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溪终于见到水天清的时候,后者刚从夜邑的海边回来。

    对于高常侍的死,他一直持有疑问,在上门质问过叶舟轻后,犹豫再三还是动身去了夜邑。马不停蹄,终于赶在出殡前见了高常侍一面。

    假如不去见就不会亲手打破自己的幻想,水天清坐在夜邑的海边想,只是现实生活里没有假如。

    高常侍躺在那口薄薄的棺材里的样子,开启了水天清尘封已久的记忆。那是特别幼年时在东洲的家里,五房的婶母一直未能有孕,把满腔浓情的母爱都一把扑在水天清的身上。

    比母亲还像母亲。

    有一次冬日的午后,婶母领着水天清在院子的雪里骑木而行,玩的不亦乐乎。

    “清儿,先生留的课业可有完成?《孔少府集》背到第几段了?”父亲的询问突兀而疏离。

    “没事没事,他玩一会儿就去温习功课了,对吧清儿。”母亲的安抚讨好又客气。

    “玩物丧志,你这个当母亲的怎么如此心软,溺子如杀子啊!”

    “孩子还小,你这么严厉做什么,清儿胸怀大志,必不会如此!”

    水天清在叨叨不绝的争吵中跳下木条往书房走,婶母站在漫天雪地里同怏怏不快的他挥手,安慰道:“清儿乖乖读书,嬉冰明日亦可。”

    一个孩童被抢夺了心爱的游戏,望着他的父母亲赌气的说:“如果婶母是我阿娘该多好啊。”

    尚且年幼的水天清根本不懂彼时父母亲听到他赌气的话时的反应,胀红的面目和震颤的眼眸。是在渐渐长大后,回忆起才想明白,那不是震怒而是害怕。

    就在这件事后没几天,婶母暴毙而亡。

    “什么是死亡?”稚嫩的童声好奇的问身边的人。

    “死亡,就是死了。”

    “哦,原来如此。那婶娘今天还会带我去嬉冰吗?唉,昨天她就食言了,她什么时候来呀?”童声稚嫩,带着被爽约的失落。

    “她,死了。”

    “我知道啊,你刚才说过了。我是问她今天还会不会带我去玩了?”童声带着一丝不耐烦,心想今天高常侍是怎么了,一句话重复好几遍。

    “天清啊,人生就是往前走不能回头,而有的人永远的留在了昨天,你也知道她就在昨天,可你回不去。”

    …………

    婶母无子,葬礼仓促。水天清在慌乱中偷跑去看,见到那个躺在冰冷棺材中的婶母,嘴角含笑,一如生前。

    高常侍亦是如此,嘴角含笑。

    水天清陷在一种巨大的颓丧中无法挣脱:他们永远留在了无法回去的昨日,因为我。这种自责感叩击心门,千次万次,令他几近崩溃。更因为,他明知凶手,却不能将其绳之以法。有一刻他很想冲过去问凶手,这片土地仁义礼智信崩塌的还不够彻底吗?

    我是谁,水天清陷入一种自幼年时而来的深入骨髓的自我怀疑,如果我不是我那该多好。

    是夜,他失魂落魄的回到圄州的别院。

    “大人”,远山小心翼翼的把他扶下马,硬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水天清挣脱远山搀扶的手,正正衣冠,挺直背迈过别院的门槛。只是今日这门槛似乎有点高,以至于水天清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迈过去。

    只听门外一个妇人高呼:“水大人,留步。”

    此夫人约莫四十多岁,脚下沉稳是个练家子,然却眼圈乌青,神情疲倦。

    来者正是沙溪。

    “什么!她已昏迷五日!!”水天清只觉眼前一阵眩晕,她怎么会昏迷?明明那天还好好的坐在廊下?

    “是真的,奴婢遵从姑娘的话,日日守在这里等您,求您救救我家姑娘吧。”沙溪一连守了五日,心如油煎。轻儿已经整整昏迷五天,叶宅里一个消息也传不出来,如何不让她心焦啊。当初反对她以身犯险就是怕出现无法挽回的事,偏偏她自己坚持如此,还说只需一两日,就可去搬水天清这个救兵。还再三保证说一定没事,一定万无一失。

    谁知水天清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圄州,沙溪肠子早已悔青,早知如此,打死也不会同意这项计划。

    如若今日再见不到水天清,明早一定是率领捻子军围攻叶宅了。

    水天清渐渐冷静下来,一点点找回思绪:“你是谁,和她”,他突然停了话,她是谁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只是在外人面前突然提及却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扭捏感。

    “和她”,水天清轻轻出了口气,继续问:“和她什么关系?你如何才能让我相信你?”

