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雨的天,灰蒙蒙的云笼着下方一片竹林。竹林间羊肠小径,尉迟溪纵马其中。两侧竹影幢幢,隐约可见几团斑斓剑光。

    裹着黄符的利箭从两侧齐齐射出,尉迟溪腾身而起,骏马万箭穿心。

    天旋地转间,尉迟溪睁开眼睛,入目是一面铜镜,镜中是一张清丽动人的美人面。

    镜中人生了双清透的猫眼,眼尾微微飞扬,平添几分慵懒轻佻。鼻梁挺直,红唇饱满,十指纤纤犹如粉玉。此人不是别人,是因贪色风流而臭名昭著的魔教妖女钟云落。

    身后一单衣披发的美貌少年右手托住美人的头发,左手握了玳瑁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拢着发丝,见尉迟溪清醒,温言道:“大人醒了,可要奉茶?”

    尉迟溪没有回答问题,只恶狠狠瞪着铜镜,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这算什么?他不是中了毒正在被追杀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是做梦还是新的毒计?

    几乎没有犹豫,他抬起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女子皮嫩,镜中人的面上很快就出现了巴掌印。

    脸上清晰的痛意昭示眼前这一切并非梦境,尉迟溪一横心,直接划开手心,这次的痛感比上次更强烈。尉迟溪终于相信,他变成了钟云落,而非他入了梦境。

    少年尖叫一声,心疼地捧起尉迟溪的手,眼睛一眨便落下泪来:“大人?”

    被同性以这种目光盯着看,尉迟溪隐隐觉得内心不适,猛地把手抽回来。感受到此处的冲天魔气,他眸光一凛,正欲伸手拔剑,手伸到背后却落了个空。

    少年见此动静,忙擦了眼泪俯身温言细语:“可是我毛手毛脚冒犯了大人?”说话间,少年双手覆上裸露在外的肩膀,暧昧地摩挲了几下。

    尉迟溪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犹如吞了苍蝇,忙推开少年低头去整理衣袍,结果一俯首就看见裹在稀少布料中的大片雪白。

    哪有正经修士穿这么少,简直伤风败俗!

    尉迟溪眼前一黑,瞳孔骤然缩小,攥着衣襟的手指掐得泛白。少年不知他为何发怒,捏着梳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细声唤了句大人。尉迟溪喝令少年转头,随后深吸一口气,闭着眼一扯衣襟,将自己的身体挡得严严实实。

    确认自己衣着得体后,尉迟溪才勉强松了口气。这具身体魔力充沛,尉迟溪毫不费力就打出了探知法术。一通查探后,他惊诧地发现此处竟也不是幻境。

    如果他变成了钟云落,那钟云落呢?不会是...变成他了吧?假如真是这样,那钟云落岂不是身中剧毒被人追杀?

    且不说身体互换一事是否与钟云落有关,就算真的与她有关,尉迟溪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别人替他赴死。

    想到这里,尉迟溪猛地站起身,抓住少年的肩膀,慌忙道:“此处距青城多远?”

    “相隔千里。”

    “完了……”

    得到回答后,尉迟溪面色越发惨白。想到远方可能因他身陷危难的钟云落,他心急如焚:“给我备马,我要去青城。”

    ——

    另一边,钟云落刚想让侍童奉茶,便听见破空声向面门袭来。她骤然惊醒,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箭矢。她“唰”地一下跃上更高的竹梢,随后咬破手指以血画符挡住箭雨。符咒维持时间较短,钟云落迅速扫视一圈,大致了解周围环境后毫不犹豫跳下树梢。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但为今之计,还是先藏起来等待时机脱身为好。

    钟云落刚刚画符时便察觉身体孱弱手腕疲软,似有中毒之象,自身可调用的内力几近于无。于是,她思索片刻,划破手掌画了一道隐匿符。内力不足,便要多花些气血,钟云落捂着伤口躲进树丛,鲜血浸湿了她的衣袖。

