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明月高悬。

    兴乐宫的寝殿里。

    室内光线昏暗,只能依稀看见四周张挂的玄色金纹帷幔的隐约轮廓。寝殿正中,那座凤鸟衔环铜熏炉散发出隐隐的茅草清香混合些许温和的梅花香气。

    骊姜醒来时有些恍惚,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四周的一切仿佛如梦境一般,既熟悉又陌生,既朦胧又真切。

    她有些虚弱,撑着矮床慢慢坐起身来,转头看室内唯一的亮处。

    光亮来自一盏盘龙形铜烛台。

    暖黄色的烛火下,赢则的侧影温柔而安静。他神色专注,正埋头飞快地写着什么。在他手边已经高高堆起数卷竹简,有些用封泥封好捆着,有些还半散着。

    烛光柔和地勾勒出他的轮廓:微微垂下的眼睫,坚毅挺直的鼻梁,抿起的嘴角,清晰的下颌。而他仿佛毫无所觉,任她打量,一如她初次见他时,悄悄在马车里揣测这位喜怒莫测、高高在上的秦王。

    骊姜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她就这样盯着他的侧脸走了神。

    等写完了要发去前线的回信,赢则不顾形象地伸展了一下腰身,转过头来。见人已经醒来正看着自己发呆,他宠溺地笑了笑。

    见他回头,骊姜赶忙扭过头避开视线,随之而来的是大脑突然的空白。

    她手忙脚乱地要钻回被衾里去。

    “你醒了?可有好些?”赢则柔声问道。

    他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向骊姜走来,轻轻地和衣倚在她身旁,伸出手制止了她的慌乱。一如平常般,他展臂轻轻环住她,顺手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温热的体温透过层层衣物传来,一同传来的还有对方强劲有力的心跳。骊姜如坠梦中,心中委屈不已,受到蛊惑般地伸手轻轻回抱住他。

    见她不言回应,赢则压下飞起的嘴角,手上却激动得忍不住将人抱得更紧些。他就这样抱着她小声说道:“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这两句话入耳,骊姜如大梦初醒,眼眶酸涩却伸手推开了他。

    赢则便顺势起身,提声向宫门外道了一句:“来人,掌灯。”

    须臾,两个宫女走进来点亮了几盏树形烛台上的烛火,然后又悄无声息退出去了。

    几座青铜烛台依次亮起,烛火驱散了一室朦胧。

    “御丞已经来看过,说并无大碍。晕厥是因为病后体虚,气血乏源,元神失主。休养几日便可复原。”赢则一直盯着她,此刻开口说道。

    原来骊姜为了祭拜诸冷宫亡魂,节省饭食饿了三天,再加上两次翻墙进出更加体力不支。烟熏火燎和层层守卫又让她心惊胆颤地迷了路。她那时正躲藏在一处墙角焦急着不知如何是好,猛地一起身就眼冒金星、栽倒在地了。

    简单来说,她就是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饿晕过去了。

    烛火暧昧地摇曳着。

    “是我的不是,不该把你丢下不管的。”赢则走近来坐在骊姜的身侧,伸出手将她的乱发别到耳后,然后一言不发,仔仔细细地端详起她的眉眼来。

    这让骊姜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也一言不发,垂下眼睛任他端详。

    赢则抬手轻轻地摩挲面前的人的面庞,眼中缱绻含情。他又将手从她的脸侧绕到颈后,然后倾身闭眼,在她双眸上落下极轻的一吻。

    “我什么都不计较了,你活着就好。”

    骊姜听到他这样说,心下一愣:他还是心有芥蒂,然而这芥蒂到底是认为自己是谍者,还是认为自己是无理取闹呢?

    赢则抬起头,手继续轻抚着她的侧颈说道,“我会让你复位,重新封你。母后那边也不用再担心,我已向她求情让步。只要你没事就好。”

    骊姜觉得这举动可以看作是他的柔情,也可以看作是上位者的气势压迫。“王上说不计较了是什么意思,骊姜到底哪里做错了呢?”她仿佛没听见这些话,垂着眸子哑声追问。

    赢则沉吟了片刻,还是直白地说道:“我已查明,你并不是齐国的间作。或许是那齐国商人胡乱攀咬,再加上事有巧合错怪了你。总之,此事你知我知,就在此结束了。”

    他没想到骊姜眼中马上起了水雾,委屈地扭脸躲开他的手。

    赢则顿了顿,他觉得骊姜此时依旧是在使性撒娇,于是又伸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扳过她的脸来,平静地说道:“至于你之前的那些鲁莽之行,也一笔勾销。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可好?”

