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王夫人因畏人言,定了要使达摩院内道士三人出园去,只日日煎心此话。因成殓贾赦骸骨的棺椁停灵于玉皇庙,贾琏一屋子人皆重孝,平儿斋期只祭奠,又发了日用使费银子,小道士与惜春处小姑子只轮番值诵超度,丰儿领着,几个个婆媳媳妇丫头自在灶间伺候茶饭,并守夜诸务。

    看官早也明了,达摩院内道士原是宝玉,那随身伺候的两个小道士一个是藕官,一个是蕊官,他三人只如何到得一处厮守着,自有一番经过,此还须由宝玉离家始道起。

    原来宝玉当日遇见甄宝玉,一番真假裁定,只自惭形秽。兼自幼在那富贵温柔乡里只抱愧自己荼毒“富贵”的,更自罪情淫不辩?当日又无可退路,自思原废物一般的,却日耗嗟来之食。只神思恍惚不知何方才得以宣泄,便欲斩断尘缘,能取一身清静罢了。与甄宝玉替换只暂解了仕途禄蠧之忧,又恐放榜时出了差池,只略携了食水离京远走。

    始入一莽山野林间宝刹,倚门跪求剃度。寺中问起家乡出身,却含糊支吾的,寺主只叫暂居寺中,倒安心听唤,只洗心革面,自为方此顽石光景。如此几年后,乃狠心剃度矢志付残年于青灯古佛旁以修得往生。只等寺中另他出外化缘,方风尘辗转,随意游走。

    这日路过一庄屯,只见满目草瓦蓬屋,几处竹篱围着农院,院场内鸡鸭牛羊柴稷狼藉。门户四周长着高大树木,不过槐椿桐榆之属。见依了矮墙有麦草散垛,因卸下肩上僧褡,铺垫了草薪上便坐卧了。又取出褡裢内几块风干炊饼,使手分掰了送入口中嚼咽,又拿出几个干枣解渴。一眼只见街道对面一户人家,门楼阔展,院墙齐整。

    忽见对面那一户大门开启,门内一老妇人正出槛。便站起掸了衣走上前,欲讨了水喝。宝玉躬身站了,两手当胸稽首,道:“阿弥陀佛,行者见过贵人!请向贵人讨水解渴,还烦贵人不吝打发了。”

    那老妪见僧道过来又说话,半日只将耳朵伸出,道:“你这和尚说的什么?有水?”宝玉见他原耳背,只得凑近了又问,看老妪听了,笑道:“你且门墩上坐了,等我喊人拿水来给你。”说着扭头向门内叫了人,听里头答应一声,一时跑出来只是个儿童,手里泼泼洒洒举着个大海碗水上来。宝玉纳了稽首称谢,接碗喝了,递去碗复只道谢,正退了转身,不想那老妪却跟了他看,宝玉此时是不抬眼看的,因觉窘迫的,只稽首暂住了。

    那老妇人两手扶膝头只下了腰,只顾细打量宝玉面目,忽自一手拍了腿便指了道:“您不是京里荣国府的宝二爷么?我听声儿就觉耳熟呢。我虽老了,眼看人却不差,这不是那位宝二爷,又是了哪一个?”说着左右看了便只跪倒,道:“二爷府里出事了,都知道的,哪里想二爷竟叫闹到了这幅光景呢。”说只使袖抹泪,道:“二爷该听出来声儿了,我便是进过两遭儿荣国府的老刘。”宝玉不等他说完,早已慌了,只忙忙向那边走过去,捡起褡裢便要走去,不想慌忙中只叫杂草羁绊了一个趔趄跌倒,仓惶间只伏卧了。

    原来这老迈妇人正是刘姥姥。这会子刘姥姥复赶上依旧跪了。宝玉越发不思响动。刘姥姥半日看着宝玉,思起先日所见的旧模样,心里涌起万般滋味,不觉眼中滴泪。就有过往牵着儿童的妇女只将香囊内铜钱取出向宝玉褡裢上投来,又叫儿童一起礼拜了方走去。一老叟对面走来见了,因见过了,只问询的道:“这位上僧师傅敢是腿脚受了伤的?我便向村头那里叫了高郎中来好给师傅瞧瞧病?”宝玉摇头又摆手,忙打了稽首,那人只好也纳一躬的走去。

    此时刘姥姥女婿狗儿出门来,那刚拿水的儿童只倚门看。宝玉只得端正了打坐,口中默念起经文。刘姥姥招手另狗儿过来磕了头,便起身,刘姥姥向狗儿嘱了,只往门檐内石门墩上拄拐的坐着,邻人门边看了,走近问了刘姥姥,刘姥姥只支吾了,并不道破。一时狗儿出来,只将一个新褡裢呈上来,内装了许多果点炒面并银子铜钱,还有褂子鞋袜等。见宝玉只合目打坐,回看刘姥姥只摆手,狗儿便放下褡裢,复只跪叩了,方走回去扶了刘姥姥进门里去。宝玉听门声响时,睁眼扭头看那门已由内而闭,忙拾起两个褡裢只疾步的走去。几个邻人只凑堆低声道:“老王家这些年真殷实了呢,布施一个和尚也拿出许多吃用,兴许还给了银子钱呢!”一个道:“还是善心好,有菩萨保佑着……”宝玉隐约听了几句,只出村去了。

    只说彼时甄宝玉已补任应天府,那妙玉见甄宝玉堂前龙凤,□□卺鸾,早成双入对玉照呈祥,知甄宝玉即便念旧情,也不能充作正室的,是以只力拒甄宝玉纠缠。却不知甄宝玉虽对他二人情缘信誓旦旦,然一朝衣锦还乡,难禁族人幕友撺掇说劝,又听妙玉早还俗登堂,不得已明媒正娶了门户相当的小姐为妻,自以为庭院深幽,倒可为妙玉勘保一方金屋,以结盟约。不想妙玉已全无理会,似路人一般。

    原来妙玉当日与甄宝玉一夜缠绵后,便暗结珠胎,是以不得已方才嫁了一户商贾人家,以妙玉之心计聪慧,豪绅自是不知妙玉所诞之女原为甄宝玉骨肉,乃雀孵鸠巢的,只将妙女捧在手心,百般宠爱,将他母女视若眼珠子一般,唯命是从的。

    且说宝玉路途跋涉,此日见已至姑苏,先往蟠香寺见识一回,知妙玉果然早已离了。行至金陵往甄宝玉门前求见,甄宝玉请入,二人在书房内屏退闲人,说些离别旧话,甄宝玉又与他许多盤费,宝玉婉辞不了,只得收下。辞了甄宝玉,便思离了金陵,意欲返程。

    此日天亮离了店房,方行至城郊,忽迎面结伴过来两个女尼,宝玉只低头与之稽首见过,不料一女尼只指了惊问道:“敢问上僧可知京城里贾府宝玉贾二爷?”宝玉不妨闻声唬的只摇头,又连连稽首,因不敢看他二人。岂料那说话的女尼却早跪了,满眼含泪道:“宝二爷,我是原在府里伏侍了林姑娘的藕官,二爷该认得我。”宝玉再听此话,只失了主意,另一个便看出端倪来,早也叩伏了哭起来,道:“都知道旧府只叫抄了,我俩满世界化缘,也只寻人打听,哪里料到宝二爷受难了这幅光景?老远看着像,这会子瞧着只信了。我是一起跟了芳官的蕊官呵。”

    宝玉至此得新遇故旧,只回看四下少人,口里“嗳”了一声,便向道边乱石上坐了。他二人只以手撑着膝行着扑近,藕官抬起泪眼道:“原地藏庵老妖婆只拐了我们三个离了府里,诓了只跟着,倒当了丫头使,也不管原为着六根清净的,只想拿我们卖了换银子呢。芳官听了这话只唬的独自偷跑了出去,也不知死活。见我二人只死拼着剃发,方留在庙里,又费了几番工夫才得离了圆心妖婆。知是二爷府上出了大事,也不知该想哪里可寻见了芳官。现只在蟠香寺倒得了正经出家行事,只说尘缘断绝,哪知这里忽刺巧遇了二爷,见二爷这个模样儿,便狠心也只恨不来,可不只泪巴巴儿认了。”说只哽咽难禁。

    藕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道了此一番话,宝玉听了叹道:“纵大家彼此相认又怎样,不过各有其志罢了。既入了空门,自有一番道理。我也不知是喜还是忧的。你们还惦念芳官,他早已还俗落归了门户里,如今恐怕已是绿叶成阴子满枝了。你们只管跪着作什么呢,快坐了歇着罢。”

    藕蕊相视,并不起身。藕官见宝玉僧褂松散,只低着头说话,忽失口道:“二爷的玉呢?如何项上也只空空?”宝玉听此只更觉辛酸,黯然叹道:“什么玉,不过平常一介石头罢了,倒哄得你们只记得他。”藕官不觉使手搭了宝玉膝头,看着道:“二爷从何处来此?如今又想要往哪里?好容易见着了,何不同往蟠香寺中暂守着,只想再伺候着二爷,若好,便只我们二人伏侍着二爷终了也认了。二爷这会子不答应了,倘日后叫人听了我们两个如此遇着了二爷,又凭二爷只这般又独自的去了,还不知遭多大罪过呢。我们不过自小叫家里人卖给了人,到今日连父母家乡一概不得再有。又遭着逼了学戏,机缘巧合又进了府里,只一心用功,才说免遭了祸孽,只等日后有了正经了局,却不想白做梦一场,只落了算计心肠一力摆弄,到底抛头露宿的日夜担惊受怕,凭着拼尽一番气性才争下点子心安,索性作了姑子倒干净!只是不忘府里人,纵另行许身为奴为婢的,世人也概难入眼。再者,底下有日府上只运势转还,自今日起,我二人只一心伏侍二爷,天天儿只守着爷,光这巧宗,岂不是旁人无有的造化功德?到了那时,府里上上下下的,老爷太太奶奶公子,岂不念起我两个伺候二爷一场,依旧跟着,得了一辈子一处,也去了当年叫遣发的葳蕤难怅?如此竟只当总跟着二爷,不过出来顽一顽,归踪的回去,二爷还须顾着老爷太太生养一场,要尽了百年大礼,我二人便如是菌子,可得总依附着二爷门户的大树,才有了生地墒飨的,又如是了风筝,早日里只叫断了线儿的,到今日方有了根底呢。只如此,方才应了戏文里唱的忠义二字,二爷依了这主意,全了我们一片痴心,便是义,在我们则是忠,既得忠义两全的,岂不好呢,求二爷万不可再弃了我二人去。”

