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春分已过,气候渐暖。

    皇后步履匆匆来到东宫,画屏跟在后面,微厚的宫装已让她的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皇后乃是后宫之主,她想入东宫,无人胆敢阻拦。更何况,负责守卫的还是螽宁公主的驸马——谢轻鸿。

    东宫门户大开,谢轻鸿的人将皇后一行人引入内院,行至房门处,画屏等人便不能再入内。

    画屏担心皇后的安危,想跟着一同进去,谢轻鸿面色为难,只垂首道:“姑姑不必担心,太……里头的人伤不到皇后殿下。”

    谢轻鸿暗暗警醒,方才自己险些说错了话。

    甘露殿虽未有明旨,但明启帝身边的德公公在提及东宫时,均以“那位”代称。

    故众人心中皆知晓,废掉太子的旨意恐怕不日便会传出。

    皇后闻言,心中明白了大半,嘴角旋即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画屏一时参不透谢轻鸿话中深意,抬眸看向皇后,“殿下可要奴婢陪您一同进去?”

    皇后推门的手一颤,声音极冷,“圣人既然不允,就不必为难谢将军了。”

    谢轻鸿握拳躬身,“多谢殿□□恤。”

    画屏应声,将门阖上,回身静静站在廊下等候。

    一弯残月高挂明空,清风泛起,扑鼻的花草香传到鼻尖。

    物是人非,画屏抬眼看了看头顶高远寥廓的天,心底蓦地生出一股悲凉。

    太子的寝殿外乌泱泱站了一片人,可院子比一潭死水还要安静。

    一行人悄悄地来,又悄悄地离去,画屏半扶半拖将皇后带回凤仪宫,心中久久惊骇。

    怪道方才谢轻鸿面色如此难看——寝殿门开的一瞬间,画屏伸手去搀皇后,一眼就瞟到了太子手脚上沉重的镣铐。

    一国储君,纵然沦为阶下囚,也轮不到谢轻鸿如此羞辱。

    那么,能下令这么做的,便只有圣人。

    画屏替皇后擦去额上汗珠,命人端来温水服侍皇后饮下,看着皇后面色惨白的模样,画屏尤其心疼。

    “殿下——”

    皇后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漠然道:“哭什么,本宫还没死呢……”

    “奴婢是心疼您。”

    “哼、”皇后闻言冷笑,“心疼本宫什么?心疼本宫遭人算计,还是心疼本宫做了一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螳螂?”

    画屏不敢吱声,一下一下替皇后顺着胸口的气。

    *

    一旬之后,正是四月初一。

    这一天,甘露殿内连发两道圣旨:一道是众人心中都有数的废太子诏书;另一道,则被德公公遣人,欢欢喜喜送去了韩国夫人曾住过的长乐宫,交给了新的主人——贺兰夫人。

    至于原来的主人,也就是贺兰梨花的母亲韩国夫人,五日前已被押送回了洛阳。

    韩国夫人刺杀皇后,却没被治死罪,据传是皇后怜悯她痛悟前非、刚失了孩儿,又恰逢贺兰梨花封妃,不宜见血,这才饶了她的性命。

    可惜,韩国夫人犯下的不止这一桩罪。

    一日夫妻百日恩,明启帝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保全了她的名声,却同时派人在洛阳备下一桌送行宴,等其拜别家人后,便送韩国夫人上路。

    两道圣旨齐发的消息不胫而走,对于这种皇家秘辛,百姓总是津津乐道,喜闻乐见,纷纷猜测其中的原因。

    谢府后院,水榭。

    百姓都知道的消息,自然一字不落、早早便传到了谢轻舟耳里。

    此刻,他正拨弄着一架古琴,手指翻飞,琴声激昂,仿若千军万马兵临城下。

    “好琴!”

