调道：“给我、是、我的。”
这五个字回荡在地牢里，清晰无比。
这不是一个失去理智的血奴会说出的话。
两个护卫惊讶地对视一眼。
他好像恢复一点意识了。
卫芙看出这招有效，她捏着玉竹，继续引导：“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吗？这明明是我的，我将它送给了一个叫宿渊的少年，还亲自用这玉簪为他束发。你说这是你的，那你是宿渊吗？你的名字叫宿渊吗？”
卫芙刻意重复了三次他的名字。
宿渊焦躁地听着她的话，对这个名字却没有太多反应。
“这个名字是我为他取的，”卫芙继续道，“宿于深渊，不畏魑魅。我希望他身处深渊，亦能不被那些魑魅魍魉所蛊惑，我希望他能保持清醒，记住自己的名字，还有与我的那三个约定。”
她说了这么多，期望他能有一点反应。
但“宿渊”这个名字似乎很难在他心中激起什么波澜，唯有最后的“约定”二字引起他的一点回应。
他像刚刚一样，哑着声音重复“约定”这两个字。
宿渊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在无尽的混沌之海中，似乎有什么在被唤醒，他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忽高忽低，忽近忽远。
“是，约定。宿渊，你不记得了吗？你答应我要陪我看来年的春景，说要吃芙蓉糕，还要看除夕夜里的盛大烟花。你说过，你会撑过去的。
“这十三日，我日日难以入眠 ，勉强睡着梦中也总是你彻底忘记自己被血蛊控制的模样，我被吓醒后就再难睡着，往往是睁着眼等到天亮，等到张院判来说一句你无事，你状况还好，我的心才能暂时安定下来。我想，你肯定是记着和我的约定，才会坚持到现在。
“但今日我忽然明白了，是我想岔了，我为什么要在外面等你，为什么要苦等别人告诉我你的消息？今日是第十三日了，这样的日子快要结束了，你不能倒在这里。你别怕，我会陪在你身边，会和你一同走出这昏暗的地牢，与你一道看到外面的日光。
“宿渊，你不能让血蛊毁了你，不可以。”
卫芙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的话语带上了一点泣音，像是终于压抑不住心中喷涌的情绪。
泪珠一颗颗从她眼角滑落，像是被丢入沉潭里的一颗颗石子。
如今，这石子终于激荡起一点涟漪了。
深海里的那丝光线变得明亮具体起来，少年面上凶狠的表情渐渐被茫然取代，他眼里的血红并未褪去，但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被蛊毒压制的久远记忆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他看着面前委屈垂泪的小姑娘，似乎有一抹身影渐渐与之重合，他记不起那人是谁，却喊出了一个名字：“沅、沅。”
“沅、沅，不要哭。”
他声音虽嘶哑，咬字却很清晰。
卫芙听清楚他的话，一怔。
她的小名就是沅沅。
但是这小名只有亲近的长辈才会知道，如今能唤她“沅沅”的，只剩下外祖母和祖父了。
宿渊怎么会如此唤她？
还是说，他所唤的“沅沅”并非是她以为的那两个字？
那他又在对着她唤谁？
能让他在这个时候想起的人，在他心中定有极重的份量。
卫芙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刚刚的话一半真一半假，目的无非是让宿渊感觉到这世间还有人期盼他活着，期盼他能清醒地走出这个地牢。
但说到最后，她也不知为何落下泪来。
噩梦是真，难以入眠也是真，想要陪着他熬过这段日子更是真话。
那什么是假的呢？
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只是很不想让他这样死去。
卫芙弯下腰，她将那截玉竹放在地上，用力往前一推，玉竹翻滚着到了宿渊的脚下。
他垂眸看了一眼，却没急着捡起，而是看着卫芙手中的伤口哑声道：“流血，疼，包扎。”
卫芙看着他关心的模样，莫名想起那天崖顶他的情态。
他似乎又变回了那天对她的态度。
之前是因为雪颜花的药性，那现在呢，他又为什么这么温和？
是因为透过她，看到了别人吗？
卫芙将怀中干净的帕子取出来，将手心的伤口暂且包扎住，她听见身后石阶上传来的脚步声，她知道，是外祖母来了。
但是这一次，她说到做到。
她要陪着宿渊度过接下来的两日，亲眼看到他清醒。
他刚服下解药的前几日，意识甚至保持着清醒，他早已习惯体内那种无时无刻翻涌躁动着的杀意和戾气，他和蛊毒共生了这么久，学会了如何压制血蛊蛊毒带来的虚伪嗜血本能。
他不喜欢被蛊毒掌控的感觉，所以从很久之前就学着压制。
张暮感叹他是这些尝试解毒的血奴中最特殊的一个，他对血蛊蛊毒的抵抗和压制是惊人的强横，仿佛不是血蛊在掌控他，而是他在掌控血蛊。
因为违背血蛊带来的“本能”，承受着蚀骨钻心之痛的宿渊听见这话，脑海中竟有一瞬而过的念头——他想，或许他真能如她期盼的那样，活着清醒地走出这个地牢。
