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行人步履匆匆地赶到现场，过半的宫室已经烧塌。仅留下漆黑一团的院墙和零散的焦黑木框在原地，能看出房间院落所在。
负责掌管宫内治安的中尉正在指挥着几个卫士令带人四处巡查。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小簇的火苗跳跃着不成气候，宫人们仍然在不停地抬水来，以遏制任何可能再起的火势。
中卫令已经提前来报过，此刻见到秦王，中尉马上硬着头皮上前行礼。
“王上，火势已经控制住了，只有少许余烬未灭，不会再蔓延。目前还没有发现有人受伤。”中尉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此刻黝黑的脸被火烤得通红，额角蹭上了一片灰烬，全身大汗淋漓。
赢则听了略略放下心来：“因何起火，查清楚了吗？”
“尚未查明。火势是从一间堆放葛布的仓库而起，或许是有宫人点了烛火照明，在取用时失误引燃了布料。但是这也只是臣下的推测，那间仓库已经烧塌，其中并无宫人痕迹。”
赢则点点头，环视了一眼周围垂手而立的人群，又看了看远处来来往往还在运水的众人，随口问道：“骊姜呢？”
中尉心中一惊，他面露难色，犹犹豫豫地答道：“回王上，臣下已经亲自查看，院中并无人迹。骊姜夫人或许是逃脱了。”他说罢抬袖擦了擦汗，又偷觑秦王脸色。
赢则突然心绪如麻。
“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无人受伤吗？”他有些急切地向前半步，伸手死死捏着中尉的肩头问道，“人不见了吗？”
“臣下——臣下已经命宫中护卫前去查看。”中尉的肩膀被捏得生疼却不敢挣开，额头又沁出了些许汗珠。
这时，有侍卫从远处飞奔来。
小侍卫似乎被派来报话，见此情形，不知如何是好，在一边张张嘴，犹豫着不敢上前。
赢则松开手，扫了他一眼。
“什么事？”
小侍卫越发紧张，十分大声地说道：“王上，大人，在旁边宫室发现一座烧焦的尸首。”
见秦王扭头瞠目欲裂地看着他，又大声地补充：“不远处还发现了一块佩玉。”
“带路。”赢则竭力保持声音的平静。
“喏。”小侍卫没有想到他会亲自去看，面上难掩讶异地转身，脚下飞快地引着众人向一处废墟边走去。
赢则压住心里呼之欲出的答案。他感觉双腿有如千钧般沉重，却一步也无法停下来。
或许是某个宫人呢？至于玉佩什么的，随身装饰，或者家传之物都有可能。玉佩虽然贵重，但也不算稀少。
“或许是别人呢？”他这么想着，直到看见了盖着素麻的尸首。
以及被呈上来的玉佩。
那是一块梅花形的玉佩，被烟火熏得笼罩了一层黑色的雾气。
“王上，发现时尸首已经看不出样子，不能确定死者身份。不过在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发现一枚佩玉，或许与死者身份有关，”有人朗声说道。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里，仿佛还带有回音。
数十人立在四周，无一人再出声。偶尔还有些未燃尽的火灰爆出微弱的“噼啪”声。
众人只见秦王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拿起了那块玉佩，然后用漆木托盘里垫着的素麻布擦了擦。
中尉站在一侧，看见秦王将玉佩举到眼前，借着火燎明亮的光仔细地看了又看。仿佛为了再确认一次，他竟然又拿自己绣着暗朱色云纹的衣袖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擦得极慢极慢。
他的双唇紧紧闭着，侧影纹丝不动，手却微不可查地颤抖了。连那火光下映在地上拉长的影子都有些萧瑟。
赢则却没有察觉自己的失态，继续死死盯着那块熟悉无比的梅花玉佩。
原本玄色的罗缨和上面缀的赤色珊瑚珠子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云纹围绕的梅花还皎洁如初。玉佩微微发烫，仿佛还残留着人的体温。
赢则心中翻涌的山呼海啸突然凝固住了，迅速地结成了冷彻骨髓的冰雪。
他想起她站在树下，素白的手紧握着那玉佩，裙角飞扬着目送他离开；他想起她在梦中迷糊，却清清楚楚地对他说“不会败”；他想起与她一起静静坐着听夏天的暴雨，烛火勾勒出她暧昧的侧影；他想起在渭阳君府上时，她装作楚楚可怜地求他收留，脊背一边发抖一边却倔强地挺得笔直。
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喜欢她，不过是恰好遇上。现在却突然无法忍受失去她。
赢则攥着玉佩在一片焦土里怔愣了许久。
久到周围的人忐忑不已，一边的中尉悄悄抬眼去看他，却见平日深不可测的人神情恍惚。