    宝玉听此不觉眼里滴泪,将才见了他二人的心早灰了大半,半日点一点头,伸手挽了使起,蕊官喜道:“二爷是要跟了我们往蟠香寺了?”藕官嗔视蕊官一眼,道:“快起来罢,不用再问着他了。”宝玉看他二人,道:“往蟠香寺也可斋忌省心,只恐到了那里,反扰了你二人不得比丘尼上果了。”藕官一旁早卸下宝玉肩上褡裢,只自负了,道:“那比丘尼真性也莫过个善字,难不成原为二爷旧婢,今儿跟了主子爷伏侍着,便不是善事了?这会子见了二爷只这个样儿,哪里又顾得了那比丘尼的话。”宝玉点头,只暗庆芳官已有主,又幸得见此二人,实意外巧合之事。

    未想此一路倒惹得过往人皆指点议论的,道是和尚尼姑同行,只别有意趣等轻薄话。三人遂商议了,日后只归了道路,能少了许多是非口舌。宝玉遂改了信仰,三人只在金陵一带化缘,如此寒暑碌碌,只等蓄发丰盈便往选定的关王庙拜门,因与甄宝玉替换罢了大考,甄宝玉高中探花,又全了他与世无争脾性,便觉义气二字勘重。哪知道教正理十分合他心脾,只虔心修性,早将“阴骘文”断章可背诵,犹是喜爱。本悟性过人,深得庙内上人青目。不过二三年工夫,庙里为宝玉申报了官方度牒。日里论道只头头是道,远近道家明宿只慕名请来会讲,一时声名遐迩,宝玉便自为终获其果的。一日又忽生了游方传教的之念,便向其师道了。

    庙内法官玄瑯师从张正一天师一脉,封号玄瑯真人,平日主持宣讲本派宗祭明目,最静心感悟浩渺韵律,总有足踏云端鸟瞰万象之遐思。殿间星象图案正中团坐,正端相守志,早知有人来,只使近前坐了,听宝玉道了欲往外头布道,只点头道:“汝在此数年,也不曾告知出身家乡。以本座观之,料为显赫望族根基,若往别处传播教化,恐误了日后正果,以汝才思通达,只怕取了朝上徽号亦未可知。若能昭告国标,想你出自我院,此亦属关王正一派之功德佳话。”宝玉先唱祷了“无量天尊”,因拱手道:“蒙尊师指点,弟子自当铭记。若往天子福地,尊师何不由弟子伴着也去了,只给予弟子厚望,然弟子何德竟敢僭越了师尊自图他日身家名利?”真人笑道:“汝胸有海墨,文韬过人,识书学问,岂不闻后生可畏,后来方能居上之理?为师自有分寸,只许光兴我道门,不可教为师失望便是。我教衍话天地正理,万物生息周而复始,其中大小周天层层叠叠,万般按律因序始终,奥妙不尽次第花开。静动生发者惟物,是物究其道理却略一致,嗳,又说远了。总本门旨虽不在修仙妄求不死之身,觊觎名利之贪念只绝然无涉。汝一言,倒是中了庐山中人之讥,可谓当局中迷了。”言罢,捋须呵呵一笑。宝玉也笑了,道:“弟子谨记教诲。明日便往神京,以期光大正一法门。”见法官点头,宝玉告退回房,便使藕官蕊官收拾包裹。遂道友众人略作了践行,玄瑯法官又将亲笔书信使宝玉携了,往京地同门中。

    宝玉三人拜辞了山门,取路便往京城,只在京畿远郊,便会同了几处门教,游走数月,方向清虚观来。清虚观主持法官见了玄瑯真人书信,只张迎款待了。然此一清虚观便是先日随了贾母来打醮曾来过的,到底是二番进来,心肠只别有迥异,悲者,乃为真沉沦道矣。奋者,感方寸皈依苍茫大地栖息新获宁静,与天地共生息,却好脱离尘网,当真是“念天地之悠悠”了。知家人只在城外寨中,向藕官蕊官也不提及。忽此日亲见他母亲带着众眷来打醮,便不由生了思亲之心。藕官蕊官因见王夫人等进了观中,宝玉黯然神伤的,因问了离家的话,宝玉只得陈说了。三人遂商议一回,只等王夫人领了众人离了清虚观,便后脚向主持指一事道了要出去,只忙忙结束了辞出,径向大观园投来。因为道日久,一时半刻只感尊重作风难改,心忖若家人只认出,也便罢了,若拿他当了道家,倒可继修顽石于闭室,不成想竟瞒哄至今。

    只说王夫人此日便借着为亡灵上香烧纸为由,使玉钏跟着携了箕斗纸马,主仆二人出屋便向玉皇庙来。

    只说贾赦牌位设于玉皇庙内,每日惜春处小尼和藕官蕊官等只轮班诵经超度,见王夫人进来,几个人一旁随王夫人祭拜,玉钏炷香烧纸,礼尽,玉钏扶王夫人往厢房内,丰儿忙伺候挪了椅子请坐了,又拿茶上来,王夫人歇足吃茶。便使叫来小道士,略问了几句话,遂另请了道长来这里,小道士便是蕊官,听王夫人使唤了宝玉来,只答应一声,领命出来便忙着跑回达摩院,传了王夫人使见,又只催宝玉。一时宝玉跟了蕊官进来,王夫人只使房中几个人皆退出听唤,又请道长(宝玉)坐了,另玉钏拿茶给他。先说了几句无关的闲话,待要说了不日便欲请离了去时,王夫人只张了几番口,也觉难启齿的。

    宝玉暗察王夫人神色,早知其意,一时便再也难把持道份,只离座跪了磕头,忍不住涕泪交加。王夫人猛不防倒吃一惊,只当他已知叫了他来这里的意思,才要说,却听道:“大老爷归天,一家子皆不胜悲阗,几日里原想拜见堂上二老,好相认了,儿子也能常日在父母堂上问安尽心,只踌躇不定的……”说着早跪行仆近了,方仰面端正了,呜咽的道:“老太太,儿子宝玉回来了!”王夫人半日如梦方醒,两手伸直了,却不敢捱着,再仔细听了声儿看了一会子,眼见的道士不是了宝玉装扮的,又是了哪个?不觉往近一把搂着,又捶打的哭道:“你,你竟是宝玉吓?你这不争气的孽障,老早在那窑窝里掖藏的守着,竟是这样折煞老子娘?!”玉钏一旁但见情势急转直下,只又惊又喜,早捂了嘴的忍着出声,任眼里落泪。

    藕官蕊官二人门口听了,也欢喜的眼中含泪。屋里屋外已齐声跪倒的拜见。见王夫人顾不得发话,诸人也无轻动,且由他母子哭诉一番。宝玉见问,依命近前的坐了,只略说了离家缘故,道:“宦官公侯世家,姬妾成群,安享富贵风流品格。母亲持家一辈子,我父亲原也有妾室,母亲当真可视而不见的?那年那赵氏只狠心算计,几不曾断送了儿子性命,此正是闺帷龌龊所致。若儿子当年竟遭那一场横祸夭亡,母亲一世又何堪?可见礼制文章难教化了人心。今当蠲废陈腐道礼,我居家纳妾,只自绝口舌,又辜负了人心公道,更葬送了自身清名,原该风尘肮脏,自罚终了才是。”王夫人使帕拭泪道:“你这呆性的逆子,你要做人清白,算是好的,原可转还也未可知,有何苦闹到这般田地?只是白糟蹋几个人的工夫罢了。这样事跟这话,也只你作出说出,换了旁人,也不止如此混闹。你只道辜负了人心,也好各人改了,又拉扯上一辈的话,我早年里只知上仰公婆,相夫教子罢了,贱妾每每生事聒噪,只为着大家的体面,哪一家不如此过的?我何尝怨忿了哪个。”宝玉吃茶,听了王夫人一番话,心知自己只说了那一席话,老太太听了也只无济于事,方思起湘云黛玉来。忽又想起”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话来,脸上不觉一红,徒感多年来的道踪,在史林二人等眼里也终究是个笑话罢了。其为不知此乃“真假一方地,是非两重天”所寓了。再思一回黛玉和稚子,不觉得又落下泪来。

    王夫人母子只屋内对泣半日,却不知紫娟因在园中闲散,远远看王夫人只与玉钏往玉皇庙去了,只想何不也跟了伺候着,也可替黛玉尽心。便丫头福姐跟着也向这里来,不料王夫人今日只走的奇快,等到他走近窗外,便听屋内有人唤了“宝二爷”,因惊异之下便先往窗下辩听时,恰听了宝玉那一番纳妾的话,紫娟细听之下,竟如遭了雷轰电掣一般,不觉便依了墙根只瘫软的坐了地上。以紫娟之聪慧,如何不详宝玉话意?只暗怨自己当日只少说了一句,凭着叫收了房,宝林二人一往情深由始至终他是可见证的,本不当跻身列入才是。世上竟有如此昧心无情之事?原是盼着他二人好的,到了却成了活活拆散了人家多少年的人了。一时左思右想也无补救之法,便暗自咬牙打定了主意,方才不负了人前自来的气节。

    不说王夫人在玉皇庙里只和宝玉计较一番,只说紫娟一路福姐扶着回来,只神色恍惚的,等进屋黛玉见了,只当是病了,便叫人叫了园中常日走动的卫大夫来潇湘馆为紫娟瞧病把脉,紫娟止了,只道夜里失寐闹得,并无大碍,黛玉只使回房歇着。未等园中尽知宝玉归来的话,紫娟早支去福姐儿,使往家里歇假几日,遂当晚后更之时,只趁着人稀暗夜遮蔽,独自往沁芳桥上站立,落一回泪,便一恨念只一头倒栽进沁芳池内,呜呼,香魂一缕付清流,不做独悲息夫人!紫娟自戕溺亡,只无一人察觉,到底也无可知哓。可叹一冰清女儿,自此沉埋水底,完其命途。

    这日,达摩院道士三人便来至贾政书房外请辞,适值贾政往贾珍府上去了,贾琏听报只使请来问了,又叫人往王夫人回话,王夫人只叫不可为难了。由是贾琏酌情赏了几十两银子,命贾环等送出园外。贾环依命送了园门口,见坐车的去了,便打发人向两处回了话,不提。

    只说宝玉三人返回清虚观,董真人便询问了。原来此董真人便是张真人衣钵弟子,素知京中贾氏一脉,早年贾敬死于误食金丹一事他是尽知的。听他欲弃道归本,重返市井烟火门庭,只婉劝了道:“贾道长系出名门,正该有始有终,而立之年才又当今御封为文曲真君,想也无诋毁了祖风。且修道已有了年头,却今日功亏一篑。若日后再想入门,只怕难有此时风格了。本座说了这些,不过供了参考,去留尽在贾真君权衡。”