    “不好。”骊姜侧过脸去,拨开他的手。

    她又扭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若不是这次起火,王上怕是早就忘了冷宫里还有个人吧?原是我奢望了。妾宁可继续做舞姬倡优也不愿意再做秦妃,省得遭人污蔑陷害,不得善终。”

    “骊姜!”

    赢则听她旧事重提,反手攥住她的手腕怒声道:“你别仗着有寡人的宠爱就无理取闹。”

    “我如何无理取闹?王上既然能找来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我这样的女子,又何必在乎骊姜。”

    赢则也有些恼怒,从来还没有人这样当面讽刺他。况且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不是,他对她已经是数次破例。

    他愤愤地说道:“既然你要提,那寡人就问问你,如何随身带了包袱?如何离开了冷宫却躲了起来?是在渭阳君府没跑成后悔了吧?还是上次没杀死寡人这次要重新来过呢?”

    “你也太小看秦宫的警卫了。哼,我看是另有打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吧?”赢则越说越生气,手上也不由得加重了力气。

    骊姜手腕被她攥得极痛,却死死扛着不动。她倔犟地抬眼质问道:“王上难道非要看我在冷宫殒命才高兴不成?我倒不知道秦王如此心狠,比起楚王倒也不遑多让。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去做楚王妃子,好过在这里受王上猜忌讽刺,蹉跎一生!“

    “你!”赢则气结,铁青着脸咬牙挤出几个字来:“胡搅蛮缠!油盐不进!”

    骊姜瞪着他,想用力抽回手腕。

    赢则反而抓得更紧,半点不松手。骊姜便用另一只手也去抓他的手腕。两人暗暗较劲。

    “那玉佩怎么回事?”赢则恶狠狠地低吼:“寡人给你的,为什么不随身收好?

    “我扔了!那玉佩是我扔的,因为我不!要!了!”骊姜不甘示弱地,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秦王有新人在侧,又何必在乎区区旧物?今天给这个赠宝石,明天给那个送佩玉,什么时候再送些酸溜溜的情诗啊?你的宠爱也不过如此。既然已有佳人,又何必不放我出宫去?”

    “大逆不道!”赢则怒火攻心。他自己的手腕也被抓得隐隐作痛,又被骊姜的话语激怒,手上更加用力。

    两人如两头长角的野牛一样,顶着头相互角力,毫不退让。

    终究还是赢则力气更大。骊姜再也忍不住,泄了手上的力气,低下头张嘴就去咬他的手腕。

    赢则来不及躲被她狠狠地咬住,只好先撒了手。他“刷”地起身,另一只手捧着手腕的齿印看了一眼:“好哇你......好哇你......”

    他被这一口咬得理智全无,气血上涌,退后一步,抓下刚刚又挂在他腰间的梅形玉佩摔在骊姜手边:“寡人送人的东西,从没有收回的道理。旧物送旧人,新人自有新的相赠。这是秦王赐你的,你收好了。”

    “秦王赐给别人好了,骊姜受不起。”骊姜扫了一眼那玉佩,并不去碰,仰起脸来。

    “你敢丢了试试!”赢则伸手指着她威胁,“不敬君王,死罪,死罪!”他知道骊姜最是怕死。

    “秦王拿命威胁要送佩玉,妾如何敢不从?”骊姜语气极尽嘲讽。

    赢则气闷不已,瞪了她半晌,转身就要拂袖而去。

    “王上!”骊姜见他不言,大声喊道。

    赢则扭头,冷冷地看着她。

    骊姜突然转了调子柔声细语道:“秦王殿下,求你放我离开。就当作我已经死在了火海里好不好?”

    赢则感到不可置信,转过身去,沉声说道:“我不强求你做宫妃,但是你也别想出了这秦宫。既然不愿意做秦妃,那不如就搬去役使所吧。秦宫不养闲人。”

    说完转身出了殿门。

    骊姜心中颓然。对秦王的冷酷无情已有体会,她并不相信在复位之后又能受宠多久。更重要的是,万一某天秦王再次怀疑她,又该如何?

    一年前,魏国去往秦国的马车上。

    “我将姑娘献给渭阳君,盼能为我收集消息,平日留心于他,然后再将其一举一动告诉我即可。”长孙汤胖胖的脸上正色道,“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并不用姑娘做什么别的。”

    “我如果照做了,大人真的可以帮我去找回红玉吗?”骊姜双手交叠在身前,犹豫着问道。

    “当然,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我自然会尽力去寻找红玉姑娘。”长孙汤一脸凝重。

    “如此,我便信了先生。”骊姜郑重一拜。

    马车缓缓驶向咸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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