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韵是长辈,依制可以留在府内,等人到门口了再出去迎接。可半道忽然传来消息,陪谢轻熙回来的还有太子,这位爷来得突然,谢府上下都不敢怠慢。

    谢轻舟已去了衙署,府中唯有孟韵一个主事人,幸好还有董嬷嬷在身边提点,她便也不觉害怕。

    趁太子一行还未到,董嬷嬷抓紧时间在孟韵耳畔絮絮说着与太子有关的情况,诸如太子与螽宁公主乃一母所生,皆为皇后所出,十二岁便被封为太子,为人精干、御下有方、文武皆备、德行谦和云云。

    甚至为了树立自身客观的立场,董嬷嬷还特意举出三两事例,以证自己所言非虚、品评公正。

    各方面条件均很优秀的太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太子妃在两年前没了。

    像这种皇家秘辛,也只有董嬷嬷这种老人敢在光天化日下讲出来。

    “不过太子殿下待人一向宽和有礼,夫人不必紧张。”

    孟韵听得董嬷嬷如此夸赞,心也定了下来。

    她不禁感慨太子到底是王子皇孙,先天德行加上后头培养,果然培育得芝兰玉树、令人赞不绝口。

    不过,她还有一事不明。

    今日并非休沐,谢轻舟天不亮便备马奔去了衙署,缘何太子午后竟不当值,亲送谢轻熙回府?

    孟韵记得谢轻舟早膳时提了一嘴,圣人近来略感不适,特命太子监国。

    想到谢轻舟尚且忙得脚不沾地,太子竟有时间送一介臣女回府,纵然皇恩浩荡,她的心底却仍有疑虑。

    董嬷嬷许是看出孟韵眼中的不解,只含糊道:“太子虽监国,折子却都送到了凤仪宫由皇后批阅。”

    圣人的千秋节近在眼前,皇后接手政务,让太子专心鸿胪寺这边,道理上也说得过去。

    孟韵了然,难怪有时间出来送人,活都由皇后去干,自然不必太子过于操心。

    朝堂上的事她不懂,董嬷嬷既然说了,她也就顺耳听听,没往心里去。

    在谢府正门前站了不多时,便听远处有马蹄声阵阵,几个身手极好的男子飞跑过来站定,负手立在两侧。

    奢靡精致的马车徐徐而来,流苏迎风摇晃,低调却张扬。很快,车帘掀起小小一角,不想让外人过多窥视。

    众人屈膝行礼,与此同时,为首的马车旁跑来一个面皮白皙的年轻人,细声细气道:“谢夫人不必多礼,殿下说今日谢大人不在,他就不进去叨扰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孟韵与董嬷嬷对视一眼,略点了点头,方应声道:“谨遵殿下旨意。”

    那年轻人略笑笑,施了一礼方跑回马车另一侧,看样子是向马车内的人汇报。

    不等孟韵想为何还不见人下车,跟在后面的几辆马车上便跳下来一行手脚利落的人,流水一样地往谢府院子内搬运一个又一个硕大的檀木箱子。

    好些人原本路过,却被阵仗浩大吸引过来,聚在一起围观。不过有便装的羽林卫在侧,他们也只能隔得远远地瞧。

    孟韵等人侧身避让,目光却是时时盯住那辆静悄悄的马车。

    青幺在孟韵身后低声道:“三娘子怎还不下车?”