    宝玉笑道:“当日入教修道,原我各人决意,今欲了却道缘,也只自断。因想道者泛指世理天义,宝玉奉信参详已逾十载,也算尽了初衷,深觉幸甚。只放眼尘世更有康庄大道,芸芸众生善者则众。殉道自律者,止禁足了神庙日日功课,希图教化社宇,襄安众生。莫若庙外一众凡尘中人,为人一世,拿了白驹过隙有限时日遵守成规,竟不算得尊道而生至终了?”董真人听此,点了头,又见他拿出通关度牒,叹了使人收下,道:“贾真君原是个通人,自然把持有度的,既交付了名契道份,本座只得暂存,再叫人捎往金陵关王庙玄瑯总鉴,看他如何处置了去。”宝玉便拜辞了道:“只又烦劳真人了,多谢成全。也不必使众道友相送,也省的惊动了。我等回了房中,换了服帽便自出了山门,真人与众道友长日只保重。我再往金陵那里写了书信给了玄瑯真人。”

    等回了房中,藕官蕊官忙解开王夫人使携回的大包袱,包袱里原是王夫人逢年下暗叫人给宝玉制下的袍服鞋帽,只包了几套。藕官蕊官先伏侍宝玉换下道袍,疏了头只加了顶冠。宝玉漱洗罢往桌前坐了,拿笔写了信,只摆在案上,等观中见了自然发往金陵使玄瑯启收。署名拜礼落款,归笔如架,起身离了桌旁,见这会子工夫,藕官蕊官早也恢复了女儿装扮,细看只去了早日里的恬淡稚气,显得安详凝重的,心里暗叹时光不息恍如逝水,人面夕改如此。藕官催了出来,见往后头走去,他二人只得拿着包裹跟宝玉在观内流连一番,方出了山门。

    宝玉一行离了清虚观,依着王夫人所授,先向贾兰这边来。藕官蕊官一路在街边见了剃头匠铺子,请宝玉进了只剃了长须,等到了学士府门外,只使门房向贾兰传话。贾兰书房里听人报是他叔父到来,顾不得细问只忙忙出屋接迎,又命人请进。叔侄一见早各自眼里滴泪。贾兰跪接,宝玉挽起,贾兰扶了宝玉请上堂前。只亲奉了茶,侍立垂泪道:“二叔终是家来了,我知二叔必不舍了咱们一家子。”宝玉唏嘘落泪,叔侄正寒暄,李纨彦氏婆媳两个早也惊动了。叔嫂相见,宝玉往近揖了,谦恭称了“大嫂”,只落泪而已。彦氏自是大礼拜见。李宫裁堂前厮见了,顾不得坐下,问了藕官蕊官二人话,只道了“不可在此久持”,即命人备车,叫人拿点心上来,请宝玉先用了果子暂候,便拉了贾兰夫妇回屋,皆忙忙一壁添换了衣褂,一壁向人嘱了话,须臾人回车已备妥,便请了宝玉三人门口上车,他婆媳共乘了一辆车,贾兰早马上坐着,头前带路,一家人便忙送了宝玉往大观园来。

    谁知此时宝玉回归的话却先传开了,贾珍那边听此只要亲来验证,园子里各房闻讯皆往稻香村聚来。等宝玉堂前拜见双亲时,诸丁眷也旋集稻香村,加上侍女随从,只见得里外挤挤的人。林之孝家的带人驱赶镇喝。惟林黛玉并未见来,那史湘云只早人先至,只当林黛玉已在此。宝玉一见了史湘云,彼此见过了,不觉皆以帕拭泪。

    贾琏平儿忙着吩咐管事的预备吃酒诸事,就听王夫人命皆回屋换了凶服,一时一家子齐向玉皇庙里举哀一回,只悲喜交加各个哭一场落一回泪方罢。林黛玉不见了紫娟,值此也不及理论,只听丫头报了王夫人带着宝玉等向贾赦灵前皆放声哀悼,只等众人簇拥了王夫人母子回了稻香村,却自己叫丫头拿了香烛纸钱,往玉皇庙里哀哀哭了半日,是以王夫人叫人往潇湘馆是人适时也没见了黛玉。王夫人这里听回了话,知林黛玉自来性儿孤傲不群,不知他心里是怨是忿,只想暂先等他罢了。贾政当着诸子侄嫡孙,原欢喜眼里落泪的,一无申饬宝玉片字。

    未及午刻,便使传宴,诸丁眷陪了王夫人贾政聚宴稻香村,只堂前院中各排了酒桌。林黛玉此时方由后门上来,只向王夫人前伺候,王夫人只拉他向身侧备下的空位上坐了。贾政同诸亲丁在院中聚坐吃酒,王夫人堂前两桌,史湘云、尤氏、平儿、李纨婆媳加上林黛玉,整一桌人。几个男女学生只叫跟了贾政等在院中另一桌的坐着。王夫人堂前彦氏带着芳官丰儿银蝶伺候着,诸眷陪了王夫人吃酒言笑,举杯的贺了。王夫人此时只等黛玉口风,并不提及宝玉二字来,黛玉亲向王夫人斟酒,王夫人便笑使黛玉为李纨尤氏等也斟了,彦氏早拿了酒壶,只代黛玉为湘云平儿等倒了满杯,众人复举杯贺了黛玉夫妇团聚。王夫人不觉喜上眉梢,便另芳官周瑞家的丰儿等叫了藕官蕊官二人,伺候彦氏向那边桌上坐了自在吃酒,只另玉钏彩云等这里答应。酒过三巡,王夫人问起紫娟,黛玉回了不知,王夫人便嘱黛玉另人回屋备下物事,等宝玉底下回去。黛玉便起身辞了回来,五儿等顾不得吃了饭,早在房中开了箱柜收拾宝玉衣物,另婆媳丫头洒扫庭院,屋里焚起了檀香百合,并备齐了櫛浴诸事,请黛玉复检验了,黛玉略翻看了宝玉服帽鞋袜,只使几个人先吃了饭,命贞儿取来焦尾素琴,只窗前坐了,调了弦便自弹奏起来,重启琴音,黛玉只思起当日宝玉出门时一步三顾泪眼婆娑的模样儿,不觉任眼泪滴落了琴上。

    贾政早撂下酒桌因回了书房,只向榻枕上睡卧,丫头拿茶上来,也使放下门外伺候。贾珍命贾蓉送到门口,等回来,贾珍命贾蓉贾棠子初桂儿等向宝玉敬酒,贾兰只站起的代领了两杯,宝玉不觉痛吃了几盅。润格等不等吩咐早也上来,宝玉见他姊妹姑侄跪着手拿酒杯,伸手挽了梅儿使皆站起,笑道:“我只饮了梅儿此一杯,劝了总领了也罢了。防只大醉了,等底下回屋见了人,越发该死了。”说的众人皆笑了。珍琏便问一路回来的可也乏了,只请宝玉回房歇着,这里好散。宝玉料黛玉已叫回屋只打理备接诸事,因思何不趁二人单独只房中见了,倒可尽言陪了不是,款曲委蛇先道了恼才好,便辞了珍琏下来,又摆手止了贾环子初等送他,先向王夫人前色几句,见藕官蕊官正站着,诸眷吃茶问他二人,只向众人陈说在外的话,又看果然黛玉只不在一处。王夫人只另宝玉回屋歇着去,宝玉又向平儿等辞了,方由后门回去。王夫人又叫周瑞家的吩咐了,周瑞家的领命只去了厨房。就见平儿站起笑道:“才二爷叫回了老太太,如今宝玉兄弟回来,今儿一家子这一顿酒钱,须是他这个长房当哥哥的出了才是,也是做侄子的一份心意。”王夫人听此才摆手,未及开口,便见尤氏也起身回到:“论起来,我们大爷原是统领本族的,宝玉左不过贾门冢丁,原该我们出了今儿的使费。也示了为宝玉洗尘的意思。”彦氏只等尤氏话落,便上来笑回道:“我先替叔叔婶子谢过大伯二伯两位伯妈厚爱。只小爷高中,主了翰林院,二叔又不得知,今儿幸我二叔还家,也得我们侄辈尽了心,今儿原匆忙,也不及叫了戏班子来,只好摆了酒,恭迎了我二叔,也向几房长辈行了孝的,岂不好呢?”王夫人只听了连声笑起,道:“没见争着拿银子的,你们都这样给我解闷,不如三家皆拿了银子来只给了我,我叫人向管事的问了账目,支了今儿的总账,少不得再留下些我拿着赏人,我看你们竟认真不心疼?”彦氏笑道:“厨下采办原是我婆婆派来的人,那账目原仔细,等老祖宗亲自兑了账,使费了多少,我们早已知道了,便只照各个单子上的数目支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倒叫老祖宗又得了实惠去?”说的众人皆笑了,彦氏不等众人收了,接道:“我两个伯妈跟我抢的正是账目上的东道,老祖宗的意思我们三家都照着单子支了不成?若出了三份,老祖宗便可捞些银子去。”王夫人笑道:“你这孩子,只爱说古灵精怪的话。都原坐着罢。我原是顽笑话,哪里有老天拔地的还想着伸手向小辈人要钱的理。才说了三份,不如你们三家分摊了罢,如此我也不偏不向的,你们也表了各自的心意。正经使费多少的话,依我,你们两房竟信了兰儿家的罢,他可不能糊弄了自家人去。”彦氏笑道:“老祖宗虽顽笑话,孙媳也须正经的回了,省的老祖宗又白惦忖的。孙媳还要多嘴一句,采办虽是我们的人,园子里管事的还得向我琏二伯回话,由不得我做了账。老祖宗倒不用说了账目真假的话。”王夫人笑道:“兰儿家的果然与别个不同,不亏了是仲丞府里的大千金。罢了,这可齐了,我也无话说他。清汤下杂面,你们各自眼看着办去。这会子一番说笑掰扯,只解了酒,我也乏了,你们还不散了,还等我再发了你们爱物去?便有,这会子工夫也来不及。”众人一笑起身,尤氏便道:“忘了老太太歇午的话,原是我们粗心了。”说只撂下杯,作了辞先离了去了,接下各个辞了出门。王夫人早命彩云叫了藕官蕊官二人只等着,此时见皆去了,命玉钏拿了一百两银子来,只赏了藕官蕊官收着,二人忙跪了叩谢,王夫人使起,笑道:“多余的话我也不啰嗦了。既伺候宝玉这么多年,你们还往宝玉房里去罢,看你们奶奶叫你们去哪个哥儿姐儿跟前伏侍,我是不管的。你两个竟回了潇湘馆,我已叫人提另备了酒饭,给那里拿去,回去伺候了你们爷奶奶,屋里再一起好吃了饭罢了,才一家子吃酒,你两个同桂儿娘只拘泥的,这会子指定还饿着,所以我早命人特给你们那里预备下了。”藕官蕊官答应着,拜福了辞出。王夫人见去了,却叫玉钏跟着,道往园子里散散,玉钏拿了褂子伺候搭着,扶着王夫人出了屋子,王夫人一路只向达摩院,一时进了,只细细打量内里一番,因寻了宝玉常卧的榻边坐下,使手摸了宝玉铺盖被褥,见寝褥原单薄,不觉叹了眼里落泪,玉钏便拿修身的话致慰。王夫人出了厢房,复向神案前跪了,玉钏炷了香,王夫人拜了三拜,方离了达摩院回屋去。

