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占被周乾扶着走到了卦桌前,因为不方便坐,只得站在桌子旁。为了不让孙玉占太辛苦,周乾也蹲在地上,看着面前这个与他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周先生,那个,我有个事想请教请教您。”孙玉占遣词琢句了一番,请教一词也就能在周先生面前用一用了。

    “请教不敢当,有什么事您直说就行”,周乾继续蹲着回复道。

    “就,嗯……”孙玉占欲言又止,这件事困惑了自己好几天,如果事关自己倒无所谓,可是事关铁棍儿。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请周先生这个局外人来帮他看看为好,可临到头了又颇有些扭捏。

    周先生人长的好看,文质彬彬貌比潘安,是这个镇子上的翘楚,他的卦桌前通常围着女子较多,自己这个怪物突然出现在这里,着实有着煞风景。

    周乾同样感受到了孙玉占的不自在,他毫不在意的席地一坐,说:“没关系,有事就直说,不必顾虑太多。”

    也是,一直僵持下去也不好,既然已经跋涉来了,就畅所欲言吧。于是,孙玉占点了点头说:“周先生,是这样的,我前几日做了个梦,梦到在一条船上遇到了一位旧友,但怪就怪在我与这位旧友偏偏打了起来。我思来想去好几天,还是想不明白,所以想请你帮着拆解拆解。”

    周乾寻思以为孙玉占要提什么问题呢,原来想请自己解梦。嗐,这种小事还用得着欲言又止,本也是他这个相士手到擒来的事。他歪着头对着孙玉占微微一笑,本想调侃一两句,但看到孙玉占凝重的表情,随即收了嘻哈的状态,正色道:“船行于水,驶入茫茫。孙兄,您家最近是否有某种变动?一种不可预知的变动,或是心理上的或是真实的变动?您与旧日友人在船上起冲突,您是否有要远行之意?或者还犹豫中?若真如此,应与伴同行,独行不佳。”

    听完,孙玉占凝重的表情未减分毫,心中却有些了然。从前只听叶舟轻说周乾在街上摆个卦摊无非就是招摇撞骗胡说八道,还劝自己千万别信。今日一来,觉得周先生真不愧神人也,通一事而晓全貌。

    周乾看孙玉占无有所思的样子,心想难道是他们要离开这个镇子?可天下之大,哪里会有他的容身之所啊!要不然一开始他也不可能带着个孩子来到这苦寒之地谋生,好不容易熬到铁棍儿长大,他自己也可以停下来歇歇了,怎么又想离开了呢?

    没等周乾开口询问,孙玉占自己说了出来:“是铁棍儿,他说他要去从军。”

    “什么!”周乾听此言比听到孙玉占离开还要震惊。铁棍儿对于孙玉占的重要程度不亚于叶舟轻对于周乾的重要程度,怎么如今一个两个的都要离开!这是怎么了都!

    孙玉占却很平静,也许是这几天的忙碌冲淡了震惊与慌乱。从他在路边捡下铁棍儿的那天起,从来没想过分开。日子艰难,养活孩子更是不易,他甚至想如果铁棍儿不幸夭折了,那他也不活了。反正他的国已灭、家也无、人亦废,这狗屁世间再也没有他所牵挂的事物了。可偏偏铁棍儿命大,多少次病啊灾啊都没能奈他何,他就这样如湖边劲草般野蛮长大。这让早已绝望的孙玉占内心里渐渐重新爬出了嫩绿的青苔,干裂如刀的北风呼啸而过时,心中亦然舒适。他与铁棍儿早已超脱了养父子的关系,确切的说铁棍儿更像是他的一桅白帆,高高飘扬在那里,让他有了归属。

    可如今白帆想要远航,人命卑溅如泥土的时候他是经历过的,可白帆仍旧想远航,他该怎么办?

    周乾的震惊在显然在孙玉占的意料之中,他摆摆手,对周乾说:“对,他想去从军。我来就是想让你给看看,他这一去,平安的时候多吗?”

    “什么?”周乾的这次震惊比上次尤甚,“听您这意思,您是同意了?”

    孙玉占抬起低垂的头,看见了周乾眼眸里的不解,没有说话。

    周乾继续追问道:“您怎么能同意呢?”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什么也不能同意啊,只要你不同意,你看他敢不敢走!您不用怕他,敢走?叶舟轻把他腿打断。”

    孙玉占听周乾一番言论,差点笑出声,这个周先生啊,怎么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笑完又有着黯然,要是能一直是个孩子就好了。

    “他有他的理想他的人生,有他该走的路”孙玉占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我虽然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也不能成为他的拖累啊。”话易说,事难做。别的不提,只说自己这个怪物样,还是个衰老的怪物,离开铁棍儿,吃饭说不定都是个问题。但这也不能成为阻碍铁棍儿想法的理由啊!人来世间一遭不容易,多少鬼门关都闯过来了,想干什么干什么吧。

