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周乾几年,连最基本的礼节都忘记了?为父让你起来了吗?”

    叶由在阴沉的目光居高临下扫过来的时候,叶舟轻双股战战,竟把她内心隐隐的期待和脸颊上两行汩汩不绝的泪水止住了。

    十二年未曾谋面音信全无,原来只是她一厢情愿的隔绝。叶舟轻抚去眼角的泪水却止不住心里的悸痛,原来父亲至始至终都知道她在哪跟谁。

    一切的一切,他都知道,但他选择遗忘。

    当年她初到滇越,时时夜不能寐几近奄奄一息,年幼的孩子面对着无以言说的巨大恐惧,整日默默祈求父亲庇佑,甚至祈祷上苍能让她再见父亲最后一面。等她身体状态渐渐好转,可又远走疆北,在苦寒之地艰难生存。每每思念故土时,她总想着父亲只是不晓得她在何处罢了,并不是忘记。

    只不过是叶舟轻近些年长大了,再加上沙溪找到她后告知了很多事情,她才从自己编织了很多年的自欺欺人的幻影了拔出来了很多。

    虽如此,但幻影一直都在。

    “是十二年零四个月又十七天”,叶舟轻迎着父亲不悦的目光回望过去,语气平淡:“不是几年。

    “你……”一时语塞,叶由在顶着叶舟轻的目光,竟有一丝隐蔽的心虚之感。

    是啊,不是几年,是十数年之久。去时还懵懂孩童,归来已亭亭玉立,看着这张午夜梦回时才敢透半分思念的脸,叶由在心中顿时生出丝丝愧疚,芣苡啊芣苡。

    “十几年未见,父亲体恤轻儿千里跋涉,定然不舍轻儿长跪不起,女儿谢父亲爱护之心”,叶舟轻一掀衣摆,长揖到地。

    叶由在看着长揖不起的叶舟轻,悔恨之感滔滔而来,这不是她,是她的女儿。斯人已逝,永生永世不得见了!

    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示意叶舟轻坐下。

    “咳咳,你既知为父挂念,为何到圄州后不第一时间来家?你可知那夜你的弟弟妹妹等你到几更?你可知为父担忧的一夜未眠吗?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一个招呼不打,先去秋水河边的墓地里躲了一晚!荒山野地,万一遇到流寇怎么办!即便没有流寇氓隶,风寒感冒了怎么办!被野兽咬伤了呢!”

    指责,无尽的指责。只要能抓住一点过错,就可站在世俗道德的制高点进行严厉的批判,直到把整个人驳倒,把你整个人的精神气儿打散,就不怕你不对他言听计从。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指责后紧跟着就是关怀备至。用“为你好为你担心”的帽子,结结实实的蒙上你的双眼,直到你再也没有勇气摘掉这顶“帽子”。

    疆北临行前,周乾再三叮嘱的时候,叶舟轻对此还有很多保留意见。她觉得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脉相承血脉相连,即便他对自己有隐瞒有利用,但也绝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他怎么可能用对待仇敌的方式对待自己呢?

    啪,叶舟轻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如果不是她已经知道书信中的故人旧约就是一场联姻,只怕自己真就信了眼前这个人。所谓担心自己出事,无非是怕过几日东洲的人过府相看拿不出人来罢了。

    但她嘴上却说:“父亲说的是,轻儿错了。原想着十数年未见,好不容易跋山涉水而归,理应先去祭拜阿娘,却忘了父母同心,父亲也如阿娘般盼望女儿。”

    一声“阿娘”击起叶由在心中沉闷已久的波澜,他厉声道:“什么阿娘,你阿娘现在正在疏桐院替你择选名医。死了的那是自戕,不得入叶氏家谱祖坟,是孤魂野鬼,哪里需要你祭拜?”

    叶由在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叶舟轻,缓了缓语气接着说:“轻儿,为父是为你好。你是叶氏的大小姐,如若日后你嫁为人妇,被有心人寻出你有一个自戕的母亲,那可是要吃苦头的。本朝自□□起,一惯秉承的法旨是休养生息让利于民。这休养生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口,只要有人才能生息。各级府衙官员,可是把禁止自戕纳进政绩考核里的。你常年在外,乍然而回,心中定有牵挂,但仅此一次,不可再提了。”

    叶舟轻沉默着点了点头,这就是自己日思夜盼了很多年的父亲,是阿娘托付终身的男人。她很想探趟地府,问问阿娘:我的爹爹,真的是这个言辞凿凿的男人吗?

