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轻毫不掩饰的以一种敌对审视的探究的目光回敬。
良久，她看到一座冰山开裂。
“他跟你说了什么？”
水天清一开口，一股无法隐匿的悲伤倾泻而出，刚开始还只如涓涓细流，稍瞬便奔流不息。
对面的叶舟轻眼神并无变化，自她而来的探究似刀如斧，顺着漫天的星河逆流而上。
从今早接到消息起，水天清就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中。
高常侍死了，一个满心欢喜回乡颐养天年的老人，回乡没几天就死在了旧宅的炕头上。
据云山传回来的消息是寿终正寝，尸体表面无任何可疑，嘴角含笑，衣冠齐整，室内也并无任何打斗争执痕迹。
一个人，数日前还跟你谈笑风生，却没想再见已是阴阳两隔。水天清第一次认识死亡还是先帝驾崩时，那个对他赏识爱护的姑丈，甚至想要认他为义子的亲人，躺在深深的棺椁中的时候，水天清知道了何为子欲养而亲不待。
恨隔幽冥只属于活着的人。
犹记年幼时，高常侍还算中年，就曾不止一次的跟少不更事的水天清畅想过他晚年的生活。他说要在夜邑的老宅里种满院子的果蔬，邻家的孩童尽可以采食。再或，重拾入宫前的活计——养蚕，都是入宫前做惯了的，想来再捡起来也容易。蚕丝也不拿去卖，就自己做点东西，也算是打发时光了。农闲时，跟着村里的老伙计去东海边钓钓鱼。农忙时，就帮完这家帮那家，反正自己孤寡老人，有点余力能发光发热总是好的。皇天厚土，祖宗保佑，如若年轻人里头有几个有前途的读书人，那自己这攒了半辈子的家底也算能有个正用途，捐点盘缠行囊啥的，咱也争取到京里头搏一搏，说不定榜上有名呢！到那时候，咱夜邑也是状元郎的家乡喽！
高常侍说这些时，脸上氤氲着慈爱温暖的气息，那是希望的气息是生活的气息。水天清常常被这样底气十足的生活气息感染，好像自己也在夜邑的村子里生活，有爹娘有弟兄，有邻家慈爱的老祖讲着遥远世界里的京城中的故事。
这样一个可爱的老叟死了。
臭水沟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寿终正寝是水天清最不信的。那究竟是谁朝这样一位已经告老还乡的人下手呢？
按说高常侍入宫侍奉经年有余，又甚得太后赏识，知道些辛秘很正常。如今既已得太后恩准归乡，想必那些辛秘也属无碍。
那谁还能对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痛下杀手呢？
“你是谁？”水天清看着一步之遥的叶舟轻，他很想知道这位毫无波澜又狡诈多变之人究竟是谁。
第一次碰到是在监仪县外的双峰山，她躲在暗处帮岳峙渟逃脱，起初完全不知放暗箭的人是她，以为是乌丸谍者，后又以为是岳峙渟另有安排。第二次就是在圄州城郊，他只是好奇怎会有人在野外坟头睡的这么香甜，却没想对方如此机敏，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就朝自己射了一箭。竟是双峰山躲在暗处的人，也是这一箭让他痛下杀心，以报当日手臂之仇。不曾想单薄的人身手如此了得，一时僵持不下，最后差点被她射出的袖箭正中眉心。
想及此，水天清亦有些后怕，他伸手抚了抚被袖箭擦过的眉心，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她既不是乌丸谍者，又不是岳峙渟的人，也不是宫里那两方安排的人，那她是谁！
黑暗里有一个强劲如己又不知是敌是友的人，如何不令水天清忧心。这也是他在圄州盘桓数日的原因，不把此人揪出，卧不能寐。
“如你所知，我是叶舟轻。”
暴雨倾盆而至，窄窄的游廊完全无法阻挡侵袭。雨水渐渐浸湿鞋履、衣摆、襦裙，瞿萨白玉殷红的穗坠泥泞暗沉，失去了往日挣破天光的鲜亮。
水天清正襟危坐，叶舟轻颓丧的靠着游廊的立柱，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腰间的白玉。
诡异的是，这样一个强劲却不知敌友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未婚妻！