    彼时林黛玉住了琴,吃两口茶,正往榻上歪着歇乏,听门口报了宝玉回房,才要欠身起了出屋迎他,却翻身扑倒枕上不禁伤心起来。宝玉进来,早听黛玉闷声哭怨,霎时两眼中泪也下来了,颤声儿道了:“林妹妹,我回来了。”便几步近前,只依着榻边跪伏着,因不敢先说了。林黛玉使帕拭泪坐起,见宝玉伏守榻沿只仰面看他,又不禁娇憨莞尔,却泪珠接连滚落的。黛玉一手使帕轻拭了杏腮,一壁手指戳了宝玉额角,嗔道:“再不想你原是了冷心肠的人,原只以为我们能比人略强些,你倒好,自作了噱头给人,白现眼的。我但凡是有气性的,也早离了这里,自有我一番道理。你竟是长长远远的守了外头。好成全各人志向,又回来见我做什么?我就知道,叫你一辈子只守着我,原是委屈了你如宝似玉的。”说着不禁又哭了。宝玉听了啼笑不得,只为轻拭腮泪,又握手止他。口里只不敢分证了黛玉所说。见他两眼红的象熟桃般,颜色却似无甚变样,又心疼,又暗叹了,只思日后终究明了他风尘流转一番苦心。

    黛玉想起宝玉才出走,花袭人便上门来心存奚落之意,不由数落了“挣不得一口气”的话。五儿早打茶上来,贞儿双儿请宝玉洗漱。一时宝玉櫛浴了,换了家下衣履,便有彩云带着几个人将几个饡盒拿进来,藕官蕊官同着伺候摆好桌椅,摆放饭菜,彩云等辞去。黛玉妆罢净了手,二人相请的往饭桌前坐了,藕官蕊官伺候斟酒,黛玉便命添了筷和杯子来,十分请了他二人下首坐着同饮,道:“午间吃酒,你两个只顾着老太太问话,也不敢贪杯的,这会子又无旁人,索性叫二爷谢了你们只厮守着,伏侍了一场,只为着主仆恩义的,竟成了说书的文章。只想二爷拼了外头风雨雪冻的,哪里又想起竟还有你两个这样一出传奇呢。”藕官蕊官听了,只道:“奶奶过讲了,二爷是师傅呢,原是份该,只我们刚得了伺候爷的巧宗罢了,换了是别个奴才,指定也是一样儿。”黛玉使坐了,笑道:“二爷当了你们师傅,不过为着省下了你们的辛苦钱。那些人惯是如此,资质老些,便拿人当奴才使。我们却不能味了这个心。”说着便扭头另雪雁取了银子来,藕官蕊官忙着伺候宝玉吃酒,又忙回道:“老太太才赏了百十两银子呢,何敢再诓了奶奶的?”黛玉只叫丫头伺候倒酒,才要说话,便听道:“凭哪个也须赏了你们呢。”

    听声儿便知是史湘云来,宝玉只站起,便见湘云已进来,几步走近,笑道:“二哥哥回来已算不得新闻,反倒是藕官蕊官,”说此只手指了藕官二人接道:“你两个人叫上下听了赞叹,果然是义仆了。亏了早日里在那梨香院里唱戏,倒学了戏里的做派的,赤胆忠心,不事二主,贞烈可嘉。”宝玉早拉了史湘云手只止了,又叫拿杯来,只亲注满了,请湘云道:“若认真称颂,还吃了这一杯才算得。”史湘云拿杯,看了一回桌上几个人,笑道:“万般好话,只在酒中。”说完一仰脖便吃尽。藕蕊二人只称谢,遂也饮了。湘云便拉他二人道:“你们跟了我去,由我款待,这里且由二哥哥和姐姐说说体己话,你们识趣,只随我到怡红院。”说着,另藕蕊只辞了,便带头出门,史湘云出屋却停了窗外探头道:“林姐姐赏了人家的银子先放着,等他两个底下回来再拿。”黛玉笑回道:“这还用你说呢。”听湘云一声辞去,便只丫头跟着皆去了。

    黛玉笑叹道:“亏了他一阵风只将那两个丫头撮了只去了。”说只住筷,看宝玉道:“若想见了桂儿,你父子俩说话,我便叫人唤了他来,若觉乏了,竟往里头睡会子。”宝玉听了不由长伸两只手臂,道:“一进了这里,便觉瞌睡的,大约是他们往香炉里添了百合的缘故。还是妹妹知心。”说着吃了茶,放下杯子。五儿早拿水上来,宝玉洗了手,便寻向睡榻,五儿贞儿等忙伺候宝玉榻上暂睡下。双儿收拾了屋子,黛玉便嘱五儿守榻跟前听唤,使贞儿跟着,信步出来只向达摩院来,与王夫人只一般的举动,见了那里不免落一回泪,拜了神龛便回来。

    至晚宝林携了桂儿往稻香村,祖孙五人只一起吃了晚饭。王夫人先命屋里人向潇湘馆送去两床簇新被褥,又使玉钏找出两匹绸缎给黛玉,贞儿双儿上前接了。宝玉先辞了,道往贾琏处坐会子。王夫人问了有人跟着,便使黛玉母子回房去,黛玉拉桂儿起身向贾政王夫人道了安歇,辞过出来,贞儿等跟着回屋。

    宝玉这头出了稻香村,不觉信步上了沁芳桥,举目只见几处住所灯光携窗,知怡红院里有史湘云居住,见天已晚因不便往那里去,只得走入蘅芜苑。贾琏见宝玉来,只请进书房,兄弟二人坐着茶话一回,听贾琏道了贾珍往返宁古塔的话,便辞了回来。

    进屋见藕官灯下只和黛玉说起旧话,黛玉见宝玉回屋,便笑道:“怪不得园子里那些人背地里说道爷象宝二爷呢,也无人问了。都怪那一年甄宝玉来了,后头又中了探花,哪个还敢冒认了道长去。”宝玉坐了笑道:“不过照着小时候营生,与那位宝玉偷天换日一番,好脱滑了仕途禄蠧的。你还不知道,我是得了那道录司授的度牒呢。”藕官也道:“这还不算,先在金陵关王庙,那里的法官还举荐了二爷,使得了朝堂上的封号呢,叫文曲真君的。”黛玉等听了,便要看了,宝玉笑道:“我离了那里,自然将这些都叫存了观里,既弃了名分,还拿着那个做什么。”黛玉笑道:“这可奇了,便是正经道爷,又与回家何干?不该叫收了去,既无有那些牒册徽书,才说的叫人听了倒成了扯谎的大话,哪个信呢。”宝玉笑道:“如今归了本,也不想提起那些旧话,凭信不信的,再无心理论。”说了才吃了茶,便见桂儿子初润格三个进来定安,只向宝玉跪了,黛玉使起,笑道:“你们也不用这样,这屋里原是禁了这些的,倒自在说说话的好。”他姐弟回了:“是,谨记母亲教诲。”宝玉摆手道:“嗳,完了竟回屋歇着去,我见不得这些繁文缛节的。我给不了你们好,只心里爱护你们,究竟也不值什么,所以也经不起你们只管礼拜。佛家所言,一花一世界,各人原规矩了独自世界的,只建设好了自己世界,才显得立足有方,赢得体面,也属不易了,何苦费了许多无用工夫。我也只讲了这些,觉得是好话,便罢,若听了糊涂,可许出门便忘了干净。”他几个还要说,见黛玉只示意,便忙辞了皆去了。又见湘云打发小丫头来回话,说暂留下藕官蕊官二人在那里,等明儿才回来,黛玉道:“知道了,你去罢。”小丫头退开只去了。黛玉因吩咐拿水来,屋里几个伺候洗漱了,黛玉只使宝玉往紫娟房内。宝玉只得跟贞儿向后院,进了见那榻上被枕衾褥簇新,妆台上摆了龙文鼒,焚着百合麝香。想是黛玉早另布置下的。手里因拿着书,依枕靠了命将烛台挪近,先看了会子书,不觉困意袭来,早丢下书转身便合目睡去。五儿等伺候掖了罗帐,移去烛盏剪了灯花,双儿贞儿便寂然往地上铺陈了铺盖,两个只房中值宿。黛玉听五儿回了,只裹了氅衣在门口的看了,原回了房中安歇,一夜无话。

    正值仲春,晨刻窗外鸟叫不断,林黛玉再睡不住,枕上因问了,五儿贞儿回了宝玉尚沉睡。因嘱了离榻,屋里几个人只伏侍漱洗,伺候一时吃了早饭,院里也使小声说动。黛玉漱口净手,只止了茶,另几个人小心伺候,便往怡红院来。

    史湘云听来门口迎进了请坐着,蕊官拿茶上来,黛玉吃茶,笑道:“你两个昨儿到这会子只在这里,敢是不回去了?怡红院竟比我的潇湘馆好是怎么?”蕊官笑回道:“亲家奶奶叫我只在这里,藕官便要夜里一处陪我,才说要过去呢,不想二奶奶来了。”湘云道:“我这里厨下缺个管账的,我讨了藕官来,叫他操心厨里采买事项,平日还要烦他做些针线,蕊官还在你那里答应,我想着你那里除了雪雁五儿,剩下几个丫头年纪大小不一,多是你在寨子里时买得的,比不得蕊官跟着的时日久。再等官媒来了,少不得报了适龄的人,也有出的。只这两个人要配人,必是须认真打算才好,若无好的可放心的,索性竟总跟着咱们,原是道家出身,”湘云才说了这里,却见蕊官跪了道:“亲家奶奶倒免了提了出身的话,横竖就是这里的奴才,也不管前头后头的,只叫总守着便完了,也是伏侍了一场的功德,我和藕官只感恩奶奶好心怜惜,只求有个遮风挡雨落脚处,有饭吃便知足了。”黛玉忙起身拉他使起了,道:“毕竟该操心的,我们心里只要打算打算,如今也只等着罢了,只后头再瞧着。你又说做的这样,叫我越发觉心酸的。我这会子独自来了这里,想和云妹妹说说话,你先跟着我,只在这里散散,底下再一起过去罢。”蕊官答应了,湘云早叫人挪了杌子摆了黛玉身后,使蕊官坐着,蕊官谢了才坐下,便听丫头门口传话平儿来了,黛玉打头往门前迎他,平儿进来,湘云称了“琏二嫂子“见过了,平儿拉了黛玉手过来,湘云请了坐着,翠缕拿茶给平儿,平儿接了茶杯向几上放下,笑道:“我才走了桥上,远远见宝二奶奶进来了,便也跟着这里来。原是有事须商量,也只是那个事,总想着只等得明公正道的,也省的日日提防着风吹草动,这心也可松泛了。”湘云复请平儿吃茶,平儿拿杯先叹气。