    虽说谢三娘尚未及笄,可光天化日之下与外男同乘一辆马车,众目睽睽之下,难保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

    为着女儿家的名声,太子也断不该如此行事。

    孟韵眸光若有所思,唇瓣抿成一线,轻声道:“许是太子殿下还有话要嘱咐。”

    话音刚落,马车帘子一动,里头就一前一后钻出来两个年岁不大的女子,落后的那个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像病后初愈的模样。

    两个人都还梳着未及笄的发式,围观者一见便知这还是俩小姑娘,也逐渐压下了看戏八卦之心,对谢府所沐之恩啧啧称奇。

    谢轻熙对着马车屈膝一礼,合掌贴额,声音平静:“恭送太子殿下。”

    此刻除了谢轻熙身边的婢女小年,无人察觉少女的身子在轻轻发抖。

    而谢轻熙行礼的瞬间,交叠的双掌犹如晴空下的一道蒲扇,遮住了她因难受而紧紧闭上的双目。

    车里的人撩起帘子一角,目光落在谢轻熙身上,几许深沉。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语毕,马车里的人又看了一眼等在一旁的孟韵,点点头,方放下了帘子。

    明明晴日高悬,四周的空气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燥热沉闷,似是要下一场淋漓尽致的暴雨。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马车离开,才消散了一些。

    孟韵松了一口气,几步迎上去,将这个头一回见面的小姑迎回了花草繁茂、春光葳蕤的悦心院。

    *

    “有劳阿嫂费心,三娘感激不尽。”

    悦心院的装潢陈设比着她幼时住的地方还原,除了不比宫中奢华,无处不牵扯她的情思。

    谢轻熙仿佛回到了阿耶阿娘还在、一家人还能团团圆圆的时候。

    有心如此,她自当拜谢。

    谢轻熙朝着孟韵屈膝,还未蹲下便被托着胳膊抬起。

    孟韵看着她犹自触动的神情,脸上不由地绽出一个慈母般的笑容,温柔地拍了拍她手背。

    掌下肌肤一片柔嫩。

    孟韵心中一惊,谢家三妹到底是皇后养出来的人,单看这一双如剥壳鸡蛋的香软小手,便知在宫中养得不错。

    “小妹你喜欢便好。其实我也没出什么力,倒是你阿兄给了不少建议。”

    谢轻熙抿唇一笑,知道这是孟韵在帮她二哥找补,谢家的男人一年到头都忙,忙得连家都不回,她早就习惯了。

    “二位兄长公务缠身,三娘幸得两位嫂嫂照顾,这才有了一个像样的家。”

    谢轻熙给小年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即从一旁的包袱里捧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

    甫一打开,眼前赫然出现一只通体碧绿的镯子。

    谢轻熙道:“这是我闲来无事雕琢的一只镯子,还请阿嫂笑纳。”

    孟韵推辞:“我岂能收小孩子的礼?”

    谢轻熙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落寞,“阿嫂,我很快就要及笄了,不算小孩子。”

    处在她这个位置,及笄等于不日出嫁。

    尤其是在今天,有人给她下了最后通牒。

    孟韵也是做过小姑的人,知道小姑娘大都心思敏感。

    如今家中突然多出一个嫂嫂,爷娘又去了,唯恐上头无人,及笄之后被家里做主的人着急忙慌地嫁出去。

    她虽不知金尊玉贵的谢轻熙为何如此,但孟韵还是笑着拨开小姑娘额前的碎发。

    明玉一般的脸上两圈淡淡的青色,无端惹人心疼。

    “哟,怎么不是小孩子,就差哭鼻子了。”

    谢轻熙脸皮一下涨红,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趁小姑娘还没恼,孟韵赶紧让青幺上前接过那只镯子。

    谢轻熙这才展颜一笑,耳尖仍旧红红的。

    临别时,孟韵一再叮嘱谢轻熙,既已回家,那就安安心心住下来。过两日还有及笄宴,到时候得养足精神,才能撑过繁复的礼节。

    “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和你阿兄再过来瞧你。”

    谢轻熙点点头,侧身又是一礼,“阿嫂慢走。”

    不多时,孟韵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悦心院的大门。谢轻熙缓缓收回目光,强打起的精神一下泄力,整个人如抽丝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小年吓得不轻,赶紧将她扶回美人榻上躺着,送了杯温水到她嘴边,谢轻熙的脸色才稍稍好看。