但这只是初期，到了解毒的后半程，他体内的血蛊蛊毒就像知道即将被过量的雪颜花药性消融一样，开始猛烈地反扑。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深入骨髓中的蛊毒慢慢吞噬侵吞他的理智，企图将他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野兽。
宿渊渐渐感觉到意识的混沌，他像是沉入黑暗压抑到透不进一丝光线的深海中，他在里面挣扎往上，却渐渐忘了挣扎的意义。
他不明白他要抓住什么，不知道他在留念什么，眼前这一切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他放不下的。
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试验蛊毒的药奴而已，生或者死，无人在意。
只是他的潜意识里，依然有一道线扯着他，拽着他，就像是探入深海里的一道微弱光线，虽然不强烈，但有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深海中，他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一幕幕不甚清晰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可是，我想要你活着。”
这是卫芙醉酒后的轻声低语。
“有光，人才不会彻底与黑夜融为一体。”
这是烟火散尽后她在明亮滚灯后露出的灿然笑颜。
“宿渊，你的命是我的，除非我让你死，否则在任何情形下，你都要设法保住你这条命。”
这是入夜时分飒然冷风中，她肃着面庞说出的话。
还有，那三个她想方设法定下的约定——
“我要你陪我看来年的春景。”
“让你多尝一下甜味，说不定你就会对这种味道生出贪恋。”
“除夕城中的烟火可比那日我们看到的要盛大很多，我等你出来，一起去看。”
短短两个月，卫芙在他几近浓墨的记忆里留下一抹鲜艳的色彩，是黑暗也遮不住的光亮。
所以尽管记忆模糊，他还是在挣扎向上，挣扎在这个他认为苍凉无望的世上留下一点什么。
他想，总归还是有人在期盼着他清醒地活下去。
但是，这样微弱的一点期盼，在昨日夜间被打破了。
地牢里的护卫是轮流当值的，昨日傍晚来的两个护卫彼此认识，长时间的守卫很是无趣，他们一面忌惮着宿渊，一面又忍不住在漫漫长夜里议论他的事情——
从最开始他被卫芙花了一千两买下，外面乱传的风言风语，再到近日他斩杀狼王得了陛下赏赐之事。
其中一个护卫很是鄙夷：“什么斩杀狼王的勇士，他若不是借了迷香的威力，能那么轻松地把狼王制服？冼山那么多的武将子弟，竟让他占得了便宜。”
“也就是他运气好，得县主看中，有了去冬狩的机会。这机会若让给我，我必定将那狼王的尸体亲自奉给圣人，到时候高官厚禄就是我囊中之物！”
他的狂妄自夸引来同伴的嘲笑，说他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话让他恼怒不已，他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少年，目光从他那张昳丽的脸庞上划过，说出的话更加鄙夷：“要不是他生着一副好皮囊，县主能看他一眼？之前的流言你不也听到了，县主就是看中他这张好皮相，才花了一千两买了他。要是县主看到他如今的模样，宛若一条疯狗，怕是再多的兴趣都没了。
“再说了定阳侯府现在有意给县主议亲，等到亲事定了下来，对方还能容忍这么一个人留在县主身边？一时的皮相和同情，能让县主对他宽待几分，但等到有更好的人出现，涉及家族利益的时候，县主还能在乎他这样一个低贱之人？
“你啊，不懂。这些上位者施舍出来的怜悯，对他来说或许珍贵，但对县主这样的人来说，稀松平常得很。身边养的一只猫一只狗，得了兴趣逗他几下，没了用处或惹了厌烦自是要丢弃的……”
“我要是他，不如就死在这地牢里，一个血奴，手中还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说不定还有我大晟人的性命。这样沾满罪孽之人，就该以死赎罪，还想活着出去，痴人说梦！”
护卫越说越气愤，最后音量没有压制住，声音在空旷的地牢里回荡开。
同伴扯了他一下，示意他小声点。
他们一开始顾忌着宿渊在卫芙面前的特殊地位，所以音量压得很低。
但是音量再低，那些话还是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宿渊的耳中。
他刚刚从一轮的噬心痛中缓过神来，勉强撑着短暂恢复的意识闭眼休憩，束好的发髻早已在他失去神智的那段时间被挣扎弄乱，雕刻成青竹的玉簪掉落在地，却幸运的没有被碾碎。
