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妃的事还没个决断,边关便出了乱子。

    先是仗还没打起来,陇西总督贺远就因突发中风而亡,直接导致边关损失一员大将。

    接着玉门关一带又泛起时疫,连守将陈颂都不幸染疾难以上马作战。

    最后就是粮草。

    傅仪昕出发前户部已送了一批粮草去,然而等傅仪昕到了地方却没看见粮草的影子。户部派去的督粮使也不见了踪影。

    懿兰在京中闻讯又气又急,只得急令户部再筹粮草发往前线,另一面催着广务司速速准备前往平江园。

    -

    秦懿兰在一日傍晚孤身一人踏进了空置已久的含凉殿。

    傅仪宁过世后,懿兰就在含凉殿中为文若闲设了灵位,吩咐下人按时打扫上贡。

    她迈着沉沉的步子,缓缓行至灵位前。

    檀木灵牌上写着“璐慧贵妃文氏若闲”。

    懿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笑叹:“二十年了……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投胎在哪一户士绅家做小公子,等着读书学成考状元了?”

    “你曾说恨自己不是个男儿,不能科举考功名。你可知道如今女儿家也能上学堂了?”

    “我在京城里开设了琳琅馆,是古今第一家女学。富贵人家能把姑娘送过去,普通百姓也可以,不收他们银子。”

    “这只是第一步。我想以后咱们的琳琅馆能开满大越十三省、一百四十府。”

    “……若闲,对不住。”

    “你若看到如今的我,大抵会很失望。”

    “我和他一样,是个弱者,会怕死,会怕失败。我甚至想着,濮真若真的攻破长城,他们进一丈,我就退一丈,他们进一舍,我就退一舍……”

    她哭倒在文若闲的牌位前,深刻体会到从前傅仪宁内心的痛苦。

    苟且偷安,如何不恨?如何不耻?

    可她拿着一堆破铜烂铁要如何抵御濮真金戈铁马?

    “我不想这样的。若闲……若闲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她说着竟真的目露期待地看向那漆黑的灵位,直到回应她的只有殿外归巢的鸦啼声,她才低头笑起自己的痴妄。

    “即便我冲上前线,又能如何呢?像徽钦二帝*那样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闲,你要信我,信哀家一定会重回皇城的……一定。”

    -

    傅承瀛的证据收集得很快。

    沈笠不满安妃久矣,自然立即在朝堂上公然问罪其卖官鬻爵、祸乱朝纲之大罪。

    沈笠手中握有人证物证,傅承襄哑口无言,只是一口咬定:“不可能!安妃绝不会卖官鬻爵!她向朕推荐的都是真正的饱学之士!”

    “那不如请皇上传旨这些翰林。有无真才实学,一试便知。”沈笠笑眯眯看着高台上的羸弱天子,一脸怡然自得。

    “你!”

    “皇帝。”龙椅之侧,懿兰穿着太后朝服正襟危坐,冷冷开口,“证据都摆在你面前,若不秉公决断,恐怕天下人不会信服皇帝。”

    傅承襄的手紧紧攥着龙椅扶手,看着堂下明显都站在太后一边的臣子,不由怒火中烧。

    “依大越律,安妃之罪,应处杖杀。”沈笠轻飘飘开口。

    “放肆!”傅承襄拍案而起,怒目而视,“你们一个个满口律法朝政,把自己说得多么清高啊!你们究竟是冲着安妃,还是冲着朕!是不是哪一日朕捧着玉玺自称不才,三请皇太后登帝位你们才满意!”

    “皇帝!”

    懿兰被他的话惊住。

    她以为他只是因为立后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却不想自己的亲儿子竟一直疑心自己要夺他的皇位。

    她想过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辈子藏在幕后,想过独揽朝纲实现她的抱负,唯独不曾想过要取而代之。

    这一刻,她望着小儿子的眼里亦惊亦怒,亦悲亦寒。

    “皇上息怒!”呼啦啦一大片的朝臣跪倒在地,生怕帝后之争殃及自己。

    懿兰知道,这些人表面跪拜,心底里指不定怎么笑话九重宫阙里的皇帝呢。

    她无力地垂下眸子:“皇帝发癔症了。还不把人送回甘露殿好生照顾?!”

    “是。”秦丰才应声,脑袋上便被狠狠一击,两眼一黑晕倒过去。

    “太后以为朕不知你这话是要把朕关起来?像七年前囚禁朕一样?!太后!朕是天子,天下之主!岂容你凌驾欺辱?!”傅承襄手中还拿着那带血的墨砚,双目通红狠狠看着自己的母亲。

    秦懿兰听到了台下窸窸窣窣的声音。

    傅承襄孤注一掷,是要赌群臣之中还有人不会屈于太后,会站在他这边。

    事实上,确实有。

    朝堂之上认为太后把持朝政于礼不合的臣子一点不少,只是摄政王多数时候与秦懿兰政见一致,他们碍于摄政王便不说什么。

    眼下,这群人当中只需要一个起头的。

    秦懿兰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沈大人!还不送皇帝回宫?!”

    “是!”沈笠当即招呼两个副使就要上前扣人。

    “你敢!”傅承襄抬起手中墨砚砸过去,正中沈笠额头,砸出殷红血迹来。

    “七年前就是你带人将甘露殿围得水泄不通!太后许了你女儿一辈子锦衣玉食,所以你这秦镜司掌镜使只知太后不认皇帝是不是?你还记得秦镜司第一条规矩么?不涉党争效忠君王!”

