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贾母抱恙,吃饭也在里头睡榻上。这里饭罢吃茶时,邢夫人王夫人只得定下先奈至后一日尽了,再出府一起挪进铁槛寺里住着,等贾赦等有了消息再说。凤姐点头,门口又有丫头回话,道是还有人只道了哪怕跟了主子一处讨饭也心甘的。凤姐出屋,见这些人团聚了院中,因劝了半日,万般无奈下又使平儿阶下代跪下恳求这些人使去了。凤姐站着道:“各嬷嬷婶子大娘大爷们,先自吃了饭便离了去罢,若有日天开眼,我们再回了这样深宅大院里来,你们也好再只一处守着。只管不忍心离了我们几个孤儿寡母的,也是没指靠的了,反倒添了恼了。只当再听使唤这最后一遭了,都该狠狠心尽着过了各人的去罢。”说着早忍不住翻身跑了进屋,一头扑进贾母日常坐卧的矮榻上,呜咽不止。里头王夫人等也掌不住落泪。院中一伙人见平儿跪着,几个人因上前拉他起了,皆禁不住泪流满面,遂叩拜的辞了,陆续的离了院中。一时出去只隔着外墙,又大哭着跪辞了,方才渐渐散了。

    时已秋尽,昼短夜长,晚饭后赖二便来回话,道了已打发可靠人尽着现有的车马,先将米面绸布等送往铁槛寺,林之孝等早往那里调停,使那些僧侣腾出大殿以及几处厢房,几房里的寝褥铺盖妆奁等也叫依次的搬了去。又请问可该打发了人往苏州报了信。王夫人道:“宝玉和珠儿家的算有福,没有遭了这一回惊唬。越性撂下这样歹话,也叫他们多存些欢喜,等到跟前再说罢。也是没法儿的事。”又使玉钏拿出两样老旧金银首饰给了赖二,使拿去打听了诸亲丁如何样了,赖二接过应了,便道即刻打探一番便辞出。诸人又闲话一会子,往贾母榻前看了,是晚将就着歇下。

    早起凤姐听回话府院又散去一些人,只叹息。平儿丰儿因请凤姐尽心梳洗一回,凤姐摇头道:“好罢咧,纵收拾起来,也没个人想瞧见,不知二爷在监中是如何样儿的,也该洗漱了不曾?”一句话惹的几个人又哭起来,鸳鸯等劝了,凤姐方略梳洗一番,命平儿向丫头讨来荆钗只绾了发髻。又吃了茶,接是伺候贾母定等一起陪着吃了淡饭,就听是贾赦几个姬妾在院中,要进来见贾母。原来贾赦那几个姬妾因等邢夫人总不回,又不见人来叫,眼见府下又将肃清,便来了。几个人只哭哭啼啼和门口的闹着正想闯入,见凤姐满脸怒气的挑帘出来,只退开了。凤姐只挡住门口道:“你们且悄悄的,老祖宗正发病呢,现如今你们还只守着这里等什么?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几个的体己比太太的还能少了去?我只当你们早做了树倒猴孙散了,还只管跑来想着求了老太太太太再发了你们金的银的去不成?我昨儿还把府里的米面尺头也散了人了,别说此刻也无有多余的,便有也只顾着老太太太太,你们也休想得了去。你们这会子哭起来算是真的,也为着日后没有了那般受用光景了,所以才真哭。难不成还认真只守了我们一辈子去?若那样才真成了笑话呢?赶紧各自掖着拿着的速只去了,少混赖着这里叫人瞧着恶心。”这七八个人大的不过三十,小的也只十五六岁,自知平日只少和这边走动,料心里想头难能如愿,只有两个向门磕了头,那两个见了凤姐出来先去了,几个人因散了去了。

    凤姐进来向邢夫人回了众姬妾已去了,邢夫人不免又哭一回。且喜当晚官军进门前,上房里诸大丫头因早将各人头面首饰金玉珍玩巧作了掩藏,玉钏将王夫人给的两三个包袱统塞入炕洞中,又拿炕灰深埋着。这两日进进出出取包裹拿袍服的只暗取出来收着。凤姐平儿自是更做章法。邢夫人平日里早就有机关,昨晚只得趁夜叫凤姐跟着方拿出几个包袱,这里睡觉也只枕着搂着的。鸳鸯自不必说,贾母屋中原有暗格,内藏诸多珍钿,也只当晚鸳鸯依命往那里添了存储时才得知道。

    只说这两日皆吃睡在贾母屋中,人人绝口不提此一节,各个多只思日后了。王夫人向贾母回了已将屋中可变卖的物件散了离去的人,贾母点头道:“我正想给了一些人活口去,莫若这样便是了。”娘儿们又说起离开时辰,便见兴儿门口回话,道是东府大奶奶在大门口求了禁军使进来。

    凤姐出来细问了,又进去回了话,叫平儿解开他屋里拿来的包袱,平儿伺候凤姐套了大斗篷,便叫平儿跟着向大门处来。主仆二人皆低头只盯着脚尖走路,凤姐斗篷观音兜帽几不曾遮挡了全脸,又使手捏住鼻口处,竟只帽檐下露了一线使可瞧见。平儿只拿头巾胡乱抱着头脸,因掩着鼻口。二人忙忙走至大门处,果然远远便见门外已围了看热闹的街人。又见尤氏站在门边,和守门的军卒纠缠。只听那军卒斥道:“尽管命去还延时不见离了,何来更要进去的理?违了王命断是行不通的!”尤氏胡氏见军卒欲推搡,只好退步阶下,伸了头看门内。

    凤姐褪下指上一枚嵌宝赤金戒指给了平儿,使打点军卒。平儿少不得忍愧向前求了军卒,军卒接过首饰左右瞧了喜道:“既给了我的,也不算犯了令了。且少说几句,不可蛮缠添乱了。”又和对面同班挤眼道:“等晚换了班,只请你哥儿吃酒。”说只将金戒掖了靴筒内,便招手叫尤氏二人上来,吩咐只许各自站了门槛内外的说话,又驱散拥看的人群。路人依是距远的瞧着,因指点了彼此道了这一个是什么奶奶,那个是何夫人等。

    凤姐拉了尤氏手,见他头脸蒙灰,上面只套着丫头的褂子,一阵心酸,再忍不住眼泪只涌出眼眶。尤氏见凤姐依是原先裙衫,却荆钗素面,先哭道:“我们那里竟如是前番的盗贼了,能走的皆裹着掖着的跑走了,余下的人昨儿已叫官办的拉去发卖。我们娘儿俩手里的也叫盘剥的尽了。屋子里家贼官掳的竟连一样儿象样儿的衣裳也寻不出。那些人守着厨下吃酒,还商量着要挪了变卖屋里粗苯家伙呢。亏了焦大死护着我们几个人,又要来饭凑合吃了这两日。焦大只守着各人寿财,和那些人斗鸡似的撕掳拌嘴的,焦大嗓子都嚷的哑了,只叫瞧了笑话。我才出来时,眼见焦大只一头碰死在他寿财脑上,满面血污的,只怕已死了。我们东府哪里如这边只规矩的站守着门口罢了。”凤姐只失口问起了贾珍贾蓉,更引得尤氏胡氏掩面呜咽起来,文化佩凤一旁劝住。凤姐因使尤氏先往铁槛寺去,只等这里赶晚也去了时大家见面。尤氏点头,凤姐撒手嘱他只立刻去了。

