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傍晚的余晖短暂,一转眼落在石阶上的几缕光线就消失不见。

    卫芙吹亮手中的火折子,将地牢里新添的两盏烛灯点亮,烛火晕出暖黄的光圈,将她纤长亭立的身影在地牢深黑的墙面上不断拉长。

    在她身后不远处,是卧在榻上尚未清醒的少年,他经历了十五日噬心炼狱般的折磨,现下沉入了梦中,不知什么时辰才会醒过来。

    这是最后一道关隘。

    最后一点残余的血蛊会在这段时间被化解殆尽,待他醒来后,若是意识清醒,便证明他体内再无血蛊的残留,但若是全然忘了自己……

    卫芙手中的烛火微晃,她强行打断了另一种假设的可能。

    她端着那盏莲花底座的烛灯,放到榻边的矮凳上,她坐下去端详着沉睡的少年。

    像是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他皱着眉,垂覆而下的长睫有时会不安地颤动着。

    他如今闭着眼,这张脸和楚寒之很像。

    但在光线昏暗的地牢里,卫芙没有想起故人,她眼前拂掠过这两日的所见——

    那日他短暂清醒后,后来在她准备给他处理一下手腕上的伤口时,他又陷入了混沌。

    很奇怪的是,他没有伤害她的意图,只是呲着牙作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要吓退她。

    当然这只是面对她的模样,他看向上前要保护她的护卫时,那双血红眸子里涌动的依旧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和戾气。

    纵使意识混沌,他还是循着潜意识里的感觉,接纳了卫芙的存在。

    她是唯一的特殊。

    这也让卫芙更加清楚,她不可以再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外祖母拗不过她,卫芙说定,只在白日陪着他,晚上就回去休息。

    这两日,她陪着宿渊,自然看清楚他失去神智被血蛊控制的模样,他一味想挣开手上脚上的锁链,根本不在意,也完全感知不到他手腕脚腕上鲜血淋漓的伤口,那是玄铁锁链磨出来的伤痕。

    这里的玄铁比她先前从库房里取出来的那副还要沉重,宿渊戴着它行动挣扎,不可能不受伤。

    护卫警惕地看着他,宿渊对他们也满是恶意。

    卫芙往往是盯着他手上和脚上的伤口,在他挣扎幅度弱下来之时,再轻声细语地问一句:“伤口流血了,不疼吗?”

    少年懵懂时关心她手上的伤口,却全然不在乎自己疼不疼。

    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他挣扎的力度渐渐弱了下来,有时候见卫芙盯着他的伤口看,他还会侧过身子,把手上脚上的伤痕都挡起来,好像这样就可以掩盖他受伤的事实。

    真是幼稚的举动。

    她不知道,意识混沌的少年在想:那个人说的话不对,她没有害怕他现在的模样,她很关心他,她希望他活着,她不会丢弃他。

    所以,他要努力活下来。

    卫芙没有强行给他上药,因为等到他下一次失去神智,他还会把自己弄伤。

    直到今日傍晚,他在张暮施针之下,吐出一口黑血,而后彻底昏迷过去,卫芙才给他上药。

    伤口很深,沉重的玄铁在他的挣扎之下也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将他的皮肉一寸寸划开,鲜血溢出又凝固,在下一次的挣扎中,伤口继续被加深,如此反复,没有终止。

    就好像是他体内的血蛊,反反复复折磨着他,看不到尽头的痛苦。

    “若能做人,谁想做怪物呢?”

    没有人会想做一个没有神智的怪物,只是在长久的折磨中,他们渐渐忘了自己还能抓住什么,还想抓住什么。

    “明天给你带芙蓉糕,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你有没有醒?”卫芙自言自语地问着,她掀开被角检查着宿渊手上的伤口,怕沉重的玄铁挤压到那里。

    她小心把玄铁往上挪了挪,没注意到她问完话的时候,少年的眉心动了动。

    他的尾指轻轻一弯,勾住了卫芙的食指。

    卫芙眸色一惊,她抬头看去,宿渊却还在沉睡,这只是他睡梦中的动作。

    她把食指往挪了挪,他的尾指也跟着用力,像是勾着她的手不愿让她离开。

    卫芙审视地看了个来回,确信他没醒,就试探地对他道:“我要回去给你做芙蓉糕,你一直拉着我,我怎么给你做芙蓉糕呢?这样我岂不是要食言?我不要食言而肥,你快快放开。”

