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一文的这篇文章根本没送到懿兰面前,更别提送进甘露殿了。

    唐立诚被罢官,礼部现今主事的柳侍郎很会审时度势,一见这篇策论便立即送呈内阁秦大人——皇太后在朝中最大的心腹。

    秦廷瑞看罢冷笑一声,将这份试卷送回礼部,批复只有两字:

    不第。

    柳侍郎得了批复便放开了胆子,心想这样的人必不能入朝为官给太后添烦,径直吩咐人将此人的贡士身份一并剥夺了,免得下回殿试再冲撞了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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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一文在太极殿上的问题提醒了懿兰。

    她和傅仪昕能够压制朝堂百官,就算傅承襄被关在甘露殿三五年朝堂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可民间不同,他们会怀疑,会不安,更会谣言四起。

    傅仪宁曾说过,读书人的力量是巨大的,甚至是恐怖的。

    今天孔一文敢当堂质疑,将来保不齐就有书生哗变闹事了。

    她不能一直关着傅承襄。

    懿兰叹了口气,终是传来轿辇去甘露殿。

    -

    “夫人若是得空不妨多来瞧瞧皇上,皇上在这儿终日郁郁,您一来可算有人陪他说说话了。”

    “我知道的,你放心。”

    懿兰在轿辇上望见甘露殿前的粉色身影,觉得眼熟:“那是兰轩?”

    春雪见了也觉得奇怪:“看着像是。”

    “叫她过来。”

    “是。”

    那厢沈兰轩提着食盒才一转身就见到春雪朝这边过来,后头正是太后仪驾,不禁有些心虚。

    她身后的小太监更是抖得像筛子一样,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宫令大人金安!”

    春雪嗤笑一声:“这样大的礼留着给太后娘娘吧。”转头又与沈兰轩说:“妍淑夫人,太后请您过去。”

    沈兰轩抿了抿唇,颔首跟在春雪身后。

    懿兰的轿辇停在路中,她看着走到跟前向自己行礼的沈兰轩,语气还算温和:“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太后娘娘知道的,我终日无事就喜欢研究些吃食,做的多了便想着拿来给皇上尝尝。近来入夏,听宫人说皇上食欲不振茶饭不思,若是伤了身子您又要担心了。”

    沈兰轩素来深得皇太后喜爱,守门的侍卫又是沈笠属下,自然不会阻拦。

    懿兰不做他想,感念兰轩顾她所顾不及,又关照她几句便作了罢,起驾往甘露殿前去。

    殿内傅承襄一手拿着书看,一手捻着点心来吃。

    懿兰在门前看了半晌,心中颇慰,这才慢慢走进去唤他:“襄儿。”

    傅承襄闻声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给母亲行礼:“母后。”

    懿兰点点头,眼中隐隐有泪:“长大了,懂事了。”

    傅承襄扶着懿兰坐下,抿抿唇才开口:“玉玺的事,朕错了。这些日子几位先生谆谆教导,朕都听进去了。百官要勤恳尽职才能拿俸禄,朕要享这金尊玉贵,就要做个称职的帝王。母后放心,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好,好,好啊。”懿兰不住点头,“你能明白就好。哀家就知道,谢卿教出了你皇兄这个好皇帝,也一定能够教好你。”

    傅承襄点头:“朕先前胡言,说宁可做个平民百姓。可谢先生说,平民百姓巴不得投胎在帝王家,出身这东西是选不了的。朕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便要尽力让天下百姓都能做自己的主,成家立业。”

    懿兰看着他,一时说不上话。

    启儿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可他们的出发点是不同的。

    启儿是知黎民之苦,企盼百姓富足安乐。而襄儿……

    他不知道百姓真正担忧操心的是什么。

    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民,他们首先想要的是自己和家人的温饱,成家立业繁衍后代那都是有了钱之后才能考虑的事情。

    襄儿的出发点还是为自己,为他和童朝颜那可笑而幼稚的感情。

    说什么要让百姓都能婚嫁自主,这话在而今的大越,便仿佛“何不食肉糜”。

    可懿兰终究没有打击他什么。

    一个月,承襄能有这样大的转变已实属不易。他已经十三岁,正是叛逆的时候,懿兰怕自己话说的不好让谢景年这一个月的努力付诸东流。

    于是她终究只是点了头:“如此,哀家会让内阁将每日重要的奏折一式两份,送到长秋殿和甘露殿。你而今的本事还需要慢慢学慢慢历练,待你能召臣子奏对了,再上朝不迟。”

    傅承襄默了默,摆出笑脸:“是。朝堂有母后,必然无虞。”说着又将一旁的点心端给母亲:“母后尝尝,皇嫂的手艺极佳,这道冰糕很是消暑。”

    懿兰尝了一口,又嘱咐他:“不可贪食,仔细伤胃。”

    “是。”

    -

    自甘露殿离开时,懿兰吩咐了禁军撤掉对甘露殿的封锁。

    她前脚才回长秋殿,后脚秦丰就遣人来报——皇帝去了安嫔的仙居殿。

    懿兰撇了撇嘴角,终究是不置可否。

    她的亲儿子,喜欢一个懵懂姑娘罢了,她又何必要做个恶人处处阻挠?