    他一步步走下台去,一个个点名:

    “傅仪逊,枉你为傅家子弟太祖子孙!而今帝王身陷囹圄你却认妖后为主!你难道忘了当年她为了算计你失势害得你妻女出家入道?你如今所为对得起她们吗?!”

    “秦廷瑞,你当年不过一个小小六品员外郎。何以青云直上步步高升成为今日的内阁大臣啊?因为你得了个好姓氏!”

    “童老大人,您更是啊。从区区八品主事一路升至二品尚书,不就是因为您的女儿是那妖后的好姐妹么?说来奇怪,太后同那么多妃嫔交好,怎么不见提拔文家偏提拔您呢?”

    “谢先生,朕的好先生。朕最不明白的就是你!那妖妇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两袖清风的你也背弃于朕?!”

    太后、妖后、妖妇。

    秦懿兰的眸子一分分冷下去。此刻她眼里身披龙袍的傅承襄已不是她的儿子,而只是她的政敌。

    谢景年看着眼前盛怒的天子,面上没有半分惧色。他脊背挺直,年近半百依旧身姿卓然,如松如竹。

    “臣只愿看到能支撑大越渡过险境之主坐高台。”

    言下之意,傅承襄不配。

    “谢景年!”

    “濮真犯境,敢问皇上可有退敌之策?连年天灾,皇上可知如何治理?流民四起,又该如何安定?”谢景年淡淡发问。

    傅承襄说不出话,涨红了脸盯着谢景年。

    沈笠已擦干了额头的血,再看向傅承襄的眼中带了几分阴鸷:“请皇上移驾甘露殿。”

    不等傅承襄反驳,沈笠径直上前拿沾了血的帕子堵了人的嘴,一挥手让副使押刑犯一般押走了当朝天子。

    懿兰由德岁、容岁两姐妹扶着缓缓起身,望着台下重臣,慢慢开口:

    “众位卿家,哀家教子无方,让你们看笑话了。哀家今日在这太极殿上指天誓日说一句,绝无取帝代之之心!傅承襄,他是皇帝,更是哀家的血肉啊!可你们看到了,他不是个好皇帝,没法带咱们走过难关。哀家早与摄政王达成共识,共造大业,成就傅家江山千秋万代。若有人不服……哀家便给他机会,让他去与太祖皇帝说,就说我秦懿兰要窃国!”

    “微臣不敢!”

    这一刻,满朝文武尽数匍匐在秦懿兰的脚下。

    她不再是立于垂帘之后,不再是立于龙椅之侧,也不再是以辅政太后的名义。

    她成为这个王朝真正的统治者。

    -

    一踏出太极殿,裕忱便上前来说:“娘娘,沈大人的人押了皇上。奴才想着明日就要启程去平江园,便直接让他们把人送上车驾了。您看是不是现在就先让龙辇起驾?省得明日再出什么乱子扰您清静。”

    懿兰停下脚步瞥他一眼:“你如今连皇帝都敢安排了?”

    裕忱闻言忙笑着自打耳光:“奴才僭越了。”

    “……今日太极殿这一闹,他这个皇帝是彻底威严扫地了。”懿兰叹了一声,昂首往前走去,“送过去吧。平江园小姑岛,那上头清静,收拾出来让皇帝住进去。”

    裕忱会意:“是。”

    德岁抿着唇,大着胆子开口:“太后娘娘,臣有些困惑。”

    “嗯?”

    “皇上是您的儿子,若好生教导未必不能成才。可臣觉得……”

    “觉得哀家不肯教他?”

    “……是。”

    “聪明人一点拨就通,愚人便是再怎么教也成不了才。何况哀家与谢尚书何曾少教了他?费尽工夫未必有所得,那又何必费那个工夫?”

    德岁颔首。

    容岁则说:“娘娘雄才伟略,原是英主,不该匿于帷帘之后。”

    懿兰听了笑,拍了拍容岁的手:“这话哀家爱听。”

    容岁笑,又问:“太后娘娘预备如何处置安妃?”

    她话才落,裕忱便指着前头的人道:“太后,康贵嫔来了。”

    懿兰顿住脚步,看着不远处的人,终究还是留下众多随从独自一人上前。

    “康贵嫔。”

    童紫薇见太后过来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请太后责罚。”

    “罚什么?”

    “……娘娘几次让臣妾管教妹妹,臣妾教导不力,竟纵得她犯下如此弥天大罪。臣妾有罪,请娘娘降罪。”

    懿兰在石凳上坐下,仰头轻叹一声:“不是你的错。安妃,她和皇帝是一模一样的性子。你教不好你妹妹,哀家也教不好自己的儿子。”

    这话童紫薇不敢应,只是双手呈上一沓银票与几张地契:“前些日子母亲入宫时告诉臣妾,安妃将这些东西偷偷送出宫给她亲娘。母亲觉得其中蹊跷,便交给了臣妾。臣妾私心袒护妹妹,想问过她再做决断。”

    “问过了?”

    “……问过了。她说只是想让她亲娘过上好日子,要臣妾不要追问银钱来源。”

    懿兰伸手接过那一沓厚厚的纸压在手心:“你怎么看?”

    童紫薇叩首:“妹妹孝顺是好事,可不该视宫规国法如无物。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妾不敢求太后饶恕她,只求能否留她一条命,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将功?”懿兰觉得好笑,“她能不再犯事哀家就谢天谢地了。至于她的命……”

    懿兰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好罢。哀家若真杀了她,皇帝的半条命大概也要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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