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吕司设求见。”

    懿兰正拿着琉璃片儿一家家看着宗室府第,盘算着先削哪几家稳妥。

    “快请进来。”

    吕司设低着头捧着漆盘上补好的玉玺走进来,向太后行礼问安,又道:“月前太后娘娘交代的差事下官不敢假手于人,诚惶诚恐至今日才修补完毕,请娘娘过目。”

    懿兰这才从手中书册上移开目光,转而去看那修补好的玉玺。

    吕司设巧手,以上好的和田玉填补缺角,裂痕处以金银丝修补成云纹,配上玉玺上方原有的龙钮便成一幅龙卧祥云之景。

    懿兰对此颇为满意,点了点头让秋华赐赏。

    吕司设忙不迭谢过,又道:“禀太后娘娘,还有一事……”

    “说。”

    “今晨甘露殿来人传旨,要翻新仙居殿、赐椒墙。兹事体大,下官不敢擅专,还请太后娘娘示下。”

    懿兰听着便冷了神色。

    她这边又是缩减用度又是计划裁撤宗室,她的儿子倒好,急着花钱去讨好妃子呢!

    “你觉得呢?”

    吕司设敏锐地从太后语气中听出寒意,立刻道:“今财政空虚内帑不充,翻新宫室恐令朝堂非议。至于椒墙……中宫皇后尚在,亦是逾矩。”

    两仪殿才用椒墙。

    从前傅仪宁再宠信懿兰、再怜惜徐知意也从没赏过椒墙。

    “你去回皇帝,翻新宫室不只是广务司的事儿,让他去问工部谢大人的意思。至于椒墙,让他去问皇后愿不愿意。”

    她累了,不想再和这个长不大的儿子做无谓的争吵。

    “是。”吕司设应声告了退。

    懿兰长吁一口气,转头去望窗外的玉兰树——

    人中龙凤,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儿子?傅仪宁大抵会对她教子无方而失望吧。

    可与其费心费力培养一个未必能成事的帝王,为何不直接由自己来坐朝堂呢?

    “娘娘。”裕忱走进来,呈上大红礼单,“承瀛公子与吴家千金的婚事拟定了,淳王妃差人送来礼单,让您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懿兰疲惫地伸手接过礼单——

    用度不算奢华,多大方典雅,算是近年来最节省的宗室大婚了。

    懿兰看罢心中稍慰,叹一口气:“嘉嘉与承瀛倒是很能为哀家思量的。”

    春雪笑说:“王妃与您是一家人,自然体贴娘娘。”

    懿兰却苦笑:“是。可承瀛这个外甥竟比皇帝更叫哀家舒心。那孩子虽没有启儿的才智,却也稳妥懂事,很是孝顺。”

    “您是公子的姨母,公子自然也孝敬您。还有承洲、承清两位公子,将来一定都能为娘娘分忧解难的。”

    “说起承清……哀家只盼他来日不要怨哀家不管他母亲的死活就是了。”

    “献王会教好世子的。”

    懿兰没再说什么,把鞋一脱仰面躺在小榻上又举着殿试的试卷来看。

    老生常谈,无甚新意。

    长叹一声后懿兰将手中试卷往茶几上一甩,愁闷闷的:“这天底下就没几个大才了么?”

    她需要救国救民的人才。

    春雪说:“臣心里有个想法,只是不好说。”

    “当着哀家有什么不好说的?说。”

    “欸。臣想着这送到您手上的卷子那都是内阁筛选过的,这里头门道不浅。朝中大员大多会提前拉拢士子,这士子们为了往后在官场上多个门道便会择木而栖,其中难免回绝得罪人。”

    “得罪大了,这士子的卷子便送不上来了?”

    “是呢。”

    懿兰头疼,抬手示意春雪给自己按太阳穴。

    秋华正端了茶水上来换,听着这些话想了想,说:“傅大人在吏部,娘娘可请他将殿试考生的卷子悉数呈上来啊?”