    只说尤氏再回来因寻看焦大,却听果然死了,乃是拼了余力攀进了棺材内,又自掩盖了,方再无响动的,地上也尽是血迹,都嫌晦气,因也无人管他,想他偌大年纪,只道是死了。尤氏便坐了焦大棺材前大放悲声,胡氏等也不由得跟着大哭,这里领头的见可怜,命做饭使几个人吃了,因使自行挪出办了丧。便有来升余禄等叫几个人拉了车,载着焦大棺材出来。文华佩凤跟着另坐了车,胡氏伺候尤氏坐在焦大棺材大车上,依着凤姐话先向铁槛寺来。谁知才行至半路,棺材里便传出咚咚响声,车把式帮着掀开棺盖,那焦大只坐起的道:“再不给个蒸馍吃,我饿也饿得死了。”倒唬了众人一跳,尤氏将包袱里偷拿的白米饭给他吃,又叫赶来护送的贾芹贾蔷带人向一户人家讨水来使皆喝了。焦大便道了为了哄那些人好保住各人寿财,才不得已拼了死一回。尤氏听只又笑又叹,只顾不得说他。只等天黑方进了寺里,便先寻了灶下使人弄了饭吃。

    彼时凤姐进屋只回了是门外看热闹的人里有尤氏,他已捎去话给了,叫尤氏与几个人先往铁槛寺,贾母便不再问起。眼见又到了饭时,赖二进来回话。贾母使他杌子上坐了,赖二问了安,坐了道:“因只令出不使进,我叫钱华在外头打听几个爷的话。钱华回来在后园子角门外等人,我才接了信去见了他。钱华也知道说不得,早也记了纸上,见了便给了我。还道他只管打听着,我也将老太太定了往铁槛寺的话,使他告诉了几个爷知道。”说着拿出信纸来,凤姐命彩明念了使众人听。大概写道是:两位老爷和珍大爷押在察院狱庙中,上年的状元兆昌龙主管查问贾氏人等案情,贾环贾兰贾蓉贾琏贾琮初过堂已叫接连开释放了出来。贾环只在察院外见了赵姨娘,原是赵姨娘寻人将贾府告了,贾环便跟了赵姨娘去了。贾琏受了拿出去的几样首饰,只在外打听,叫再拿了银子和衣裳出去要紧。末了又添了道是:打听了准了,一个姓张名张华的做了贾府苦主,指名告了贾府的。众人听了相互对看了,又掉一回泪,又骂赵姨娘落井下石蛇蝎心肠。

    凤姐但听张华只和平儿对视变色,因顾不得伤心生气,只劝贾母等。贾母便问起告了贾家的张姓人,众人都回了不认得,凤姐便诓了贾母道:“等底下见了老爷大爷的面,再闻不迟。这会子恨那个也是无用。”众人只得撂下这话。赖二见彩明念完,收了信纸,彩明出去只门外伺候。赖二道:“老夫人和夫人奶奶不必忧忿,也听过抄家,只没见过象我们这里的,可见水王爷只亲来实在是顾念有加。如此看来,只要是那位兆督办清廉正直,我保管二老爷也能早些回来了。只大老爷珍爷怕是要花了银子,只迟些也定可离了那里。如今还望老太太太太奶奶多加保重。我料底下必会还回来这府里的,实是万幸了。想京里凡这样大门大户十家都有五六家也前后只遭了犯抄祸事,实属大内一时邪风起的,只怕早晚也得有过去的一日。”贾母点头,半日眼看着窗外道:“若只是你讲的这样,还有什么事故呢,还愁了哪里去,”说了长叹。

    鸳鸯拿茶给赖二。赖二吃了茶因问吃饭的话,听回了没吃,便立起辞了,道亲向厨下瞧瞧去。

    一时只在贾母暖阁中摆了饭,贾母便道离了这里倒干净。吃饭因无人说话,只看饭菜比昨日还不堪,皆知是已无人可采办的缘故,也便只顾果腹了。贾母则拿筷只作了搛菜的样儿,也只略咽了两口而已,便撂下了。鸳鸯寻出干净点心来,贾母吃了,又吃了茶,遂净了手口也不漱,便先睡下。诸人枯坐碧纱厨里外的小榻上,小声儿说起贾母神气不好的话,王夫人因止不住落泪,凤姐只请了安歇,如此又只凑合了一夜。

    一早起便见门口小厮回话,道吴新登两口子只两日里熟络了守后门的军卒,夜里买通了,只将两车的绸缎和些库房里散摆的酒缸又有牲口驮的厨库柴炭器皿等偷运了出去。屋里诸人只摆手叹息罢了,凤姐忿道:“他一家子倒是有胆识有本事,好忘八羔子的!”凤姐便使丰儿寻赖二,使赖二叫人将可拿的锦帛兽皮绸布等统拉去铁槛寺。

    原来抄贾府的本是王府带队统领的,北静王水溶只命仓禀粮囤充公,其他浮财等一律不许军卒私自专据,也只等众眷离了府院后,再只由着去。才好统领又与赖二沾着远亲的,所以只和赖二说了,赖二因将库里两副八折的楠木屏风先送了统领家中,又送去十把楠木雕镂大靠椅并几张貂皮,统领那里又和白日来列册屋下摆件等的亲信巧作单子,以呈了王府。赖二接下方是使人传话给了贾芸贾菱等在门外等候,这里十几个小厮因使车房马车等方运出几房的寝褥袍服箱笼等,铁槛寺里林之孝夫妻在内带着贾氏族人帮着打扫布置,只等贾母和诸眷进寺。那几十个只合发卖的几日里拿着各自铺盖,只依命在两间房中地上过夜,白日放出使往厨下吃了饭,早也归了册,只等官差拉往人市发卖完事。如此院里所剩可使唤的人又去了不少,显得各个院中直是空落荒凉的,人人只心生去意。

    是夜荣国府只分外寂静,早起便是羁留府院第三日了。凤姐只一夜不曾合眼,隐隐听远处公鸡报晓,因被里坐起起出衾,悄悄叫了平儿,又使彩明跟着,往宝玉院中来。到了时隔远便看是麝月秋纹两个各坐在门外一对两尺高的雕花刻藻石门墩上,他二人见是凤姐来,站起迎上拉了手便哭。平凤二人也忍不住掩口哽咽起来。麝月秋纹忙又止了,请凤姐石墩上暂坐歇,秋纹道请凤姐稍候,侧腰间拿出钥匙开了门锁,便进去。麝月书房内端茶出来请凤姐平儿吃。凤姐拿杯没等吃一口,又见秋纹出来,两手里各提着个包裹。麝月见他走近,接了一手里拿的包裹,便拉着一起跪了,秋纹道:“我跟麝月夜里最难熬,只怕有人起贼心偷进来,一刻也不敢离了的只守着,前后大小门统锁着又上了闩,黑来只在二爷书房里坐歇,亏了园子里柳家的做饭叫人给送了来,混活了这两日。这里几个人除了跟去苏州的,余下的有的回了家去,有两个叫记了名儿只等发卖去。屋里还剩了三个人,给了尺头和钱叫出去了。我二人家在城外,不想再给主子添了事,求二奶奶准了我们家去也能和家里人团聚了。”凤姐扭脸点头,麝月道:“在府里常日穿戴,比小家子的主子小姐都好,回了家去竟不能再穿了那些,也不拿了包袱出去,这个包裹里原是屋里几样小物件,二爷书房里顽的使的,还有二爷爱看的书和册子,二爷平日写下的稿纸。原只说先拿回去收着,打听二爷何日回来,再好亲送回来给了,二奶奶既问,我只好说了。也是我伏侍了二爷一场,如今遭了这样祸秧,我也算最后能尽点子心就罢了。这一嘟噜是这里门上的钥匙。”平儿因接了钥匙。凤姐只忍泪将茶水一气灌进口里的吃了,一手摆了使去。麝月秋纹忙磕头,起来便拉手的去了。

