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九天银河,水天清仍能清楚的记得跟叶舟轻四目相对的那个晨曦。

    那时他刚从调查乌丸谍者的线上撤下来,在此之前已经在西行的这条线上奔波了数月,为西击乌丸做着最后的探查。

    水天清本是不应该出现在武胜亭侯府家的宴会上的,圄州之行极其隐秘,除了几个上下行的关键人物知道之外,其余人并不知圄州藏着这尊大佛。

    可他竟然在临时租赁的别院里收到了姜老夫人亲自下的帖子,这如何不令水天清心惊!自己与这姜老夫人素未谋面,此人为何如此待之?

    远山问这帖子怎么办,他本意是一扔了之,却不想隔日便收到嫆臻太后的口谕:卿既到圄州,烦请替哀家访一访故友。

    京城到圄州快马少说也得五六日的路程,而他的行程太后一直都是知晓的。怪不得姜老夫人能准确无误的将帖子送至别院,看来这趟宴会,不去不行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水天清悄然出了门。悄默坠在后面的远山,被他随便从腰间踅摸出个东西扔回了别院。这种强迫而来的无趣宴会,折磨他一个人就够了,何必再添苦主呢。

    虽是如此想,但出手的瞬间他就后悔了,那是那个神秘人的袖箭。

    这两枚几乎一模一样的袖箭,一枚是在监仪县外的双峰山趁乱捡的,一枚是在圄州城外与那神秘人打一架得来的。

    水天清曾暗自在灯下盯着这两枚袖箭揣摩了许久,无论是材质还是锻造的工艺,都堪称大师之作,只是这箭尾上雕刻的芣苡草,实在过于简陋形似,若不是他从小在嫆臻太后的园圃内见过被精心养护的芣苡草,他也不知此乃何物。

    只不过,他揣摩来揣摩去,最终还是一头雾水。

    今早圄州城内的车马格外多,水天清骑着高头大马越过一辆辆轿子、马车、牛车,默默把握在手里把玩的另一枚袖箭重新塞回腰间。

    东方隐隐透出红光,望着即将耀世而出的太阳,水天清想:该给岳峙渟去封信了。

    水天清进了武胜亭侯府,并未直接赴宴,而是先去了已逝顾老爷子的二公子顾一持的院子。多年前,他与顾一持在东洲不打不相识,可谓莫逆之交。只是后来,顾公子痴迷黄老之术,对打醮炼丹趋之若鹜,由此二人渐行渐远。

    既已来了圄州,进了武胜亭侯府,再不去拜见一下,是为不妥。更为重要的,水天清还想让顾一持帮着看看那枚袖箭,看是否能从材质以及锻造的火候上得出些结论。毕竟顾一持常年炼制丹药,说不定会从一些方面给自己一些建议。

    到了才知顾一持新年后没几天就出门游历去了,至今未归。

    他悻悻然的在顾一持院外溜达了两圈,最后被一个青衣小厮引到了槐序宴。

    水天清进场时,姜老夫人已经到了,人声沸沸,朝着姜老夫人简单行个礼,就被匆匆的引到榻上。

    落定后,他才注意到此间是两两连榻,刚要直身观察,就听到姜老夫人说到自己“也与水家小哥聊聊”,于是侧头探看。

    这一侧不要紧,拍案而起的心都有了。

    竟然是她!

    水天清只觉自己汗毛直立,手心瞬间起了一层水雾,本能的把腰间的袖箭悄悄握在手里,此时此地,他还真没把握能打赢她。

    自从他成年后,多久没有过这种棋逢对手的快感了,这感觉让他紧张兴奋甚至还带有点莫名的快乐。

    从拍案而起到跃跃欲试,不过转瞬间,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就听姜老夫人语气温柔却掷地惊雷般的话在耳边响起:“你俩虽未谋过面,却是自小定的娃娃亲,当年定亲时的场景我老太婆至今想起来仍历历在目,只可惜当年在场的人,大都不在喽,也就我老太婆觍着脸熬日子呢!”

    她语气轻快,笑声不减,可水天清却从中听到一丝伤感。

    叶舟轻这个名字,水天清大约是半年前知道的。

    当时新年刚过,他按照惯例从东洲携礼回京拜见嫆臻太后。虽是个午后,但暖意不足冬意冷隽,他跪在殿外等旨意,地砖上寒上心肺的冷气一股股的侵袭着受过伤的膝盖。

    “太后她老人家乏累,请安就免了,这大节下的,水大人快回去温壶热酒暖暖身子吧。”嫆臻太后身边的常侍张胜尖着嗓子,边说边伸手虚扶了扶跪在地上的水天清。

    “多谢张常侍,既姑母乏累,天清不便打扰,这便回去了。”

    嫆臻太后还是贵妃时,他就常被接进宫中教养。水天清还记得,那时候姑母是会笑的,是会抱着他轻声细语安慰的,是会捂着他的耳朵帮他度过那些可怕的雷声滚滚的。很多时候他会觉得,姑母才像是母亲。真正的母亲就该是姑母这样的,而不是像自己的亲生母亲那样客套、虚与、疏离,甚至还带着恭敬。

    张胜一边领着水天清往殿外走,一边拱手道喜:“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这让水天清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喜从何来?”