他捡起那玉簪放在掌心，感受着玉竹的沁凉，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那日，他坐在铜镜前，透过铜镜看着身后少女为他挽发的画面。
这画面本是安静和谐的，却被那些鬼祟一样的议论话语打碎，像是一块黑石击中那铜镜的镜面，美好的虚像彻底裂成碎片。
血蛊再次反扑而来。
这一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他重新沉入那深不见底的意识深海中，微弱的一点光线消失不见，那些话语和画面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的理智本就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感情，如今被解释成“怜悯”和“施舍”似乎才是最正确的答案。
终有一天，他会被舍弃。
感情这种东西，最是无用且脆弱。
他心底腾升起无尽的戾气，他想杀尽所有人，想毁去所有假面，混沌中他将手中握着的玉竹扔了出去。
玉竹断裂成四五截，再无最初的完好模样。
就像那些虚假的感情，最后还是会像镜花水月一样，被石子击碎。
他该完全失去理智的，本该如此的。
但是在记忆的最深处，他又是不甘心的，他想抓住什么，他为什么不能抓住她？
挣扎抵抗沉沦，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外面的天变成了白日，那些光却照不进牢底。
地牢里回荡着锁链震颤的声响，少年激烈的挣扎之下，两个守卫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守着他，无人再有心思闲话。
直到有人不顾阻拦地冲了进来。
她急促的脚步声在石梯上回响，掩盖过锁链的响动。
她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弯下腰捡起了那截断裂的玉竹。
玉竹扎进她的手心，血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她却没有关心自己手上的伤，而是先对着面前的人，轻轻唤了一声：“宿渊。”
锁链被少年拉扯到极致，再发不出一点声响。
他离卫芙还有一段距离，他想往前却不能再往前。
所有杂音在这一刻消弭，只有那声轻轻的呼唤响起，像是一阵风被送了进来，它飘过少年的耳畔，企图唤醒他的神智，试图让他记起自己的名字。
然而，一瞬的安静之后，宿渊的挣扎更剧烈了。
他猛得抬头看向卫芙，一双赤红血眸里毫无理智，他体内已经有足量的雪颜花，卫芙身体里遗留的那些药性，已经不能再让他对她生出什么特殊的感觉。
他好像不再是个人。
又或者说，这才是他蛊毒发作成为血奴的真实模样，温顺驯良的假面被撕破，再好看的面容，也会在这一刻变得恐怖骇人。
所以，昨夜那个护卫才会那么说——看到他如今宛若一条疯狗的模样，卫芙还能有什么兴趣呢？
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的嘶吼，没有对她的那句呼唤有半点反应。
两个护卫劝着卫芙往后退，劝着她离开。
卫芙想，她应该离开的，因为此刻她什么都做不了。
但她的脚下好像生了根，她站在那里，像是被人施了定术，很难转身离开。
她不想就这样离开。
这算什么？
他明明答应她会陪她看来年的春景，会吃她亲手送来的芙蓉糕，还有除夕夜的盛大烟火，她也想让他看一眼。
他明明答应她会撑过去的。
现在这算什么？
他凭什么忘掉自己，凭什么毁去那些诺言？
他的命是她的，她不允许有任何人夺走他，他自己也不行。
她说过，她偏要执拗这么一回。
“你想要这个吗？”
卫芙往前走了一步，她把右手抬高，让宿渊的视线里能出现她手心那一枚玉竹。
玉竹染血，那鲜红的颜色很快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
他最先看向的是卫芙手心被划出的伤口，那伤口还在不停往外冒着血珠，玉竹在她手心滚动一圈，周身都染上那鲜红的色泽，快要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血腥气在吸引着他，但是那截玉竹好像也有什么奇怪的魔力，宿渊努力伸出手，想要夺过那染血的玉竹。
他没有回答，但意思很明显。
他想要这截玉竹。
明明是他自己扔出去的东西，到头来却还是有放不下的执念。
卫芙又往前走了一步，她将掌心一合，玉竹消失在宿渊的视线里。
他变得更加焦躁起来，对着卫芙露出凶狠可怖的表情，企图让卫芙迫于害怕将玉竹扔给他。
但卫芙偏不。
她不往前走了，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也不再说话。
地牢里唯剩少年愤怒之下的低吼，他挣不脱玄铁的束缚，也吓不到眼前的少女。
