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清推门看到那个轻微驼着的背,疑云密布,高常侍得有二十年没离过京城了吧,此番现身圄州,定是太后亲旨,太后此意何为呢?

    “高常侍,什么事能劳动您老人家大驾啊?”

    水天清仍如幼年时匆匆走了过去,时光如梭,只是对面的高常侍已然白鬓。

    “无事无事”,声音如故带着岁月的侵蚀,“咱家年事已高,太后恩典,特准离宫回乡。”

    水天清疑云未解,高常侍家乡是在夜邑,跟圄州一个东南一个东北,也不顺路呀。

    “罢罢罢,就知道瞒不过你”,高常侍俨然一位慈眉善目的乡党老叟,对着水天清一副宠爱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把此行目的和盘托出,“咱家年前就定了离宫的日子,只不过前几日太后突然询问回乡途中能否去趟圄州帮她见一见叶由在家的女儿。我想着也不过耽搁一两日的行程罢了,既然她老人家开口,自当是最后一次尽力吧。”

    “太后要见叶舟轻?”水天清疑云不减又增,既已赐婚,叶舟轻早晚都会见到,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差遣别人也要一见?

    “不是太后她老人家要见,是她托我见一见,传句话。”

    “什么话?”水天清打破砂锅一般。

    “什么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高常侍望着对面岿然自立的男子,眼角眉梢间都是她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遥想幼年从呱呱坠地起,这个眉目间的样子都没怎么变化,心中一时感伤:“你要好好保重,赐婚的旨意已下,只可惜咱家无缘亲眼看着你娶亲了。天清啊,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理,那些陈年旧事啊,都与你无关。”

    避重就轻,水天清知道高常侍任何消息都不会再透露了,或许来见他都是违背着旨意的:“您来这里,太后知道吗?”

    然而高常侍却像没听到一般,扶手杖而起,叹声道:“行吧,能见你一面也算无憾了。”

    没等水天清追问,似是感慨似是解释的说:“夜邑远隔千里,人生暮年,行动起来还真是不便呢,哈哈哈哈。”

    高常侍撇下一肚子疑问的水天清走了。

    “高常侍告老还乡,我还以为他老人家要在京里养老呢”,远山送高常侍出了别院,回来正撞见房檐上远眺的水天清。

    “嗯”,水天清波澜不惊的从檐上跃下。

    “您,想送就去送呗,就这……”远山指了指房顶又看着水天清阴云不定的脸,小声嘀咕:“心累啊。”

    在水天清最早的记忆里,有高墙红瓦,有冷淡寡语的姑母,有循循善诱的先帝,但更多的则是和善可亲的高常侍。他似师似友亦父亦兄,在水天清摸不着边际的成长生涯里,陪伴着保护着。后又随他回了东洲,更是尽心竭力的服侍保护,那条跛腿,就是最好的证明。

    高常侍是水天清幼年时被姑母指派来的,也是他成年时被调遣走的。来去之间缘起缘灭,皆为他人之言。

    水天清重又望了望高常侍离去的方向后,拂袖进了屋,不知为何今日有种死别的伤感。

    戌时的梆子刚过,叶舟轻就已和衣躺下。

    夏至刚过,昼长夜短,戌时的天光还是大亮。闭上眼睛,听力却有所不同,窗棂在摇曳的枝丫、屋檐上匆匆跳跃的夜猫、甚至隐约有丝遥远的蝉鸣。

    秋与斋寂寥无声无息,素画回了疏桐院,其他的丫鬟小厮们躲在角落里偷懒,反正也无人管束他们。

    真安静啊!

    窗外的天光颓败,暮色渐渐四合。

    叶舟轻还在躺着,只是手中握着块瞿萨白玉,色泽温润细腻,却不是她常佩戴的那块。

    是位老太监给的。

    亥时的梆子过了,叶舟轻终于翻了身,这一日像是一年样漫长。

    她现在不像出发时那么笃定的认为自己的主动性,反倒是有种牵线木偶的错觉。似乎无形中有条线,引着她从疆北到圄州,再或者从圄州到别的什么地方。

    那老太监初见她的眼神太不正常了,先是有种白日见鬼的惊恐,而后却又是重重泪目,他看着她,却又像是看着别人。

    临走了,又塞给她块玉,说是初次见面的见面礼。叶舟轻觉得自己与这老太监非亲非故非友,平白收礼实属不妥,刚要推辞,这礼触手一瞬就打消了推辞的念头。

    这块玉,跟母亲留给她的那块,简直一模一样。除却这块的东南角有处缺损,并缺损处有苴补过的痕迹。

    每日鸡鸣时运送夜香的倾脚工,一个双鬓残白佝偻如弓的老人,叶舟轻凭着周乾给的信息找到他时,才知他是个哑巴。舌头被钝器所割,所以伤口的边缘不整齐,伤口两个角也不锐利。

    刚开始叶舟轻有点无所适从,可是周乾说此人绝对可以可信,她一时间在叶家也无从开始,只好把与外面往来消息的任务交给他。一段时间下来,此人也正如周乾所说,并且每日运送粪水的牛车正好在秋与斋旁边的角门过,消息传递倒是极为便宜。

    一连数日,叶舟轻还没等来沙溪关于老太监的调查结果,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那是端午过后的十来天,因着闰二月,所以此时节已快入伏,天气炎热。

    一早起,素画边呼着气边端着药罐进了屋:“舟轻小姐,你起了吧。今这天可真闷热,估计午后可得有的雨下了。”

    “你看,你的药奴婢已经帮你端过来了。这些都是名家医师开的方子,夫人亲自抓的药,每每又都是夫人亲自盯着丫鬟们熬的,可费功夫了呢!”