又过了片刻，他终于慢慢抬起头，环顾四周，眼里却是茫然不知所措。
中尉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扫了一眼地上的尸首，他马上别过头去，留下一句“厚葬。寡人会择日定下封号。”就转身离开了。
等秦王走远了，众人又活动起来。
中尉赶忙让众人清理现场，打扫宫室，清点损失，做一些收尾和善后事宜。
两个侍卫被中尉派去焦墟周围再次进行巡查。
“啥人嘛，咋还有封号？”看着一行人越走越远，大胡子侍卫小声地嘟囔着问旁边的同伴。
“好像是前段时间被太后关进冷宫的那个妃子，就是那个，关在走水的仓库旁边那间屋子的。”小侍卫伸手指了指前面。
大胡子抻着脖子看了一眼，随口道：“哦，那我大约对上人了。”
给大胡子侍卫解释完，小侍卫又小声感慨了一番：“这种犯了错得罪了太后的，本来也难复位。要我说也值了，好歹还受宠过一段时间，死了还能让王上厚葬。在冷宫里待久了，王上都不一定记得她。”
大胡子侍卫撇撇嘴道：“这叫啥值了？再受宠嘛还不是在冷宫里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也就比我家女娃大上几岁的年纪。要是我女娃，我宁愿她快快乐乐地一辈子，才不眼馋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富贵。”
“也是。”小侍卫马上改口，摇摇头道：“这死后的事情谁说得清呢？要是我，我也宁愿活着就好。哎，对了大哥，你今天不是要上岳丈家吃饭去嘛？”大胡子原本今天休假。
“嗨，半路上遇上被咱们头儿碰上了，他还挨了我婆姨一通埋怨。”大胡子咧嘴笑笑，随口说道。
两人闲聊着走远了。
夜色越来越浓，弥漫到整个王宫。
朔风扫过树叶，沙沙作响。
偌大的咸阳宫里，秦王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何远和卫常一人挑一盏宫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侧，所到之处都被照亮。
几名侍卫举着火燎跟在后面。再往后是几人抬着一架步辇跟随，以备秦王随时乘辇。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声和衣服摩擦声回荡在宫墙间。一行就这么人安静地穿过整个王宫。
突然，拐角处传出一声低微的猫叫。
这叫声在此时颇为突兀，赢则皱了皱眉头。加快脚步走过拐角时，他扭头一眼扫去，却见不远处地上趴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素服，长发披身，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袱。
一只纤瘦的小猫正围着打转。小猫身上灰黑斑驳，快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一眼认出那小猫来。宫里无人养猫，这一只是他亲自挑给骊姜，让卫常送去的。
他心中的山呼海啸再次翻涌。
小家伙正埋下头，一拱一拱地使劲儿舔着地上那人的侧脸。见一大群人走来，它猛地抬起头，接着踮着脚稍稍后退了两步躲在人身之后，警惕地拱起身子，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怒声。
眼看众人脚步越来越近，小猫盯着人在原地左右转了几圈，最终扭身窜进黑暗里。
赢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不顾繁复的衣袍在那人身边双膝着地，半蹲半跪。他轻轻地屏住呼吸，双手一寸一寸地扳过女子的肩头，又迟缓地伸手拨开覆在她脸上的散发，终于看见了那张不敢期待的熟悉的脸。
他心里一乱，竟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温暖的鼻息传到他指尖时，赢则心里开始下暴雨，是那种艳阳天的暴雨。虽然下了雨但是天气还是暖烘烘的，不必去打伞就可以畅快地在雨里奔走。
那不是她！她还活着！骊姜没有死。
“快叫御丞，叫御丞马上来。”他转身大声喊道。有人听了赶紧转身跑去找御丞。
赢则仍然半跪在地上。他先是轻手轻脚地将地上的人的上身扶到自己臂弯中，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腿弯。他弯腰起身，双手将人小心翼翼地抱起，仿佛捧起什么脆弱无比的稀世珍宝。
他转身，嘴角上扬，连自己都没察觉。步履轻盈地穿过人群，将怀里的人平稳地放在步辇上后，他又随手拢了拢骊姜散开的墨色长发。温热的指尖抚过她紧闭的双眸和长长的睫毛，又轻轻地抚了抚那比记忆中更加清瘦的侧脸。