    这轻飘飘的话像是真的钻入了宿渊的耳中,他缓缓松开了尾指,卫芙抽出食指时,他的指腹慢慢划过她的指节,带着些缱绻的留恋。

    卫芙觉得食指像是被一根细软的羽毛慢悠悠划过,她将被衾合上,下意识屈起手指,将食指藏进了手心,拇指摩挲来回,仿佛要将那奇怪的感觉消去。

    她回去了。

    空荡荡的地牢里只剩下沉睡的少年和两个护卫。

    宿渊紧皱的眉头在她离开后渐渐松开,他陷入了一场久远的梦中,梦中他还是宫中谁人也不敢轻视的二皇子,他第一次在学堂里见到父皇口中那个生得玉雪可爱的卫家小姑娘,她一点也不怕他,她说他比她大一岁,他应该唤她一声卫姐姐。

    小孩子总是盼望着长大,总觉得大上一岁,就比对方懂事年长许多,想要照顾对方。

    在梦中,他最后也没唤出那声卫姐姐。

    他觉得,她看起来并没有比他懂事多少。

    这才一会儿功夫,她就已经快要和三弟吵起来了……

    *

    许是前两日睡得太不安稳,又或是张暮说他情况甚好,让她的一颗心安定下来。

    卫芙今夜回去没有失眠,她一觉醒来,外面已天光大亮。

    明亮的光线铺满内室的每一个角落,隔着床幔,她在柔和的光亮中渐渐苏醒 ,待到完全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时辰有些晚了。

    芙蓉糕是一直备着的,她做了二十个,造型自然不如厨房的人做的好看,好在味道还可以。

    今日是腊月二十四,小年,府中上下都已经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廊下还有形色各异的花灯。

    若是寻常,卫芙会被这些花灯吸引注意力,说不定还要挑出一盏拎在手上把玩,但如今,她脚步匆匆直往地牢的方向而去,连迎面的冷风都不避,更不要说抬头去看那些挂在廊下的花灯了。

    还是在那片枯草地前,卫芙远远就看见有人站在那里,他背影挺直,一身深蓝衣衫勾勒出宽肩窄腰,他站在冬日的晨曦中,垂眸看着眼前那片枯黄的草地。

    冬日里,这些枯草很难焕发生机。

    他曾经觉得,他就像这片枯草,会死在这个冬日里。

    但是……

    宿渊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

    少年清明黑白分明的眸中,涌动着压抑的感情,但很快这些情绪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转身,面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淡漠。

    这是他一惯面对旁人的样子,卫芙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她走到宿渊面前,打量着他,他看起来很正常,那双桃花眸终于不再是血红色的,变回了如墨的黑色。

    他除了身形有些消瘦以外,看起来和从前并未太大区别。

    他定是恢复正常了,不然那些护卫不会放他上来的。

    “你没有变傻吧,还记得我是谁吗?”卫芙明知故问道。

    宿渊眼睫一颤,他盯着少女明亮含笑的双眸,他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倒影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范围,她只在看着他。

    “卫芙。”少年声音清晰又带着一点沙哑,他是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却像是在心中已经无数次唤过她的名字,他喊出这个名字没有半分陌生的感觉。

    许是因为嗓音还没恢复的缘故,他声音中透出的一点沙哑,像是带了一个小钩子,简简单单两个字也让他喊出了些许熟悉亲昵的感觉。

    卫芙不自觉抚上食指,她刻意忽略他话中奇怪的感觉,她想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她转身从银兰拎着的食盒里,取出一碟子芙蓉糕,推到了宿渊面前:“这是答应给你的芙蓉糕,你现在要吃吗?”

    她没说是自己亲手做的,只是问他吃不吃。

    宿渊点了点头,他拿起一块芙蓉糕慢慢尝了起来,像是他第一次吃到这糕点时的样子,很慢很慢地品尝。

    卫芙看着他微红的薄唇一张一合,糕点碎渣粘在他的唇上,他伸出舌尖将那一点卷去,继续面色如常地品尝着,仿佛没感觉到眼前人的关注视线。

    卫芙看着看着,莫名移开了目光。

    奇怪,她总觉得哪里很奇怪,但他看起来好像又很  正常。

    “好吃吗?”卫芙抱着那碟子芙蓉糕,微低了目光问他。

    宿渊吃完最后一点,他感觉到她在刻意避开目光,又伸手到她怀中碟子里拿了一块芙蓉糕,他看着这芙蓉糕不太完美的形状,沉声道:“似乎有一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卫芙听到他的话,猛得抬头看向他。

    她想,他要是敢说不好吃,那他以后就都别吃了。

    要不是念在他刚刚经历一番磨难,她才不会亲自去做这芙蓉糕。

    她爱吃,可不代表她爱做。

    宿渊看着她快要炸毛的样子,漂亮勾人的桃花眸漫上几分笑意,他轻缓一笑:“似乎,更好吃了。”

章节目录

灼芙蕖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糖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糖十并收藏灼芙蕖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