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谢轻舟便觉耳畔如鼓重捶、瓷盏破碎,震得他耳鸣眼黑,心神一凛。

    一旁的孟韵亦瞠目结舌,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回神后急忙看向大门的方向,见关得死紧,才放下心来。

    “太子要除掉皇后”这话,哪怕从谢府传出只字片语,那也是要牵连一片,无数人掉脑袋的事。

    谢轻舟凝视着一脸真诚的谢轻熙,审慎道:“你可知此事干系重大,无凭无据,不得胡言乱语。”

    谢轻熙重重点头:“此事乃我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

    那时才刚开春不久,空气中甚至残留着烟花爆竹燃尽后的稀薄硝石之气。腊梅枝头,因年节而挂上的喜庆福纸在日光下显眼夺目。

    谢轻熙幼时被接入宫,不久,皇后就下旨恩准她在东宫的崇文馆内上学。东宫的一位池先生早年游学西域于阗,谢轻熙格外喜欢他教授的异国文字。池先生见她乐于学习枯燥的于阗语,对她格外上心,甚至将一种不常见的当地手语也教给了她。是以,在于阗文的考核上,谢轻熙优秀得一骑绝尘。

    可惜的是,后来于阗内乱,池先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匆匆辞官归隐。直到两个月前,才有宫人回禀在东宫见到了这位先生的踪迹。

    谢轻熙神往西北之事,多年不见先生,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加上她本就在东宫读书,是以能够自由出入。

    可就是这一项特殊的权利,差点给她惹来了杀身之祸。

    入东宫后去崇文馆的路要穿过一片竹林,竹林外有一圈流水环绕,对岸有一间茅屋,里面一向无人,那日却忽然打开了半扇窗。

    路过时,谢轻熙下意识往窗内望去,接着便见池先生被扇倒在地,模样狼狈。

    “我本想立即冲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没想到接着却看到,先生用他教我的那种手语激烈地控诉着,他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可没人比我更清楚先生在说什么——”

    我绝不同意你的做法,刺杀皇后,这会害死我的整个族人。

    谢轻熙的眼里包了一圈眼泪,声音有些发抖,“当时我立即觉得不对,下意识就想悄悄离开,可太子的贴身侍卫已经发现了我。若非我咬死只是刚到,恐怕我和小年当时便回不来了。”

    谢轻舟接着道:“所以,东宫那场大火——”

    他记得就发生在年初,偌大的东宫被焚了一半,林澈还猜测过:这火来得蹊跷,必定是有人为了掩盖什么。

    谢轻熙轻声道:“我和小年前脚刚走,不出半个时辰,东宫便传出走水的消息。等崇文馆重启时,东宫内的所有人、所有物,通通焕然一新。”

    那么那些旧人、旧物去了何处,恐怕只有东宫的主人知晓。

    孟韵听着谢轻熙描述当日在东宫发生的恐怖之事,又想起董嬷嬷对太子的盛赞,心下一凉,视线下意识去寻觅谢轻舟的身影。

    此刻,谢轻舟坐在摇曳的烛火旁,双手虚握搭在膝上。深邃的眉眼浸润在暗黄色的光影里,身后是屋外的潇潇骤雨。

    见孟韵朝自己看来,谢轻舟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似乎想让她宽心一些,别害怕。

    谢轻舟沉默片刻,唤来小年,让她跟着青幺去主屋,将楚容配的安神香取些过来燃上。

    “否则,你主子晚上恐怕睡不安稳。”

    小年低头应是,临走时抬头飞快看了谢轻熙一眼,而后跟着青幺出去。

    孟韵觉得这话有些怪,听着像关心,却也不像关心,反而有些威胁的意味在里面。

    果然,小年刚把门关上,谢轻舟便逼问道:“为君者,生性多疑。太子久居高位,岂是你和小年两个黄毛丫头能糊弄的?”

    “说吧,你与太子究竟达成了什么交易?”

    谢轻舟用凌厉的目光看人时,模样十分骇然,孟韵瞧了也有些害怕。

    果然,谢轻熙当即瘪了瘪嘴,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

    谢轻舟冷声警告:“说实话,否则你便去祠堂跪着,家法处置。”

    谢轻熙听到要被打,吓得用力环住孟韵的腰肢,直往她小腹里钻。

    孟韵怕驳了他的面子,没有出声相劝,只用眼神示意,让他别像审犯人一样对自家妹妹。

    “谢楼!”谢轻舟往外大喊一声。

    谢轻熙立刻更大声道:“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太子让我入东宫做太子妃。”谢轻熙认命地闭上了眼。

    谢轻舟警惕地眯了眯眸子,“你答应了?”

    谢轻熙摇头如拨浪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说此事一定得问过你和大哥,我才能彻底下决心。”

    “如果我不答应呢?”

