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市舶司共设四处,分别位于东南沿海一线的苏州府、明州府、泉州府与广州府。四处各设一提举,官居五品,总理辖地海上贸易。

    懿兰没有问傅仪昕为何要带这么个不高不低的官员进京,她知道摄政王必有摄政王的道理。

    二人坐着喝了两盏茶,裕忱就将徐庚玙迎了进来。

    徐庚玙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姑娘,样貌灵巧。

    “微臣市舶司提举徐庚玙,叩见太后。”

    “臣女徐德岁、徐容岁,叩见太后娘娘。”

    懿兰不明所以,看了眼傅仪昕,吩咐宫人给三人赐座。

    傅仪昕抬了抬手:“徐提举,将东西呈给太后瞧瞧吧。”

    “是。”徐庚玙自袖中取出一张图纸,交春雪呈给太后,道,“禀太后,图上所绘乃海外之国所用船只。左图是商船,右图是战船。”

    “战船?”

    “十数年前扶桑国海战大败,几近灭国,便是输在这战船之上。市舶司多有各国商人往来,其中不乏扶桑军士。臣按其描述绘成此图。”

    “大越并无海战之需。”懿兰将图纸搁在茶几上,“图虽精细,恐怕无用。”

    “此言差矣。”傅仪昕放下手中茶盏,“这些战船上的火炮,在本王看来远精于咱们如今所用,未尝不可借鉴。再者,往远了说,西洋之国能打扶桑,安知来日不会来打咱们?”

    懿兰闻言锁起眉头。

    她而今的难题已经够多了,若再来一个可是真受不住了。

    徐庚玙开口:“依臣愚见,应当不会。西洋诸国,所图不过金钱白银。扶桑只与扶余、百济、大越三国通商,不肯予西洋牟利,方惹战祸。昔康帝重开市舶司,广开海上贸易,他们便无需花钱花力发兵远来。”

    懿兰听了点头:“但愿如此。”

    “臣此次请求随摄政王入京面见太后,除了这两张图纸,还有一本书想呈太后。”

    “哦?”懿兰接过这本书翻开,只见书题为“大洋彼岸之国体”。

    傅仪昕事先并不知徐庚玙还要献书,便问:“这是什么书?”

    “沿海书生据外邦人口述写成,在闽粤两地为地方巡抚列为禁书。唯江浙尚有少量存书。臣献此书,一来以为其中或有当今朝廷可引之法,二来江苏巡抚也请太后示下,此书禁是不禁?”

    懿兰只瞧了第一页便觉得惊世骇俗,脑中似乎又响起那日徐知意在长秋殿前与她说的话——

    “这天下最大的贵室是谁家?佟氏?还是陆氏?”

    她未入宫时也会偶起念头:她们家凭什么穷?凭什么受人欺凌?凭什么要交税供富人享乐?凭什么一代穷代代穷竟无一个翻身的机会?

    然而这些念头终究只是流星般划过,没能让她深思。

    恐怕徐知意也未必真想明白了。她只知道要“破”,甚至将此寄希望于濮真,却没想过破后如何“立”。

    而如今,如何立的法子就摆在了她眼前——

    选民议政,不以一家之言擅专天下。

    她缓缓将书递给傅仪昕,动作沉重地像在交付什么国之重器。

    傅仪昕不明所以,接过书来翻开一看,倏然变色。

    懿兰抿了抿唇,只对徐庚玙说:“此事须从长计议。你才入京舟车劳顿,好好休息一番,哀家改日召你入宫。”

    “是。”徐庚玙起身拱手答礼,又向太后介绍自己身后的两个闺女,“禀太后,微臣这两个女儿随臣走南闯北,见识新奇,也颇通诗文。知您广纳才女入宫,微臣斗胆献女,愿为您分忧解难。”

    懿兰听了挑挑眉,去问那两个姑娘:“多大年纪了?读过什么书?”

    徐德岁答:“回太后娘娘,臣女今岁十七,妹妹十五。四书五经、资治通鉴,臣女姐妹都读过。”

    “姐姐还自己写过书呢。”徐容岁笑言。

    “哦?写的什么书?”

    “不过是臣女与西洋人闲聊所得的笔记,算不得什么书。”

    懿兰对这对姐妹颇为满意,点了头叫春雪把人安顿在宫里。

    待徐家父女走后,懿兰才问傅仪昕:“如何?”

    傅仪昕仍处在惊愕之中,他恍然想起姐姐书房里的那句话,喃喃:“天下欲宁,门阀贵室不得存。”

    懿兰并不意外傅仪昕知道这句话。“孝烈夫人之远见亘古罕见。她醒得太早,没有人能与她同行。她孤身一人,无力也无命做什么。”

    她说罢,顿了顿,又道:“昭阳长公主倒是信她的话,也做了不少。可她只悟了一半。”

    傅仪昕的声音有些干哑:“……她若知道知卿的真意,大抵是甘愿大义灭亲推自家下台的。”

    懿兰沉默一阵,心中认可他的说法,又抬起下巴看他:“那你呢?摄政王?”

    “……”傅仪昕竟一时无话可说,最终道,“我不知道。”

    杀伐果决的摄政王头一回以“不知道”三个字来回应。

    懿兰没有逼他。她自己也没有想好。

    所谓国体之变,选民议政,那是治千百年来“家天下”之弊端的药方,是握在百姓手里的药方。

    而皇太后现今最需要的,是支撑大越度过内忧外患的药方。

    即便她想,也不会是在现在,大越风雨飘摇的时候。

    那会成为这个危如累卵的王朝最后一剂催命符。

    -

    五月初十,摄政王傅仪昕再度披挂上马,奔赴前线。

    这日,承瀛、承洲、承清三兄弟入宫来给姨母请安,顺道带来一个喜讯——荣珍长公主遇喜了。

    懿兰许久没那么开心了,连连慨叹:“这孩子生来体弱,又遭了一回天花,哀家怕她受不住一直派人送着药不叫她怀上。想来而今是身子养好了她才停了药。好啊,哀家总算能有个孙儿了。”

    承清听了不服:“怎么清儿与承瀛兄长的孩子便不是您的孙儿了么?”