    知平儿所指不过是巧姐之事,皆未置可否,平儿接道:“赶着宝玉大归,老太太几日里欢喜,我想不如咱们同往跟前只趁着回了这话。嗳,你们只不知,二爷跟前我也是巧言遮掩的,也叫人背地里虚造的几遭南边来信了,真真琐碎又提心吊胆的,也不好提了那一位。然终究姑娘是咱们的姑娘,这天底下,岂有叫亲父女总不见面儿的理?!”黛玉笑道:“二嫂子是个爱操心的,任哪样总在心里的。才说的向老太太道明巧丫头的话,也是个正经主意。只巧丫头亲娘听是早离了京地,只不知这几年里,那丫头可曾跟他娘常来往的。我想若巧丫头嫌休了他娘,原心里怨忿了琏二哥,纵咱们这里记挂着,又只怕那丫头又不理论了去,此也是未可知的。”湘云道:“那丫头心肠果然也只硬的这般么?”平儿不顾回了湘云,只接了黛玉话笑了道:“二奶奶这话我何尝没想过呢,若如此也只算得后话的。因我当日只亲见了姑奶奶和屯人成了亲,只自蹚了这浑水,知脱不了干系。先不说巧儿罢,指不定二爷知道了,也是要骂我呢。”黛玉笑道:“姐姐素行事周正,也不至在巧丫头下嫁上头落下不是去。”平儿看他二人,笑道:“这会子只说给上头如何交代好巧儿的话,不相干的话,留着底下再说他罢。”黛玉吃了茶,笑道:“莫若巧丫头竟忽刺进了园里问安,只由着他各人说了才好。”平儿扎手笑道:“你这又是说了个没年月的话。我特来寻你们,只为着巧姐的事好快些完差,不如咱们几个立刻往上头去?”黛玉忖了道:“巧姐的事过了明路也未尝不可,已是那个样儿的。就只是蓉儿一节……”这里正说话,门口丫头一掀帘子,回道:“宝二爷来了。”湘云便走了门外接迎。平儿笑道:“你又站起来,原坐着罢。我那里才制了几身新衣服新裙,今儿因出门忘了,底下我叫打发人给你两个人送过来。”黛玉便见蕊官走上来,平儿早挽住,使免了叩谢,蕊官纳了福,口里道了:“我替藕官一总谢了奶奶。”平儿摆手,黛玉使便蕊官原坐去,蕊官只顾看着门口,宝玉已笑忺忺进来。

    湘云请了指道:“二哥哥这边坐。”宝玉先道了:“平姐姐也在。”平儿站起,宝玉忙请了一起坐了,接了湘云递来的茶,听平儿道:“你也多歇歇,才回来,也防着几日过了,再叫他们得知你回家,只闹着请你吃酒。”宝玉笑道:“酒自然免不了。只你们屋里说话,我由后头进来,才在院子那里瞧花,隔了窗子也听了个糊涂,还接着说你们的,不相干。”平儿使帕掩口一笑,道:“我看宝玉总也改不了糊弄促狭的旧习性,又偷听什么。这门里还何你不能知的似的。”宝玉笑道:“江山易改,生性哪里能够说改便改了去。”吃了茶,道:“云妹妹这茶吃着倒合口,又有体己茶了。“湘云笑道:“原是在初儿老家那里吃的,不过是些大叶子茶,想是二哥哥才吃他,便觉得口味新罢了。你若爱吃,我叫人送些过去给你吃。”宝玉笑道:“你若嫌多,便拿来,谁还怕多几味茶呢。茶吃了,我再往院里瞧瞧去,你们只管便宜说你们的话。”

    湘云见宝玉辞了出屋,因使小丫头跟着伺候,这里又商议了,遂定了同往王夫人处。史湘云嘱翠缕跟着宝玉听唤,三人便出了怡红院,棉儿、胜儿、蕊官三个只跟着,往稻香村才去了。

    宝玉只在后院,览看一番旧景,见翠缕跟着,又转至檐前,复仰看芭蕉只生发的卓硕挺拔,因掩着芭蕉只搭讪道:“你倒是忠厚实在,你奶奶也不曾为你寻了好人家,也是完了一回大事。难不成你竟为了挣得节义的好名儿不成?”翠缕早年过三十,因自小跟着史湘云,并无别念,见宝玉忽提起这个,半日回道:“我也不想那样多的事。又跟了别的人又当什么,又不愁什么,何苦又寻了不相干的烦恼,我只没那个心肠。我和奶奶自来是一家,总不分开的。我只请宝二爷再休提了这个,才是真为我们好。”宝玉听了暗自唏嘘,点了头,也便出来。

    刚只上了沁芳桥,迎面只见薛蟠由那边大笑着走来,道:“可是得见了你表弟了,我只打量你竟直寻了那柳二爷一同往世外逍遥去了。足见我这回只没白上京里来。”宝玉见二人近了,只见过,笑问了好,又问了薛姨妈安。踏上甬道,薛蟠只命丫头往上头去回话,称他接了宝玉家去接风,不由宝玉道回屋取了客装,只叫跟着的双儿回屋拿来,只等宝玉穿戴了,便拉着只同乘了薛蟠的马车出园去了。

    只说王夫人这头听平儿说了巧姐原只落了屯里,不免吃惊生气,叹了骂道:“蓉儿这蛆心种子,亏了他叔叔倒拿他当了人,当日究竟是如何送了他妹妹只发嫁,竟叫只闹到如此地步。”

    原来巧姐当日一心上了花轿,只想日后再谋进京,未知成亲整三四,方才见夫婿实是傻子,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口鼻涎涕,哪里知闺帷秘事?不觉惊心一径婚嫁离京抛亲,已是情势突变!巧姐只落得日夜啼哭,只吵闹不休。这家堂客才知道巧姐原遭瞒了底细诓嫁进来,便又哄又求,只恐他轻生,摆出家下金银锁钥,只另他当家。巧姐那里希图单凭钱财挣个当家奶奶的虚名,只闹着要回去。

    如此数月间,堂客见百般留不得,只不厌其烦,只放下脸道:“你原是咱们花费了万两银子买了来的,咱们又不稀罕银子,只要人。如今既生米做熟,还为日后多虑才是。倒由不得来了又去的闹笑话,大不了,赶年下,往咱们近支同宗屋里只抱回一个哥儿来,给了你老养着,大小姐只金奴银婢的做你的当家奶奶,咱们也算仁至义尽的。以你这样闹法,须防着你偷跑了,咱们又落个人财两空,只怕连吃官司也有限呢。要怨也该怨你们那好亲戚,三番五次倒寻了咱们才做成了这亲的。倒莫怪咱们下狠心了。”如此也仗了财大气粗,以为日久或可好了,再拿好脸待了也是长久之计。

    巧姐但听更只图不得,一发寻死觅活起来。却跟前总不离人,只无计可施,竟如是牢狱一般。因思离了京地,人心便冷如蛇蝎的。又恐此话传回大观园,竟将贾氏颜面丧尽。那时凤姐才回金陵,寻了老宅门,暂和兄嫂一起,听了巧姐只嫁到此,因忖日久只与那家熟了,再只寻了姑爷一处过活,是以有人上门提亲,只退赖不理。奈了三五月,便渐渐听了巧姐原只遭了苦头。凤姐只顾携礼寻了那家,只好话说了,要见了亲闺女。那家便道凤姐乃夫家七出之分,自是关门不理,更不使巧姐得知。

    凤姐几番上门求见巧姐,俱遭闭门羹。心下只更狐疑,因往街上寻见王信。王信此时也知那家儿子原是痴傻,恰凤姐遭贾琏休了回来,越性不提巧姐的话,只想去一个少一个的。此时见凤姐又骂又闹,便不得主意,道:“你舍不得巧儿遭了孽,由着你闹去。如今你手头比我宽裕,好在巧儿虽是嫁了人,兴许到底还是姑娘,只可转还,便是好的。”凤姐道:“你糊涂了,那贾家虽败了,瘦死的骆驼原比马大,哪里少了万两八千的陪嫁?哪个不知那老太太遗留的珍宝,个个不值千金的?世上还有你般拿着金子倒换回来个面饽饽的蠢才?几千两银子算个屁,便是我姑娘头上一个首饰也不止这些呢。可恨大太太贪敛着娘家一点子私财,那混账老舅竟只白拿了巧姐出气,亏了只一条藤上的财蛆,各人想银子不想疯了,竟黑烂了心肝,老着脸拉着亲戚作筏子,才不是个人,呸!”凤姐气急败坏骂一回,又只和王信商议了,二人立刻便寻了街上卖字相公只为写了讼词,只向府衙外击鼓喊冤。

    府台升堂阅状,唱声读道:“男家不当婚配,邢某人贪财欺心,诓骗诱婚,生母探望男家隔绝母女相见,父母官为民申冤,解救孤女性命于倒悬……”

    因甄宝玉遭了罢黜,同僚只弹劾了诸端如“仕心不专,暗结匪党,有损官威,不堪民瞻”等,已不知去向。刚上任的是保举来的贡士,倒一派方正。开堂伊始,只唤来一干人等,见的巧姐上来只病体恹恹,只勃然大怒,搦管挥洒判定那一家“私心欺天,殄祸孤弱,有悖人伦“,又判邢大舅与王信“贪财妄义,以亲为雠,蟊贼蛇鼠”诸如此类,后判罚那一家五百两银子为巧姐医病。

    邢德全早闻风躲了不见,邢岫烟代父陪了数千两银子也叫堂上充了公。那一家真正只落得人财两空,因惧人言官威,只自此丢过不生别枝。巧姐带来的丫头奶娘只将嫁妆等物悉数拿回,只跟着凤姐先回了王信屋中。王信夫妇见凤姐母女携财殷实,只把好脸好话给了使听。