水天清在圄州盘桓数日，对城郊野坟地里的人的调查却陷入困境，根本无从查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他跨入槐序宴的门厅，跪坐在榻上侧身以示礼节时，整个世界都震碎了，怎会是她！
“很多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不是我，那该多好啊。可是没有如果，我还是叶舟轻。”
叶舟轻说的随意，语气冷淡而疏离，没等水天清回应便继续说道：“我想你是问高常侍，他是个可爱的老头，跟我说的话也与你无关，我想你找错人了。”
“他死了！”水天清无视对面人的逐客令。
叶舟轻内心微微一震，面容不变：“他年老体衰，有些突发疾病也是可能的。或者一些陈年旧疾发作，身边无医者，一时抢救不及。”
这些理由，水天清也不是没想过，但总归觉得不对劲。那日与高常侍的匆匆一面，他身板还硬朗着呢，气色精神都不是颓丧之感，若说数日后便阴阳两隔，委实有些勉强。可要说他杀，现在还找不出任何证据。
关心则乱，水天清定了定心绪，朝对面之人拱手道：“高常侍的死对我来说太突然了，一时间慌了神，追责到此，冒犯了！”
真的是一时慌了神才追责到叶舟轻吗？水天清不敢问自己，从姑母到东洲从幼年到如今，形形色色的人走马观花般穿岁月而过，那些有名字的没名字的、他记得住的记不住的、真情的假意的，如流水匆匆而过。真正握在手里想在心里的，寥寥无几。偏如今，又少了一位。
他想发泄悲愤，却早已丧失了这种本能，在别院里仰天而哭，根本哭不出来。想来穹宇之大，竟无共情之人。
鬼使神差的，他想起来在野外坟地里睡觉的叶舟轻，彼时她睡的如此香甜，想必那里有她做梦都想再见一面的人吧。
其实那晚之后，水天清又去了一次，虽然知道了墓地主人叫赵芣苡，但奈何叶家消息封锁严密，也怪自己愚笨，竟没想到与叶舟轻的关系。
槐序宴之后，水天清知道叶舟轻定然另有所图，况且此图与自己并无干系，还有双峰山时的误会大约真是个误会，得出这些结论后正打算抽身离去，不曾想高常侍死了！
高常侍去见了叶舟轻，直言是替太后去见。见过没几天人就死了，这一切太诡异了。水天清知道，叶舟轻所图的应该不止是叶家的弯弯绕绕，还有更多！
只是这更多都是什么呢？
夏日的雨阵阵雷霆，倾盆而至后又匆匆而去，雨势稍减，遮挡在云彩后面的阳光如金色光束般迫不及待的倾撒下来。清澈见底的天空上，一条彩虹横跨东北角。
水天清松了松直挺的背，微微叹了口气，起身道：“今日打扰了，告辞。”
叶舟轻摩挲白玉的手停了下来，靠着立柱说：“他看着我，却不是真正的看着我。”
她拧着眉犹豫道：“他好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说完，叶舟轻也站起身，屈膝行过半礼，郑重道：“水大人，不是舟轻不告诉您，是其余的话高常侍并未多说。”
暴雨肆虐了游廊，两个人颇有些狼狈，随着叶舟轻的走动，裙摆滴滴答答的水珠轻轻甩了出去，噗的落在几片小小的水洼里，不着痕迹的融入了。
水天清抬手虚扶了抚叶舟轻，几滴水珠凝在眉间，鬓角的发也湿了，紧贴着脸颊，氤氲的水雾映衬的整个人楚楚动人。
他收回虚扶的手，紧握了下腰间的帛带，说：“嗯”，转身走了。
刚下游廊尽头的石阶，叶舟轻又开口道：“不日后，请多多关照。”
水天清立刻想到了二人的婚约，不由得脸颊微微飘了红，现在说关照有点早吧。他狐疑的回头，看到叶舟轻正长揖而扣，脸颊的飘红淡了淡，这也不是请未来夫君关照的礼节。许是长居疆北，吝缘教化。
他朝着叶舟轻轻轻点了点头，奈何对方还在长揖根本看不到。于是重又退回游廊，对弯着腰的叶舟轻说：“你腕间的五色丝可还在？”
叶舟轻蓦的抬起头，一脸莫名其妙。
“摘了，扔掉”，说着率先摘掉姜老夫人绑在左手腕间的五色丝，扔到了游廊边的池塘里。
直到叶舟轻依言照做后，水天清才转身大踏步的走了。
当晚，喝完素画每日殷勤必奉的药膳后没多久，叶舟轻发起了高热。
叶由在起初不以为意，在赵苭茮陈明利害后派小厮请了医官诊治，几副药下去虽然高热立马退了，但是人没醒。
一连五天，医官来了一位又一位，药熬了一瓯又一瓯，人还是没醒。
叶由在慌了。
多少年了，他再一次踏上了疏桐院。
“你说你说，究竟怎么回事，人为什么一睡不起。”叶由在烦躁不安，常执在手的麈尾也被弃在案几上。