    “那是外甥孙儿,自然不一样。”懿兰笑着,又吩咐秋华去把长柔接进宫来住。

    那厢承洲笑着将自己作的画献上,请太后题名。

    懿兰看着画中酒楼林立百花盛放的景象却反而愁眉不展了,她问承洲:“而今宫外景象当真如此么?”

    承洲微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承清笑着给姨母倒茶,又说:“自然。京师繁华,游人如织处处笙歌呢。”

    “那京师外呢?”

    “想来也差不多吧。”

    “哼!”懿兰卷起画轴反手往承清脑门上一敲,“你是自己糊涂还是当哀家糊涂?!关起门来自欺欺人便能当外头的惨象不曾发生了?”

    “清儿糊涂!”承清见姨母动怒忙乖乖跪下请罪。

    懿兰直叹气:“哀家就算不出去也猜得到。画上这样的盛景,康帝晚年就看不到了。若是先帝能多活些日子……”

    “姨母喝茶。”承瀛见她提起伤心事,忙岔开话题,“这是父王手下人进献的,说是蜀地的好茶。姨母也品品。”

    懿兰淡淡喝了口茶才叫承清起身,又与承瀛说:“和你父亲说说,别整日想着如何享乐。哀家这些年削了多少公府侯爵?保不齐下一个就动他!”

    “是。”承瀛忙颔首应声,“父王自知无才,却也时常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也是一心帮着姨母的。”

    懿兰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承洲则问:“姨母想看外头真实的景象么?”

    懿兰默了默,点点头:“那些大臣总是粉饰太平,哀家能知道的也不过是奏报上冷冰冰的‘某地饿死多少人冻死多少人’。没有亲眼见一见,总是不安。”

    承洲点点头:“母亲明日正要遣我去京郊发粮,回来后便画了给您瞧。”

    懿兰点头:“好。一五一十地画,可不许修饰。”

    “是。”

    那边春雪引了统计司女官来给太后请安。

    “什么事?”

    司簿擦着额上的薄汗道:“禀太后娘娘,自您下令以来,阖宫上下缩减用度。可上个月……安妃娘娘与玉太嫔宫里的开支都远高于规定的用度……”

    懿兰皱眉。

    一是为这事不悦,二是不明白这种事情怎么还要她来处理?

    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走到今天是为了管这些芝麻粒的?

    “皇后呢?”

    “下官已禀过皇后,皇后也差人去问了。两边都说用度削得太狠,实在没法子。皇后只好吩咐罚了仙居殿与承香殿三个月月俸。只是下官想着一位是皇上宠妃,一位是康帝妃嫔,若打发人来要银子,下官也实在不好回绝……”

    “什么没法子?长秋殿和甘露殿不是一样省?就她们尊贵?是饮金还是食玉了?”懿兰冷嘲,当即遣裕忱去承香殿训诫秦玉叶。

    然而真头疼的,还是仙居殿。

    就算她这边管住了,傅承襄一道圣旨照样有流水般的银子送进童朝颜的口袋。

    懿兰叫来春雪:“你去,请安妃嫡母入宫管教她。另外告诉童家,宫里养不起安妃,往后她的开销都由童家出。”

    如今的皇室连里子都没了,还撑什么面子呢?

    “是。”

    承瀛看着春雪与司簿退下,忍不住开口:“皇上真就那么宠这位安妃娘娘?连您都要对她隐忍客气?”

    懿兰唯有苦笑:“哀家没有你母亲的好福气,得了你们两个孝顺的好儿子。”

    承瀛笑,又想了想,试探着开口:“姨母可知,坊间怎么说安妃?”

    “嗯?”

    “坊间都说,安妃娘娘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有什么事儿,只要去求安妃娘娘一准能成。甚至还有人给她立了生祠呢。”

    “有这等事?”懿兰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觉得蹊跷。

    承洲承清也都点头,显然也是没少听说这样的话。

    “这话怎么传起来的?”

    承瀛抿了抿唇,给太后添了茶:“咱们也是道听途说,未必为真。姨母听了也只当笑话,千万别动怒。”

    他这样一说懿兰更觉不对。

    “快说。”

    “是。我听说这些话多是些士绅官家传出来的。这些人家的公子如有想为官又考不上功名的,便会托人给安妃送银子,请安妃在皇上面前举荐,安排进翰林院任职。”

    “卖官鬻爵?!童朝颜好大的本事!”懿兰听了登时勃然大怒。

    “姨母息怒。”承瀛忙道,“您这样,我可不敢再说下去了。”

    “还有什么!”

    “……那些士绅之家得了安妃的好,便在民间对她极尽溢美之词。安妃收了银子,大抵也分了些出去赈济灾民,所以最底下的百姓也跟着夸她。如今外头是只识安妃而不知有皇后。我担心的是,昔年康帝废黜温贞皇后最大的罪名便是无子。而今中宫亦无子,安妃又得盛宠,若是皇上有废后更立的意思……”

    “哀家岂能坐视大越出一位贾后*?”懿兰冷静下来,眉眼中都透出狠厉,“你既与哀家说了这事,哀家便命你细细调查取证,回头交给沈笠在朝堂之上面刺君王。哀家倒要看皇帝如何袒护他的安妃!”

    “是。”傅承瀛拱手领命。

章节目录

末路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渝离zoe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渝离zoe并收藏末路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