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下旨后的几天以后,锦绣宫院子里。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苏合朗声宣诏:“太后手书,骊姜既已被废,即刻搬出锦绣宫。宫人遣回原处所在。即刻就办,不得延误。”

    “骊姜姑娘,这就请吧。”她的语气掩饰不住的鄙夷,念完手书,盛气凌人地瞥了骊姜一眼。

    跟随苏合来的甘泉宫内侍们觑一眼她的脸色,马上小跑到几个宫室门口把守。

    另一边,卫常在苏合气势汹汹地来锦绣宫时,就悄悄溜走去向赢则禀报了。

    他急巴巴地跑到了兴乐宫,却见宫人们都垂手肃立。与他素来交好的小内侍庆识看他愣头愣脑地就要往里探,赶忙拽住他。

    庆识拼命冲他使眼色。看气氛不同寻常,卫常也只好垂首站在他身边,心中却是焦急不已。

    殿内传出秦王冷峻的声音。

    “本王问你,你所说可当真?事关重大,要是有胆子胡乱编造故意隐瞒,连母后都保不了你的狗命。”

    “臣弟所说句句属实,臣弟真的不知情。求王上恕罪!”渭阳君急切地辩白道。

    接着两人声音极低,说了些什么就再听不清了。

    殿内,赢则面色阴沉,久久不语。渭阳君赢章站在正中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看着地面青砖缝专心致志装鹌鹑。

    一天之前,咸阳地牢。

    几名护卫挎刀贴墙而站,手里都举着火把,将阴暗逼仄的囚室照得如同白天。囚室的墙壁上,两个变形的人影随着火苗跳跃而闪烁着。

    “长孙先生忠心为国,令人敬佩。只是我大秦与你齐国如今结为盟友,齐王又何必用计破坏?”赢则席地而坐,面对着毫无血色的张汤孙发问。

    长孙汤本来又矮又胖,加上腮边的黑痣,任谁看都是面目猥琐的市侩商人。然而他现在面对秦王直身跪坐,虽然满身染血、蓬头垢面,却神色萧索,不卑不亢,倒是透出些许士人风度。

    “秦王怎么会不明白?齐国秦国结盟当然是好事,但是盟友强过了自己,可未必是好事。更何况,你秦国是虎狼之国,谁人不知?谁能眼看着养虎为患。”长孙汤强笑道。

    赢则点点头,这也说得通。

    他又继续问:“渭阳君在这件事里帮了你多少?他又知道多少?”

    长孙汤轻蔑地咧了咧嘴:“秦王是想问渭阳君出卖了秦国多少,对吗?”见对面秦王变了脸色,他不无得意地笑起来。那笑声呼哧可怖。

    等笑够了,他终于说:“秦王又何必担心呢?你这好弟弟整日只知道阿谀钻营,草包一个而已。我送他的美人在他府半年,也没能套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来。倒是差点被他利用去当了讨好楚王的礼物。”

    赢则心头一跳,连忙努力分辨这狡猾的间者话里的真假。

    他一边冷静思索,一边却止不住地害怕起来。一瞬间,脑子里充斥了与骊姜从相识到昨日的全部细节。

    “你说的美人,又是怎么回事?”他声音里带了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犹疑。

    长孙汤却又嗬哧嗬哧地笑起来,胖脸上写满了得意:“秦王和你的傻弟弟自然是不同的。”

    赢则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攥住了。

    “王上还是要放下心去信任枕边人。”长孙汤紧盯着赢则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否则,整日担惊受怕,那该多不好受啊?”

    他眼里倒映的火光闪烁着疯狂。

    赢则面上也毫不退缩地看着他:“长孙先生就暂且留在我秦国吧。寡人不杀你,等时候到了,自会放你回齐国。”

    话毕,他向长孙汤勾唇笑笑,起身离去。

    出了地牢,正午的太阳十分刺眼,赢则不由得抬手去挡。

    骊姜的一颦一笑止不住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难道全都是谎言吗?

    她看自己如此投入地陷进她织好的甜言软语的大网里,会觉得自己可笑吗?

    赢则又不受控制地反复地回想长孙汤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脑子里却不断重复着他怪异的笑声。他不敢去肯定那个最坏的答案,也没有勇气置之不理。

    就在渭阳君感觉自己要在秦王面前晕过去的时候,赢则终于从不住地踱步中停了下来。

    “章弟,这件事你本来难辞其咎,但是寡人不想怪罪于你,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再不要犯。”他抬手死死地抓住赢章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说,“重要的是,你一定要保密,知道吗?尤其是母后那边,否则我也救不了你,听到没有?”