    “好了,为父该说的都说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斟酌斟酌。过几日,东洲府郡会来几个人,你先好好休息。”

    父女间相隔多年后的第一次会面,以叶舟轻的沉默结束了。等她迈出巽懦阁的门,抬头望见湛蓝如洗的天空,清晰的感受到那个沉重的幻影破裂崩塌,朝着她重重的砸了过去。

    她以血肉之躯对抗泰山压顶般的重力,终不敌,摇摇欲坠。

    “叶舟轻几乎没迈过去门槛,幸亏被我扶住,不然指定摔个狗啃泥”,素画给赵苭茮描述叶舟轻见过叶由在后,走出巽懦阁的画面时,颇有些得意,“幸亏我一直守在巽懦阁门外,要不然还真看不到她这么狼狈。夫人,您不知道啊,她刚出来时那个脸色苍白虚弱无力,跟大病了一场似的,我扶着她的胳膊,触之冰凉啊。”

    疏桐院内,赵苭茮细细的听了半晌素画的言语,忍不住皱了皱眉。

    边上的素琴立刻开口打断:“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挑些有用的说。”

    昂扬的兴趣突然被打断,素画颇有些恼火,她不满的朝素琴挑了挑眉,继续道:“夫人,除了这些最最重要的是,我上前扶住她时,看到她手里攥着的汗巾帕子,那帕子上是血迹!”

    一语激起千层浪。

    赵苭茮惊的从软榻上站了起来,素琴上前追问:“你看清楚了?确定?”

    素画知趣的扶着赵苭茮重新躺下,郑重道:“奴婢看的千真万确,是血迹。奴婢就怕看错,还特别留意了味道,是血腥味没错。”

    是夜,沙溪在抱月驿馆的后院里喂马。

    红牛的两顿夜草这才第一顿,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夜色无垠。撒完最后一把料草,正打算提桶水来饮马,却发现红牛不太正常。沙溪内心咯噔一下,红牛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放下木桶便朝马厩跑了过去。

    红牛太不正常了,沙溪围着它转了好几圈,才发现,这马好像是在开心。

    但她不太敢确定,因为这马的脾气太高冷了,对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而且它要求自己一个马棚,只要有别的马在旁边,它死活不让牵进去。整日吃吃喝喝睡睡,倒是心挺大的一匹马,她在这焦急等待吃不下睡不着时,人家照样该干嘛干嘛。跟前几天不肯与叶舟轻分开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马。

    只是现在,它跳着四只蹄子,很想挣脱缰绳。沙溪不确定它现在是开心还是愤怒,她试图安抚,结果这马摸也不让摸了。

    沙溪摸了摸鼻子,思索道:奇了怪了,怎么回事呢?

    没一会儿,一声短促的笛声从后院东南角的泡桐树上响起。

    这下沙溪无比确定红牛是开心的表现,甚至她觉得自己比红牛还要开心,是叶舟轻。

    “帮我查两个事”,一见面叶舟轻就开门见山:“一个是赵苭茮安排在我身边的嬷嬷,素画,她的所有过往经历,越详细越好。还有一个,赵苭茮最近接触到的所有的大夫以及这些大夫的来历。”

    “好,马上去查。对了轻儿,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同叶舟轻分开的这几天,沙溪不止担忧还很懊恼,当时分开太急,她连抱月驿馆都没来得及对叶舟轻说。所以,一直担心叶舟轻有事的时候找不到她。

    “走之前,我小师父给了张圄州的舆图,里面有标注捻子军的联络点。”

    沙溪还想问一下她这几天过的如何,还没等开口叶舟轻已经匆匆而去。

    去之前,也就只来得及轻抚了红牛几下。现在,只剩一人一马,各自在马厩内外、无垠夜色中惆怅。

    素画领了赵苭茮的赏赐回到了秋与斋,心中却有些忿忿,凭什么素琴如今成了夫人的心腹,而自己却只能被踢出核心层?我可是汇报了重大发现啊,要不然以叶舟轻的谨慎,谁能知道她吐血?

    赵苭茮支开素画,低头思索了许久:“你说,她这次吐血,是不是跟之前戴过的那块萤石有关?”

    “奴婢以为八成脱不了干系,那萤石毕竟是那位”,素琴停顿了一下,用手对天虚指了指,继续道:“给您的,世间罕见。再者,那叶舟轻经年累月的戴了这么久,怎可能毫发无损?”

    赵苭茮认同的点了点头:“所以,她前几日的跋扈是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喽。”

    “夫人,您想,她离开叶家前,就戴了三年。以那人的说法,五年就是大罗神仙也挽不回来了,只怕她是早早晚晚的事了。”

    赵苭茮还是有些疑虑,想了想,才道:“可那位”,她学着素琴的样子指了指天,接着说:“她如今大约不想她死了,不然怎么安排这样一场婚事?”说完,连连叹息,愁容满面。

    素琴微笑着宽慰道:“夫人不必忧虑,舟轶小姐的路没人能挡得了。她已病入膏肓,如今不过加把柴的事。您前几日请来的医术通天的名医们,不都对她的身体不乐观嘛。”

    “唉,说到底,那毕竟是我的亲外甥女,是姐姐的女儿呀”,赵苭茮拭着眼泪,痛心疾首。

    “哎呦,我的亲夫人啊,可别再提什么姐姐了。若那姐姐真的把您当成姊妹,怎会害您至此啊”,素琴亦是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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