    懿兰锁着眉头摇了摇头:“此事不合规矩。朝中本就很有一些酸腐对哀家临朝大有意见。哀家不怕他们,却怕他们跑去摄政王那儿撺掇。”

    傅仪昕是她的政治伙伴,同时也是她的掣肘。

    秋华听了点头,又问:“那太后想要的大才是什么样的?”

    “谢景年那样的。”懿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人人都说谢工部大隐隐于市,两耳不闻窗外事。她从前也这样以为,觉得谢景年只一门心思吟诗作赋,并不适合为官。

    直到那日谢景年单独与她说的那番宏论她才明白,谢景年不只是吟弄风月的文人墨客,更是心怀天下的大越阁臣。

    只是他心中的宏论,难与外人言,即便是他少年的发小傅仪昕,他也说不了。

    这样的他,才堪与让无数人怀念、哀悼、视若信仰的徐知卿相配。

    ……徐知卿。

    懿兰眸光一闪,脑中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

    “开办女学。”

    “什么?”春雪秋华面面相觑,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可置信。

    “宫中有玉堂署,宫外为何不可有?玉堂署可教授德言容功,为何不可教经世学问?”说着懿兰便坐起了身子,拿起那一沓卷子,“男子无大才,为何不选女进士?”

    一个徐知卿逝去了,她可以寻找更多的徐知卿。

    就是从前文若闲、徐知意、罗虞那样的女子,哪个就比朝堂上“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庸人差了呢?

    春雪被主子说得眼含热泪,却噗通一声跪下:“太后!您要裁撤宗室已是千难万难,若再行这破天荒的大举,恐怕外头的唾沫星子就要淹死您呐!”

    秋华也说:“奴婢愚钝,却也知道这样的事情连大夏临天皇帝都没能办成,必是万分不易的。”

    千年前的大夏,女子可经商、可和离、可改嫁。

    这是大越女子想都不敢想的。可即便如此,临天女帝倾其一生也没能让姑娘们进学堂入科举。

    那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第一位女皇帝,是杀伐果决的一代霸主,言出法随。

    秦懿兰呢?

    还只是受制于宗室、贵族、百官的深宫太后。她离临天帝还差太多太多。

    从前懿兰是没有方向,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有期盼有愿景。若是不试上一试她便不甘心。

    她没有理会春雪秋华的劝阻,而是吩咐她们立刻传召玉堂署、辛子院、广务司掌事女官前来问询。

    -

    天黑时分,玉堂署署正、辛子院院正、广务司四尚女官才懵然踏出长秋殿的大门。目光相接时仍是不敢相信,脚下步子都有些飘忽。

    翌日,皇太后下旨将荣乐公主傅长慈从平江园接回宫中居住,并充实辛子院以为伴读。

    辛子院,越初文徽太后始建,以辛子院对应翰林院,以玉堂署照应国子监。

    然而文徽太后之后,大越再没有一位手握大权的太后或皇后。

    随着文徽太后培养的那一批女官慢慢老去、死去,辛子院越来越成为一个摆设、一具空壳,玉堂署也不再教授文史经纬,只谈德言容功。

    懿兰要做的第一步,就是重建文徽太后之制。

    聪明人都明白,为荣乐公主找伴读只是个幌子。太后厌恶玫贵妃,怎会对她的女儿上心?恐怕连荣乐的生辰都不记得。

    然而有文徽太后的先例摆在那里,此举合乎规矩,他们也没法有什么意见。

    -

    这日早朝后,懿兰在太极殿暖阁与阁臣们议事。

    除了海税细则,今日最要紧的一项议程便是削去宜侯和安阳伯两家的爵位。

    懿兰将刑部的折子摊在他们面前:“今岁年节祭祖,宜侯与安阳伯举止不端神色怨怼,有不敬先祖之嫌。”