    箭雨落入密林,惊起歇息的雀鸟。雀鸟高飞处,悄无声息落下数道黑色的影子。这些影子利用飞索像雀鸟般在林中穿梭,搜寻钟云落的痕迹。

    钟云落躲了一阵,在隐匿符彻底失效前拔剑斩落身侧四处乱窜的飞索,干脆利落收割了几个倒霉杀手的性命。

    鲜血溅了满脸,她抬袖胡乱擦了一把,正欲离开,却听见由远及近的乱糟糟的脚步声。

    钟云落暗道不好,杀手在林中布下天罗地网搜寻她的痕迹,她杀死附近查探的杀手,正好给这张网撕了个缺口,让更多的杀手知道了她的位置。

    她划破手掌,续了张隐匿符,正欲沿着背后弯曲小道逃离,背后刮起一阵阴风。

    钟云落迅速低头向右闪避,捡起地上不知名的长剑抬手一挡。利爪和长剑相接,擦出一道火花,她转动角度将长剑送入偷袭者体内。

    那是一只人为驯养的花豹,身上穿着精铁锻造的鳞甲。

    长剑刺进花豹未覆甲的腹部,花豹长啸一声,越过钟云落挡在了前面狭窄的道路上。

    如果剑再偏一点,也许就会被花豹坚硬的鳞甲弹开。但钟云落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的好运气,便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微偏了头,举起长剑,剑上倒映着十余个蒙面修士的影子。

    钟云落:“……”

    前有狼,后有虎,吾命休矣。

    为首杀手一剑破开钟云落的血符,却在看清钟云落面容时愣了愣神。身后众人高喊头功,一窝蜂持剑冲向钟云落。

    钟云落一个闪身躲过了攻击,借力打力灵活走位避开致命之招,随后一剑刺透一个杀手的胸膛。她费劲地应付众人的攻势,闪身躲过了冲向她腹部一记重击,却没避开对上她背后的狠戾一脚,被踢飞出去栽到草丛中。

    众人一拥而上正待上前补刀,却见眼前青光一闪,一直袖手旁观的为首杀手笑眯眯杀死了跑得最快的杀手。

    “说起来,为何没人告诉我此次刺杀目标是我师兄呢?”

    带着笑意的低语响起,余下几人尚未来得及反应,铺天盖地的可怖压力就兜头罩了下来。像是能无声无息将人五脏六腑挤碎的泰山压顶,威压迅速将余下几人的身体搅得细碎。骨头和血管裂开的声音似乎在耳畔回响,钟云落恐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视线被铺天盖地的血雨占满。

    连声音都无法发出的恐惧里,那人踩着一地血水,慢慢掀开了钟云落掉落的草丛。风声从面门袭来,钟云落迅速就地一滚向左闪避,正巧和为首的杀手对上了视线。

    那人已经取下了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面容。见钟云落出来,那人缓缓勾了勾唇角,有细碎的光落在琥珀色的眼底,万千星河般温润如玉。

    若非亲眼见证那人利用威压连杀数人,钟云落简直要怀疑这是哪家出来踏青的文弱公子。此刻公子伸出那双能轻易捏碎脑壳的纤细玉手将钟云落扶起来,顺带接住即将穿过钟云落肩胛的暗器,笑眯眯道:“底下人不懂事,让师兄受惊了。”

    师兄?师兄!

    钟云落警戒值直接拉满,因身处险境而忽略的那点身体上的异样瞬间放大。她死死盯着自己沾满血污的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一股仿佛被毒蛇爬过皮肤的不适感传入她的大脑。

    她试图保持冷静,哆嗦着低头,却看到了更多属于男性身体的部分。钟云落眼前一黑,今天早上发生过的一切在她脑子里呼啸而过,单调漫长的回忆像走马灯般带给她生命即将终结的不真实感。

    这不是她的身体,是一个男人的身体。

    比遇刺更糟糕的事情出现了,她变成了一个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男人,身边还有一个修为高深的魔头叫她师兄。

    钟云落感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能控制的范围,快速复盘一遍今日经历后,她决定暂时跟着这个自称师弟的男子。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底气。

    “若非师弟及时赶到,师兄恐怕在劫难逃。”

    那人道:“我奉六公子之命在此拦截一个骑白马的剑修,却不想六公子要对付的是您。”

    钟云落觉得这人的态度说不上来的奇怪,但此刻一切都是未知,她也不好公然和他翻脸,于是含糊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我还是尽快离开再做打算。”