良久，她看到一座冰山开裂。
“他跟你说了什么？”
水天清一开口，一股无法隐匿的悲伤倾泻而出，刚开始还只如涓涓细流，稍瞬便奔流不息。
对面的叶舟轻眼神并无变化，自她而来的探究似刀如斧，顺着漫天的星河逆流而上。
从今早接到消息起，水天清就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中。
高常侍死了，一个满心欢喜回乡颐养天年的老人，回乡没几天就死在了旧宅的炕头上。
据云山传回来的消息是寿终正寝，尸体表面无任何可疑，嘴角含笑，衣冠齐整，室内也并无任何打斗争执痕迹。
一个人，数日前还跟你谈笑风生，却没想再见已是阴阳两隔。水天清第一次认识死亡还是先帝驾崩时，那个对他赏识爱护的姑丈，甚至想要认他为义子的亲人，躺在深深的棺椁中的时候，水天清知道了何为子欲养而亲不待。
恨隔幽冥只属于活着的人。
犹记年幼时，高常侍还算中年，就曾不止一次的跟少不更事的水天清畅想过他晚年的生活。他说要在夜邑的老宅里种满院子的果蔬，邻家的孩童尽可以采食。再或，重拾入宫前的活计——养蚕，都是入宫前做惯了的，想来再捡起来也容易。蚕丝也不拿去卖，就自己做点东西，也算是打发时光了。农闲时，跟着村里的老伙计去东海边钓钓鱼。农忙时，就帮完这家帮那家，反正自己孤寡老人，有点余力能发光发热总是好的。皇天厚土，祖宗保佑，如若年轻人里头有几个有前途的读书人，那自己这攒了半辈子的家底也算能有个正用途，捐点盘缠行囊啥的，咱也争取到京里头搏一搏，说不定榜上有名呢！到那时候，咱夜邑也是状元郎的家乡喽！
高常侍说这些时，脸上氤氲着慈爱温暖的气息，那是希望的气息是生活的气息。水天清常常被这样底气十足的生活气息感染，好像自己也在夜邑的村子里生活，有爹娘有弟兄，有邻家慈爱的老祖讲着遥远世界里的京城中的故事。
这样一个可爱的老叟死了。
臭水沟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寿终正寝是水天清最不信的。那究竟是谁朝这样一位已经告老还乡的人下手呢？
按说高常侍入宫侍奉经年有余，又甚得太后赏识，知道些辛秘很正常。如今既已得太后恩准归乡，想必那些辛秘也属无碍。
那谁还能对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痛下杀手呢？
“你是谁？”水天清看着一步之遥的叶舟轻，他很想知道这位毫无波澜又狡诈多变之人究竟是谁。
第一次碰到是在监仪县外的双峰山，她躲在暗处帮岳峙渟逃脱，起初完全不知放暗箭的人是她，以为是乌丸谍者，后又以为是岳峙渟另有安排。第二次就是在圄州城郊，他只是好奇怎会有人在野外坟头睡的这么香甜，却没想对方如此机敏，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就朝自己射了一箭。竟是双峰山躲在暗处的人，也是这一箭让他痛下杀心，以报当日手臂之仇。不曾想单薄的人身手如此了得，一时僵持不下，最后差点被她射出的袖箭正中眉心。
想及此，水天清亦有些后怕，他伸手抚了抚被袖箭擦过的眉心，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她既不是乌丸谍者，又不是岳峙渟的人，也不是宫里那两方安排的人，那她是谁！
黑暗里有一个强劲如己又不知是敌是友的人，如何不令水天清忧心。这也是他在圄州盘桓数日的原因，不把此人揪出，卧不能寐。
“如你所知，我是叶舟轻。”
暴雨倾盆而至，窄窄的游廊完全无法阻挡侵袭。雨水渐渐浸湿鞋履、衣摆、襦裙，瞿萨白玉殷红的穗坠泥泞暗沉，失去了往日挣破天光的鲜亮。
水天清正襟危坐，叶舟轻颓丧的靠着游廊的立柱，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腰间的白玉。
诡异的是，这样一个强劲却不知敌友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未婚妻！
水天清在圄州盘桓数日，对城郊野坟地里的人的调查却陷入困境，根本无从查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他跨入槐序宴的门厅，跪坐在榻上侧身以示礼节时，整个世界都震碎了，怎会是她！
