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已经无法扭动，只能在余光中看到一双秀丽的鞋子靠近。
放置野外七八天以及与野兽的对峙耗尽了周乾最后一丝力气，在他失去了意识前，听到一个犹如天籁的声音，“还有气儿”。
“是我母亲？”叶舟轻听得胆战心惊，她望着阳光下镇静自若，宛如讲故事般的周乾，犹豫着发问。
答案依然不言而喻。
周乾点点头，此刻的他肃肃如入廊庙之中，是从未有过的样子。叶舟轻不由得担心，伸手拉了拉师父的袖角，小声说：“小师父。”她想安慰，却无从下口，这世间本就没有感同受身，就像自己在安澜度过的惶惶不可终日的时日一般。没有人能够穿越时光安慰滞留在记忆里的孩子，现在的她尚且不能安慰旧时的自己，更遑论安慰面前的师父呢。
“没事，都过去了，为师现在不是很好吗”，周乾何曾不知叶舟轻欲言又止的心，只是时间是治疗伤痛的唯一良药，他亦不曾劝解叶舟轻放下过去放下仇恨。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没有资格替叶舟轻去原谅那些放逐伤痛的人。放下，他陪她一起浪迹天涯；放不下，那就只能给她递刀了。自己已经错过一次，悔恨了半生，这一次绝对不会再错了。
想及此，周乾长舒一口气，双拳紧握破釜沉舟般对叶舟轻说：“行，回去也好，有些事也该做个了断了。咱们轻车简从，择日出发。”
说完，就打算起身回房收拾行囊，再盘算一下一路的花销，盘缠得带多少也得好好查看一番。
叶舟轻随即起身按住了刚站立起来的周乾，摇摇头说：“不，您不能去。”
“我不去怎么行！他们再欺负你怎么办？我必须去！”周乾甩开叶舟轻的胳膊，暴跳如雷。叶舟轻还小，如今如局势动荡，赵芣苡的死又牵扯甚广，自己查了十五年仍没有头绪，可见那人或者那群人背景之厚藏匿之深。明枪暗箭的，自己怎么可能放她一个人去呢！
但是叶舟轻不为所动：“这次您不能去，您身份特殊。”
身份特殊四个字像是周乾的命门，一提满腔暴躁立刻哑火。“唉”，身份身份，周乾哀叹一声，无助的坐回胡椅上。就是因为这个身份，他隐姓埋名被赵芣苡安排在天边乐享太平，而他的芣苡死后三年他才得知。就是因为这个身份，他不能堂堂正正的走进中原，几乎拼了命才把叶舟轻带离安澜世家。就是因为这个身份，他不能好好查，以至于他的芣苡死了十五年死因仍不明不白。就是因为这个身份，现在叶舟轻只身前往虎穴他却不能陪伴。就是因为这个身份，都是因为这个身份！
一股绝望与无力感压的周乾几尽窒息，他拼命压制住内心无名的怒火，指甲嵌入手心划破手掌，鲜红的血液随着手指间不可见的缝隙滴落。
此刻的叶舟轻已经完全明白了师父的愤怒和无力，师父心中不曾对人言说的她原来就是自己的母亲。怪不得怪不得，其实一切有踪迹可循，只怪自己太愚笨。她不懂情情爱爱，也不懂为何爱而不在一起。她只知道这是她奉为兄长亲人的小师父，是她这辈子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的温暖，她必须保护这份温暖。
叶舟轻飞身回房提了药箱，把周乾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摊在桌子上，一边上金疮药一边轻声细语的说：“小师父，您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我不允许您有任何差错。我娘能保护好您，我也能。”
周乾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是时光倒流重回到那个明亮如灯的圆月夜，还是那个人一边剜去他腿上的腐肉一边说：“放心，以后我来罩着你。”他的眼泪也是断如珠线，不知是剜肉之痛还是斯人的话语。只是那时的他还不信她，太多想从他身上捞好处的人了，说的比她真诚比她坚决。他记得那时尚且年幼的自己微微一笑，不屑的对她说：“前朝遗孤，你也敢保护吗？”
颤抖吧，害怕吧，不是什么人都是你能保护的了的。
周乾提着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他等着剜他的肉的那人的迟疑和慌乱。哪个听到他的身份的时候不是惊恐万状，而后又如黄金万两横陈在前的眼冒金光。
可是她没有，她手起刀落敷药包扎有条不紊。直到最后收起药箱时才不紧不慢的来了句：“哦，是吗。”语气平常到就像你问她今夜的月亮真美啊，她连头都懒得抬的回复你，哦，是吗。