    凤姐因进屋中查看一番,至进了后院厨房,竟见有满瓦瓮满缸的米面,还有整坛子的酒,墙上挂着干菜,墙角几个袋子里有几样豆子,瓷坛内腌菜等。因打开柜橱,内里火腿熏肉腌肉等只摆的整整齐齐,凤姐点头,向平儿道:“这里这些吃食还白撂了去?还有屋里的铜火炉,香鼎小香炉银烛台才看还原样儿没人动,赖爷只尽着搬去了被服和箱柜里的包袱,书房里墙上的字画等许是忘了。你赶紧寻人取了马车来,将宝玉屋里地缝也扫一遍,还有书房里的书字画也给他先搬运去庙里。只可惜这里的楠木花屏风跟炕屏了,罢了,拿出去也是无处使的了。”

    平儿领命出来,几个院子的进出只跑到腿也酸了,只是看不到几个妥帖人。才想往园子里寻去,刚只走到前院大厨房处,只见两个二门上当差的小子,正在墙根儿下拿着攫头挖土掏洞的。平儿因叫了名儿唤他,那两个听了,却淡颜慢色只不顾理睬的光景。平儿便走近了瞧,笑道:“好个住儿,这门着装聋作哑起来了,又混刨的什么土呢?敢是原偷着只藏了何狗不识的腌脏东西在这一处,这会子我才瞧见了。”

    那住儿听了抬头看平儿,却忍不住一笑,道:“平姑娘你原是二爷的副奶奶,所以你可天天儿吃得,我们也只听说了猜想着去。如今也没人管这些了,白叫埋了土里还化了去。不如趁着取了,倒是该我也尝尝使得。”平儿听了方想起原是厨里自酿的甜酒。因蹲身看了地上笑道:“这个巧宗还轮得到你?依我,早叫吴家那两个奸巧的主儿偷取的拿去了,也不想想这里这些土坑的缘故。”住儿手里忙着,只道:“老吴原是偷拿,必是慌慌张张,难保他慌乱时竟只漏了的。吓,我的手刚刚的摸到酒缸了。

    平儿只得站着等他,看他果然由坑里搬出个酒坛出来,草泥原封口又裹着几层的油纸。平儿因诓唬道:“我只看着你这会子将这一坛子吃尽,莫不是想拿了家去?若无有你赖爷给那后门口的禁军搭了话,料你也拿不出去这东西,你还有钱打发了那些人去?”住儿听此不由发怔,低头忖了道:“平姑娘说的正是实在话,我只求平姑娘替我向赖爷说,这次帮了我使得,我出去了定答谢了的。因后日我妈寿日,我想把这酒拿去给家里人也尝尝,也是我进府里伺候一回,竟是我们一个街道的新闻了。”平儿便道了如此这般大家便宜,那住儿只无般不应的抱着得的蜜酒,只跟了平儿去了。

    平儿使彩明记了宝玉屋里挪去的各色物事,几个人齐手将那些搬了大马车上。凤姐又早使请来赖二,便将马车赶出门去,门外贾芸等轮班的守着,见又出来车,命了车把式驾了车只向铁槛寺去了。

    凤姐只拿钱使叫了闲人来,尽着将可用的皆向门外递出,门外自有宗亲等男丁几日里侯信,只帮衬着出人出力,那些驮了物事的牲口,鸡鸭鹅等活物也便成了宗丁的油水,这也不在话下。

    早饭后,凤姐带人只将几个上房里查验一遍,连屋里的罗帐地毯也要拿了出去。再看荣庆堂里,王夫人邢夫人伺候贾母梳洗穿戴了,已备了即时的离府。鸳鸯玉钏等打点了包袱,因贾母等寝褥袍服才使拿出门去,此时也只各自体己包裹,几个丫头各个拿着,也显得清简。琥珀早预备了暖壶茶窠使路上用,此时暂闲话吃茶,因商量出门的话,一时只凭贾母道了只由大门的出府。贾母矮榻上歪着,直眼看着门口,半日道:“街坊和门外专意看热闹的人,平日是看惯了我们的,也不差他们再只看一回。也罢,才好是有始有终,有头有末的。”凤姐刚好进槛,听了贾母此说,先跌坐了椅上因耽了一肘在靠背梁上,埋了头便哭了,王夫人邢夫人早也止不住以帕拭泪。王夫人先看窗上日影,便道早一刻去了也好赶晚进了寺里好安歇下。凤姐只忍了回道:“常日只叫驾辕的车把式,那晚便睡在他各人屋里,因林子遮着房子,也没人惊动,这几日也在园子里小厨房只吃用。才赖爷问了,便要来这里伺候,连这两辆朱轮大马车也是车把式擦洗干净的。只是车里坐垫和脚下的毯子也不知是叫谁偷了去了。这会子已叫在院子里等着呢。”贾母便命取下屋中帷幔,并床帐来。凤姐叫平儿拿出包袱内剪子,几个人连剪带扯的取下罗帐只使铺了车内,便请贾母移步出门。

    院中赖二带着两三个人站立在两个朱轮华盖车旁,见贾母和两位夫人皆只败旧皱褶衣裙,头上葛巾洗布包扎着发髻,一无钗坠。风姐平儿等亦是简服拙饰,脸上全无脂粉。众人搀扶簇拥贾母走近,先伺候贾母进了车内。奶娘姐儿平儿伺候着坐一辆车,凤姐伺候王夫人邢夫人贾母共坐一辆,一应包裹只由凤姐暂拿着,只在前头贾母等的车中。鸳鸯玉钏等依着赖二的话只由侧门先出去等着。

    车把式驾着贾母等马车,只缓缓吆喝着训骡,车里人由不得挑起车侧帘瞧着外头,眼里又是酸涩,因尽力忍了哭。只贾母满面肃穆,毫不动容。一时上了大门门厅处,不料那前头的驾车牲口因见门外人群潮涌的,便嘶叫蹽蹄的不走了。车把式只顾断喝鞭打,更惹的围观人群一片哄笑之声。几个军卒便向人群喝命使退开,然却反响甚微。

    车里贾母王夫人等听的真切,贾母便向凤姐吩咐道:“凤儿,你且将车门帘子搭了起来,再不叫他们看了真佛,只怕今儿还遭挡着,越发没个好收场。”凤姐刹时便双眼泪出,两手抖嗦半日,才捱上帘子,一咬牙正要先伸了头往车顶只搭起的,却听马蹄声到了门口,又有声音喝命道:“王爷听了差当的倒好。却此刻功败垂成的。你们是瞧戏的吗?还不速请了府里老太太通行!”凤姐因歇住,向后头贾母等摆手,一手掌着车帘只掀开缝隙一只眼向外看。见门阶下几匹马上端坐着甲胄卫士,当头模样的正拿马鞭指着门口站守的军卒斥责,军卒只打千参见听训,少不得复驱赶起来。那如潮水般的人群便只与一队军卒两下里跑趟似的,左右进退依是不见只散了。甲胄领头见情因打起口哨声,后头跟着的一队铁骑听令打马上来,就见几人马上先门前举鞭抽向围观人群,只转了数圈,又始带队纵马挥鞭,只见的马踏鞭响,惊叫声哀嚎声又有小儿的啼哭声只混成一片,人群方见退开去,几骑铁蹄便守着人众前。