“回兴乐宫。平稳些。”
负责掌管宫内治安的中尉正在指挥着几个卫士令带人四处巡查。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小簇的火苗跳跃着不成气候，宫人们仍然在不停地抬水来，以遏制任何可能再起的火势。
中卫令已经提前来报过，此刻见到秦王，中尉马上硬着头皮上前行礼。
“王上，火势已经控制住了，只有少许余烬未灭，不会再蔓延。目前还没有发现有人受伤。”中尉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此刻黝黑的脸被火烤得通红，额角蹭上了一片灰烬，全身大汗淋漓。
赢则听了略略放下心来：“因何起火，查清楚了吗？”
“尚未查明。火势是从一间堆放葛布的仓库而起，或许是有宫人点了烛火照明，在取用时失误引燃了布料。但是这也只是臣下的推测，那间仓库已经烧塌，其中并无宫人痕迹。”
赢则点点头，环视了一眼周围垂手而立的人群，又看了看远处来来往往还在运水的众人，随口问道：“骊姜呢？”
中尉心中一惊，他面露难色，犹犹豫豫地答道：“回王上，臣下已经亲自查看，院中并无人迹。骊姜夫人或许是逃脱了。”他说罢抬袖擦了擦汗，又偷觑秦王脸色。
赢则突然心绪如麻。
“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无人受伤吗？”他有些急切地向前半步，伸手死死捏着中尉的肩头问道，“人不见了吗？”
“臣下——臣下已经命宫中护卫前去查看。”中尉的肩膀被捏得生疼却不敢挣开，额头又沁出了些许汗珠。
这时，有侍卫从远处飞奔来。
小侍卫似乎被派来报话，见此情形，不知如何是好，在一边张张嘴，犹豫着不敢上前。
赢则松开手，扫了他一眼。
“什么事？”
小侍卫越发紧张，十分大声地说道：“王上，大人，在旁边宫室发现一座烧焦的尸首。”
见秦王扭头瞠目欲裂地看着他，又大声地补充：“不远处还发现了一块佩玉。”
“带路。”赢则竭力保持声音的平静。
“喏。”小侍卫没有想到他会亲自去看，面上难掩讶异地转身，脚下飞快地引着众人向一处废墟边走去。
赢则压住心里呼之欲出的答案。他感觉双腿有如千钧般沉重，却一步也无法停下来。
或许是某个宫人呢？至于玉佩什么的，随身装饰，或者家传之物都有可能。玉佩虽然贵重，但也不算稀少。
“或许是别人呢？”他这么想着，直到看见了盖着素麻的尸首。
以及被呈上来的玉佩。
那是一块梅花形的玉佩，被烟火熏得笼罩了一层黑色的雾气。
“王上，发现时尸首已经看不出样子，不能确定死者身份。不过在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发现一枚佩玉，或许与死者身份有关，”有人朗声说道。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里，仿佛还带有回音。
数十人立在四周，无一人再出声。偶尔还有些未燃尽的火灰爆出微弱的“噼啪”声。
众人只见秦王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拿起了那块玉佩，然后用漆木托盘里垫着的素麻布擦了擦。
中尉站在一侧，看见秦王将玉佩举到眼前，借着火燎明亮的光仔细地看了又看。仿佛为了再确认一次，他竟然又拿自己绣着暗朱色云纹的衣袖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擦得极慢极慢。
他的双唇紧紧闭着，侧影纹丝不动，手却微不可查地颤抖了。连那火光下映在地上拉长的影子都有些萧瑟。
赢则却没有察觉自己的失态，继续死死盯着那块熟悉无比的梅花玉佩。
原本玄色的罗缨和上面缀的赤色珊瑚珠子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云纹围绕的梅花还皎洁如初。玉佩微微发烫，仿佛还残留着人的体温。
赢则心中翻涌的山呼海啸突然凝固住了，迅速地结成了冷彻骨髓的冰雪。
他想起她站在树下，素白的手紧握着那玉佩，裙角飞扬着目送他离开；他想起她在梦中迷糊，却清清楚楚地对他说“不会败”；他想起与她一起静静坐着听夏天的暴雨，烛火勾勒出她暧昧的侧影；他想起在渭阳君府上时，她装作楚楚可怜地求他收留，脊背一边发抖一边却倔强地挺得笔直。
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喜欢她，不过是恰好遇上。现在却突然无法忍受失去她。
赢则攥着玉佩在一片焦土里怔愣了许久。
久到周围的人忐忑不已，一边的中尉悄悄抬眼去看他，却见平日深不可测的人神情恍惚。
又过了片刻，他终于慢慢抬起头，环顾四周，眼里却是茫然不知所措。