    小年劝道:“小郎君外任归来,颇得圣人和皇后看中。有他在府内坐镇,便是太子也奈何不了您,娘子尽可放心。”

    谢轻熙迟疑地点了点头,却不想张口说话,只把眼睛紧紧闭上,犹自纠结害怕。

    半晌,谢轻熙方道:“东宫送来的东西通通压到箱子底下,一件也不许留。”

    小年应是,立即着人照办。

    *

    谢轻舟回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此刻,屋外正下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长安气候干燥,春日难得遇上这样的场景,不少人在炭火上温着一壶清茶,闲坐窗边听雨品茗。

    此等风雅之事,孟韵是从董嬷嬷处听来的,她想着谢轻舟是长安人,又是文官,应该会喜欢吧。

    是以,谢轻舟进屋见到这样的场面,心中的确一喜,不过看着孟韵替他卸下官服时忙前忙后,倒更心疼。

    他一把攥住孟韵的胳膊,将她手里拿着的官袍随手一扔,旋身便把人抱住,低头深嗅一记她颈间的香气。

    “那些事情有下人做,你陪陪我就好。”

    有眼力见的青幺已经带着人陆续退下,孟韵余光瞧人都走完了,这才抬起胳膊揽住谢轻舟的腰身。

    谢轻舟眉宇间的笑意放大,抱着她轻轻地摇啊摇,“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都主动来抱他了。

    孟韵听着他好像忘了什么事,抬起头笑呵呵地看着他,问:“你真的忘了?”

    谢轻舟“哦”了一声,像是经她提醒才知道谢轻熙回府一样,“由衷”感谢道:“多谢提醒。”

    “走吧,先去看看小妹。”孟韵故意重重掐了掐他紧实的腰身。

    *

    屋外大雨催眠,谢轻熙本想坐着等兄嫂过来,谁知一等就等睡着了。

    小年轻手轻脚给她搭上一件薄毯,回头见窗外雨势更大,怕吵着自家娘子,便回身去关窗。

    谢轻熙这觉没睡安稳,睡梦中眉心紧蹙,像是梦着了可怕的东西。

    作呕的腥臭、血淋淋的地面、空无一人的宫殿、若有若无的歌声……天地瞬间倒转,满地都是死人——忽然,一只带着碧玉扳指的手掌攥住了她的肩头,苍白的指尖像是要掐进她的肉里。

    啊——

    谢轻熙从梦中惊醒。

    屋外雷声轰鸣,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布满泪痕的脸。

    孟韵夫妻二人刚进悦心院便听到屋内一声惊叫,撑伞急急从雨幕中奔来。

    终于见到亲人,谢轻熙像是落水的人找到了救命稻草,顾不得礼法,一头扎进自家兄长怀里。

    “二哥、呜……你怎么、怎么才回来……”

    “不怕,咱们轻熙到家了。”

    轻熙性子娴静,但毕竟身为谢家女儿,心性格外坚定,如今却在他怀里泣不成声……谢轻舟目光沉沉,敏锐地感知到谢轻熙心里一定有事。

    他让孟韵先带她去梳洗,自己则在隔间等着,不多时,孟韵出现在了屏风后,朝他招手。

    擦干净眼泪的谢轻熙窝在被子里,沐浴的热水在脸上蒸出了一团病愈后苍白的红晕,像极了一只落水的幼猫,可怜地睁着两只大眼睛。

    孟韵安抚似得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由她趴在自己膝头。

    谢轻舟撩起袍子坐下,目光倏然落在谢轻熙头顶,“你在怕什么?”

    谢轻熙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问题,一个劲地摇头,豆大的眼泪却是刹不住地往下滚。

    孟韵忙柔声哄她,又对谢轻舟嗔道:“你不能语气好点么?”

    谢轻舟没说话。

    半晌,谢轻熙哭够了,这才抬头,泪眼婆娑对孟韵道:“不关二哥的事。”

    是太子,他要除掉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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