“小师父，您相信我，我不是毫无准备的。”叶舟轻熟练的给麻布打了个结，而后抚起周乾的另一只手继续刚才的动作。
叶舟轻是不打毫无准备之仗，这个计划起码准备了五年了。从七年前沙溪第一次找到她，从她擎着瞿萨白玉接受沙溪、霜溪的叩拜，从她第一次凭着瞿萨白玉发号施令，从她默认了军主的身份……但这些还不能跟小师父说，算无遗策画无失理都只是安慰罢了，谁能保证波云诡谲的世事皆能如己所料。万一失败了，至少可以少一个人身陷囹圄，小师父已经那么苦了，没道理现在再陪自己冒险。
周乾透过眼睫间的雾气看着几乎算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叶舟轻，时光恍惚，她已经不是十二年前那个哭的鼻涕冒泡的小娃娃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秘密，有了自己的未来。不得不承认，她长大了，稳重了成熟了。周乾也知道，叶舟轻的顾虑非常必要，自己的身份太特殊了，万一被有心人利用，反而会令事情南辕北辙，或者更坏的结果也未可知。
“捻子军你能完全把控吗？这毕竟不是你阿娘在的时候”，周乾不得不接受了叶舟轻的建议，同时把心中的顾虑说了出来。
他又想了想，慎重的开口道：“我总觉得，你阿娘的死跟捻子军内部可能有点关联。这是我瞎猜的，没有任何依据。”
捻子军虽然说是军，其实根本不算。他们不过是一群各种行业的中下层民众聚集成的一个组织。平时在各自的行业里劳作，互通消息，万一一方有难时，就可以聚集各个捻部，揉搓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对抗动荡的时局，有些聚沙成塔的意思。
早二十多年前周乾被赵芣苡所救，就是通过各个捻部的协作把他改头换面伪装身份后救了出来。这件事赵芣苡做的十分隐秘，捻子军的头领层知道的也没几个。各中细节虽然周乾不甚清楚，就这一点点信息，也只是他与赵芣苡相处时推测得知，因为赵芣苡一个字都没跟他透露，只是说：“放心，有我。”他就这样理所当然的接受了天大的馈赠，苟活至今。
叶舟轻合上药箱，对周乾轻轻点了点头：“我也考虑过这个，但时间过了十五年，很多踪迹完全不可寻。捻子军内部我也令沙溪坐镇以别的由头肃查过一次，没发现什么问题。”
既然决定回去，而且师父又不能跟着，为了让他放心，叶舟轻也适时的透露了点自己的计划。
“捻子军内部有没有问题，可以暂时先搁置，等我回去再看”，叶舟轻又补充道。
听叶舟轻这样说，周乾立刻追问道：“那你打算从哪查起？”十五年的旧案，想查谈何容易啊。
“你不会是一点准备一点想法都没有就打算回去吧？”周乾语气急促，这孩子不会真的以为这事那么容易？只要她回去了就能水落石出？
叶舟轻本想借放药箱回屋来终结这个话题，可是师父一连的追问，她哪还有离开的机会。看来还是再稍微透点正经消息给他老人家，他才能放心。
“小师父，您还记得那颗萤石吗？”叶舟轻其实有了一些想法，可这里毕竟离圄州十万八千里，她再有想法也鞭长莫及。路途遥遥，沙溪一年里尚且不能亲至一两次，光靠时不时的传书指定不行。说来说去，还是得她回去。她回到棋盘边，才有执棋的资格。不过自己贸施施回去，肯定会引起局中人的警觉。现在天赐良机，趁着圄州的来信回去更隐蔽。
对于叶舟轻突然提起的萤石，周乾有一丝恍然，他想了想：“是那年我去接你时你身上佩戴的那个？”
叶舟轻点了点头。
周乾恍然大悟：“这是个方向。”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里，风高雨急。周乾接到消息，一个多月马歇人不歇的赶到圄州的安澜世家时，丑时刚过。他凭记忆一点点在府内搜寻，赵芣苡的素日居住的院子空无一人，叶由在歇息的地方都不用找。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去哪呢？周乾悔恨交加，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早已物非人非。他按下悔恨，耐着性子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找，连后厨柴房都去了，还是没有。
难道他们连一个八岁的孩子也不放过？想到此，周乾心如死灰，如果这样，那今夜就拿整个安澜陪葬吧。他立在屋脊的鸱吻上，犹豫是先拿叶由在开刀还是赵苭茮开刀时，西北角隐隐有光亮。在周乾的印象里那里是戏台，除却戏班子来时，几乎无人踏足。
虽然周乾觉得不能有人在戏台，不过脑子不及脚步，提气沿着屋脊云飞而去。
