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璐之后几天过着规律的生活，一天随机选个进城的新丧鬼，往阳间探探地图，再搂些祭品，赶子夜回来；一天等等池熹带新的小伙伴来聊天，小孩儿不舍得把自己新得的陪葬分给跟他玩的朋友，但曲线救国，宣传有个程夫人有很多葬品还心善，就爱听大家的故事，带着其他鬼魂来找她。
池熹自觉自己很聪明，小朋鬼都认他是大哥，程夫人还会笑眯眯摸摸自己头。
就是小孩儿们听了些话本，再转述的话本故事更是似是而非，程璐捏捏鼻梁，就都让他们说自己家发生的事，听了几次下来对这个时代有了更多的了解，隔一天去阳间摸摸，对这个世界也有了更多代入。
枉死城城墙边的人，也逐渐知道平常过的差的小鬼最近日子还不错。
于是几天过后，第一个成年鬼魂终于找上了程璐。
来者是一个气质沉稳的女人，身上没什么首饰，来了后给程璐讲了段布料店的事，最开始是讲有趣客人的，被程璐三绕两绕，从进货到仓储再到售卖侃侃而谈，程璐都不由赞叹：“姑娘对布行的理解非同一般，不是平常人。”
没想到姑娘脸色一变，也失了谈兴，拿着一盒软糕就急匆匆走了。
程璐有些疑惑，但并不细究，之后有更多的鬼魂前来，她不是次次给，自认了解到了有用信息才酌情给出，一天见个三四人，就谢客了。
后面一天有个男人来，说的是他生前的事，提起街上有个布料店做的大，都做出三家分行了，只是可惜当家的只养成个姑娘，这女子也显现出非同一般的掌柜才能，布店老板顶住同族过继的压力，找个赘婿，布店还是给了女儿女婿管了。
“后来谁能想到，那家女人收拾了细软跟其他男人私奔了，她娘家人还好意思上门讨要，官府都不能认啊。”
“官府怎么说的？”
“就是说这家妻子犯了恶行，赘婿本就是苦主，哪还有回还的道理。”
“她爹不管管？”
“女的爹前一年没得，那女人不满意说的这家亲事早点跟家里商量嘛，结果呢，前脚老子走，后脚就私奔了。”
唏嘘半天，这人才想起来眼前夫人没吭声，夫人没附和，倒是爽快给了块饼子。之后她问问池熹，打听后知道，前几日那个布行行当的女人正是几月前下来的。
程璐不意外，只是觉得稀奇，世人犹然云里雾里，下面的人才能看得更清，私奔，怎么就私奔的下了地府？
程璐不期然的，攒了些人文故事的时候，也揣了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
胡老头发现那位夫人常来他这里了，一起吃个蜜瓜，再问些古怪的问题，这次来问：“官府发现夫杀妻怎么判？”
“看因由，要是妻犯了七出是要打板子再赔些补偿给娘家的，要是其他，流放一千里到两千里不等。”
“没有死刑？”
“夫人言重了，这死刑大多十恶不赦才会用，平民百姓官府哪会收押秋后问斩，就是些人打个一两百板子再发配两千里，走不到一半，人也没了。”胡老头对夫人的死因有了些猜测，莫不是她男人给害死的？人死如灯灭，他不介意说些好话让人家宽心的，反正这枉死城里，好人地府受折磨，坏人阳间逍遥的不在少数，这夜晚啊，一半的哭嚎都因此啊。
“那阳间判罚了的，阴间还用去地狱吗？”
“除非冤假错案，一般不会，这阴间老爷也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一般阳间官府有决断了，就一笔勾销了。”
夫人坐他草席旁边，半晌说了句原来如此，又稍坐了会儿。
“你下来有多少年了啊”程夫人突然问。
这几次问过的每个鬼魂，都说自己死的时候老头儿就在这里了，甚至有一个下月投胎的鬼，在这呆了二十多年，都是老头的后辈。
“三十有六。”早些年不是没人问过，但老头都不愿意谈，随着故人一个个老去，他从阴宅搬到草屋，搬到土房，再到自己随便一卷往墙下一躺，故人都死完了，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程璐心里算算问他：“承平十六年没的？”
老头儿失笑，难得坐起来，身上的衣服褪色严重，绣线早都勾花了，看着像个灰白的抹布：“是承平十五年，今年安顺元年，之前庆平二十九年，承平时候活着的，没几个了。”
承平是先帝时的年号，现在皇帝即位改年号为庆平，庆平二十九年秋，鞑靼犯边，攻破边境十二城，眼见要打入关中平原，皇帝南下定汴京为新都，安山军挡在秦岭为朝廷争取了两月时间，五万人马尽失，才阻止了鞑靼南下，目前还能称上一句和平。