    孙玉占看周乾半天不说话,想着大约没什么了。于是扶起卦桌缓了一会儿,道:“既然周先生说有一个伴一起比较好,那我回去跟铁棍儿说说,让他找个人一路。”

    说完,转身颤悠悠回去了。

    周乾依旧坐在地上,看着那个折叠的人的背景,直到消失在金子般的落日里。

    良久,周乾才缓缓站起身,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拱手高举长揖到地。

    周乾回到家时,正月朗星稀。

    叶舟轻围炉而坐,炭火徐徐而来的热气暂缓了黑夜的侵袭。握着的手炉温度渐渐低沉,她又打开重新夹了块碳进去,暖意瞬息而升。疆北的夜晚就是这样寒冷,与白昼的炽热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昼夜间可历四季。

    叶舟轻记得刚来此地时自己非常不适应,实际上她也才刚适应滇越的温暖如春而已,乍然间转场疆北,身与心的疲惫由内而外的席卷了小小的人儿。大约有大半年的时间,她都是在汤药里度过的。夜里时常发起烫来,都是师父事无巨细的照顾才挺了过来。叶舟轻仍然记得那时候的师父白天去街上卜卦,晚夕又要照顾她,整日里不得休息,身体日渐消瘦。

    约年余后,等叶舟轻彻底适应了疆北时,俩人一个比一个面黄肌瘦。左邻右舍们形容他俩是皮包骨头的难民,以至于某一天他俩同时出现去下馆子改善伙食时,店里的掌柜死活都没收银子。叶舟轻还记得那掌柜看向他俩的眼神,怜悯又痛惜,仿佛在说:“说不定哪天就是最后一顿饭了,好好吃吧。”

    当年在大家眼里朝夕间就会赴黄泉的两个人,变得越来越康健,每户家里的鸡鸭鹅都少不了功劳。

    当然,叶舟轻想,自己能安全健康的长大,师父肯定付出了很多吃了很多的苦。贸然间面对离别,心里肯定不愿意,她需要做的也只能是听从。也许时间久了,师父就转变思想了,也是可能的。

    可什么时候才能转变呢?怎么才能转变呢?叶舟轻盯着跳跃的火苗陷入沉思,唉,太难了。

    正沉思间,门吱呀一声开了,顺带着把叶舟轻的思绪也拉了回来。她想也不想的问:“小师父,今日如何这么晚啊?平日里也没见您这么披星戴月呀?”

    周乾踏步走来,瞪了叶舟轻一眼,随后放下平金幡,围炉而坐。

    还未坐下,叶舟轻便把握着的手炉递了过去,“怎么了这是,谁惹您老人家了?”

    周乾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显然这一天不太乐观,不是没挣到银子,就是又跟人呛呛上了。

    “咋,吵架没吵赢?不应该啊,您老人家舌战群儒的主,谁还能比得上您的嘴上功夫?”叶舟轻在旁边凑趣调侃,可周乾还是面无表情。

    叶舟轻歪着脑袋看着周乾,炉子里的火苗一闪一闪,映着她的眼睛格外的亮。叶舟轻与赵芣苡最像的就是这双眼睛了,可是两个人的眼神却完全不同。赵芣苡的眼睛里藏着忧郁、温柔,有时她冷静自持有时却张牙舞爪,但你知道她是真实的。叶舟轻则与其母亲完全不同,她的眼睛里是平静无縠,仿佛世间万物与她都不过匆匆过客而已。有时候自己也看不懂叶舟轻,比如面对孙玉占父子时,她的悲悯与同情,又比如对自己的依赖与顺从。当你以为她是温柔的,可她手起刀落杀鸡宰羊。当你以为她是冷酷的,可她偏偏救了那只小红隼。当你以为她不谙世事,可她连回安澜后的每一步都想好了。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周乾默默收回视线,仰天轻叹。也许自己真的错了,他以为让叶舟轻去翻土是对她的惩罚,但指不定她却乐此不疲。他以为让叶舟轻在自己身边偏安一隅是对她好,但说不定是对她生命力的摧残。

    也许她是那个振翅翱翔的雄鹰,也许她是那个心狠爪辣的红隼,无论她是什么都得让她飞上天才行啊!

    想到此,周乾又叹了口气,突然萌生了一种女大不中留的想法。他又重新打量了叶舟轻一番,实在想不出这世间究竟什么样的男儿才能配得上她。

    周乾再一次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自己还在想这些,唉,这声叹息是对自己。

    叶舟轻听着师父这一连串的叹息,疑惑的火苗蹭蹭蹭往上冒,咋的了这是,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她不由得拉着周乾的袖子,担忧的问:“小师父,怎么了?难道是您不小心把某位女信徒的肚子搞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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