    凤姐因回了金陵,这里一应日用只由着他经管,本自十分为难,只恐将巧姐所有身家也错入了这里。便早生了一番主意。

    此日便谎称京里来信,已知巧姐遭陷害只另返京。王信夫妇只送了巧姐母女至码头,看着登舟去了。却不知凤姐一路晓行夜宿,只亲送了巧姐往刘姥姥门前。却自己又谎称往绣庄里拿了旧账原回来,便只返回金陵。原来凤姐趁送巧姐,已将金钿体己包袱只携着一起,又只扮了男装,那旺儿家的只跟着。进了城,请了凤姐往他家歇了,凤姐只等巧姐和板儿成了亲,便另旺儿家的大小只同他重返金陵,只赁了临街铺面,挂起幌子做起绸布买卖,年节下也携礼往胞兄家里一回。只惦念巧姐未知日行如何。

    巧姐这头那日在村口打听刘姥姥家,奶娘向人道是“干闺女,特来瞧干妈”,村人领至刘姥姥门前,主仆三人守着几个大包袱。等刘姥姥出门见了,一家子竟如见了天上掉下了月亮般,忙只打扫出一间厢房来,只用心安置了。那巧姐知他娘早已将他许了这里的,又亲送了来,便死也要死在王家。

    狗儿等早听刘姥姥回来道了金项圈一事,知昔日京中大家败落,方有此巧宗,只巴不得巧姐此一来。刘姥姥厢房陪了巧姐吃饭,只道:“先日姑娘还小,板儿只早早见着了千金小姐,果然这大小姐是见不得生人的,这不,那时候便已是相中了。”巧姐脸羞的紫胀,低头嗔道:“干妈只倚老卖老讲这些话,好歹来瞧你老,只管这样,我便回家去。”刘姥姥笑道:“这姻缘二字,是通了神仙的,凭人去了哪里,原来在哪一处,归踪是要见了要一处守着的。巧姑娘眼见大了,寻了家来了,哪里再有个家回的?可见是哄人的话。”巧姐便不说,使手抚弄一回脖上金项圈。原来巧姐经了家败起落,心里早也看淡了富贵无常。自觉生息只为心气和顺,不贪止耻,只一心一意操持日常生计。经年又生了一子,一家子其恰融融,巧姐除了记挂着亲娘凤姐,别无所忧。

    平儿正了名,也便时常派人送去些尺头银米周济,巧姐便渐拒收。只使来人捎话给平儿道是“如今在那门里,我该称了你妈的,然你我终究非亲母女,总这样操心我这里,却叫我难做,白使我觉亏欠了人。可知世间人和人,惟情义难偿。若真为我好,我劝你倒不必费心挂念,打发人来这里。府里的银子我也使费不起,你痴心如此,何尝想过我心里是怎样的?即便是有一日我落到了讨饭行乞的地步,那也是命该的,竟不与人相干,何苦总带累着旁人,倒闹得夜里睡着也难得心安了”。平儿听了此一番话,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的,因叹自己只顾着怜惜又施恩惠于彼,却不想他人志气如此,竟觉一窍心思忽开了似的,也便止了派人瞧巧姐一事。

    再回说王夫人这里不免心疼巧姐只受了莫大委屈,又念此事只根由家败所伏。此一日便命叫了贾蓉来,指着数落一番。贾蓉听了巧姐原陷落村寨,只过起井舂织绩浆洗抛洒日行,见王夫人又十分痛心,因知错只跪着磕头道:“只怪孙儿吃了屎,糊涂油蒙了心,糊弄了妹妹亲事。如今妹妹已是那门样,老祖宗防气恼伤了肝火,若老祖宗只闹下病灾的,孙儿便死也无处葬了,好歹看在我父亲和宝二叔才家来,老祖宗正经多保重,也多多添了福寿,便是一门子的造化,孙子的造化!”说着两手又自掌掴左右脸,只泣伏拜乞告罪不迭。王夫人知贾蓉知祸惧怕的这样,多因贾珍素日秉长者莅威,规训森严,半日手指着,叹一口气,因叫进跟来的小厮,命不许向外道了贾蓉来此一事,方斥了使去,贾蓉谢恩叩辞,跪退几步,爬过门槛方跑的去了。王夫人又嘱了众人,不可再说起巧姐的话。

    王夫人接了黛玉献来的茶,使他回坐了,吃了茶,道:“大房止此一男,蓉儿只生了梅儿丫头。巧姐呢,如今已是那样了,这里一时一刻又无法施为此事。若蓉儿父亲怪罪起来,只措手打坏了蓉儿哪里,竟不是又白饶上一个好的?当日老祖宗在前院时,何曾出了这等样事?真真气死人。”林黛玉赔笑道:“老太太莫不是忘了,早年还有个迎春姐姐的亲事,老祖宗也是恼了一场呢。”王夫人放下杯子,叹气发狠的道:“若死了倒是罢了,偏是这样,总归要闹得人尽皆知的,岂不是大大的笑话?!”

    平儿因上前笑道:“老太太先不必忿恼的,依着我,巧姑奶奶倒是日行如意的很的。我常日爱打发人去刘姥姥家里,探望了接济着,自然比人多知了底细。我说这个话,老太太不信,只等着姑奶奶手头宽裕,想进了园子里请安,再听他各人说了,便由不得老太太和一家子只信了我的话。也该想单凭巧儿一个,又如何得到了刘姥姥家门。巧儿项上带着那个金项圈儿,也剩的一个了,那一个兴许早由刘姥姥收着的。老太太总记得那一双银项圈罢?旧日两府里,也只二爷房里那一对罢了。”

    王夫人想一回,道:“若是那凤儿的意思,自然叫人放心些,他再怎么,也不至反害了亲闺女去。如此一说,只怕巧姐倒恨了他父亲了,还指望他来给我请安呢!”说此又生了烦闷,因使皆散了,几个人噤声辞了出槛。林黛玉只站起回道:“丫头回话二爷跟了薛大爷去了,想是往姨妈家里的,只不曾携了拜门的礼,白眉赤眼的空手进了亲戚家,这又算什么?”王夫人道:“也罢了,赶着节下再说了,能着补了也便是了。”黛玉还欲说,见王夫人只摆手,只辞了出来。贞儿跟着,有过那边草甸子,见是他姊妹兄弟几个一处正放风筝顽,平儿湘云也坐了近处轩廊下瞧,湘云见黛玉便招手,黛玉摆手笑看了走过。

    回屋传了午饭吃了,便听宝玉回来。茗烟等扶着近了院门方止步,蕊官叫了丫头接着,宝玉只踉跄进屋。不等坐稳便道:“了不得了,后日又有芸儿叫往他家吃酒,还有芹儿蔷儿两家。只珍大哥那头再推不过的。只叹我在外头,多年间也是绝了酒的,倒是有人替了我只陪他们尽兴才好。”黛玉只叫屋里诸人伺候只换下袍服,命水洗漱了,才使拿茶上来,便听院里湘云声音。宝玉早隔窗的道:“云妹妹请进。”黛玉门口瞧了,迎史湘云进来,请坐着。湘云便笑道:“早起二哥哥去了我那里,因琏二嫂子也在,我倒未尽地主之谊的,特来告罪。”黛玉请他吃茶,笑道:“偏你又使这出,倒显得生分,何必客气。”

    宝玉笑道:”云妹妹也是认真打算置酒接风不成?竟迟些日子还罢了。”史湘云笑道:“须是恭迎恭迎你如今大归。我知你几日里不得闲,先来告诉一声,早晚完了这意思,也是咱们自小厮混了一场。”宝玉忙道:“云妹妹果然明白。”黛玉不由掩口一笑,道:“云儿难不成也和他们似的,只图的酒性,一醉为快去?”湘云道:“酒自然免不了,二哥哥此次回来,哪个还不欢喜的?如今又比不得头里,况有古语酒逢知己千杯的话,何妨好好吃一遭呢。”宝玉两手摆了道:“还没见了酒呢,我倒有些惊心了。”史林二人见宝玉忽去了先时顾前不顾后的旧习,倒惹得笑了。

    史湘云又问起宝玉居外琐事,道:“偏你们男子,想出了门,只抬脚便走,也解脱了庭训家规,也避开仕途经济本分,又想起家时,便原回来,又是骨肉天伦,实另人羡慕。”林黛玉道:“不过放荡不肖而已,云儿倒还夸起来。”宝玉只心里暗叹,忖他二人不知自己一番风尘肮脏究竟所寓。又说了生离死别契阔欢宴,只伤感一回,史湘云便道辞,道:“扰了你们不得歇午了,我也乏了,底下再听二哥哥的新闻罢。”宝林送湘云出屋,看他丫头跟着走出院门,还未及回身进了,只见李纨尤氏结伴的进来。

    原来尤李只由王夫人处过来,只顺路的来了。宝玉忙请了他二人进来,叫丫头端茶。尤氏坐了笑道:“我两个寻二奶奶摸牌,你去歇着罢。”宝玉笑道:“嫂子来家摸牌,还须伺候拿了牌,摆齐了桌椅的,少不得再叫人拿些点心好茶来,才像话。”李纨笑道:“叫你歇你的去,这些事还用着你似的,有这说话的工夫,已是打了盹了。”宝玉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便向里头自寻了方便的。”说着走进睡房。这里早布置好了,妯娌三人洗牌告幺,顽了一回,至掌灯时,方住了。丫头各自报了账目,只尤氏输了。宝玉闷困一觉,出来看了两圈,见牌住了,只请尤李吃了晚饭,他二人只辞了,道改日复扰。宝玉黛玉送至院门外,见两车早候着,因看着皆上了车,伺候的人跟着去了方回。

    屋里方传了饭来,一时屋里诸人伺候吃罢,漱口净手吃茶,只桂儿由稻香村下来顺便进来昏定,一家三口说了一回话,黛玉使桂儿回房,便往妆前坐了,贞儿伺候黛玉卸妆,宝玉身后站着,二人镜中相视一笑。五儿早伺候展开寝褥,新陈鸳枕,宝林入账共衾,二人只复享初时的恩爱情长,值夜的人只尽心听唤伺候。