皇帝南下后为了新气象，改年号为安顺，今年也就安顺元年。
听鬼魂找她说话时了解到，好几人都是去年下来的，听说当时秦广王及坐下判官日日加班，奈河看着都不那么湍急噬魂了，桥上人一多，就有集市的味儿了。
“难怪你不想投胎。”程璐总结一句。
“夫人不也是，这地府凑活也能混日子，不行大不了就魂飞魄散呗，不比阳间，有时人活着比死了还不如。”
程璐收回看向城墙的目光，每天过了早晨的时候，这里就是平平无奇的砖石，隔着阳间的一切恩怨。
“那还是混日子的好。”
不要去多管闲事，能顾好自己已经不容易了。
程璐想着好，架不住事发突然。
隔天来了个鬼魂，收拾的很齐整，头上纶巾，腰间佩块青玉，见了程璐就是一段之乎者也，程璐才明白这是她来这见到的第一个读书人，程璐听了好一会儿掉书袋，等读书人停顿看她，看她一头雾水，他就带着了然与微微的不屑，慢条斯理开始解释。
这人的态度本身就有几分问题，程璐强压下不满，再一听内容，都是劝她仁义廉耻，从父从夫的女子德行。
程璐一下就炸了，她看着这个鬼几乎要发笑：“我要听人讲故事，你就来教我做事？”
书生给她的反应搞得一愣，在他预设里，自己来跟女子讲书已经是自己对现下境地的妥协，他的这份心意也会得到女子的仰视与尊崇，他自己是不愿意有师生之实的，如此对他清誉也不好，不过女子要是感念他的提点之恩，愿意分他祭奠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在来之前，他甚至想到如果女子执意要自己帮忙打理这些祭奠时自己要如何拒绝了。他一方面构思这位夫人祭奠如何丰盛，一边还想圣人何言自己可以合理帮扶这位夫人管理这些阴财，自己的好心才不造成世人对夫人的非议。
书生觉得自己一腔好意，完全被冒犯了。
他涨红了脸：“这些都是圣人之言，你既之前从未学过女书，在这种境地，我愿相教，这是什么荒诞故事可以相比的吗？”
李齐宜来时就听见这一句，男子犹然愤懑的话语让周围的小鬼探头探脑：“我是看你有心积累功德，助人为善，考察一番之后才愿意给你些机缘的，怎知你个妇人如此见识短浅……”
李齐宜才要皱眉，就听女子声音大了许多打断话：“你也配教我？你生前功名考到哪了？童生，秀才？你不用瞪我，瞧你就考不上举人，只会掉书袋，圣人的话断章取义，全是清谈不做半点实事。”
女子的声音仍在继续：“让我考考你，举人要考的策论你会做？问你鞑靼怎么打回去？现在的水患怎么治理？流民失地容易结匪，匪患怎么清？年年国库的支出都在增加，GDP不仅没有增速还在缩减，财政赤字你想怎么处理？”
让我考考你，多么熟悉的话语，浸润在不同时代女性的生命课题里，通常发生在她只是正常生活，就有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出现考你一下，来让你证明自己能被他看得起时。比如现在，都阴间了还想裹她小脚？
书生并不知道自己被女子反讽了。
他犹自辩驳：“学了几句道理谁人不会问？你说的这些圣上都不知道如何。”
他已经在妄议皇上来吓退这个满嘴疯话的女人了，却不想她肯定点头，“我知道，虽然我只知道个唯一解，可能也套不进这道题里，但我知道什么是解。”
他也不知道长久的压抑都借由这番话，终于让女人释然，下了决心。
此前程璐自己感觉总有不好，就像强撑着自己去吃过期的食物，吃到后面发现除了霉变还生了蛆一样恶心。
她不能，也无法忍受，她不要再忍受了，大不了……魂飞魄散，都死过一次，再坏能到哪里呢？
“你不用惊讶，”程璐把自己内心的吐槽终于大大方方说出来了，她自然的对着面前这个年轻的脸庞冷笑：“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在上面的时候在老百姓面前耍横耍惯了，下来还想让别人陪你演清流名臣那一套，满嘴仁义道理，一肚子男娼女盗，安朝就是你这样的人太多才越来越不行的。”
“你，你对今上大不敬，罪该万死！”
“是吗，大家已经死了，阳间的皇帝下来了，他跟他也没什么区别。”程璐指着土墙外面看着他们愣愣吃手的贫农小孩，看书生闻言后起伏不定的胸膛，畅快道：“少跟我拿阳间那一套东西比划我。”
程璐终于发泄了她这许多日的不满，她两点一线搬东西，却被什么越捆越深的不安。