    叶舟轻躺在榻上没起,声音慵懒:“真是辛苦嬷嬷和夫人了。”

    “不辛苦不辛苦,只要你那呕血的毛病能好起来,这点辛苦不算啥。”素画利落的从药罐里整倒出一大瓯汤药水来,抬头看叶舟轻还没有任何起来的意思:“呦,你咋还不起呀,该起了”,忙放下药瓯去门外喊:“绣菊,人呢,死丫头哪去了,快来伺候舟轻小姐洗漱了。”

    转头回来,叶舟轻已经坐在榻边,那瓯汤药也还在桌上。

    素画端着瓯子过去,那意思显而易见,既然你都起了,得,这药就趁热喝吧。

    叶舟轻摆摆手:“嬷嬷且缓缓,晾一晾再饮不迟。”

    “药就是要趁热,不然这药效就有折损”,素画举着瓯子不退。

    “对了嬷嬷,那日槐序宴舟轶妹妹回来没生我的气吧。”

    “那哪能啊,大小姐自来心胸宽广,她还怕你多想,时常让我劝慰你,只是我这时常忙昏了头,竟给忘了。她让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们姊妹间,勿需客气。不过是借用她的轿子净手罢了,那也是刚好空着,用就用呗。”素画举着瓯子的手臂抖了抖,许是那天叶舟轶回来时冲天的火气的余威。

    “嬷嬷,那个,蜜饯准备了吗?”

    “哎呦,我的舟轻小姐呀,这药定要趁热喝,你快别磨叽了,蜜饯备下了,绣菊一会儿就端来。”

    “那好”,说完,叶舟轻接过瓯子一饮而尽。

    看着叶舟轻全部喝尽,素画长出了一口气,摇摇头端着空瓯空药罐出去了。

    过了许久,绣菊过来伺候叶舟轻洗漱,后来又端了朝食,叶舟轻想,今日应该是清静的一天吧。

    似有轻雷起。

    推开门,闷热的浪头席卷而来,树梢悄无声息。叶舟轻坐在游廊边,池塘里的鱼儿纷纷露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绣菊似乎又做错了事,素画的打骂声渐起。

    叶舟轻想,也不知年初自己辛苦翻犁的那块地小师父有没有种上庄稼。

    真是想念疆北的硬朗天气啊!

    “快下雨了,小姐别总在廊下坐着了”,绣菊带着哭腔,隔着一池子水喊道。

    叶舟轻抬头看看天,几朵乌云从东而来,树梢也有了一丝晃动。

    “好不容易要起风了,先凉快凉快!”

    还没凉快够呢,一阵嘈杂声从秋与斋外传来。叶舟轻听了一下,有素画有赵苭茮有素琴有叶舟轶甚至还有叶由在的声音,她苦笑了一下,这可真是清静不了了。

    叶舟轻起身刚要去迎,脸颊上有丝丝湿润的触感,伸手去游廊檐外接,斜风细雨开始下了。

    风也不再气若游丝,而是显得底气十足了起来,聒噪闷热的天气被刮了个底朝天。

    与此同时,还刮来了水天清。

    这真是意料之外,叶舟轻揉了揉眼睛,确定无疑。

    嘈杂都被水天清阻在了外面,他一个人大刀阔斧的来了,那架势像是要斗殴。

    叶舟轻习惯性的摸去腕间,袖箭不在!只得暗暗提气,这回就实打实的过过招吧。

    却没想到水天清隔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定定的看着叶舟轻,以一种审视的探究的怀疑的毫不掩饰的目光。

    虽然叶舟轻一头雾水,可她并不打算在如此冒犯的目光下继续被审视,于是又重新坐回廊下。

    细雨渐渐变大,豆大般的雨滴砸在水面上,冒出一个个的泡泡,像是整个池子在咕噜咕噜的饮水。张着大嘴浮在水面上的鱼儿没了踪迹,风携着雨往叶舟轻的后背上洒了又洒。

    水天清突然放弃了凝视,呼的坐在叶舟轻的对面,两个人一步之遥。

    滴滴答答的雨砸在地面上,掀起一小圈一小圈的碎尘,暴晒干涸的土地遇雨后泥土的清新拂面而来。石缝间垂头丧气的青草立刻躁动了起来,风携着雨往水天清的后背上也洒了又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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