    远处传来的声音陡然打断了谢轻舟的思绪,他抚掌一按,琴声戛然而止。

    “殿下万安。”谢轻舟起身行礼,转头吩咐谢楼:“让夫人备些茶点过来。”

    谢楼躬身应“是”,迅速离开。

    皇后摘下黑纱斗笠,露出一张光彩夺目的脸,她的容貌比之昔日的韩国夫人,可谓青胜于蓝。

    皇后今日打扮得极为朴素,只着银饰,连绢花都未簪,有些悼念亡人之像。

    “免礼吧。”

    皇后径自在谢轻舟身边坐下,看不出半点病容愁色,反而因半月的静养,看起来面色红润。

    她自始至终都直勾勾地盯着谢轻舟的脸,眼神似敌似友,视线锋芒毕露,仿佛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

    谢轻舟淡定自若地迎上皇后的打量,躬身一拜,“殿下微服,不知有何吩咐?”

    皇后闻言一笑,“吩咐不敢,问罪而已。谢轻舟,你可知罪?”

    孟韵一听皇后来了,领着侍女匆匆而来,刚到廊下,便听见一句“谢轻舟,你可知罪”,吓得她心头一颤。

    长安的贵人不仅权势滔天,更是多如过江之鲫。谢家不过一寻常门户而已,世事难料,根本找不到由头。

    今朝还是座上宾,明日便沦为笼中客。

    她亲眼见过韩国夫人的倒台,自然知道得罪普天下最有权势的皇后,是什么下场。

    皇后斜睨了一眼面带惶恐的孟韵,一抬手,画屏便将人带远了一些。

    谢轻舟注意到画屏的离开,自然也注意到孟韵的身影,当即撩了袍子,屈膝跪下,沉声道:

    “微臣不知何罪之有,还请殿下明示。”

    “不知道?”皇后顿了顿,神情悠然道:“那本宫今日就和你理一理。”

    “其一,千秋节那日,你明知太子也插手其中,为何知情不报?你可知——本宫为此失去了一个儿子。”

    皇后说着,眉头深深皱起,平静的面具被记忆撕破,让她痛苦地闭了一下双目。

    “其二,你不愿轻熙嫁入东宫,所以推三阻四,屡次忤逆本宫,是为大不敬。

    其三,你明面上为本宫办事,实则是在报你谢家的私仇,害本宫失去至亲姊妹——谢轻舟,桩桩件件,你可能否认?”

    谢轻舟闻言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板正的身姿松懈,仿佛卸下了身上千斤的重担,如释重负。

    “微臣斗胆猜测,殿下今日并非为治罪微臣而来。”

    皇后冷笑连连,“何以见得?”

    谢轻舟答曰:“捉拿太子之事乃是圣人的羽林卫所办,微臣知晓之时,为时已晚,根本来不及通知殿下。”

    “再者,轻熙才刚及笄,微臣和长兄长年在外,对她疏于照顾,心中一直多有愧疚。殿下对轻熙青眼有加,微臣全家不胜感激,但她年岁小,宫中之事尚不能独自应对,故再三推辞。”

    “最后,”谢轻舟说着顿了顿,抬头看向上首,看到皇后的面色已然和缓。

    他继续说了下去,“微臣外任,的确找到了昔年双亲遭难的罪魁祸首。此番既是为殿下驱使,奉命行事,也是为报私仇,还谢家一个公道,还无辜逝去的将士们一个公道。”

    “若殿下心中有怨,微臣甘愿受罚。”说完,谢轻舟朝上首重重一拜。

    “公道?好一个公道!”皇后回味着谢轻舟嘴里的“公道”二字,仰头放声一笑。

    千秋宴上圣人都褒扬的“忠臣”,若是转头就被皇后凭私心处置,文武大臣会怎么想,圣人的面子又往哪儿搁。

    谢轻舟呀谢轻舟,你可真是会给本宫出难题。

    良久,皇后方叹息一声:“罢了,让你夫人过来吧。”

    “多谢殿下开恩。”

    有了皇后的授意,画屏将孟韵引过来。

    两人取出食盒里的茶点,一一摆放好,才规规矩矩站到一旁。

    皇后忽然想起孟韵有孕,招手让她过来坐下。

    孟韵侧身一福,“谢殿下。”坐到了皇后身旁。

    皇后上下打量着孟韵,半是感慨地对谢轻舟道:“谢临帆啊谢临帆,长安那么多闺中佳丽你不挑,怎么偏偏喜欢上苏城水乡的可人儿?若是你当年答应了郡主,宫中就不会再出一个贺兰夫人了。”

    谢轻舟苦笑道:“殿下可饶了我吧,您这么问,晚上我该……”说完无奈地看了一眼孟韵。

    皇后笑起来,全然没有方才的咄咄逼人,打趣道:“韵娘哪里是你这只狐狸的对手?”