“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了，”程璐想：“我想这个时代不要认可我。”因为她实在无法认同。
池熹自觉自己很聪明，小朋鬼都认他是大哥，程夫人还会笑眯眯摸摸自己头。
就是小孩儿们听了些话本，再转述的话本故事更是似是而非，程璐捏捏鼻梁，就都让他们说自己家发生的事，听了几次下来对这个时代有了更多的了解，隔一天去阳间摸摸，对这个世界也有了更多代入。
枉死城城墙边的人，也逐渐知道平常过的差的小鬼最近日子还不错。
于是几天过后，第一个成年鬼魂终于找上了程璐。
来者是一个气质沉稳的女人，身上没什么首饰，来了后给程璐讲了段布料店的事，最开始是讲有趣客人的，被程璐三绕两绕，从进货到仓储再到售卖侃侃而谈，程璐都不由赞叹：“姑娘对布行的理解非同一般，不是平常人。”
没想到姑娘脸色一变，也失了谈兴，拿着一盒软糕就急匆匆走了。
程璐有些疑惑，但并不细究，之后有更多的鬼魂前来，她不是次次给，自认了解到了有用信息才酌情给出，一天见个三四人，就谢客了。
后面一天有个男人来，说的是他生前的事，提起街上有个布料店做的大，都做出三家分行了，只是可惜当家的只养成个姑娘，这女子也显现出非同一般的掌柜才能，布店老板顶住同族过继的压力，找个赘婿，布店还是给了女儿女婿管了。
“后来谁能想到，那家女人收拾了细软跟其他男人私奔了，她娘家人还好意思上门讨要，官府都不能认啊。”
“官府怎么说的？”
“就是说这家妻子犯了恶行，赘婿本就是苦主，哪还有回还的道理。”
“她爹不管管？”
“女的爹前一年没得，那女人不满意说的这家亲事早点跟家里商量嘛，结果呢，前脚老子走，后脚就私奔了。”
唏嘘半天，这人才想起来眼前夫人没吭声，夫人没附和，倒是爽快给了块饼子。之后她问问池熹，打听后知道，前几日那个布行行当的女人正是几月前下来的。
程璐不意外，只是觉得稀奇，世人犹然云里雾里，下面的人才能看得更清，私奔，怎么就私奔的下了地府？
程璐不期然的，攒了些人文故事的时候，也揣了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
胡老头发现那位夫人常来他这里了，一起吃个蜜瓜，再问些古怪的问题，这次来问：“官府发现夫杀妻怎么判？”
“看因由，要是妻犯了七出是要打板子再赔些补偿给娘家的，要是其他，流放一千里到两千里不等。”
“没有死刑？”
“夫人言重了，这死刑大多十恶不赦才会用，平民百姓官府哪会收押秋后问斩，就是些人打个一两百板子再发配两千里，走不到一半，人也没了。”胡老头对夫人的死因有了些猜测，莫不是她男人给害死的？人死如灯灭，他不介意说些好话让人家宽心的，反正这枉死城里，好人地府受折磨，坏人阳间逍遥的不在少数，这夜晚啊，一半的哭嚎都因此啊。
“那阳间判罚了的，阴间还用去地狱吗？”
“除非冤假错案，一般不会，这阴间老爷也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一般阳间官府有决断了，就一笔勾销了。”
夫人坐他草席旁边，半晌说了句原来如此，又稍坐了会儿。
“你下来有多少年了啊”程夫人突然问。
这几次问过的每个鬼魂，都说自己死的时候老头儿就在这里了，甚至有一个下月投胎的鬼，在这呆了二十多年，都是老头的后辈。
“三十有六。”早些年不是没人问过，但老头都不愿意谈，随着故人一个个老去，他从阴宅搬到草屋，搬到土房，再到自己随便一卷往墙下一躺，故人都死完了，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程璐心里算算问他：“承平十六年没的？”
老头儿失笑，难得坐起来，身上的衣服褪色严重，绣线早都勾花了，看着像个灰白的抹布：“是承平十五年，今年安顺元年，之前庆平二十九年，承平时候活着的，没几个了。”
承平是先帝时的年号，现在皇帝即位改年号为庆平，庆平二十九年秋，鞑靼犯边，攻破边境十二城，眼见要打入关中平原，皇帝南下定汴京为新都，安山军挡在秦岭为朝廷争取了两月时间，五万人马尽失，才阻止了鞑靼南下，目前还能称上一句和平。
皇帝南下后为了新气象，改年号为安顺，今年也就安顺元年。
听鬼魂找她说话时了解到，好几人都是去年下来的，听说当时秦广王及坐下判官日日加班，奈河看着都不那么湍急噬魂了，桥上人一多，就有集市的味儿了。