    一个陌生妇人突然声称叶舟轻有危险,让自己即刻去救她,这很难让人不怀疑。再者,自己在圄州的别院知之者了了,此人又是如何得知?她,或者她们谋划此事多久了?真实目的又是什么?

    “我知您心中有许多疑惑,可这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而且有许多话也得我家姑娘同您说才对。请求您能看在已有婚约的份上,快快去救她性命。”沙溪长跪不起乞求道。

    水天清接过远山奉来的茶盏,轻轻拨弄盏盖,一言不发。

    匐在地上的沙溪许久没得到回应,抬头正映入那双波澜不惊深沉无底的眸子,心脏一紧,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轻儿让我转告您,她那天对您撒谎了,高常侍并不是什么都没说,而是给她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奴婢真不知道,您还是快去趟叶宅吧!”沙溪催促道。

    “她已昏迷五日,想必叶家家主已经寻遍名医,医者都无能为力,我去又能如何?”

    “这个好办”,沙溪马上从挎在身上的日月纹绣锻背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陶瓷瓶,递给水天清,“带上这个即可。”

    远山随水天清一起出了别院,他本想建议休息一晚明早再去,毕竟夜邑之行风尘仆仆精力已有不济。只是水天清纵马疾驰挥鞭而行的急切感,让他觉得他刚才同那妇人间试探性的话语都不过是过场罢了。也许即便那妇人不说这许多理由,他也会水里火里走一遭叶宅。

    推门就知道来晚了,水天清步履踉跄的走到叶舟轻的卧榻前,几日前还同他对坐在游廊下的人,如今正脸色苍白嘴角含笑的躺在那,像婶母和高常侍般,一动不动。

    曾在郊外被叶舟轻袖箭划过的眉心一阵剧痛,那日同朝霞般璀璨夺目又生机勃勃的人,就这样死寂般的躺在这。

    水天清被一股巨大的死亡笼罩,喘不过气,为什么与他亲近的任何人或者物结局都是死亡?从小到大,从喜欢的陶响球,养过的小马驹,再到婶母、高常侍,还有悉心教导过自己的姑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透过烟雾弥漫的死亡阴霾,看到此刻了无生机的叶舟轻。

    为什么还会有她?这桩婚约明明是太后钦定,为何还要要她性命?她有什么错!

    此刻的水天清渐起愤怒,为什么,她有什么错?为什么不能直接冲自己来!!

    刚想偷个懒的素画听到动静十分不悦,连忙折回秋与斋,心想:夫人才吩咐过要隔绝任何人与叶舟轻见面,可得赶紧阻止。她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叶舟轻的房间时,正见房门大开,气急败坏的冲了进去:“谁敢如此放肆,不知道这里不允许外人……”

    水天清半夜闯宅可是动静不小,叶由在第一时间追了过去,这几日家里早已闭门谢客,叶舟轻昏迷不醒的事宅内其他人知之者甚少,外人更不得知了。若让水天清这个时候闯进来就麻烦了,得赶紧把隐患掐死在摇篮里。从空蒙阁到秋与斋,叶由在第一次觉得路途遥远。

    叶安气喘吁吁的跟在叶由在后面,多少年没见过步履如此匆匆的家主了,他想:这身子骨真是宝刀不老啊。

    叶由在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追到了秋与斋,刚迈过门槛,只见正房里一种更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出来一个人,嘭的落在院子里的青石上。

    紧随叶由在后面而来的素琴还没迈进秋与斋,就听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声音:“夫人,救我!”

    是素画。

    她被水天清一掌拍出屋子,趴在青石上吐了好几大口血,神志不清的喃喃自语:“夫人救我,夫人救我。”

    站在门口石阶上的远山,刚跑到院子里的叶由在、叶安,以及墙外尚未进来的素琴,惊了。

    这一夜,整个叶宅都惊了。

    叶由在可太知道水天清的来历了,他慌忙趋步而行,连连告罪:“小民惶恐,不知水大人深夜莅临寒舍,是有何吩咐?”