    车把式早吆喝了,驾车出来。只见甲胄铁骑街边只来回几番扫开人众,只得恰可过去马车一展路面。遂见机奋力挥鞭只驾车,又使手搂了带头牲口环辔马索,两车方大大咧咧只畅出了两侧人海,那围观中许多人只跑步跟着马车一截路方罢。

    见已离了荣宁街,凤姐便道:“可是才叫闹的糊涂了,这也是往城外去的路不是?”贾母道:“就是这样才好,也叫那些街坊不得知道咱们去了何处的。你也别怨车把式,那原是个木纳人,也是急着离了门口,由着牲口受惊只先拉了车走去的意思。”邢夫人道:“老太太的话说着了。”王夫人道:“我恍惚听骑马赶了来的人,又说了什么王爷,竟是专意的保全了我们孤儿弱妇这一回星点的颜面的。”凤姐道:“几日里早听赖管家说了,左不过是北静王爷,还能是哪个?他又要带了人抄了我们府里,又要操心庇佑的,竟不知何意。”贾母因止道:“该省省罢。只管说话起来,一会子只讲的口渴了,也没有现成的茶水吃。还得一程子路须赶,且养养神罢了。”正说着,便听车外有人喊,凤姐听见早掀开车窗帘寻看,见原是鸳鸯等,几个人只在后头一辆牛车上挤着,玉钏挥着手正喊着凤姐。贾母便使先停住。又见贾芸贾菱两个也骑马赶过来。

    贾芸车旁离鞍下马便跪道:“给老祖宗太太奶奶请安。我妈叫我代了向老祖宗道恼。”凤姐只顾看有无人瞧了这里来,忙使贾芸起了,道:“罢了,这会子又端起规矩来。小心又惹眼的,倒不值了。”贾芸依命起了回道:“昨儿赖爷将那院里的牲口鸡鸭的,叫几日里伺候搬运东西的几个人分了,我得的那个公鸡我妈早起只煮了,叫我拿来给老祖宗吃。刚好我才由庙里回来,门口看了大门已叫封了,又打听了,才知道老祖宗带着婶子妹子出来了,我只当走了那一条路,白跑了半日,幸只此处得寻见,才好侄儿孝心也使得了。”说着马背褡裢里拿出个干荷叶包裹来,凤姐接了递进,命贾芸只将又拿出的葫芦给了车把式,车把式谢了,接了葫芦对了嘴便一气喝了饱水。鸳鸯等下来走近,只伺候将拿的茶窠等给了凤姐,贾母使先叫后头车上巧姐跟奶娘吃了茶,又道尚未出了城,不可久停此处,于是只由贾芸贾菱带路,又接着往铁槛寺只去。

    此一路渐行人只渐多起来,贾母听了族里有老妯娌也专意跟来相送,再只忍不住眼中落泪。只命了车暂侯,等那老妯娌车赶上来,二人各自车窗招手的示意了,贾母见他神情凝重,却两眼毅光,遂去了哀念,就听道:“我也送你到这里竟罢了,我知你是最经了事故的人,必可撑了这道坎儿的。天也不早了,也不叫他们上来请安了,怕耽搁了你们。等过几日我再来瞧你罢。”说着命伺候来的孙儿将一袋子粟米只给了,那前后车上的人只收着。贾母凭窗挥手和他道了别,那老妯娌的车便只掉了头的去了。车里邢夫人拭泪道:“只遭了事故,才见原是一个祖宗的人才有心关怀去,平日却不显。怪道人只说胳膊还是离拳头近些。”王夫人因问贾母才又给了粮食的长辈如何称呼,贾母道:“原是三服外的老妯娌,论理我还须称了嫂子的。所以原府里丧葬嫁娶的也请过,却总推脱道是年纪大不想走动。京里这些年,总也不曾进过荣国府门,我一混忘,他们更不提起来。只那年作寿恍惚他家大孙子来,听拿来自己纺织的一匹粗缯大布,我使浆洗房的染了色,用庄子里供的新棉花,叫给我缝了两床厚褥子,又不曾铺用过,柜子里收着。看他们偷拿了寺里去没有呢。”正说话,又听前面来了人,车便停住。

    贾母等正欲问了,便听车外一声:“老祖宗!”又一声:“太太!”的叫,凤姐挑起车门帘早向外探头看视,见原是贾琮贾蓉两个。原来贾蓉贾琮叔侄辗转奔了庙里,听贾母等来,便依了尤氏话前来接应。此刻叔侄俩跪倒车前,只忍不住眼里流泪。凤姐因寻看贾母,见摆手,便使他叔侄起来,道:“老祖宗早也乏了,正经的带路,都好早些去了那里,老祖宗好吃了热汤热茶的歇着。”贾蓉道:“我母亲叫给老祖宗太太拿来袍子,怕车里太凉。还叫请了老祖宗太太婶子往下处更衣。”说着递上个大包袱,见凤姐接了,琮蓉二人不敢怠慢,因使牛车上的几个人先下了车,伺候贾母等往下处一回,众人也遂皆往路边树林子里去了,因伺候贾母等更衣罢,也趁势寻了方便,凤姐下车拿着个包裹,内包细纸巾帕梳子耙镜诸物。一时见诸眷由林子里出来走上路,贾蓉贾琮上前搀扶贾母几个人上车,见车帘拉合,早上了马依附着车,车把式一扬鞭稍,只听耳畔车轮牲口马蹄声只混响,凤姐车中伺候贾母裹上大氅,口里安抚贾母劝了忍一忍,就快到了。邢王二人也各个套了件袷大褂,凤姐便将包袱里的那一件里外发烧的冬日貂绒捂着。王夫人见还剩下一件猩猩毡的披风,因使凤姐给了后头车上巧姐姊妹用了。

    黄昏时分才近了,远远便听人哭声,一时到了跟前才看原是尤氏胡氏和赖大弟兄两个,还有族里的十几个人。尤氏见贾母车打头过来,拉了胡氏只跪接,跟着的也有跪的,也有哭的。贾芹贾菖等早将一乘四人轿子搭上来,便由族里几个男丁抬着贾母,沿着通往山门的弯路进来。

    直至大雄宝殿前,见有方丈主持等披衣执香的接着,主持见无人接了香,只院中侍立,稍时便带人自往下处,乃圈限了作行,共担主府罹难关劫于此非常之时了。

    那抬轿子的人已轮换了三四番,轿子临阶方只落下。贾母左右人搀扶着,只颤颤巍巍沿阶步入殿堂内。贾母但见神案后佛龛只木然跪倒。凤姐等只来不及看准的挪动跪蒲,凭贾母只一膝头尚只耽在了地板上。贾母只跌连叩头不止,两手当襟前合十,泪流满面,再磕头时却见慢慢歪倒了。

    王夫人等皆大惊失声,尤氏早上前搀扶,一壁命人向殿角东厢上首,乃为贾母陈设的屋子榻上展开被枕,一壁合力两下只架起的慢慢将贾母移进房中,又搭伙伺候贾母进衾卧了。众人只见贾母口角延津擦总不尽,王夫人只急的眼中落泪。鸳鸯等伺候在房中地上拢起由府里拿来的火盆。赖家兄弟早回了亲去寻了大夫来。尤氏请邢王二夫人带众人先吃了晚饭,由他暂守着病榻。

