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晏归昼夜跋涉,不曾停歇,可却始终未曾寻到小善半点踪迹。一个会喘气的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不见了踪影。

    随从只劝他:“大人莫忧,咱们分散下去的人马已经从各个方向出发去摸排了,相信不多时就会找到些线索,还请您,务必宽心。”

    天子脚下,晏归如今处境尴尬,他被发配常州,非诏不得回,京中人多口杂,若有人将晏归这张脸认出,势必又会多添许多麻烦。

    晏归眼神复杂,抿唇不语。

    随从还欲再说,却被晏归抵唇示意噤声。

    随从起先不明白。

    他顺着晏归眼尾扫视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面琉璃雕牡丹的屏风后,在烛火的映衬下,有暗影浮动。

    有人在偷窥!

    随从一惊,左手摁在腰间的刀鞘上,蓄势待发。

    晏归顺势坐到椅子上,臂弯圈在扶手前,拿起案子上的茶轻轻啜了口,喉结滚动,声色如常:“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随从犹豫片刻,手指始终在刀鞘边摸索。

    怎能由大人一人与贼人共处一室,随从心里这么想着,晏归不辨喜怒的眼神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还不下去?”

    随从无法。他退后半步,眼尾扫过那扇屏风,对方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行踪。随从朝晏归颔了颔首,转身退下了。

    是夜。

    更阑人静,晏归合上案卷,掐灭烛芯,在黑夜中走到榻边,放下青帷纱帐,似是和衣而眠。

    过了半个时辰有余,那屏风后的人才轻轻走出,声音落在地板上,几近微乎。深夜潜行,那人没有十足把握,只等晏归陷入深眠,才行刺杀之事。

    她的心跳的砰砰,隐在黑纱下的面容严峻紧张,终于,临近床帏。

    她的脚步顿了顿,手指摁在腰间,那里有一柄轻而利的匕首,她来时打磨过数个时辰,不说吹发可断,却也十分锋利。

    她在那榻前站了良久,终于,在良久的寂静注望中,才下定决心。

    白弧闪逝,她的匕首轻轻挑开帷幕一角。没有人能够发觉到,从全身蔓延乃至指尖,哆嗦到不能前进分毫。

    她太害怕了。

    她是第一次杀人,为了自己,也为了天下苍生。

    似是坚定了信念,女人闭上眼睛,终于下定决心,手起刀落,紧紧插.了下去。

    “噗呲”

    匕首插.入一片柔软里。

    纵然是第一次行凶,她也觉察出不对来。这不是刀尖入肉该有的触感。

    她的反应慢半拍。

    然而就是这半拍,就被一道巨力迅速扼进被子里,手中匕首旋即被夺走,换了个方向压进了自己的脖颈里。

    说话的人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堂堂:“不想死就别动。”

    她欲要挣扎的身形一下定住。

    她不知道晏归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砰”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烛光在下一瞬照亮了整个房间,同样,也照出了房间里的刺客的本来面目。

    随从掀开帷幕,将人从晏归手中压到外面来。

    上位坐着的,是巍然不动的晏归。

    下方跪着的,是今夜行凶的刺客。

    那人蒙着的面纱被随从一下扯开,露出一张温柔楚楚的脸来。随从意识到不对,扯开了她的帽子,露出了一头如瀑的长发。

    ——是个女子。

    随从厉叱:“你是何人,竟敢深夜行刺大人!”

    江莺莺被捉,更是无话可说。她低着头,紧紧闭着眼,牙齿却暗自使力。

    她已经想到了若是行刺不成功的结果。也下定决心绝不为人羞辱。

    晏归早已看出她的想法,眼神扫过随从,后者当即会意,后者扼住她的脖颈,迫使她张开嘴巴,随从随手扯了块巾子塞进她嘴里,又点了她身上几个穴位,叫她浑身使不出半点力气。

    折腾到现在,时夜已经过半,在场三个人却都没有睡意,晏归那帕子一根一根擦拭着方才碰过江莺莺的手指,最后将帕子一丢,淡淡道:“说说吧,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夜半行刺,若是个人恩怨,倒不至于如此,怕还有些其他事吧。”

    江莺莺闻言,眼皮动了动,而后却装死不语。

    她拒绝答话。

    随从一看问不出什么,便说:“大人将她交给手下弟兄们,不出三个时辰,保准她一字不漏,该吐的都吐出来。”

    军营里审讯这些刺客逃犯,自有自己的一套手段,能够从暗牢里撑过一天一夜不吐的,多半没有。

    像江莺莺这种身板的小女子,别说三个时辰,能够坚持半个时辰不喊出声都算她有骨气。

    晏归打断他的话,说:“既有来刺杀的骨气,死之前也把话说个明白,不必审讯刑罚,我自给你个痛快。”

    那女子这才正眼瞧他。

    随从将帕子从她嘴里抽出来。

    江莺莺啐了口血,神色凄楚:“你们这些冠冕堂皇的狗官,说的义正言辞,背地里尽做些见不得人的腌臜勾当,我也没什么想说的,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灯影幢幢,晏归这才看清她的容颜。晏归一时有些怔然,随从以为他是被这女子的容貌蛊惑,他循着晏归的视线也看去,却发现有些不对。

    怎的这女子

    这女子......这么面熟呢?