    只听三更鼓响,宝玉猛然醒寤,被里辗转,才唤了茶吃,黛玉也悠悠睁开睡眼,见五儿撩起罗帐,拿茶上来,二人坐起吃了茶,复往下躺着。宝玉又更衣一回,复回来仰了枕上,只盯着帐顶,长长一叹。黛玉因问他,宝玉直目的道:“我梦里才瞧见紫娟,竟是站了半空里似的,云雾里露出雪白斗篷,像是在向地上的人告别,听道了是“主仆一场,缘分尽了,来世里再会。”说着只渐渐隐入烟雾里,我还招手的唤他,下来商议,却只剩下幽暗天色,正左右寻人问了,却见原只我独自一人,心里又急,便闹的醒了。”黛玉听了只曲一肘手掌了头,道:“正是呢,好端端的,紫娟竟是不见了人影了,那丫头福儿也忽告了假回去了,明儿打发人去那丫头家里问了他才好,因你才回来,竟把他只撂下了。紫娟那蹄子是个没福的,竟没见着你回来呢,倒失了踪影的。明儿再说他罢,这会子还安歇是正经。”宝玉转面,伸手向黛玉肩头掖了被,黛玉顺势安睡了,宝玉看他道:“若紫娟只一屋里住着,你觉怎样?”黛玉闭目道:“便是早日的情分,这屋里原有他立足之地,又是过了明路的,我能怎样,也不过那个样。”说了,只启目侧看宝玉道:“你是惦记起紫娟了,所以先探了我的话头,是也不是?”此一句话,刹时便另宝玉捂脸的呜咽,黛玉吃了一惊,又忙着向枕下拿了帕子给他,宝玉一时收了,便将大考前夕得遇甄宝玉,又如何自愧辜负世缘辜负卿心,至无颜堪对生平,方咬牙遁世,践行顽石今生报应的一番肺腑心底话统只倾告了。

    黛玉只听得似梦似醒,早也忍不住埋头被里只使两方绢帕揉眼哭一回。闷声道:“原怪我恐遭了不贤恶名,方由着拿他充了房里人,只忘了问了你的意思。不止此一事,便是进京赶考,我又何尝向人说过你自来厌烦那些禄蠧之流,也是妄为你之知己了。所以你落了外头,我也后悔心里笑话过自己无数次的。这样话纵说了使旁人听,也不过是散闷,各人哪里顾得你心里的事。只又是好事多磨的典,你我的命数罢了。”宝玉点头,二人对视半日,四目流泪然却满眼含笑的。

    五儿听他二人枕上只喁喁咕哝,早又打茶上来,帐外侍立请问了,宝玉撩起罗帷,取了杯子向黛玉唇边送来,看黛玉泯了,只摇头,因回手看着他,正要一气的吃了,黛玉忙止了他,只使另拿了杯茶,宝玉叹了摇头,只复向五儿手上茶托上拿了茶方吃了,搁回杯便摆手使五儿撤了,复躺下只一炮燥转念叹息,遂两掌心托了后脑,展卧唏嘘道:“那柳浪子为了尤三姐已是绝了尘世光景,自毁自罚只同我离家心肠一般了。欺心而自欺,犹如欺天致完败一世了。我只可叹明知香菱前车之鉴,又赵姨娘曾几断送了我和凤姐姐性命,却犹自作了闺帷冤孽来,真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凤姐姐尤二姐各个因此闹得一个惨死,一个惨伤一辈子。想我到了纵落得一无是处,倒须在此一事做的表率。晴雯金钏二尤,今紫娟,生有何罪?正当青葱韶华,遭祸悲亡只何其无辜。他们哪一个不是极清俊上等的女子,有生以来懵懂无邪,尚未谙你我今日之生趣,却尽凄然夭亡……倒是这朗朗乾坤,日月华光,徒昭了一众俗陋不堪下流物享得个始终。再者,设若晴雯金钏尤三姐不曾妄死,却又只步了我迎春姐姐和香菱后尘,岂非依旧是世之阴晦真鉴,可悲可恨!难道竟只任凭世世尽由着这样业数无休去?”等说完却听得枕边娇喘均匀的,扭脸看时,见得黛玉原早熟睡了,面庞娟秀凝肤透亮,星目垂睑一弯青睫如蝶芒嵌了柳眉之下,豆蔻唇角一抹浅笑,玉柱山根上却是有颗珠泪斜斜滑落了枕上,宝玉欲轻拭了泪痕,却恐扰了他酣梦,手只停了半空中,那堪比洛神赋里才有的玉质娇容刹时另他两眼发热,宝玉忍住啜泣,就见黛玉随着兀自转侧发出一声喟叹,宝玉但听那叹息声里似有无尽难解的惆怅与哀伤,似有无名无绪的忧闷凄怨,霎时便再也强忍不住,忙忙攉开被便离榻,只宪足直向门外。五儿忽见宝玉轻手只快速自下了门闩的出屋去了,先顾着向内瞧了,见无响动,只转身至屋门口,见院门依旧关严,才看宝玉原只墩身在院中竹根下,使手捂脸,两个肩头耸动的,却是在偷偷的哭着。

    五儿见他只着雪白中衣,连脚上也只有袜子而已,只一跺脚忙向屋中拿了袷褂子落花鞋,走近伺候搭上褂子。见宝玉只忍着出声,却痛哭流涕,只好将自己的帕子递了给他,宝玉看也不看,接了帕子拭了,只哽咽半日,方起身套上落花鞋,又仰面看了头顶星辰,一任眼泪双双滚落。只听四鼓声响,宝玉方住了呜咽,复回屋只蹑手蹑足的净手擦了脸,所幸不曾惊动了黛玉。宝玉坐了椅上,五儿早另拿了中衣新袜伺候的换传了,宝玉只示意轻声,又痛吃两杯热茶,方只轻轻进内慢慢撩起帐子向榻上睡下。

    翌日早起,宝黛洗漱已毕,几个姊弟进来,例是问晨安,行了规矩,听使去,只辞了原结伙的去了。屋里几个人伺候摆下饭菜。黛玉见汤也换了八宝羹汤,宝玉拉他坐了,黛玉先执勺浅尝了汤,味原甘甜。知是王夫人使厨下特为他这里做的。乃亲舀了一盅使宝玉吃,笑道:“这是可滋补的,瞧里头莲籽枣脯桂肉,冰糖燕窝荸荠丁,你吃了就知道,实是厨下火上工夫呢。宝玉拿小勺挑起填入口中,果觉香甜润滑,早又舀了向黛玉唇边送来,黛玉含笑接了勺吃了,方二人方始吃饭。

    一时黛玉住筷,看宝玉道:昨晚听你说了紫娟的话,后头我睡了,却恍惚见是紫娟由门外进来,竟站立在床帐子前,我叫你,才看你不见了,枕上空无人影儿。紫娟却向和我告别似的,我又唤了他,却口里出不得一点声的,心里只是干着急。忽又象是极光亮灯烛只照过来,只照得我两眼发热,那些也叫光弄的不见了,我也只睡足了。这会子又想起来那梦,想你夜里说的紫娟的话,竟不是咒他,紫娟丫头怕是果然遭了大事了,”说此,只扭头吩咐使向紫娟房中摆了香案,燃起蜡烛,向香案上供了紫娟妆台上的头饰和梳子,他要给香案上供茶果上香。蕊官答应了,带了双儿等向紫娟房里。宝黛二人正说该向哪一处祭奠,宝玉咽了粥,撂下筷,笑道:“若紫娟忽刺里回来了,你又如何?”黛玉道:“我自自有道理。只好心好意待他,你也不必费心。”宝玉离了饭桌,丫头伺候洗手,道:“你们两个情同姊妹,只又置我于何地?我夜里给你讲的也白讲了,嗳。”说罢眼看窗外只仰面叹了。黛玉慢咽汤,眼中含泪。宝玉依旧背身道:“一个紫娟在不在这屋里,妹妹若不能明白这道理,我十年流亡苦心不但白费,连今日回来认亲也尽是妄然了。莫若化了烟,化了灰,叫风吹散了,世上再无了我这个人才好呢。”黛玉早过来拉了他手,看着道:我很明白你的心,只是知了你的意思,我竟担了许多不是,紫娟竟是我害了他。”宝玉反握黛玉手道:“妹妹不必自责,紫娟若真正不幸陨生,概由我所累,并不与妹妹相干。”

    二人临窗对视说话,房里诸人知饭已用罢,早撤下饭几,伺候盥手漱口,拿新茶上来。宝林桌边对坐吃茶,宝玉依旧枫露茶。一时黛玉向妆前坐了,宝玉跟着近前为他打理妆色,因妆台靠了窗的,宝玉忽想起旧日窗口那一只鹦鹉,便笑道:“且看,那鹦哥的架子还空在那里的,却只少了他。不如叫人上外头再买回一个来才好。”黛玉嗔笑道:“你又无事生非起来,早先那只雀儿因抄家,白闹的丢了,也顾不得去。如今无有,倒清静,又要他做什么,没的还须人日日饲养他,还要收拾那架子底下,我也没了那样闲情。你又想再买来顽,纵买回来,也比不得原来那个,倒是罢了。横竖几个学生见天来闹,谁还不乏又想那个,你说这个话,显见依是早日里心性难改,还只管说的风尘碌碌漂泊辗转的,还叫我信你呢。”宝玉听了一笑道:“又是一幅老道样儿,何必认真,倒也不值。”遂丢开鹦鹉的话,等黛玉罢妆,叫人拿了褂子伺候的穿了,二人只结伴往园中闲散。不提。

    只说尤氏因见后头花园里各色花开的茂盛,正要请园中人往兵侍府花园赏花,午饭后先往学士府见了李纨,道了请往他那里吃酒看戏,顺便同往园子里来,先进了稻香村,向王夫人请安,道了请往看戏赏花的话,不料王夫人只婉推了,道宝玉才回来,昨日一天还没消停的歇了乏,只使叫了他们妯娌去罢了。尤氏只得应了,与李纨辞了出来,只顺脚寻了林黛玉摸牌顽了一个后晌。原来尤氏早叫王夫人面色不象,进了园里又听贾蓉往稻香村来,只丧着脸回去了,早料有事,所以借故往潇湘馆摸牌,只拿话试探李林二人,至晚与李纨同出了大观园,半路上却叫住了车下来,只上了李纨车内,因问他。李宫裁知尤氏最惧事拿稳的,方将丫头私底下所说巧姐异嫁的话悉告知了尤氏。

    尤氏便知巧姐生了变故,自然跟贾蓉脱不得干系,当日原指望贾蓉送了巧姐往金陵成亲的,贾蓉究竟存了何主意,闹得巧姐喜事变化?尤氏心里掂掇,面上却不露出。李纨又反复嘱他不可使贾珍得知了巧姐的话,此原是王夫人向园中勒令。尤氏再听这话,心越发一沉。只等回来,门口下了车,胡氏早听回来,与银蝶接着,见尤氏脸色不象,也不说话,径往堂前坐了,只另银蝶请了贾珍来。