    王夫人邢夫人出来只向殿堂香案两端大靠椅上坐了。院中林之孝夫妻带着几个人跪见,王夫人摆手使起,凤姐问了众门丁,林之孝回是天黑了,已请回了。见无话,林之孝家的使皆下去,因伺候殿外站着。王夫人使凤姐坐了,凤姐往邢夫人下首椅上坐着,见王夫人未语先以帕拭泪道:“老太太怕是大不好呢,几日在那里饭也不曾好吃过一顿。只是老爷一人也未见回来,若老太太忽有个好歹,娘儿们可有何脸底下只见了老爷小爷呢。”凤姐只忍泪劝道:“不如等老祖宗一会子心里清白些,先弄了汤菜的使吃着,再只哄哄老人家,只说了宝玉两口回来了。如此也好捱着,指不定等到了老爷回来也能见着一面。”王夫人点头,邢夫人叹了道:“也只能如此了,俗说祸不单行,可有何法儿?”凤姐便站起请吃饭,见应了,不及问了林之孝家的,忙便只使林家的带着到了灶火里,进了只见尤氏早已调理的十分周全,因命平儿带人收拾好伺候拿了殿里来。两位夫人只在香案旁方始吃饭。凤姐平儿玉钏鸳鸯珍珠彩霞琥珀等围着一张八仙桌只在殿堂中,几个人依命且吃饭,且伺候邢王二人。

    一时吃罢,凤姐进贾母房中,见尤氏婆媳只伺候贾母净手漱口,一旁小香台上摆着白米粥,一小蝶香油伴葱豆腐,一盘里还有两个馒头。凤姐上前伺候使靠着床被垛坐起,贾母半闭着眼,由着尤氏执匙喂咽白粥,才吃了两三口,便摆手另止,尤氏不免有哄又劝又使吃了两口,便扭脸朝着榻里头闭目不理,凤姐只好止了,又伏侍贾母躺下。鸳鸯等进来,尤氏指了柜子道:“老太太原柜子里被褥都在这里,你们只好委屈着,几个人夜里换着班的地铺上歇了伺候着,哪个想去了回一声,纵无有月钱铜子儿发了,这里也有米面尺头也不亏了谁去。”几个人答应着,鸳鸯因请尤氏回房歇着,尤氏凤姐胡氏出来。

    王夫人邢夫人香案上吃茶,见尤氏等出来,问了贾母吃饭的话,尤氏因请邢王二人回房歇息,王夫人心知尤氏一日里在操持各房歇卧并炊饮诸事,便使先回房去了。邢夫人便称坐车颠的腰疼,又问贾琮,林之孝家的带人外头伺候着,听问近前回了,邢夫人便道:“蓉哥儿呢?吃了饭也不来这里伺候着,也叫人听听他们两个老爷他父亲的话?”贾蓉后头听叫,才跑进来,王夫人使贾蓉坐了,略问了几句话,便使原回下处歇息,贾蓉辞退下去。邢夫人便回了殿堂东厢下首房里自便歇息去,凤姐跟进伺候使先躺下养乏,便掩了门过来。正要请王夫人回西厢房去,便见门口的跑步进来传话,道是有生人求见,王夫人即使进来。一时来人只牵着匹大马,又拿着马鞭,近阶跪了请安。凤姐见来面目趣生,有二十上下年纪,虎头憨脑的,穿戴冠履只不同所见。王夫人便使进,那人将马缰递于李贵使原处只拉着,马鞭自往后腰处兽皮汗巾上插携了,因低头目不斜视走上殿堂,揖礼只拱手低头的道:“我家王妃差小人前来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请安,还有府里的大爷奶奶小姐小爷纳福。”凤姐听此先道:“莫不是三姑奶奶的人?”王夫人问道:“你叫何名儿?你家王妃几时遣你来?山高路远的,只你一个不成?”因使坐了,又叫拿茶来使吃了说话。那人接了杯先吃了方谢了,又告了坐,椅上坐着道:“小人名大虎,两月前已动身来京。一起来的共二十几人。受王妃所托,只带了个箱子,请这里老太太太太收着。”凤姐早向王夫人耳语了,王夫人点头因使带了他下去吃饭。大虎便只请问马也和他一处才好,因自拉了马跟了李贵往下处坐歇吃了饭,这里便不提起。

    玉钏等才伺候王夫人略洗漱了,又听传话大夫进来。几个人因向王夫人所住厢房回避,只贾蓉和赖家兄弟带了大夫进去贾母房中把脉,鸳鸯等打茶给赖家兄弟和大夫吃。

    凤姐早使叫了大虎来见。大虎跟着丰儿至王夫人房中,两手只搂抱着个四方兽皮囊箱。玉钏使将包囊放在杌子上,王夫人使坐了,始细问大虎。

    原来探春远嫁只入主东藩,当日老藩王主持礼成即贵为王妃。因此番举事的南藩王曾遣了密使求联东藩,使通力对抗合击当朝。东藩王见密书因谋之与王妃。探春则决意不欲附就判党乱贼为祸苍生,因探问了南藩国兵势军力如何,东藩王叹道:“虽可不与共起兵附议,然以我国力,实不堪与之反目自招灭族之祸。为今只有赠与厚礼饷金,先示友诚,且他又不合分兵对我,可幸得暂无战事祸乱而已。”探春闻听,只觉叛军不日挥师杀入京城,京地一片混乱,荣宁两府上下人等俱是黍悲流难,奔走街头生死只在旦夕间,使得夜里竟梦魇惊魂的,便要早做主意,命心腹王宫禁军卫士携金往赠,当是附书一封,书信里只道竭愿两府举家早返金陵,莫贪帝国浮华,又有题目只注着,道是另大虎兄弟只作了这里守院严户差务。信只使彩明来念了。

    王夫人和凤姐听了探春使离京的话,只思眼下光景,病灾妇弱,亲丁不全,返归金陵只如是神话,不觉只落泪而已。王夫人叹了,接问道:“你的兄弟如何不跟了你一处?”大虎使手挠头道:“还怪我说话糊涂。夫人可也听出,我说话本是京里人氏。我一家原是南安郡王府里的,只跟了王妃那日统叫陪嫁去了的,只不想又能回来故里。只说来的路上正过一处交兵阵场,因王妃特嘱使早日进京只送了这皮囊,也不顾再饶了远路,只叫当做细作和那里兵卒打斗一番,凭了哥儿一伙不怕死只夺了路,却是几个人挂花,两个只死了的。我因带头又担负此行囊,他几个人死护着我,方是早人先来。昨日擦黑,因掖着郡王府旧腰牌才得进城,先往荣国府门前,一路便只听路人说抄家的话,见大门已叫封了,只好在店房暂歇了一夜。今日又打听,便有姓贾的人只告诉了铁槛寺,也一路雇车的送了来,到山门前才回去了。因王妃只叫小人和胞弟小虎此番来进府当差,王妃只道府里人丁渐少,料须减裁了奴才,只守门戒户之事独草率不得,所以命回了这里死心当值,底下还要使我一家人统返还了来呢,小人也可一家老小的团聚了。”

    王夫人叹道:“难为你们一队人只隔山涉水,又不顾生死的来了这里。看来你们王妃日里一切皆是好的,我也觉放心。只是收了你们弟兄倒便宜,然眼下只比不得原府里了,日里饮用不免要委屈着了,自不比你们在东藩国好些。”大虎见收下,只磕头谢了,欢喜的道:“不妨不妨,来时王妃已支了我弟兄二人几年间的月钱银子,还许下写信告诉了京里太妃,要将小人一家籍册也发了这里。夫人只不知,在那东藩日里吃食,便混天大鱼大肉也觉难下咽的,又听不懂那边人说话。”