    孟韵喏喏点头,心中其实觉得皇后说得对,她的确不是谢轻舟的对手。

    皇后饮了一盏茶,问了些孟韵和谢轻舟相识的趣事,便启程回宫。

    临走时,皇后告知谢轻舟,圣人有意让他再外任几年,问他可有想去之处。

    谢轻舟不假思索,“蒙殿下厚爱,微臣熟悉苏城,原路返回即可。”

    皇后点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请求,戴上黑纱斗笠,起身离开。

    *

    回宫的马车上。

    画屏捏着腿,替皇后解乏,力道时轻时重,尤为得宜。

    皇后忽然开口问道:“本宫是不是对孟韵娘太好了点?”

    接二连三的赏赐,还未封下去的诰命的身份,寻常人求不来的恩赏,一个乡野女子轻轻松松就能得到,凭什么?

    画屏道:“殿下仁爱,谢大人办事又得力,谢二夫人是命好。”

    “本宫哪里算得上仁爱?”

    处在冷冰冰的皇宫几十年,再热的心肠都冻硬了。

    之所以对孟韵娘稍有不同,一是为了要挟谢轻舟,二嘛,不过是可怜她而已。

    皇后幽幽叹了一口气,“同为二嫁,本宫当年的处境可比她难多了。若不是碰上了贵人提携,说不定现在还在山里砍柴烧水呢!”

    马车帘子不时被风吹开,日光透照,皇后手上的伤口在白皙的皮肉上清晰可见,新伤旧迹,历历在目。

    皇后说得云淡风轻,当年也确实是实打实苦过来的。画屏知道自家主子受的苦,捏腿的动作愈发小心。

    临近宫门,两辆马车擦肩而过。

    皇后听到喧闹,伸手撩起车帘,不期见到的竟是贺兰梨花的侧脸。

    打扮得珠围翠绕、媚色无双。

    呵,风光无限的贺兰夫人。

    真年轻啊,像极了她当年初入宫的模样。

    “画屏,好戏又要重演了。”皇后如是道。

    *

    皇后对孟韵的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那可是实打实地沉甸甸,有分量。

    孟韵回屋见到满室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忍不住张大了嘴,“夫君,这些是?”

    谢轻舟扫了一眼,不似孟韵的震惊,平淡道:“皇后给你的,收着便是。”

    孟韵还是有点不放心,小心翼翼问道:“无功不受禄,皇后为何要如此重赏?”

    谢轻舟故作痛心:“可能……因为她现在才真正认可你这位谢家二夫人。”

    孟韵“啊”了一声,半是懊恼半是欣喜道:“夫君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我以为皇后一开始便对我满意呢。”

    谢轻舟揽住她的腰身,开解道:“皇后毕竟身份不同,心里想的也和咱们不一样,总之,人家既然送来了东西,你安心收下便是。”

    孟韵觉得谢轻舟说的有道理,懵懵懂懂地点了下脑袋。

    谢轻舟短吁一声,抚了抚孟韵的发顶。

    她若是知道,这些东西是皇后曾用她的性命威胁自己,从而换来的补偿,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孟韵想起方才皇后说的话,抬头问:“皇后方才问夫君的意思,是要让你回苏城?”

    谢轻舟点点头,孟韵又问:“因为太子?”

    谢轻舟还是点点头。

    孟韵若有所思,“那咱们还是赶紧走吧,万一皇后改主意了,要为了太子报复咱们怎么办?”

    谢轻舟掐了掐她圆润的脸颊,“不会的,皇后做事有分寸。”

    她还等着五年后,自己回长安为她所驱使呢!

    那时,谢家才真正算皇后的人。

    *

    四月初五,清明雨上,薄雾稀稀,漫天蒙蒙之色。

    长安解禁,百姓又能自由在城中出行。人潮里,谢家的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来到落霞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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