    几人面面相觑。

    因为这样的罪名惹怒天颜被削爵的宗室贵族不在少数。然而如今已是五月,离年节过去快半年了,太后此时才问罪便是明摆着莫须有了。

    “此事恐怕要由宗正寺过问。”沈笠说。

    懿兰扬了扬眉头,转而去看傅仪昕。

    他虽不在宗正寺任职,却是当之无愧的宗室第一人。

    傅仪昕看着茶盏中沉浮的茶叶,缓缓开口:“宜侯与安阳伯祖上是太祖子孙,与而今皇家嫡系早已出了五服。且宜侯与徽侯皆出秦国公一脉,安阳伯与贵阳伯皆出安国公一脉,只要善待徽侯与贵阳伯两府,便不会有人指摘皇家寡恩。”

    也正因此,懿兰的第一刀才砍向了这最好下手的两家。

    摄政王没意见,沈笠等人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懿兰当即令秦廷瑞拟旨削爵,发往两府。

    谢景年又说起皇帝想要翻修宫室一事:“臣以为目下国库空虚,仙居殿尚未老旧,不必翻修。”

    懿兰点头:“自然。谢卿你是帝师,该回绝皇帝便回绝,不必顾忌。”

    “是。”

    沈笠才知道这回事,觉得荒唐:“太后娘娘,恕微臣多言置喙后宫,安嫔盛宠已有危害朝堂之端倪,岂可纵容?”

    “你觉得是安嫔的错?”懿兰眉头微皱。

    即便承襄是她的儿子,她也不会因此将一切归咎于童朝颜。就算童朝颜自己提出来要翻新要椒墙,傅承襄就没脑子拒绝吗?

    沈笠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若无妖妃,皇上不会有此念。”

    懿兰冷下了眉眼,一转眼看到傅仪昕也是一脸赞同,不禁愈发心寒。

    是啊,她怎么忘了,当初傅仪昕是如何料理云嫔流产一事的?云嫔没了孩子,在恭王眼里还比不上皇后册封大礼的顺利完成。

    她在心里暗骂,难怪沈行烟年纪轻轻郁郁而终。那样心怀大义光明磊落的女子,傅仪昕这样的政治动物怎么配得上?

    懿兰敛下神情,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去看谢景年:“谢卿以为呢?”

    谢景年拱手弯腰:“臣为帝师,教育无方,请太后降罪。”

    言下之意,皇帝有错。

    懿兰心下稍慰,为那个自己不曾谋面的奇女子没有看错人而欣慰。

    她叹了一声,道:“终究咱们还能束着皇帝。安嫔又是童尚书家的姑娘,三尺白绫吊死她容易,你们以后见着童尚书还能露笑脸?”

    沈笠终究是外臣,眼看谢景年、傅仪逊、秦廷瑞在这事儿上都不会向着自己,遂也作罢。

    懿兰让春雪和裕忱送走了他们,只留下了谢景年。

    “道阻且长。”懿兰说。

    谢景年轻笑一声:“太后所言不止是宗室官绅之弊病吧?”

    懿兰并不隐瞒:“你猜到了,傅仪昕也一定猜得到。你想阻止哀家么?”

    “臣想知道太后想做到哪一步?只是恢复文徽太后旧制?还是仿大夏临天皇帝遴选才女为官?”

    “若哀家想要的更多呢?”

    谢景年微怔。

    懿兰将那些殿试的试卷摆在他面前:“谢卿看过这些答卷吧?守成之才有,可大越需要的是大才。”

    她的目光直视谢景年:“徐知卿那样的大才。”

    “……”谢景年的声音有些哽咽,“臣明白了。”

    懿兰松了一口气,至少,她不是孤立无援。

    “摄政王会反对吗?”

    谢景年想了想,摇头:“不会。”

    那是跟着傅景恩长大的人,是赞徐知卿为“谪仙人”的人,是为沈行烟一曲剑舞倾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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