    凤姐椅上立起笑道:“这可好了,也全了王妃姑奶奶一片孝心了。”因使大虎暂往灶间帮火,等他兄弟小虎来了再说。大虎领命诺诺退出的去了。王夫人顾不得歇息,只向贾母榻前看视,进来见邢夫人尤氏胡氏等守着,问了只回是贾母喝了水,再不咽了饭菜去,才吃了拿来的药,又犯困的样子。邢夫人见王夫人来,便回了东下厢他房里去了,王夫人只使皆回房去,又向鸳鸯等嘱了,也便穿过殿堂向对面他房里歇缓。

    秋日里地处远郊的铁槛寺里只是奇静,罹难诸眷皆心怯神疲,然难奈如此寂静却是人人捱枕辗转反侧。王夫人先离榻披衣出来,往佛案旁下首椅上坐了。只见神殿主香案上两盏粗大烛台上火炬烧的猎猎火光,殿角处那一盏蒸锅似的海灯也是粗焾盛火,将空落殿堂四角只照耀的一派豁亮,四个两尺见方的大红漆圆柱殿堂内匀立,两尺来高的刻藻雕兽莲台型柱鼎,四柱直上格子芦席顶棚吊顶外。神案两侧数道垂幕此时叫各个挽成节,空出地步使便宜人只这里起坐。顶端几阶横楣弹尘纱帛短额帐皆缀着盘丝流苏,两边明缎剑绶垂绦压着。再看正中神佛宝相金身半掩在两端罗莎帷幔后,佛相面阔体硕,盘坐兰指当心祝福。王夫人案旁静坐,仰面观相,也不由得对神龛单手合十口里默默念祷,瞌目间只泪如雨下。

    凤姐尤氏一时也聚来,王夫人使坐了,丫头等正酣睡,此时只娘儿们在这里。王夫人使尤氏凤姐坐了,就见胡氏也来了。王夫人正要说话,忽见门口的人跑来只报有生人求见,凤姐只叫速来。一时一个小和尚带着个异服少年阶下站立。凤姐一见来人装扮模样便知端的,因命那和尚往后院叫来大虎。胡氏依命取了暖壶里的温茶递了使吃。后头大虎也只等着的,听叫只跑了来,果然来者便只是大虎兄弟小虎。兄弟二人只相拥哭叹。大虎阶下向他兄弟引见王夫人等。却见小虎跪着拜见了道:“那几个一起来的人只在城内店房住歇,我记挂哥哥,所以独自寻人打听了方跟了这里来。来时王妃只命叫完差回去的人,必要带去这里的信物要紧,事不宜迟,还请太太奶奶取了信物,并回了书,我兄弟回东藩王复命,也好叫王妃放心。因误撞上两军争战地界,路上已耽搁了。”这里正说话,却见殿外一侧人影一闪,大虎小虎早喝问:“哪个?这不是菩萨还来了?”那人影见说起,因自顾低头的便上阶来,凤姐先惊道:“四妹妹?果然是你来了?”说只上前拉他。

    原来惜春早也闻讯的走来,因趁夜在寺院已独自游走了半日,偶遇见人看他尼姑装扮,也不好问着,加之林之孝安插守夜的因在寺里也想无人来此,便自顾的歇下。惜春见得两个生人来见了王夫人,又偷听了几句话,便忍不住的进来了。

    王夫人只听凤姐唤了他,早站起,细看了果然是惜春。只见惜春头上素巾居士帽,一袭同色素袍,足缠素绑腿袜穿着麻布圆口厚底鞋。一手上挂着佛珠,一肩上搭着褡裢,向王夫人走近,王夫人伸手正要揽他,却见惜春躬身单手打了合十,口里道了:“阿弥陀佛!”尤氏因走近觑瞧他,胡氏早上来福礼参见,惜春向着尤氏胡氏又一单合手口称:“施主不可。”尤氏只跌坐椅上抹泪。凤姐拿茶给惜春,惜春谢了接杯吃尽,扭脸向大虎两个道:“你两个施主候一候,你们要的信物回书,便由贫尼给了你们便是。”说着神案前弯腰便拿起案上狼毫,向砚池膏了,又向褡裢内拿出几张纸来,遂几笔写了便搁笔。接着又向项上取下个金项圈来,往写好的纸上撂下,便复躬身单手合十的道:“望太太恕我不叩拜了。实是法度戒律不可僭越。终以了了却只难了,所幸为生身俗亲尽了后孝。却惊破归梦。自此小尼与尘凡中人事再无瓜葛。望自保重,就比别过了!”说时已退步出槛,阶下又只三颔首合十礼拜了,便一扭身快步走向院中油粉照壁后的不见了。

    尤氏再忍不住跑进院中厢房里捂枕而哭,胡氏银蝶跟进只坐在各人床边不知如何劝慰。殿里又听后院吵闹,王夫人便使大虎小虎先回下处歇息,明日只叫他兄弟中一人回了东藩向探春复命。凤姐已叫丰儿问了后院何事,一时柳家的来回道是焦大吃酒海骂,又骂酒里掺完了水哄他,还骂是收了生人只白养活口。这里正说话,后头大虎拿了带来的酒囊给倒酒使焦大吃了,才罢了。

    王夫人正要问贾母的话,就见鸳鸯过来请王夫人。尤氏那里听了动静也便跟来伺候。王夫人凤姐尤氏等进贾母房中,见得贾母睡醒气色好转,丫头扶起伺候使靠了床被坐着。贾母见都来了,使坐了,问道:“这会子什么时辰了?瞧都是黑圈乌眼的。我才梦见两个大风筝,一红一青,那红的又大又俊,象在空里烧火一般的,只在那府里院子半空飘着,惹的人皆站在檐下瞧,皆道掉下来才好,却只管招摇不落的,正瞧得眼酸呢,不知又是哪个在哭还是笑的,倒吵醒了我。”

    王夫人示意拿茶来,接了进茶伏侍贾母吃了两口,又伺候拿起枕边帕子轻拭了贾母口角。贾母道:“我想那两只风筝必是宝玉和林丫头要回来了,先自托了梦来,只告诉了他们正在路上的意思。作了一辈子梦,梦里的道理还可诌得。”众人只看着听了点头,凤姐作了笑道:“我也才作了这样梦了,可见宝玉一队人只这两三日便回来拜见了老祖宗。”贾母一笑,却只又咳嗽起来,凤姐早示意丰儿向厨下传话使做了饭,平儿睡觉醒了,忙只赶来伺候,叫了几个人一时拿饭上来,众人也不管时辰,只觉饿便一处的吃了,因伏侍贾母也吃了才放心。贾母却吃进只吐出,只道胸口酸的不受用,说时口角溢出黄绿的苦水来。一时又见贾母只瞌目发困,凤姐便请王夫人回房安歇,王夫人反嘱凤姐也该歇下了。尤氏便送了王夫人回房方睡下。

    却不知贾母后夜里只咳不能止,凤姐因过来看视,见贾母只道冷,便使加了床被,又添拢了火盆,却又炭气呛得禁不得,更只咳,竟不知如何是好。只看窗纸发蓝,天近破晓。忽听有人跑进殿堂报道:“二老爷和琏二爷回庙里来了!”此一句话只连着嚷了几遍方罢,使人皆出来了。凤姐平儿先使人烧茶烧水,林之孝等赶来殿外伺候,又要出去接。王夫人坐起添衣,命玉钏解开窗边台案上堆的几个包袱,拿出几套衣物鞋袜等备着。叮嘱几句,便向贾母处来。

    一时贾蔷等跟着贾政贾琏走近大雄宝殿,贾政发髻凌乱,贾琏也是衣履灰垢,全无当日雍华形容。鸳鸯早贾母房门外示等,贾政见他便直向贾母房中,贾琏跟进,贾蔷贾璜等房门口站着伺候。叔侄二人进来,不及看了房中诸人,只在贾母床榻前跪了。