放置野外七八天以及与野兽的对峙耗尽了周乾最后一丝力气，在他失去了意识前，听到一个犹如天籁的声音，“还有气儿”。
“是我母亲？”叶舟轻听得胆战心惊，她望着阳光下镇静自若，宛如讲故事般的周乾，犹豫着发问。
答案依然不言而喻。
周乾点点头，此刻的他肃肃如入廊庙之中，是从未有过的样子。叶舟轻不由得担心，伸手拉了拉师父的袖角，小声说：“小师父。”她想安慰，却无从下口，这世间本就没有感同受身，就像自己在安澜度过的惶惶不可终日的时日一般。没有人能够穿越时光安慰滞留在记忆里的孩子，现在的她尚且不能安慰旧时的自己，更遑论安慰面前的师父呢。
“没事，都过去了，为师现在不是很好吗”，周乾何曾不知叶舟轻欲言又止的心，只是时间是治疗伤痛的唯一良药，他亦不曾劝解叶舟轻放下过去放下仇恨。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没有资格替叶舟轻去原谅那些放逐伤痛的人。放下，他陪她一起浪迹天涯；放不下，那就只能给她递刀了。自己已经错过一次，悔恨了半生，这一次绝对不会再错了。
想及此，周乾长舒一口气，双拳紧握破釜沉舟般对叶舟轻说：“行，回去也好，有些事也该做个了断了。咱们轻车简从，择日出发。”
说完，就打算起身回房收拾行囊，再盘算一下一路的花销，盘缠得带多少也得好好查看一番。
叶舟轻随即起身按住了刚站立起来的周乾，摇摇头说：“不，您不能去。”
“我不去怎么行！他们再欺负你怎么办？我必须去！”周乾甩开叶舟轻的胳膊，暴跳如雷。叶舟轻还小，如今如局势动荡，赵芣苡的死又牵扯甚广，自己查了十五年仍没有头绪，可见那人或者那群人背景之厚藏匿之深。明枪暗箭的，自己怎么可能放她一个人去呢！
但是叶舟轻不为所动：“这次您不能去，您身份特殊。”
身份特殊四个字像是周乾的命门，一提满腔暴躁立刻哑火。“唉”，身份身份，周乾哀叹一声，无助的坐回胡椅上。就是因为这个身份，他隐姓埋名被赵芣苡安排在天边乐享太平，而他的芣苡死后三年他才得知。就是因为这个身份，他不能堂堂正正的走进中原，几乎拼了命才把叶舟轻带离安澜世家。就是因为这个身份，他不能好好查，以至于他的芣苡死了十五年死因仍不明不白。就是因为这个身份，现在叶舟轻只身前往虎穴他却不能陪伴。就是因为这个身份，都是因为这个身份！
一股绝望与无力感压的周乾几尽窒息，他拼命压制住内心无名的怒火，指甲嵌入手心划破手掌，鲜红的血液随着手指间不可见的缝隙滴落。
此刻的叶舟轻已经完全明白了师父的愤怒和无力，师父心中不曾对人言说的她原来就是自己的母亲。怪不得怪不得，其实一切有踪迹可循，只怪自己太愚笨。她不懂情情爱爱，也不懂为何爱而不在一起。她只知道这是她奉为兄长亲人的小师父，是她这辈子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的温暖，她必须保护这份温暖。
叶舟轻飞身回房提了药箱，把周乾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摊在桌子上，一边上金疮药一边轻声细语的说：“小师父，您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我不允许您有任何差错。我娘能保护好您，我也能。”
周乾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是时光倒流重回到那个明亮如灯的圆月夜，还是那个人一边剜去他腿上的腐肉一边说：“放心，以后我来罩着你。”他的眼泪也是断如珠线，不知是剜肉之痛还是斯人的话语。只是那时的他还不信她，太多想从他身上捞好处的人了，说的比她真诚比她坚决。他记得那时尚且年幼的自己微微一笑，不屑的对她说：“前朝遗孤，你也敢保护吗？”
颤抖吧，害怕吧，不是什么人都是你能保护的了的。
周乾提着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他等着剜他的肉的那人的迟疑和慌乱。哪个听到他的身份的时候不是惊恐万状，而后又如黄金万两横陈在前的眼冒金光。
可是她没有，她手起刀落敷药包扎有条不紊。直到最后收起药箱时才不紧不慢的来了句：“哦，是吗。”语气平常到就像你问她今夜的月亮真美啊，她连头都懒得抬的回复你，哦，是吗。
“小师父，您相信我，我不是毫无准备的。”叶舟轻熟练的给麻布打了个结，而后抚起周乾的另一只手继续刚才的动作。