    随从仔细想想,却并不能将她这张脸与记忆里的任何一个人对上号。

    见晏归神色复杂,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此女身份,恐怕存疑。

    江莺莺见两人不语,怕是被戳穿了心思,冷笑:“今日我未能结果你们,来日也必有千千万万个常州百姓的冤魂,在睡梦中啖肉喝血,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常州?!

    她是常州来的?

    随从捕捉到了她话里的重点,不由气笑了:“你常州灾情的确属实,可这又与我们大人有何干系,不自去寻正主,反跑我们大人这儿来寻仇,你说你奇怪不奇怪?”

    “有何干系?”江莺莺胸腔起伏,显然是气愤至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秦享张顺等人,乃是一丘之貉,暗地里的什么阴私,只怕做了,就不要怕有人知道!”

    她说的这两个人名,晏归有些印象。

    自己一入常州境时,常州知府秦享曾对自己百般讨好过,而另外一人——

    随从接上:“那不是今年金榜登科的状元郎么?”

    状元郎?!

    江莺莺啐了一口:“什么状元郎,与烧杀抢掠的土匪有何区别?你们倒想他是个好人。”

    她话里有话,但随从再问,她却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肯说了。

    晏归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也不急在一时就将此女得知的全部内幕都逼问出来,只是道:“带下去吧。”

    随从明白,他将江莺莺从地上提起,后者虽被点了穴位,却仍是费力挣扎着啐骂晏归:“不得好死!你们这些狗官都不得好死!”

    随从嫌她聒噪,将人一掌劈晕,世界安静了。

    晏归瞥了眼已经陷入昏迷的江莺莺,说:“派人查查她的身份。”

    随从应下。

    常州灾情端倪频现,动了某些人的利益,终究还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晏归房间里的灯掌着,深夜有人叩门。

    三声过后,晏归头也不抬:“进来。”

    ——来人是被派去打探灾情的亲随。

    深夜潜行,只为将消息第一时间通传给晏归,亲随单膝跪地,回禀道:“大人,常州出事了。”

    纸是终归包不住火的,常州饿殍遍地,都被秦享赶到了城外自生自灭,官兵强力镇压,起先还算稍稍平息,勉强将暴乱镇压下来。直到这次的人命案子一出,常州的事终于瞒不住了。

    亲随说:“有人敲了御前的登闻鼓,滚了钉刑,爬到了圣人跟前,将常州百姓的血书送到了御前。”

    晏归知道。

    那人正是由他派人暗自护送到京的。

    亲随继续说:“圣人雷霆,当即就派下督查使联合肃王亲下常州,彻查此事。”

    晏归说:“萧揽也去常州了?”

    亲随点头。正要说起这人命案子:“肃王与督查使一经常州界,便、便出事了。”

    亲随语气沉重:“这人命案子不为其他,正是这位圣人亲派下去的督查使,竟——”他打了个顿,才说:“竟被常州城外的百姓拦下来,将人分吃了。”

    路有饿死骨是灾年常事,但这京都派下来的赈灾大臣分吃了的事,却是世间罕有。

    亲随现在说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官兵们手里都有武器,可这也抵挡不住常州的数十万灾民,人山人海,以肉做墙,官兵们的刀剑挥打在肉上,一层一层,根本杀不完。那些灾民就跟疯了一样地扑上来,将随军带去的粮草洗劫一空,将将士们都当粮草活活啃食了。”

    “只肃王殿下因常在营中,有一身好功法,这也难逃其难,在官兵们的护送下才仓皇逃回京都,只也身受重伤,如今正由御医们诊治着,人还没醒。”

    不要讲说起来就心有余悸,真真见到那个画面,才知道什么是尸山人海。

    那群难民饿疯了,见人就扑上去吞噬,刀剑挥在肉上,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叼下官兵们的一口肉来。简直令人胆寒。

    “常州的事瞒不住了,圣人问责当时朝廷派下去赈灾的官员,就拿着那封血书,一人一人点过去,只问赈灾粮款都去了哪里,说也就罢了,那些高呼不知的官员,当即就在大殿上被圣人砍了脑袋。”

    “此都后话,只是如今常州暴乱,圣人起先有交代,咱们.....”亲随支支吾吾,将脑袋狠狠磕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大人,咱们不能再拖了,务必快马加鞭,赶回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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