    贾政才见贾母头脸篙悴,竟是老了许多,只伏首强忍涕泪。贾琏叫了:“老祖宗”便忍不住呜咽。贾母枕上扭脸看果然是贾政,因使手搭了他肩婆娑了道:“我就知道你定可早些回来。一路上可是冷着了?”贾政握了贾母手,但觉僵硬犹凉,只啜泣难言。

    原来贾政子时才叫放出,所幸贾琏一直在外等着,接着先往同宗家里吃了茶,得知贾母等已归了家庙,顾不得吃饭,因急着要见了贾母。贾蔷父子二人便叫人拉来柴车,两驴驹套着便送了出了城,谁知出城不过一盏茶工夫,偏那木车轮毂却开裂,贾蔷父亲只好拉了车先回去,竟叫几个人只徒步走了好一段路程,虽是荒郊宿风的,却是累的浑身大汗。

    此刻见贾母问冷,贾政拉手道:“儿子虽外头才来,母亲只在盖被中,却比母亲手还温热的这样,可见原是不冷的了。”贾母微笑点头,道:“果然不冷,不冷便好。只我总梦里淋雪的光景,又只管看不见个房子避风,醒来却见原是被子里捂着。”贾政闻此更涕泪滂沱,忍了出声,只叩头道:“皆怪儿子不孝,让母亲残年遭受奔难流离之苦,只万死也不足惜了。”贾母睁眼看了问道:“可饿着了?”贾政诺诺不敢答言。屋里众人无不落泪。王夫人忍了作劝道:“既已团聚。正该高兴才是。老爷也该洗换了,也叫老太太瞧着欢喜些。”贾政遂向贾母道了安歇,便起身带了贾琏出来。

    兴儿等伺候叔侄俩往厢房内擦洗盥漱换了袍服,贾政过来向神案上首椅上坐了,凤姐早命拿了饭菜来,几个人挪过八仙桌,摆了酒饭伺候贾政贾琏吃过,那天也亮起来,邢夫人王夫人因使皆回房暂歇下。

    直至翌日已时将近,贾政方自寤醒,玉钏彩霞伺候洗漱穿戴了,便先往贾母房中看一回,见贾母犹是不象,只得又叫人向坊间另寻了大夫来。

    凤姐早命人将饭菜拿进王夫人贾政房中,玉钏伺候贾政回房吃了饭,净手罢,彩霞便请往殿堂吃茶。

    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胡氏、贾琏贾蓉贾琮、皆已前后聚了殿堂里散坐闲话的等着,见来,凤姐尤氏胡氏,琏蓉等站起问安,贾政向神案下首空位靠椅上坐了,邢夫人请了贾政拿茶,贾政谢了,执杯吃茶,叹了道:“只因那贱人尽知些家里细情,便只那几把古扇,连我也不多知内情究竟,竟成了那贱人主意投告之祸起根节了。怪道那晚忠顺府的人只拿了那扇子发难了。察院里原也有妄告不实,竟带累了各人遭下了狱去。那贱人只不顾死活,益发连宝玉也不放过,指名投告宝玉只想奸辱丫头金钏,才逼的丫头跳了井死的。因我向堂上回了宝玉并未回京,才暂撂着,还命我早些绑子投案,如不然我也是连坐了去。若宝玉不日回来,竟也须进了那三司衙一回了。如此不如竟由我父代子过,老死监中才好。祸事至此,方知当日只错笞宝玉了。那贱人一心怨恨,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心肠,原府里也做下图谋谗害祸秧。那位兆督办堂上早发下缉拿宝玉火签。吾家历代素与升平共休戚,哪里又有法外逃遁规矩,眼见宝玉此番也只在劫难逃了。”言罢只怅然落泪。凤姐拭泪因立起道:“原该依了家法,叫他死在府里才万妥,倒是放虎归山一般了。真真儿的饿狗咬人,只入骨三分。”

    王夫人早已眼涩少泪,只扪心暗唤宝玉。贾琏贾蓉但恨无措,贾琏向前跪了道:“叔叔还要想法子,早些解脱了我父亲和珍大哥要紧。”贾政搁下茶杯,叹道:“大老爷和珍儿收着许多地契,听只欲以私圈和掠夺耕地论处,只强掠庄民耕地一节,必要依律罚判了去。且大老爷藏着的那几把古扇,又遭那贱人当堂指道是强掳又孽祸灭口他人所取,只恐不易转还,第二日三司衙已详实了,原是贾雨村做下的冤案,连贾雨村也被记着报了个再不得出仕。为今之计,只有费了银子,多方疏通关节,能着使早出来,或是性命无虞还罢了。”贾蓉只听得张了嘴的哭,又不敢放声,贾琏一脸哭丧。一时槛外来人请传了饭,贾政因才才过,便退回房中。这里邢夫人只叫大小聚坐因围了桌子,平儿等伺候吃罢,各自回房。平儿和玉钏等只轮换着向后头吃饭,不提。

    贾政原不善钻营附会奉谀之事,更抱愧羞见了外界熟识人等,只叫贾琏贾蓉拿些金钿出去周转,传递公堂风云。日日关切贾母病症,又忧心宝玉,贾母只不见好转,宝玉一派扑面烂漫,却前景张狞,几日间不觉鬓发苍白了许多。

    这日正在贾母病榻前承色望慰,忽差役几人直入院中,当头的站着高叫:“原荣国府琏二奶奶上堂前回话!”凤姐听得真切,自椅上只惊跳而起,便寻看王夫人。王夫人闻声也只手脚抖衣而颤,道:“既是皂隶来拿,不可推诿,你且大胆前去,我自叫琏儿在外头尽着打点就是。”凤姐胆战心惊,原早听张华其名只牵着一门子的官司,已是日夜悬心,何堪此刻料只东窗事发?手脚立时便觉酸软,又恐人耻笑,乃仗着胆子向外走,口里便只叫了:“旺儿!”平儿只加哭声忙着连叫人道:“奶奶叫旺儿呢!”那院中公差听见,只互看了道:“叫旺儿的一并也去了!”

    旺儿早跑向后院欲躲了,可巧兴儿正闻声过来,迎面看见因拦着道:“今儿二奶奶已是脱不开,你竟还想跑了去?就该你伺候了奶奶进衙门里。”旺儿只连连跌足,只得叹着过来。凤姐这里站立殿前阶上,便叫人取了车子来。

    那差役头目见凤姐出来,走近打量了,问道:“你就是琏二奶奶,王熙凤?竟省了你的好车罢,山门口自有囚车候着!”说只一摆手,几个人因上来便将旺儿先双手缚绑,凤姐便伸直双臂使也套住了。此时上下里的人等齐拥了院中角门观看,平儿不顾一切赶近凤姐,为搭上件披风,又将个大包袱使拿着,后头尤氏等带人只送出山门,看凤姐上了大栅栏牢车,便只将包袱垫了坐着,双眼流泪也不顾,只抬脸看着前头。凤姐此时冷风吹着,心头万念俱灰,倒否极泰来的定下神来,因不理众人哭喊,也不理旺儿说话。旺儿只叫车后辕脚的劈腿的站立,使长绳索绕车架的捆绑着,只向凤姐絮叨往事,道违了凤姐命倒留下实口的话。那左右押送的骑马差役听了,就近的一个只马上便照着旺儿只搂头给了一马鞭,斥道:“底下到了堂上,再尽着说了你那些好事是正经!”旺儿唬的将脖儿一缩,方住了口。