    那人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只骨哨,吹了三声,不远处一颗彩色信号弹炸开。钟云落朝那边看,只见那处乌云聚集。浓云慢慢地升腾、扩展,渐渐吞没了那一小块天空。倏尔响起几声闷雷,乌云裹挟着风沙,慢慢地朝这边滚动过来。

    她莫名觉得心烦意乱,正欲寻由头单独离开,那人却像是怕她逃走般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钟云落更慌了,但她面上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只试探性将手往外抽了抽,发现抽不动之后放弃了抵抗。

    不消片刻,有人赶了两辆马车过来,请钟云落和那人坐。那人去了后面那辆马车,临走前笑眯眯告诉钟云落他准备了一点小小的赔罪礼。

    钟云落暗自腹诽修仙界规矩繁杂代步工具也麻烦,但为了不引起怀疑,她还是昂首挺胸上了马车。却不想她刚掀开车帘,便看见车内跪着两名貌美如花的婢女。一人着粉裙,一人着黄裙,裙裾轻薄,露出大片雪白。

    钟云落啧了一声:“果真好福气,只恨我不好此道。”

    在两位姑娘娇声喊着“少城主”扑上来时,钟云落面上的笑意真诚了很多,但脚下的动作却半点没有放轻,一人一脚将两个漂亮姑娘踢到马车角落。

    “抱歉,我有鼻渊,闻不得浓烈脂粉味。”

    突如其来的两脚让姑娘噤若寒蝉,只抬起眼睛,泫然欲泣地望向钟云落。

    马车颠簸,粉衣姑娘瞅准机会挣扎着往钟云落那边滚,软绵绵叫了声少城主,试图引起钟云落的同情。毫无同情心的钟云落直接把人推了回去,黑乎乎的大脚毫不顾忌往姑娘身上招呼,在绸缎上留下一道漆黑的足印。

    见粉衣姑娘吃瘪,黄衣姑娘不敢再往钟云落怀里凑。她小心翼翼坐到钟云落身侧,见钟云落笑眯眯并不阻止才抬起手帮她捏肩。

    钟云落接过粉衣姑娘斟的茶,在氤氲的热气和晃荡的波纹里,她看到她最痛恨的那个人的面容。

    ——云都城的少城主尉迟溪。

    一想到自己此刻用的是尉迟溪的身体,钟云落就想给自己一刀或者从马车跳下去。这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讨人厌的伪君子?

    但这两种想法对改变现状毫无用途,也许尉迟溪现在就在她的身体里面。她死了,尉迟溪就能用她的壳子胡作非为。

    钟云落强迫自己按捺住躁郁的情绪继续思考,作为驱蛊使毒的行家,她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半月蛊。

    顾名思义,中蛊者只余半月寿命。相传半月蛊一雌一雄相伴而生,中蛊者若性别相同则药石无灵,相别相反则身体互换。唯一的解蛊方法是两个心意相通的中蛊者在月圆之夜同时服下解药。

    目前最合理的解释是她和尉迟溪中了半月蛊,在蛊毒作用下他们交换了身体。

    但这种蛊虫已经失传很久,钟云落根本不知道解药是什么。想到这里,她越发焦虑,仙门为了拔除魔修竟然使出这种同归于尽的阴损法子。

    也许尉迟溪遇到的刺杀也是仙门故意演的一出戏,目的是将魔教妖女钟云落杀死在尉迟溪的壳子里。

    或许更糟,他们要活捉钟云落,随后让尉迟溪利用钟云落的壳子与仙门里应外合一举剿灭魔教。

    钟云落思绪万千,担忧、愤怒、恶心、恐惧各种负面情绪堆积在伤口处,然后一起涌上大脑。事已至此纠结这些没有意义,她深呼吸平息恐慌,思索以最小代价保全魔界众人的可能性。

    但这副皱眉哀叹的情态落在另外两个人眼里便是不耐烦。她们一左一右围住钟云落,又是按摩又是奉茶。

    钟云落被打乱思绪,不耐烦地接过茶水。粉衣女子含羞带怯地收回不小心触碰到钟云落的手,钟云落怔怔收回手,感觉指尖被刺了一下。

    在两人视线盲区,她从指尖拔出一根细弱牛毛的毒针,那块皮肤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深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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