“很多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不是我，那该多好啊。可是没有如果，我还是叶舟轻。”
叶舟轻说的随意，语气冷淡而疏离，没等水天清回应便继续说道：“我想你是问高常侍，他是个可爱的老头，跟我说的话也与你无关，我想你找错人了。”
“他死了！”水天清无视对面人的逐客令。
叶舟轻内心微微一震，面容不变：“他年老体衰，有些突发疾病也是可能的。或者一些陈年旧疾发作，身边无医者，一时抢救不及。”
这些理由，水天清也不是没想过，但总归觉得不对劲。那日与高常侍的匆匆一面，他身板还硬朗着呢，气色精神都不是颓丧之感，若说数日后便阴阳两隔，委实有些勉强。可要说他杀，现在还找不出任何证据。
关心则乱，水天清定了定心绪，朝对面之人拱手道：“高常侍的死对我来说太突然了，一时间慌了神，追责到此，冒犯了！”
真的是一时慌了神才追责到叶舟轻吗？水天清不敢问自己，从姑母到东洲从幼年到如今，形形色色的人走马观花般穿岁月而过，那些有名字的没名字的、他记得住的记不住的、真情的假意的，如流水匆匆而过。真正握在手里想在心里的，寥寥无几。偏如今，又少了一位。
他想发泄悲愤，却早已丧失了这种本能，在别院里仰天而哭，根本哭不出来。想来穹宇之大，竟无共情之人。
鬼使神差的，他想起来在野外坟地里睡觉的叶舟轻，彼时她睡的如此香甜，想必那里有她做梦都想再见一面的人吧。
其实那晚之后，水天清又去了一次，虽然知道了墓地主人叫赵芣苡，但奈何叶家消息封锁严密，也怪自己愚笨，竟没想到与叶舟轻的关系。
槐序宴之后，水天清知道叶舟轻定然另有所图，况且此图与自己并无干系，还有双峰山时的误会大约真是个误会，得出这些结论后正打算抽身离去，不曾想高常侍死了！
高常侍去见了叶舟轻，直言是替太后去见。见过没几天人就死了，这一切太诡异了。水天清知道，叶舟轻所图的应该不止是叶家的弯弯绕绕，还有更多！
只是这更多都是什么呢？
夏日的雨阵阵雷霆，倾盆而至后又匆匆而去，雨势稍减，遮挡在云彩后面的阳光如金色光束般迫不及待的倾撒下来。清澈见底的天空上，一条彩虹横跨东北角。
水天清松了松直挺的背，微微叹了口气，起身道：“今日打扰了，告辞。”
叶舟轻摩挲白玉的手停了下来，靠着立柱说：“他看着我，却不是真正的看着我。”
她拧着眉犹豫道：“他好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说完，叶舟轻也站起身，屈膝行过半礼，郑重道：“水大人，不是舟轻不告诉您，是其余的话高常侍并未多说。”
暴雨肆虐了游廊，两个人颇有些狼狈，随着叶舟轻的走动，裙摆滴滴答答的水珠轻轻甩了出去，噗的落在几片小小的水洼里，不着痕迹的融入了。
水天清抬手虚扶了抚叶舟轻，几滴水珠凝在眉间，鬓角的发也湿了，紧贴着脸颊，氤氲的水雾映衬的整个人楚楚动人。
他收回虚扶的手，紧握了下腰间的帛带，说：“嗯”，转身走了。
刚下游廊尽头的石阶，叶舟轻又开口道：“不日后，请多多关照。”
水天清立刻想到了二人的婚约，不由得脸颊微微飘了红，现在说关照有点早吧。他狐疑的回头，看到叶舟轻正长揖而扣，脸颊的飘红淡了淡，这也不是请未来夫君关照的礼节。许是长居疆北，吝缘教化。
他朝着叶舟轻轻轻点了点头，奈何对方还在长揖根本看不到。于是重又退回游廊，对弯着腰的叶舟轻说：“你腕间的五色丝可还在？”
叶舟轻蓦的抬起头，一脸莫名其妙。
“摘了，扔掉”，说着率先摘掉姜老夫人绑在左手腕间的五色丝，扔到了游廊边的池塘里。
直到叶舟轻依言照做后，水天清才转身大踏步的走了。
当晚，喝完素画每日殷勤必奉的药膳后没多久，叶舟轻发起了高热。
叶由在起初不以为意，在赵苭茮陈明利害后派小厮请了医官诊治，几副药下去虽然高热立马退了，但是人没醒。
一连五天，医官来了一位又一位，药熬了一瓯又一瓯，人还是没醒。
叶由在慌了。
多少年了，他再一次踏上了疏桐院。
“你说你说，究竟怎么回事，人为什么一睡不起。”叶由在烦躁不安，常执在手的麈尾也被弃在案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