中尉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扫了一眼地上的尸首，他马上别过头去，留下一句“厚葬。寡人会择日定下封号。”就转身离开了。
等秦王走远了，众人又活动起来。
中尉赶忙让众人清理现场，打扫宫室，清点损失，做一些收尾和善后事宜。
两个侍卫被中尉派去焦墟周围再次进行巡查。
“啥人嘛，咋还有封号？”看着一行人越走越远，大胡子侍卫小声地嘟囔着问旁边的同伴。
“好像是前段时间被太后关进冷宫的那个妃子，就是那个，关在走水的仓库旁边那间屋子的。”小侍卫伸手指了指前面。
大胡子抻着脖子看了一眼，随口道：“哦，那我大约对上人了。”
给大胡子侍卫解释完，小侍卫又小声感慨了一番：“这种犯了错得罪了太后的，本来也难复位。要我说也值了，好歹还受宠过一段时间，死了还能让王上厚葬。在冷宫里待久了，王上都不一定记得她。”
大胡子侍卫撇撇嘴道：“这叫啥值了？再受宠嘛还不是在冷宫里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也就比我家女娃大上几岁的年纪。要是我女娃，我宁愿她快快乐乐地一辈子，才不眼馋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富贵。”
“也是。”小侍卫马上改口，摇摇头道：“这死后的事情谁说得清呢？要是我，我也宁愿活着就好。哎，对了大哥，你今天不是要上岳丈家吃饭去嘛？”大胡子原本今天休假。
“嗨，半路上遇上被咱们头儿碰上了，他还挨了我婆姨一通埋怨。”大胡子咧嘴笑笑，随口说道。
两人闲聊着走远了。
夜色越来越浓，弥漫到整个王宫。
朔风扫过树叶，沙沙作响。
偌大的咸阳宫里，秦王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何远和卫常一人挑一盏宫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侧，所到之处都被照亮。
几名侍卫举着火燎跟在后面。再往后是几人抬着一架步辇跟随，以备秦王随时乘辇。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声和衣服摩擦声回荡在宫墙间。一行就这么人安静地穿过整个王宫。
突然，拐角处传出一声低微的猫叫。
这叫声在此时颇为突兀，赢则皱了皱眉头。加快脚步走过拐角时，他扭头一眼扫去，却见不远处地上趴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素服，长发披身，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袱。
一只纤瘦的小猫正围着打转。小猫身上灰黑斑驳，快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一眼认出那小猫来。宫里无人养猫，这一只是他亲自挑给骊姜，让卫常送去的。
他心中的山呼海啸再次翻涌。
小家伙正埋下头，一拱一拱地使劲儿舔着地上那人的侧脸。见一大群人走来，它猛地抬起头，接着踮着脚稍稍后退了两步躲在人身之后，警惕地拱起身子，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怒声。
眼看众人脚步越来越近，小猫盯着人在原地左右转了几圈，最终扭身窜进黑暗里。
赢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不顾繁复的衣袍在那人身边双膝着地，半蹲半跪。他轻轻地屏住呼吸，双手一寸一寸地扳过女子的肩头，又迟缓地伸手拨开覆在她脸上的散发，终于看见了那张不敢期待的熟悉的脸。
他心里一乱，竟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温暖的鼻息传到他指尖时，赢则心里开始下暴雨，是那种艳阳天的暴雨。虽然下了雨但是天气还是暖烘烘的，不必去打伞就可以畅快地在雨里奔走。
那不是她！她还活着！骊姜没有死。
“快叫御丞，叫御丞马上来。”他转身大声喊道。有人听了赶紧转身跑去找御丞。
赢则仍然半跪在地上。他先是轻手轻脚地将地上的人的上身扶到自己臂弯中，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腿弯。他弯腰起身，双手将人小心翼翼地抱起，仿佛捧起什么脆弱无比的稀世珍宝。
他转身，嘴角上扬，连自己都没察觉。步履轻盈地穿过人群，将怀里的人平稳地放在步辇上后，他又随手拢了拢骊姜散开的墨色长发。温热的指尖抚过她紧闭的双眸和长长的睫毛，又轻轻地抚了抚那比记忆中更加清瘦的侧脸。
“回兴乐宫。平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