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三人放好了书简离开了,骊姜上前翻看。

    看笔迹行云流水,字体端方清正,都是赢则写的。

    上层的数卷分装在褐色麻布袋里,都是《诗》中的名篇;翻到下面,有十几卷装在玄黑色布袋里的,却是《秦律》:“商君有言,不观时俗,不察国本,则其法立而民乱。”

    骊姜不禁莞尔。

    再往下翻看,其中一卷隐隐带着些梅花的香气,用一条清绿色的薄纱虚绕着。

    骊姜好奇地抽掉绿纱,将那卷主简展开来看。

    只见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骊姜: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赢则”

    她不禁嘴角上扬,将竹简轻轻抱在怀里。

    甘泉宫里,一团和气。

    太后正慈爱地逗弄着一个白净乖巧的小男孩,王后在旁边面带笑意地看着他们。

    这孩童正是公子焱。他已有五岁,现在正用一双葡萄大眼腼腆地望着面前的祖母,不言不语

    她伸手捏了捏公子焱的稚嫩的小肩膀。

    “这孩子自出生就体弱多病,多亏有你这样的母亲悉心照料,现在倒是结实了不少。”太后笑着对华宣说。

    “华宣也还在学着做母亲。有的地方还要多多向母后请教。母后别嫌弃我无知烦人就好。”

    “这是哪儿的话。”太后拈起一片桃子喂给公子焱。

    她又擦擦手,让公子焱坐在身旁,搂着他看了又看:“倒让我想起则儿小时候的样子了。那时候他的父王还是秦君,我也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妾侍。”

    她又笑意盈盈地看向华宣:“那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两岁呢。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母后说的是。前几日我还曾梦到楚宫,梦到我母妃。梦中母亲都生出白发了。”华宣感叹道:“以前从来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有那么多的担忧。等到自己做了母亲,才突然明白了母妃为我操的心。”

    “算来你也有快六年没有见到你母妃了,是不是?”太后问道。

    “母后还记得。”华宣幽幽地说。

    “我离楚也将满六年了。我是秋天出嫁的,那时候一身红衣,满心欢喜,以为秦楚能自此百年交好。只是如今......再要回去,怕是父母......都变了模样。”

    太后脸上也露出些许伤感,却是一言不发。

    华宣接着说:“母后,我听闻前线战事激烈,双方都伤亡很重。秦楚兄弟之国,相互攻伐,岂不是便宜了齐人坐收渔利?还有那北边虎豹一般的赵人。”

    “求求母后想想办法。”她面上已近乎恳求。

    太后收了笑容,斟酌了一下言辞,语重心长地说道:“华宣,我也不愿看到两国之间兵戈相向。然而你我既然嫁作秦妇,就该以秦国的利益为先。王上现在需要的是你我的支持,你可明白?”

    “可是母后!那是华宣的出生长大的地方。您不是也一样吗?”尽管华宣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还是能听出她有些激动。

    “竹茹,你带着公子去佑月公主那。”太后挥挥手叫来王后的大宫女。

    又摸摸赢焱的发顶逗哄他:“焱儿,去姑姑哪里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没有。”

    赢焱乖巧地点点头。

    “喏。”竹茹觑了王后一眼,走上前牵了公子焱离开了。

    等他们出了门,太后严肃地看着华宣厉声道:“华宣,你如今是秦国的王后。你的夫君是现在大秦的王。如果不出意外,你的儿子也会是未来大秦的王。”

    “要知道,无论如何,他可绝不会是楚国的王。你要看得清楚,国家邦交是以利益为先,绝不是因为儿女私情就能改变的。”

    “可是母后,我虽然嫁给秦王,养了焱儿,这并不能改变我是个楚人啊。王上娶了我这个楚人做后,成了楚婿,却转脸就发兵去打岳父吗?”听了太后的话,她越发委屈,说着竟落下泪来。

    “母后,我怎么能忍心看着楚国被围攻而无动于衷呢?求母后想想办法,尽早止战。”华宣流着眼泪哽咽着说。

    太后看她哭得十分可怜,不忍心再斥责,无力地挥了挥手。

    “这话不要再提起了。我乏了,你这就离开吧。一会儿我差人送叫公子焱回去。”

    “母后!”

    太后起身离席不再看她一眼。

    华宣幽怨地抬头看着太后离开。默默叩首,满心不甘,又实在无可奈何。

    “太后您可以只做秦妇,可是我终究是楚人啊。”

    等她回宫不久,正默默垂泪时,佑月就牵了赢焱进殿来。

    佑月公主亲自把赢焱送回末阳宫来。

    见华宣如此,她上前关切道:“王嫂,有谁惹你伤心了吗?”