    “我家大人听闻舟轻小姐有恙,特拨冗探望,因心系舟轻小姐,言语间有些误会,还望叶家主海涵”,水天清背对着众人一言不发,远山只好拱手回道。

    叶由在看了看暴力破门后摇摇欲坠的门框,望了望院子里不知死活的仆人,惭惭道:“好说好说。”

    烛光摇曳,水天清迎着烛光背对着众人,挺立的高大背影如神祇般萧索孤寂。而他身旁的卧榻上,脸色苍白毫无生机的消瘦面庞,在烛光下泛着幽冥之火,令人不禁寒毛卓竖。

    万懒俱寂,众人惴惴不安,擎等着神祇铺天而来的怒火。

    “叶家主在清流一派德高望重,我虽不涉朝政,也知所谓“国师”之誉”,神祇却很平静,不等叶由在回答继续说:“我还知你与姑母是旧识,若论起来,称你一声世伯也不为过。”

    “水大人过誉了,太后她老人家典则俊雅空谷幽兰如郢中白雪,我等俗世中人唯有仰望之。”叶由在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我叶家有的是女儿,婚约之事非此即彼,若真损失一个,补上即可,想来太后也不能多说什么。况这小子既已知太后与我旧识,就应当明白,于太后甚至朝政上,我亦绝非白丁。

    “既如此,叶世伯当知此事是太后懿旨钦定,东洲水氏与圄州叶氏的联姻也早已人人尽知”,水天清突然转过身,盯着叶由在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厉声道:“那为何还任由其昏迷不醒?”

    叶由在早已从慌乱中摆脱,若不是匆忙间忘记带上麈尾,此刻真想摇上几下。他转身慢悠悠的坐了下来,捶了捶酸痛的腿,笑着说:“大人惦念小女,余感激不尽。奈何缘浅缘深人各有命,小女突染重疫,医官们都束手无策,我又能如何呢。”

    “是啊水大人,舟轻小姐五天前淋雨后高热昏迷,家主夫人请了无数的大夫医官,可都没什么效果”,叶安适时的补充道。

    “呵,叶家真是好规矩,主人们说话下人竟可随意插嘴”,远山颇为不满的看着眼前的主仆二人。

    水天清没有说话,他从叶安的话中提取了两个信息“五天前”“淋雨”,是自己上门质问她那次。

    那次自己淋了不少甚至更多的雨,为何自己没事,而强劲如斯,曾经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叶舟轻却昏迷不醒?

    对了对了,那天分别时叶舟轻说了句特别奇怪的话——不日后,请多多关照。

    难道难道,她早知会有今日?

    还是?水天清电光火石般的冒出一个念头,还是自己被请君入瓮了?

    水天清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如果真是如此,那此人心思是何等缜密?她从何时开始谋划?她的目的又是什么?他抱臂回望那张毫无生机的脸,可她嘴角含笑的样子,为何又跟婶母以及高常侍死时一模一样?

    难道她死了!

    想到这里,水天清彻底慌了,从进门到现在自己根本没有听到她任何的呼吸声,她也像婶母和高常侍那样,死了!

    袖口内的瓷瓶拉回一点点希望,他放下手臂,让自己尽量显得自然,对叶由在说:“你们先出去吧。”

    别说叶安,就连叶由在也一头雾水,怎么,这是被我的一身正气击倒了?但也不敢问,只好拱手道:“好。”

    叶安随着叶由在退了出来,迈过门槛时望着随风摇曳的门框,放弃了掩门。

    远山扶着门框来回关了两下,也放弃了。

    “倒水。”

    “好”,远山随声而动,晃了晃桌上的茶壶,空空如也,“我马上去烧”。

    “罢了,把我的水囊拿来。”

    水天清拿出沙溪给的瓷瓶,打开封口小心翼翼的倒出一粒药丸,走到叶舟轻身边,轻轻扶起靠在自己身上,拨开嘴唇把先把药丸送入口中。

    可是水灌不进去,情急之下水天清以己口渡之。

    做完这一切后夜已过半,水天清拒绝了远山让他回别院休息的提议。他要看着,要亲眼看见自己穿越时光,救活了婶母和高常侍。

    他终于不再是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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