    赢章本就又惊又惧,想自己因为贪利而犯了大错,不知道会受到何种责罚。听赢则这样说,他感觉自己如同溺水之人被捞上岸,连忙口称诺诺。

    “王兄放心,章绝对守口如瓶。只盼王兄能原谅弟弟,让我继续为王兄分忧。”

    赢则敷衍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

    等赢章走了,他颓然地坐回榻上,再次思索起整件事情的前后因果来。

    数日之前,巴郡江州城内突然出现了粮食挤兑。

    有民间传言,秦军的军粮被楚国细作放火烧光了,因此要大批征用江州当地粮库的屯粮。不少的百姓担心粮食短缺,纷纷抢先屯粮。

    不止江州城里大批的百姓跑去高价买粮,郊外的农人也都卷入其中。有一些农人借机胡乱吆喝,使得粮价更加虚高;有人为了赶上黑市涨价,放弃下一季的播种卖掉了大量种粮,铤而走险想借机暴富;还有农人听说粮食短缺,十分恐慌,反而私藏起大量余粮来。

    官府贴出了告示禁止大量购买、囤积。同时为了救市,不断放出存粮,还是收效甚微,购粮挤兑愈演愈烈。

    短短几天,江州城里人心惶惶。人人都怕自己成了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然而,秦军军粮被烧却是实情。赢市不得不一边隐瞒消息,一边让信使快马加鞭送信来咸阳求助。

    赢则收到密信,只好火速遣人从陇西郡和上郡调粮。又派使者去前线督军,同时命密探随行。

    通过多方探访,这场挤兑风波溯源到了一个可疑的齐国商人张汤孙。

    这个张汤孙看起来就是一个行走各国的普通商贾,反常的是,商人来往为了牟利,他留在秦国大半年,生意经营惨淡,一直半死不活;钱财却源源不断。

    再加上他本来一直待在咸阳,最近却来到江州参与粮食买卖,十分可疑。咸阳的密探假扮商人去与他的随从交易,仔细盘问,果然漏洞百出。

    三天前,密探在江州城郊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发现了他。

    密探上门去抓他的时候,破门而入,搜查遍全屋而找不到人,最后在后院井里的密道里发现了他。那密道并不通向别处,只是以井做掩护,下面存放着几瓮清水和一打墩饼,足够一人食用半个月了。

    他被人抓到后,又破口大骂又要撞柱,被密探一把拉住,押回了咸阳的地牢。

    这商人就是狱中的间作——长孙汤。

    经过严刑拷问,长孙汤承认了自己数月之前来秦国,就是为了蛰伏投机,以此为齐国牟利。这次江州的挤兑风波就是他一手策划的。不过不知为何他死不承认自己让人烧了秦军粮草。

    当赢则听密探回报,这商人获得行商许可是因为贿赂了渭阳君时,心中一动,这才决定当面去问他。

    另一边,锦绣宫里。

    骊姜太后派人来得如此突然,而赢则那边又迟迟不来。

    不过太后铁了心要赶她出锦绣宫也在情理之中。她向绿染和红霜安慰地笑了笑,向苏合说:“可否容我稍稍收拾一下自己的随身物品。”

    “骊姜姑娘,按规矩一应赏赐都收归库房。至于衣物,等你到了新住所,会按照份例发放。”苏合冷冷地说。

    “姑娘总该让我带些私人物品吧?珠宝金玉都有名册可以对照查看,我是绝不会私留的。”

    苏合见她这样说,也不好过于苛刻,点点头允了。

    骊姜入宫时一无所有,现在要搬出这华丽的宫室,也没什么能带走的。唯一想留着的,就是那日赢则在树下送她的梅花玉佩,还有几卷竹简。这些当然没有登记在册。

    她把玉佩贴身藏好,又用包袱包好了那几卷竹简。

    骊姜想,就算这满宫的珠玉都是他赏赐给宠妃的,可是这两样总该是他送她的。如果真的不能再回来,这些也应该是她的。

    苏合看她包袱里只是几卷竹简,撇撇嘴,倒也没有说什么。

    骊姜又去同绿染和红霜说话。

    “是我连累了你们。你们要好好保重。”她有些愧疚地对着她强笑,“若是有机会重回锦绣宫,还要继续依仗两位姐姐帮我。”

    两人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地告别,都心中酸涩。

    红霜抻着脖子向宫门外望了又望,一脸焦急:“卫常怎么还没有回来。王上若是知道,一定会护着夫人的。”

    绿染满脸担忧地说:“这些宫人最是爱见风使舵,夫人才是要保重好自己。我知道王上心里顾念着你,不会让你在那里待太久的。”

    骊姜扯扯嘴角:“不必担心,有吃有喝,有屋檐遮风挡雨,倒也不算太坏。”

    苏合也担心有人搬来秦王阻挠,飞快地赶走了众人,清理了锦绣宫。

    兴乐宫里,卫常站在殿外心急如焚地等了许久,才终于有机会去见秦王。

    “什么事?”赢则抬眸扫了一眼走进来的卫常。

    “回禀王上,太后又派了人让骊姜夫人搬出锦绣宫,您快去看看吧,他们来势汹汹,这就要赶人呢!”卫常语速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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