    看她收了眼泪强颜欢笑,更加担心了:“上午不是还好好的吗?是王兄惹你伤心了?”

    见她不答,只好自己继续猜测:“还是因为那个锦绣宫的舞姬吗?”

    见华宣没有否认,她了然道:“也不知道这女人给我王兄下了什么蛊。说了是禁足,反而王上隔三差五地又送东西又去留宿,倒像是和太后的禁令对着干似的。”

    “母后也对她更加不满了。王嫂你放心,母后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听她这样说,华宣摇摇头失笑道:“一个舞姬而已,这秦宫里都是他的女人,你王兄想宠谁又能怎么样呢?”

    顿了一顿,又垂了眼眸:“她有王上护着,母后又怎会再为了小事与王上不快。”

    佑月一时语塞。

    她自小长在秦宫,天生性子冷淡,与谁都有些疏离。除了养育她的太后,只与王后最为熟悉。

    王后因为一直与甘泉宫往来密切的缘故,待她十分温柔耐心,也时而给她送些小吃,时而关切她的日用。像对赢焱一样。

    这让她不由得想要亲近。

    “不说这些了,佑月留下来陪我一起用晚膳,如何?”华宣伸手摸摸她的头。

    “当然再好不过,谢谢王嫂。”佑月欢喜应下。

    两人说笑一阵,华宣又差人叫来公子焱,三人一起用了晚饭。

    千里之外的齐国临淄城,几名食客从一处酒肆内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天色擦黑,酒肆内还没来得及点起烛火照明。

    一个高壮男子正捂着心口哀嚎。

    周围的人早已经在那男子从椅子上轰然倒下的时候就一哄而散了。跑堂的伙计也不敢上前查看,急急忙忙跑去后院叫店主来。

    店主是个四肢纤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听说此事,要叫上厨子拿着刀一起去看。

    厨子是个精瘦汉子,正在“咣咣”地剁肉酱,听说有人杀人,马上放下菜刀从后院越墙逃走了。

    店主只好硬着头皮去看。

    一名身量娇小的素衣少女站在堂中,直直举着一把锋利的长剑,另一只手护在身前。那剑上还沾着不少鲜红的血。

    她的眼神如同遇敌的豹子般明亮,正凶狠地盯着躺在地上的男子。

    剑身的血一滴一滴地砸在黄土砖夯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洇没在土里。

    店主刚进到室内就目睹这般情景,只敢在一边踟蹰不前,哆哆嗦嗦地道:“红玉,红玉姑娘,有什么事情先放下剑,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红玉抬头扫了一眼哆哆嗦嗦的店主和缩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跑堂,不屑地嗤笑了一下,朗声说道:“钱老板,此事你们也脱不了干系。早先这狗东西挑衅于我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让他有话好好说?”

    “姑娘这是从何说起呢?我们向来是本本份份的生意人。”钱老板快速地摆着双手,陪着笑脸试图上前一步。

    红玉马上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晃了晃手里闪着寒光的剑。

    钱老板背上一凉,脚下反而退了一步回去。

    地上的男子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呼哧声,喘着粗气道:“你这......你这卖笑的贱人......老子......老子这就喊人来剁了你......教你生不如死......”

    红玉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又上前重重刺了他一下:“猪狗不如的东西,我让你现在就死。”

    她拔出剑来,狠狠朝他啐了一口。

    见那人已说不出话来,她也不再理睬,转头向钱老板说道:“这鸟人屡次对我出言不逊,今天又污言秽语,动手动脚,刚才甚至还想动手打人。你说他该不该死?”

    “该......该!”钱老板和小二一边说着一遍悄悄向后退到梁柱旁边。

    “你听到了,我若不刺他,他还不知道怎么对待我呢。这可全然怪不得我。”她边说边举着剑向瑟缩一边的两人走去。

    在两人听来,红玉声音如煞神一般,催着命越来越近。

    “我一个孤女,来此表演剑舞,勉强果腹维生而已,现下却有人连活也不让我活。你也有不少盈利。你的客人在你的店里如此欺男霸女,你却装作看不见。你说你该不该杀?”

    她说着,又上前两步。

    她手里的剑闪着寒光。

    “该!啊不......女侠饶命,小人罪不至此。女侠饶命!”钱老板发出绝望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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