    比起这些儿女□□,她还有更要紧的问题要解决——银钱。

    与濮真的燕东协议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军费只能增不能减。协议中还要求大越每年发给濮真八百万两“抚恤银”。而议罪银废止后的大越国库,已是逐渐见底了。

    懿兰拟好懿旨,暂停广务司每年招收宫人,各宫裁减用度,交裕忱发往广务司。

    她又闭目思索良久,总觉得心口悬着大石,于是还是叫春雪宣了谢景年、傅仪逊、童尚书三人入宫。

    -

    待三人来到长秋殿行过礼,懿兰也不与他们多费口舌,开门见山:“还是这些日子议的老问题,钱。”

    三人互相看一眼,俱是愁眉不展。

    “康帝在时,又是议罪银、捐官银,又是查抄了多少贪官污吏,十年不眠不休才把自高宗末年便见底的国库填上了。后哀家与摄政王劳苦多年,向南安置流民,向北安抚濮真犒赏边军,业已十年。眼下宫中用度一缩再缩,恐怕都要不如端王、淳王府上了。哀家心中明白,节流是节不出什么的,再节下去,只会让外头觉得天家威严扫地。”

    便是商贾之家做生意赔了本也没有裁撤下人的道理,那会让人瞧不起。

    傅仪逊点头叹气:“若说开源,最好的法子是与海外通商。康帝初年开通海路,这些年来也时有百姓出海做生意。朝廷对他们向来都是与商贾一视同仁只收商税。”

    童尚书点头,道:“太后娘娘,臣以为一则咱们可以由朝廷官派商船出海贸易,二则对出海百姓无论行商渔民,加收海税。”

    “加税”二字懿兰听了就觉得不妥,便拿怀疑的目光看着下面三人。

    傅仪逊与她想的一致,他说:“商贾也罢。渔民大多要向民间行会交些钱,若是出海遇难,行会则照顾其妻儿家小。若再收税,恐怕他们就难以过活了。”

    “官派商船一时也难实现。”谢景年皱着眉头说,“裕全年间南方动乱,官府几乎所有的商船都被征用运输粮草甚至改做水军战船。后因国库不盈,朝廷其余各项开支庞大,造船一事便一直搁置。眼下大越上下恐怕找不到一艘可做官派出海航行的商船。”

    官派商船与民间商船不同,它代表的是大越,必须金碧辉煌彰显国威。

    “现造呢?”懿兰问。

    谢景年直接否决:“耗时、耗力、耗财,十年之内难见回报。昔忞太宗始开海上商路,正值长欢盛世。而今大越国情尚不足长欢盛世十一,根本不足以支持耗资巨大的海外贸易。”

    懿兰无奈:“那便只有向海商加税了?”

    三人颔首默认。

    “……那就由童卿与户部官员们商定细则,改日拿到朝堂上论。”

    “是。”

    这点海税就算收上来也是九牛一毛,远不足以应对接下来几年要花在濮真那边的抚恤银和军费。

    懿兰眼见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多的法子,也只好叫他们先回去慢慢想。

    傅仪逊与童尚书躬身退下。懿兰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抬眼才看到谢景年还立在堂下。

    “谢卿还有事?”

    谢景年抿了抿唇,躬身一揖:“微臣有个主意,只是行来不易。”

    “你说。”

    “昔太祖立国,恩佑宗室,许之‘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今天下傅姓宗室,有伯爵廿八、侯爵十、国公六、王爵十三,其余子爵男爵数不胜数,更不必说高门士绅之家的享爵。太后问银钱何在,臣谓尽藏贵族之袖矣。”

    懿兰沉默许久,缓缓起身走下去,看着谢景年那双平静的眸子:“哀家入宫前便听人说,官绅本富,产又不赋、身又无徭,则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矣。”

    “太后圣明。”谢景年躬身长揖,接着说:

    “大越的爵位多为降等世袭,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一代代宗室子弟越来越多。他们之中即便是没能袭爵的,也依旧需要宗正寺大批钱粮奉养。此其一患。”

    “宗室官绅手里有钱,便也有了田产。然而祖制宗室官绅不当差、不纳粮,他们占了土地不交税,这些缺的税便要由百姓替他们承担,此二患也。”

    “而今天下土地,至少四分之一在这些宗室官绅手中,且他们所占多为良田沃土。剩下的那四分之三在连年天灾后早已难以耕种,沉重的担子逼的百姓不得不逃户沦为流民。而流民一旦聚集为乱,便是又一场‘神国’叛乱。此三患也。”

    谢景年每说一句,懿兰的面色便沉一分,待他说完,懿兰的目光却亮了起来。

    她看着谢景年:“这就是哀家要的答卷。”

    殿试大轴“国之弊病”的最佳答案——

    宗室官绅尾大不掉。

    然而谢景年并不因太后的赞赏而高兴,他面色沉沉:“这些话,即便是面对同僚微臣也不敢多说一字。”

    就说一直与懿兰齐心协力想要中兴大越的傅仪昕吧,他会听得进这些话吗?

    他姓傅,是朝廷优待官绅宗室最大的得益者。

    满朝文武,不是与宗室沾亲带故就是出自哪位宗室门下,甚至如佟氏这样的贵族,自身就是异姓伯爵。他们之中能有多少人真正支持谢景年的想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就没有什么法子么?”懿兰锁起眉头。

    谢景年摇头。

    解除贵族特权是没有温和之法的。若是分兵夺权倒是可效仿汉武推恩,然而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告诉成千上万的贵族官绅:

    以后朝廷不养你们了,自己赚钱去吧;

    以后你们也要和平民百姓一样交税服役知道吗?

    习惯了吃喝玩乐不学无术整日喝茶逗鸟的官绅们怎么肯?

    这动的是所有宗室、官员、乡绅的利益。

    就算秦懿兰有胆子越过内阁一道懿旨发下去,旨意还不到尚书省就会被门下留中。一旦傅仪昕要与她站在对立面,她这个手里没兵的太后顷刻便名存实亡。

    “……不急。”懿兰眸光沉沉却坚定,“废止议罪银,哀家一步步走了八年。这一次即便是用十八年、二十八年,哀家也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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