“难怪你不想投胎。”程璐总结一句。
“夫人不也是，这地府凑活也能混日子，不行大不了就魂飞魄散呗，不比阳间，有时人活着比死了还不如。”
程璐收回看向城墙的目光，每天过了早晨的时候，这里就是平平无奇的砖石，隔着阳间的一切恩怨。
“那还是混日子的好。”
不要去多管闲事，能顾好自己已经不容易了。
程璐想着好，架不住事发突然。
隔天来了个鬼魂，收拾的很齐整，头上纶巾，腰间佩块青玉，见了程璐就是一段之乎者也，程璐才明白这是她来这见到的第一个读书人，程璐听了好一会儿掉书袋，等读书人停顿看她，看她一头雾水，他就带着了然与微微的不屑，慢条斯理开始解释。
这人的态度本身就有几分问题，程璐强压下不满，再一听内容，都是劝她仁义廉耻，从父从夫的女子德行。
程璐一下就炸了，她看着这个鬼几乎要发笑：“我要听人讲故事，你就来教我做事？”
书生给她的反应搞得一愣，在他预设里，自己来跟女子讲书已经是自己对现下境地的妥协，他的这份心意也会得到女子的仰视与尊崇，他自己是不愿意有师生之实的，如此对他清誉也不好，不过女子要是感念他的提点之恩，愿意分他祭奠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在来之前，他甚至想到如果女子执意要自己帮忙打理这些祭奠时自己要如何拒绝了。他一方面构思这位夫人祭奠如何丰盛，一边还想圣人何言自己可以合理帮扶这位夫人管理这些阴财，自己的好心才不造成世人对夫人的非议。
书生觉得自己一腔好意，完全被冒犯了。
他涨红了脸：“这些都是圣人之言，你既之前从未学过女书，在这种境地，我愿相教，这是什么荒诞故事可以相比的吗？”
李齐宜来时就听见这一句，男子犹然愤懑的话语让周围的小鬼探头探脑：“我是看你有心积累功德，助人为善，考察一番之后才愿意给你些机缘的，怎知你个妇人如此见识短浅……”
李齐宜才要皱眉，就听女子声音大了许多打断话：“你也配教我？你生前功名考到哪了？童生，秀才？你不用瞪我，瞧你就考不上举人，只会掉书袋，圣人的话断章取义，全是清谈不做半点实事。”
女子的声音仍在继续：“让我考考你，举人要考的策论你会做？问你鞑靼怎么打回去？现在的水患怎么治理？流民失地容易结匪，匪患怎么清？年年国库的支出都在增加，GDP不仅没有增速还在缩减，财政赤字你想怎么处理？”
让我考考你，多么熟悉的话语，浸润在不同时代女性的生命课题里，通常发生在她只是正常生活，就有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出现考你一下，来让你证明自己能被他看得起时。比如现在，都阴间了还想裹她小脚？
书生并不知道自己被女子反讽了。
他犹自辩驳：“学了几句道理谁人不会问？你说的这些圣上都不知道如何。”
他已经在妄议皇上来吓退这个满嘴疯话的女人了，却不想她肯定点头，“我知道，虽然我只知道个唯一解，可能也套不进这道题里，但我知道什么是解。”
他也不知道长久的压抑都借由这番话，终于让女人释然，下了决心。
此前程璐自己感觉总有不好，就像强撑着自己去吃过期的食物，吃到后面发现除了霉变还生了蛆一样恶心。
她不能，也无法忍受，她不要再忍受了，大不了……魂飞魄散，都死过一次，再坏能到哪里呢？
“你不用惊讶，”程璐把自己内心的吐槽终于大大方方说出来了，她自然的对着面前这个年轻的脸庞冷笑：“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在上面的时候在老百姓面前耍横耍惯了，下来还想让别人陪你演清流名臣那一套，满嘴仁义道理，一肚子男娼女盗，安朝就是你这样的人太多才越来越不行的。”
“你，你对今上大不敬，罪该万死！”
“是吗，大家已经死了，阳间的皇帝下来了，他跟他也没什么区别。”程璐指着土墙外面看着他们愣愣吃手的贫农小孩，看书生闻言后起伏不定的胸膛，畅快道：“少跟我拿阳间那一套东西比划我。”
程璐终于发泄了她这许多日的不满，她两点一线搬东西，却被什么越捆越深的不安。
“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了，”程璐想：“我想这个时代不要认可我。”因为她实在无法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