好像无论他的模样怎样可怖狼狈，她都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让他更加焦躁发狂，但他伤不到她，夺不回她手里的玉竹。
“怎么办呢？你好像拿不到。”少女的嗓音清泠悦耳，落到宿渊的耳中，却像是在火上浇了一锅油，他愤怒起来，呲着牙像是要咬人。
卫芙眨了眨眼，她双指捏起那枚玉竹，在他眼前晃了晃，又问他：“想要吗？”
这一回，宿渊给了她回应。
他扯着嘶哑的音调道：“给我、是、我的。”
这五个字回荡在地牢里，清晰无比。
这不是一个失去理智的血奴会说出的话。
两个护卫惊讶地对视一眼。
他好像恢复一点意识了。
卫芙看出这招有效，她捏着玉竹，继续引导：“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吗？这明明是我的，我将它送给了一个叫宿渊的少年，还亲自用这玉簪为他束发。你说这是你的，那你是宿渊吗？你的名字叫宿渊吗？”
卫芙刻意重复了三次他的名字。
宿渊焦躁地听着她的话，对这个名字却没有太多反应。
“这个名字是我为他取的，”卫芙继续道，“宿于深渊，不畏魑魅。我希望他身处深渊，亦能不被那些魑魅魍魉所蛊惑，我希望他能保持清醒，记住自己的名字，还有与我的那三个约定。”
她说了这么多，期望他能有一点反应。
但“宿渊”这个名字似乎很难在他心中激起什么波澜，唯有最后的“约定”二字引起他的一点回应。
他像刚刚一样，哑着声音重复“约定”这两个字。
宿渊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在无尽的混沌之海中，似乎有什么在被唤醒，他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忽高忽低，忽近忽远。
“是，约定。宿渊，你不记得了吗？你答应我要陪我看来年的春景，说要吃芙蓉糕，还要看除夕夜里的盛大烟花。你说过，你会撑过去的。
“这十三日，我日日难以入眠 ，勉强睡着梦中也总是你彻底忘记自己被血蛊控制的模样，我被吓醒后就再难睡着，往往是睁着眼等到天亮，等到张院判来说一句你无事，你状况还好，我的心才能暂时安定下来。我想，你肯定是记着和我的约定，才会坚持到现在。
“但今日我忽然明白了，是我想岔了，我为什么要在外面等你，为什么要苦等别人告诉我你的消息？今日是第十三日了，这样的日子快要结束了，你不能倒在这里。你别怕，我会陪在你身边，会和你一同走出这昏暗的地牢，与你一道看到外面的日光。
“宿渊，你不能让血蛊毁了你，不可以。”
卫芙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的话语带上了一点泣音，像是终于压抑不住心中喷涌的情绪。
泪珠一颗颗从她眼角滑落，像是被丢入沉潭里的一颗颗石子。
如今，这石子终于激荡起一点涟漪了。
深海里的那丝光线变得明亮具体起来，少年面上凶狠的表情渐渐被茫然取代，他眼里的血红并未褪去，但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被蛊毒压制的久远记忆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他看着面前委屈垂泪的小姑娘，似乎有一抹身影渐渐与之重合，他记不起那人是谁，却喊出了一个名字：“沅、沅。”
“沅、沅，不要哭。”
他声音虽嘶哑，咬字却很清晰。
卫芙听清楚他的话，一怔。
她的小名就是沅沅。
但是这小名只有亲近的长辈才会知道，如今能唤她“沅沅”的，只剩下外祖母和祖父了。
宿渊怎么会如此唤她？
还是说，他所唤的“沅沅”并非是她以为的那两个字？
那他又在对着她唤谁？
能让他在这个时候想起的人，在他心中定有极重的份量。
卫芙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刚刚的话一半真一半假，目的无非是让宿渊感觉到这世间还有人期盼他活着，期盼他能清醒地走出这个地牢。
但说到最后，她也不知为何落下泪来。
噩梦是真，难以入眠也是真，想要陪着他熬过这段日子更是真话。
那什么是假的呢？
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只是很不想让他这样死去。
卫芙弯下腰，她将那截玉竹放在地上，用力往前一推，玉竹翻滚着到了宿渊的脚下。
他垂眸看了一眼，却没急着捡起，而是看着卫芙手中的伤口哑声道：“流血，疼，包扎。”
卫芙看着他关心的模样，莫名想起那天崖顶他的情态。
他似乎又变回了那天对她的态度。
之前是因为雪颜花的药性，那现在呢，他又为什么这么温和？
是因为透过她，看到了别人吗？
卫芙将怀中干净的帕子取出来，将手心的伤口暂且包扎住，她听见身后石阶上传来的脚步声，她知道，是外祖母来了。
但是这一次，她说到做到。
她要陪着宿渊度过接下来的两日，亲眼看到他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