叶舟轻是不打毫无准备之仗，这个计划起码准备了五年了。从七年前沙溪第一次找到她，从她擎着瞿萨白玉接受沙溪、霜溪的叩拜，从她第一次凭着瞿萨白玉发号施令，从她默认了军主的身份……但这些还不能跟小师父说，算无遗策画无失理都只是安慰罢了，谁能保证波云诡谲的世事皆能如己所料。万一失败了，至少可以少一个人身陷囹圄，小师父已经那么苦了，没道理现在再陪自己冒险。
周乾透过眼睫间的雾气看着几乎算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叶舟轻，时光恍惚，她已经不是十二年前那个哭的鼻涕冒泡的小娃娃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秘密，有了自己的未来。不得不承认，她长大了，稳重了成熟了。周乾也知道，叶舟轻的顾虑非常必要，自己的身份太特殊了，万一被有心人利用，反而会令事情南辕北辙，或者更坏的结果也未可知。
“捻子军你能完全把控吗？这毕竟不是你阿娘在的时候”，周乾不得不接受了叶舟轻的建议，同时把心中的顾虑说了出来。
他又想了想，慎重的开口道：“我总觉得，你阿娘的死跟捻子军内部可能有点关联。这是我瞎猜的，没有任何依据。”
捻子军虽然说是军，其实根本不算。他们不过是一群各种行业的中下层民众聚集成的一个组织。平时在各自的行业里劳作，互通消息，万一一方有难时，就可以聚集各个捻部，揉搓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对抗动荡的时局，有些聚沙成塔的意思。
早二十多年前周乾被赵芣苡所救，就是通过各个捻部的协作把他改头换面伪装身份后救了出来。这件事赵芣苡做的十分隐秘，捻子军的头领层知道的也没几个。各中细节虽然周乾不甚清楚，就这一点点信息，也只是他与赵芣苡相处时推测得知，因为赵芣苡一个字都没跟他透露，只是说：“放心，有我。”他就这样理所当然的接受了天大的馈赠，苟活至今。
叶舟轻合上药箱，对周乾轻轻点了点头：“我也考虑过这个，但时间过了十五年，很多踪迹完全不可寻。捻子军内部我也令沙溪坐镇以别的由头肃查过一次，没发现什么问题。”
既然决定回去，而且师父又不能跟着，为了让他放心，叶舟轻也适时的透露了点自己的计划。
“捻子军内部有没有问题，可以暂时先搁置，等我回去再看”，叶舟轻又补充道。
听叶舟轻这样说，周乾立刻追问道：“那你打算从哪查起？”十五年的旧案，想查谈何容易啊。
“你不会是一点准备一点想法都没有就打算回去吧？”周乾语气急促，这孩子不会真的以为这事那么容易？只要她回去了就能水落石出？
叶舟轻本想借放药箱回屋来终结这个话题，可是师父一连的追问，她哪还有离开的机会。看来还是再稍微透点正经消息给他老人家，他才能放心。
“小师父，您还记得那颗萤石吗？”叶舟轻其实有了一些想法，可这里毕竟离圄州十万八千里，她再有想法也鞭长莫及。路途遥遥，沙溪一年里尚且不能亲至一两次，光靠时不时的传书指定不行。说来说去，还是得她回去。她回到棋盘边，才有执棋的资格。不过自己贸施施回去，肯定会引起局中人的警觉。现在天赐良机，趁着圄州的来信回去更隐蔽。
对于叶舟轻突然提起的萤石，周乾有一丝恍然，他想了想：“是那年我去接你时你身上佩戴的那个？”
叶舟轻点了点头。
周乾恍然大悟：“这是个方向。”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里，风高雨急。周乾接到消息，一个多月马歇人不歇的赶到圄州的安澜世家时，丑时刚过。他凭记忆一点点在府内搜寻，赵芣苡的素日居住的院子空无一人，叶由在歇息的地方都不用找。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去哪呢？周乾悔恨交加，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早已物非人非。他按下悔恨，耐着性子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找，连后厨柴房都去了，还是没有。
难道他们连一个八岁的孩子也不放过？想到此，周乾心如死灰，如果这样，那今夜就拿整个安澜陪葬吧。他立在屋脊的鸱吻上，犹豫是先拿叶由在开刀还是赵苭茮开刀时，西北角隐隐有光亮。在周乾的印象里那里是戏台，除却戏班子来时，几乎无人踏足。
虽然周乾觉得不能有人在戏台，不过脑子不及脚步，提气沿着屋脊云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