    等囚车进城已是戌尽将亥之时,却未料那察院正堂只高点灯笼烛火,开堂森严只等着的样子。凤姐旺儿院中下车,叫牵着进了堂口命跪着。公案后正襟危坐之人半日开了口,只命请来正院府使。须臾府院官戴了由后头进来,先案侧向堂上供了手道:“兆御使挑灯执法,不辞劳苦,不愧为钦点顾命天使。实是万民之福皇上之福。”兆御使笑道:“本督因知此务为时不久,也好早做完早得清闲的,只扰了察院清幽了,实是惭愧的很。”这个忙只道:“岂敢岂敢!自当以兆督察马首是瞻。”上面的便请坐道:“还请案首落座了。”这个拱了手,撩摆袍角的坐了,道:“这个来旺是,可是荣国府中堂里近帷中人?想就是大人提起过,京里贾府的案子。这些天里我研看了讼词,依着兆督司命,早向地方发签叫解进一干人等,只在后监押,单等大人钦问传证。”兆督察道:“有劳府院大人了!本使因早备了谢礼,只等此案终结,好登门呈谢!”说只拱了手。这一个忙离座躬身揖了道:“大人说哪里话来,和大人共事实是受益匪浅,只深感万幸,况大人乃为国尽忠为民解忧,下属仰慕钦敬至惶恐,何敢冒领大人只垂幸,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兆督察笑道:“坐!人来,给府台大人上茶。叫这两个孽主往上跪了。”下面人呼应了,旋端上茶盘献了,又喝令凤姐旺儿往前跪着。

    兆督察张臂俩手扣了案面,看了堂下道:“你两个孽主可还认记得张华?叫了他上来答话!”凤姐一阵晕眩,只歪了身子以掌撑着包袱,因端起来大胆拿眼觑看,只见公堂上端高挂了明黄穗绦缀的三尺宝鞘,案后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判官,案左首端坐的原是京都按院。两旁皂役执棒排列,便心里暗忖见机行事也免吃了苦头。正惶惑强打了精神,便听堂上道:“下跪张华,将你讼告原委再说一遍,也叫你的冤家听听。”凤姐闭眼按耐着,自觉手始哆嗦,因不敢回头看了。

    张华昂昂然细述一遍,指豪门仗势霸妻,始淫终弃,孽杀人命,望堂上查明真凶,为冤魂主了公道。张华说完,只磕头求祷,又哭道:“二姐吓,早知你叫人白害死,我也不退了亲去,怪我没权没势,不能护了你到了,如今为你报了仇,也不枉你我结发一场。”按院先击了堂木,止了张华,向案上翻看了卷宗,由中拿出一册道:“来旺!张华当日投告了你,又扯上本家主子贾蓉,后头又来了王信叫我压下此事,这个你总记得罢?好,如今原告张华因为他指腹为婚的原妻报仇,将当日状告贾家的底细已然尽告诉了堂上。来旺!你可仔细皮肉受苦,要你从实回了!”旺儿跪着磕头口里只喊:“小人该死!”又看凤姐。凤姐使手搂了搂额发沉声道:“那个事原是我做下的。不过是因为爷在外头养小老婆,我气量狭窄吃醋,才花了银子故意吓唬报仇,出了气。”按院便道:“真真颠倒顽涮升平之举。此来旺于中只一力对付了,就该治个充军流放之罪!”堂上的道:“叫他说完,好话还在后头呢。”凤姐便缓缓道了尤二姐如何遭了他暗施计谋,方使得生了绝念吞金自戕而死的话,只听得堂上半日无话,皆惊得呆了,按院便高抬了惊堂木,只听一声脆响,却不等说话,才看凤姐已叫惊唬的晕厥过去。

    旺儿见凤姐人事不省,便又说了许多细节来,张华早掌不住只嚎啕大哭。堂上的只止他道:“苦主不用在此伤心,本使赏你些银子,你好再做道场超度亡灵,修缮冤魂枯茔。”张华一听银子只止了,忙又叩谢,一个皂役只依命叫他使下去了。

    已是将半夜时分,察院临街往来的人虽少,却也有见了光亮下街过院走过来瞧的人,有将旺儿凤姐认出的,不免叽叽喳喳高低声音只起伏。凤姐瘫倒捱着包袱,半日被门口人声吵醒,悠悠睁眼,所见满目依是明镜高悬的堂幕,法案后高坐天之神鉴,又看按院已离了。那少年判官只自顾啜茶,早见凤姐醒转,搁下杯只命叫了一干人来。凤姐已心知此番是遇上对头了,却不明这位兆督察又在为哪个出头,不由暗自咬牙干恨又无措,恼怒急痛下才使手抹泪,便听道:“才来的几个,先各自报了名儿上来。你们两个孽主也回过头瞧瞧,可也有认得的没有呢?”

    旺儿早听身后一阵步履杂沓衣物窸窣之声,听了堂上的使看,只转头寻望,细看之下便惊的扑地磕头,又暗暗朝凤姐摆手,凤姐正要回头,便听身后人声道:“在下长安节度使云光,叩见督使大人!”接着又有张万财张财主,还有馒头庵老尼静虚,一一自陈了名号。凤姐因不敢寻看,只低伏了头不由心惊肉跳。堂上道:“孽主王熙凤,你可要本座发签拿来你家的二爷么?几日里察院正使已然问过这几个人了。莫若还将两门公爵府邸也只抄了。我猜想你既收了几千两银子,此事必由你主持了,你可是要辩解辩解?”话落只击响惊堂木,众皂役便一起也将手中笞挞杖板在地上敲打起来。凤姐惊魂堂威,心胆俱丧,一时忿怨急怒便大发泼性,只见凤姐忽倏跳起便朝公案拿头直撞上去,却遭案旁皂役见机一杖只伸过来,恰只拌了腿,凤姐一个俯卧的扑倒,又趁机以额往地上只磕碰,口里恨道:“我也不想活着了,索性拿绳子一发勒我死倒干净,我的报应不过一死。”皂役又早左右的拖起使原跪着,凤姐犹嚷声道:“与旁人不相干,皆是我背地里做下的,要杀就杀我一个。”皂役手才一松时,凤姐只软软倒地,又只晕死过去了。堂上见衙役验了凤姐已无知觉,便叫抬去狱中监押。旺儿见凤姐已去,不等发问,早将那件事儿备细只道出。一时又发签叫来街上卖文写字的相公来,便将当日凤姐贪财所牵连事故审问完结。一干人一一印证其供词,皆只叫暂收监了。不提。

    只说张华投告贾家也是柳湘莲背后所授使然。因察院已捕获那晚劫掳宁国府的那个孤胆线人,是以柳湘莲不便出头,只因在城郊乱坟岗遇见了张华,正是断肠人见了断肠人。张华只道“原以为他弃我跟了有权势的爷享福去了,哪里料到还将性命也搭了那门里”,又遭债主追逼还债,柳湘莲恰只认得赌场放印子钱的人,便替张华结了危。赶巧有官文告示,柳湘莲只勾留了张华,管其衣食,二人只在尤家姐妹坟前祭酒盟誓,必要报了仇方罢休,乃另张华拿了状纸往察院将贾家方告下了。再加一个赵姨娘趁势挟怨荼毒,方致使“天子震怒”“岂容敕恩公爵如此行径”,便立行抄家,再只循节为苦主伸张。那按院后道了:“可叹赫赫公爵门第,只常以牝司牡晨,叫妇人当家,竟只招来败族之祸。”

    正是:风流云涌撼乾坤,冲冠一怒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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