    “他说东宫的人怎么没的,你和大哥,还有整个谢家就会怎么消失……”谢轻熙说不下去了,头埋在被子里嘤嘤哭起来。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轻熙,希望你早些说服你的两位好哥哥,让他们风风光光地将你送入东宫。

    “我不想你们死、不想你们死……阿耶阿娘已经没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们……都怪我、要不是我非要去找池先生,就不会发现太子的秘密……他说了,只要我听话嫁过去,你们就不会有事……”

    谢轻舟扯了下嘴角,冷冷道:“刺杀皇后有如谋逆,若是露了马脚,你入东宫岂非自寻死路?到时谢家成了姻亲,恐怕也在劫难逃。”

    太子恐怕早就想把谢家绑在他那艘船上,就算谢轻熙当日没有撞破他的阴谋,也会有别的陷阱等着她。

    对于二哥的担忧,谢轻熙不是没有想过,她轻声试探道:“若是在成亲路上,新娘子出了意外呢?”

    成不了姻亲,谢家自然不会有事。

    “你——”

    谢轻舟气得伸手一指,可看着妹妹可怜的样子,又狠不下心出言责骂。

    于是,谢轻舟袖子一甩,闷闷坐下。

    孟韵从旁劝道:“小妹,别想傻事了。如今既已到家,就安安心心地住下,这些事讲出来就好了,咱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阿嫂,你不怪我给家中带来麻烦么?”

    孟韵笑道:“麻烦是非要找上门来,咱们只有应对,何苦怪罪自己人呢?只有一点,生命贵重,切不可再有方才寻死的想法。”

    谢轻熙听进去了,重重点头,又趴进了孟韵怀中。

    青幺和小年已取了安神香回来,孟韵下巴轻抬,示意她们去炉子里燃上。

    不多时,谢轻熙便睡熟了,孟韵将她脑袋轻轻挪回枕头上,起身和谢轻舟一道出了门。

    谢轻舟嘱咐小年:“所有的事我都已知晓,外头的人一概不必理会,好好照顾你家娘子。”

    小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屈膝应道:“奴婢遵命。”

    回去的路上,孟韵与谢轻舟说起了今日太子来时的场景,尤其是迟迟不将人放下马车一事。

    她原先还纠结要不要多事说出来,现在看来,恐怕也是太子计划的一环,让大家误会谢轻熙对他有情。

    谢轻舟听后冷笑,心中满是不屑。

    轻熙还未及笄——

    太子,一个丧妻的鳏夫,凭他也配?

    *

    冰冷阴险的话语不止萦绕在谢轻熙脑海,还盘旋在谢轻舟心头,令他精神恍惚,久久不能入睡。

    孟韵将手搭在他的心口,头朝他肩颈处靠近了一些,软语温声:“睡不着?”

    谢轻舟淡淡地“嗯”了一声,另一只手搭上孟韵的手背,拇指一下一下地摩挲。

    孟韵在他耳畔道:“从前郡主千里迢迢来逼你成亲,我只当是男女之间的私事和公事各占一半。有时甚至以为你小题大做,故弄玄虚,有意将我弄来长安。没想到此处当真危险,不仅富贵迷人眼,稍不小心还会丢掉性命。”

    也难怪郡主一说要来寻谢轻舟,逼得他立即想出“假成亲”一计。

    “你从前居然是这般看我?”

    谢轻舟笑了笑,故意说:“你若是怕了,我现在便吩咐谢楼送你回去。”

    孟韵重重拍了他的心口一掌,低喝道:“谢临帆,你没良心!得手后就要丢了,吃完了就想扔了!”

    谢轻舟反手将她搂紧,“此法若能护你周全,倒可一试。我只想你能平安。”

    可惜一早便将她扯入泥潭,现在想走也晚了。皇后只需一声令下,大唐境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孟韵闭眼靠在他怀里,喃喃道:“可我只想陪着你。”

    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她孟韵娘也认了。苏城那么凶悍的水贼都杀不死他们,长安的繁华锦绣堆也一定不能。

    “这可是你说的,答应了的事就一定要好好做到。”

    谢轻舟像怕她反悔似的,拉着她的手让她对着帐顶发誓,孟韵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连声问:“真的要发誓?真的要发誓么,郎君?”

    谢轻舟点头,神情认真,不像玩笑。

    孟韵当即仰面端端正正躺好,竖着四根手指,凝视着帐顶,“孟韵娘会永远陪在谢轻舟身边,不离不弃——”

    说着,孟韵忽然转头凑到谢轻舟耳边,小心翼翼郑重地说出了最后这句话。

    “我们还会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其实,她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实现子孙满堂这个心愿。

    她怕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要悄悄地说给心爱的人听。

    她由衷希望老天保佑,看在她从前兢兢业业、偶尔做做善事的份上,就成全了她这回吧。

    话音刚落,眼角瞬间滚下一滴泪珠,孟韵其实不想哭的,可不知为何就落下泪来。

    孟韵吸了吸鼻子,抬起手飞快擦了擦眼角。

    谢轻舟将她重新揽回身前,一遍一遍抚着她的肩头,哄道:“一定会的、咱们一定会有那天的。”

    夜半无声,雨后月光透照。

    谢轻舟双目炯炯,反射着明窗光线。

    此刻,他的心中爱怜万分。

    要是能早些去苏城就好了,这样她也不至于被焦文俊的皮囊哄骗,在焦家苦苦蹉跎三年。

    还好,命运将他们汇聚到了一处。

    *

    第二日,傍晚时分,一只鸽子从谢府角落里飞出,信件本该落在谢将军手里,此刻却大喇喇盛放在东宫书房的案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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