    “太后她老人人昨儿与小人说,大人光阴正当时,与故人的旧约亦可履行了”,虽然当事人还一头懵,并不妨碍局外人的看热闹之心,

    “是圄州叶氏的嫡长女,叶舟轻”,张胜凑近小声透漏了几句,“过几天赐婚的旨意就下了,大人回家等着吧!”

    他怎么也没想到,叶舟轻这个火雷在这儿炸了。

    水天清面无表情的朝姜老夫人咧了咧嘴,叶舟轻余光瞄过去,嘿,比哭还难看。她朝姜老夫人行了礼,沉默的坐回榻上,只是手中的箸筷握的更紧了。

    自水天清与叶舟轻的连榻一丈之内,冷气森森,添菜斟酒的侍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是初夏吗?

    按下水天清叶舟轻之间的刀光剑影不提,主位上的姜老夫人却是焕彩异常,她都等不及礼仪官的指挥,直接清了清嗓子,对着全场说:“今年的五色丝就系给他们两个吧。”

    系五色丝是槐序宴上的保留节目,由当场最德高望重的长辈给身份最尊贵的晚辈系上五色丝,取祈福纳吉驱邪避瘟之意。

    所谓五色丝,即用白、红、黑、黄、青五种颜色的丝线搓成彩色线绳,系在小孩子的手臂或颈项上。

    姜老夫人话音刚落,立刻整室哗然。众人面对这两个陌生面孔,忿忿不平,凭什么?质问急先锋就是姜老夫人的亲孙女,长子顾以一的小女儿顾颂。

    “祖母,凭什么呀?那俩是谁呀?众所周知,五色丝是系与全场身份最尊贵的晚辈,孙女无意,瞧着全场身份尊贵者,不是他们吧。”

    顾颂一看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祖父身份显赫,父亲继承亭侯身份,乃一族之长。兄长顾风前年高中进士,现尚书省履职,虽官职不高,但皇城内行走,多少也是家族起兴之望。长姐顾雅,去年议亲,婆家是祖父姻亲故旧,尚书右仆射谢大人的三公子家的次子,听上去很是尊贵。

    “颂儿说说,本场最尊贵的是谁呢?”姜老夫人当面被驳,虽有些下不来台,但仍和蔼可亲。

    “我…我…”顾颂自然无法直言自己就是身份最尊贵的,其实她本也无意这五色丝的归属,只因前几日开解闷闷不乐的叶舟轶时曾拍着胸脯保证:今年槐序宴的五色丝一定是你的。

    “当然是叶家的大小姐了”,顾颂拉起旁边的叶舟轶,唯恐祖母看不见,推着她来到姜老夫人面前:“您去年还说,明年大约也该轮到舟轶了,这话是您亲自说的,您可不能反悔。”

    顾颂说完,拉着叶舟轶定定的站在主位前,颇有些誓不罢休的意味。

    水天清松了松紧握的袖箭,余光里他注意到身旁的叶舟轻手里的箸筷也放了下来,不仅如此她竟然端起盅酒一饮而尽。

    这回,进前续斟的侍女更加疑惑:这就是初夏的温度呀。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被引到主位上,叶舟轶轻扯了下顾颂的衣袖,对着姜老夫人抱歉道:“老夫人原谅则个,顾颂妹妹前几日开解舟轶,拿老夫人赏赐的五色丝哄舟轶开心。舟轶自知身份低微,并未奢望,谁知顾颂妹妹竟然如此重诺。由此惹怒老夫人,冷了场面,实属舟轶之过。”

    叶舟轶嘴里说着罪过,但句句听来却分毫不认。

    若论身份,叶舟轶自认除顾颂外,无人出其右。至于这五色丝,有没有都无所谓,反正端午时母亲会系与她。可今日姜老夫人偏偏要将五色丝给叶舟轻,这是不能容忍的。况且,那个人,他就在叶舟轻身边,他竟然一丝眼神都没投过来。明明他是我的,母亲答应过保证过的,可如今,他们竟然出双入对共系五色丝,凭什么!

    叶舟轶那边如何热闹,全然未入叶舟轻的眼,她一杯接一杯,没停。

    水天清实在疑惑:这酒如此好喝?可看旁边人的架势,这就是桂酒椒浆玉液琼脂呀。他端起饮了一杯,不禁蹙起眉头:味道也一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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