    贾珍进来也见的尤氏面色含愠,半日听尤氏叹气,道:“明日请宝玉跟园里人过来聚宴,也叫他们来问了,各色只预备的如何了。再叫人将祠堂影像也请来,暂挂了这里。一家子骨肉,幸而团圆了,实该庆贺。”贾珍便使叫来赖登来升等问了,吩咐道:“明日有那边老太太几位爷奶奶,哥儿姐儿都过来吃酒,只怕姨太太也来。叫下面的人皆用心当差,好生伺候着。戏班也叫早早进来。”来升回了:“自是色色妥帖。爷奶奶尽可放心。“贾珍点头,使来升等下去了。这里说话,院里早有厨下遣人来回话,银蝶见已无别事,便使传饭。胡氏等伺候摆了饭,尤氏只使皆回房自吃。贾珍见尤氏揽杯吃了酒,饭也无心吃,笑道:“你今儿倒贪杯起来,想是又记挂明儿之事?早先府里头,多大的阵仗都过来了,如今还愁的哪样。”尤氏一笑,道:“正因大场面惯了,这样二流半吊子阵仗反难了似的。”说着,便使拿水先下桌盥手漱口,只道乏了,先进了房里去了。丫头伺候斟酒,贾珍吃罢,只往银蝶房中安歇。

    尤氏夜里不免走寐,此日只强打精神应酬。陪着吃酒看戏。原来王夫人昨日虽推却了不来,又恐这里多心反问起贾蓉的话,故而只大张旗鼓的来了,早叫人请了薛姨妈,薛姨妈只带了孙女薛瑶来。因王夫人吃斋,只观了一出戏,便叫平儿仔细放了赏,便与薛姨妈一起只称回园里。贾珍贾蓉尤氏胡氏送出大门外,胡氏银蝶只依命送王夫人姊妹至大观园门口,听使回来,方折回。

    贾珍贾琏宝玉薛蟠等自在一处。史湘云林黛玉李纨平儿,又有彦氏芳官同几个子嗣嫡女只在后花园赏花看戏,因戏好,又只多点了两出,几个男女学生早叫送了回园中,他妯娌几个和彦氏等足的又让尤氏只挽留下复领了晚宴,一时酒饭罢,诸眷更衣吃茶闲话。史湘云便请尤氏乘兴往怡红院里夜里摸牌顽,尤氏笑推了道:“史妹妹好兴致,牌不用说,日日皆聚的,又争这一回去?园子里何尝又少了我这个搭子?实在短了人手,便各个跟前体面些的丫头姨奶奶的,哪个又不是了财主?如今也不管他褶子出入,能着如此过一日便是一日。竟拿宝玉来说,若总作了道爷,只狠心绝了这一大家子人,也便那个样儿一世了,今儿这酒可请了谁吃去?吃了个何趣儿?咱们也经生死离别各样事的,究竟个个也不曾落魄了,便只犯下何等大过大错,想但凡是人只不可去了人伦大理的,也便图的享乐,难不成世上竟认真有哪个只长生不死的?可见自在也不可看轻了。”众人听了一笑,撂下杯便称辞,皆知此一日,尤氏等实是乏了。说话起身,一起走出。胡氏送至大门口。此日贾珍处人皆困乏,一夜无话。

    此日一早,贾蓉夫妇至前院堂前晨省,尤氏一见贾蓉便指着喝令:“跪下!”胡氏见尤氏声色严厉,手只抖着,忙也跟着跪了,尤氏只使胡氏一旁站立。贾珍听丫头回了尤氏屋中只光火,几步过来,见了贾蓉只跪着,先冷笑了坐下道:“你若正经得了百日,才是怪事。先瞧你只蟹蟹蛰蛰丧样儿!只老实说罢。”银蝶拿茶上来,贾珍握杯吃茶。尤氏遂道出当日贾蓉南下送亲心怀渎测,潦草糊弄巧姐亲事,致使巧姐流难只下嫁乡里,且园中任人尽知巧姐陷落,王夫人又耽念起贾蓉,严令不使这边知道这个话统说了一遍。

    贾珍听此暗惊,方知尤氏几日里神色不爽缘故。听尤氏说完,贾珍只拿杯轻啜了,且顾吃茶,只命人叫来当日跟着贾蓉送亲的几个人来这里。赖二听叫才由家里忙忙坐车过来,来升赖登等听来叫的人说了大概,已忙赶着上来。

    贾珍见几个人进来,打量了一回,道:“当日那边老太太着你等喜送小姐远嫁,竟不是指屁吹风,指了猫狗念经么?赖二先说,又如何揽了亲事,到了南边又是如何办的。”赖二看了贾蓉,因叹了,便备细道出贾蓉只草草敷衍的话。来生也附和贾蓉轻率浮躁,又听巧姐因故流落,赖二来升几个心下罕异,忙跪了请罪。

    贾蓉跪着辩道:“父亲只不在家,不得知道全家多指望绣坊过活,儿子因想有巧姐母舅王信,又有舅姥爷邢大舅只寻下的亲事,金陵只有宗亲帮衬,想来不差,所以,那日尽只绣坊采办一事仔细经管了一回。父亲也知儿子素来水路不伏,舟车劳顿,精神头也差大了……”未及说完,贾珍早打断道:“所以你这个好吃酒的,竟连你妹妹喜酒的上席也不坐了,竟一股脑丢开凭了宗亲办了去?”说着话,拿眼早察贾蓉两眼闪躲游离,只命一旁小厮向贾蓉兜脸唾了一口吐沫,因气道:“自己妹妹终身一回的大事,又提起外人来?那王信姓王,邢大舅姓啥,你如何姓贾来?便是这屁话,也须准了一顿好打。”

    尤氏早摆手示意胡氏银蝶下去了,贾珍使赖登赖二等起来站着,指着众人道:“你送亲那日只混赖脱滑的光景已是明镜一般,赖家还赖你不成?便跟着的人瞧不过眼,你原是主子,是爷,哪个奈何得了你?赖好如今也是个在府里,下来少不得依了规矩办你,也叫园子里个个想去,摆明了巧姑娘只叫你个当哥哥当了马球一竿子倒打了去,也不管那球死活了哪里好的。又在你琏二叔前心存乖张,献巧殷勤,只装模作样扮了娘家亲丁,赫赫扬扬只离了京送亲呢。如今,你送的好亲又是如何往了局?旁人不知你那点子聪明心计,焉敢我跟前再只糊弄了去?说!当日究竟存了何等吃屎的想头,竟眼睁睁将姐儿逼上了死路?若有一字不实,底下要叫你知道今日死活!”坐着说话,又拿杯吃了茶,一壁且慢声吩咐:“叫人去,将前后门统闩了,赖大赖登两个守着,若放了人出入,只问你们两个。”赖大早闻讯赶来,门口站着,听贾珍叫关门守门,只应了去了。赖二向前小声问了,见只不叫离了这里回去,因恐往园子里通风报信,只得在下处暂拘候着。

    贾珍站起,手指了贾蓉,跟前踱步道:“我如何竟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旧年两府遭了祸事。死了,离了,活着的又是如何光景?才蒙恩归了个花园子里住着才几日工夫,你倒祸害些自家人来了!真真六畜也比你高贵些。”说此又勾起自己一番淹蹇流难过往,只气的眼中落泪。

    贾蓉只察他父亲又气又怒又悲,自知今日凶多吉少,心下不免又愧又悔又惧怕异常,只顾不得,跪着那里张嘴便只哭道:“原是巧姐娘早年祸害死了尤二姨,又背后算计了进了家里厮闹讹诈,儿子和琏二叔也说起过这话。巧姐亲事原是他舅舅做下的媒么,儿子因实不愿多问了王信那乌龟。至于那姑爷究竟怎样的,儿子也实不知……巧姐娘犯事,只带累一家子,连父亲也闹得失了音耗……儿子所以……”贾珍早连声命人请家法,只打断贾蓉哭诉。众人不敢出声,只得往祠堂里搬来长板凳,拿来捆索,早向黑漆条凳绑缚了贾蓉如蚕茧一般。两个司职小厮左右举棒始捶打贾蓉。贾珍冷眼看了,早跳起一把抢了木棒,喝令了:“滚开去!”小厮忙退来一旁侍立。贾珍自执棒轮圆了,照着贾蓉臀股死死盖了数下,贾蓉吃痛只徒劳扭动身子挣扎,又不敢大声叫唤,只撑着看尤氏道:“母亲救我,救命吓!”

    贾珍见贾蓉求救,又只落下几棒来,口里恨骂道:“索性打死你,明儿连我死了,也好往地下见了祖宗去!”尤氏知此时无人能上劝了贾珍,忙近前拉住道:“老太太原说只恐你打死他,才叫瞒着,也该想老太太一片苦心。再者,我原非蓉儿亲生的妈,爷今日恼了,只请了家法治蓉儿,也是因我提起了旧话,倒怪我违了老太太命,也不管叫人背后只说我只顾招摇,还请爷留脸。此刻教训教训蓉儿有限,若只管照死里打蓉儿,我也活不活呢?爷平日膀力原瓷实,只仔细要紧,万不可如此打蓉儿了。“贾珍听此不觉慢了,住手拄了长棒看了尤氏,缓了气,却又举起下力轮了数棒,骂贾蓉“忤逆,孽种,比驴野比猪蠢”等,因尤氏只扯着袍襟,举杖不力,只恨恨不休,骂一句:“明儿认真还想弑君杀父不成?!”话落,早抬脚向贾蓉腰上直踏过去,只听贾蓉一声惨叫,连人带凳翻倒在地,赖大等门边早闻声一拥进来,只未及接扶,半日与两个小厮方小心摆正了。贾蓉腿根儿外因才叫笞打的糜肿处又遭翻倒只砸了地上,故失声叫痛,也无人敢劝慰。

    贾珍两掌心叩了膝头低头坐着,道:“你拦着不叫打他,莫不是倒气死了我才称心不成?你总守着一大家子,却如何不操心探了当日虚实,已是铸成大错,只如今连我还见不见了琏儿呢?”尤氏听只连自己也有不是了,便哭了。赖大等院里守着,屋内贾蓉只是咬牙呻吟,众人知贾珍素日惯习武事,那一板子下去只要命的。心里思劝,只好先耐着观了动静,半日听贾珍坐着道了:“解开了。”几个人早涌入只小心解缚贾蓉,赖大来升两侧搀扶住。贾珍吃茶,又只轻声喝命:“跪下!”贾蓉万般艰难忍痛只跪下,却直不起腰,只好两肘撑着跪趴着。赖大等早又转身退出。

    贾珍手指了贾蓉数落道:“你道原不知那家子底细,依着我,若你早知道,只怕巧儿还早一日遭了孽呢!那邢德全王信是什么货色?不过两个酒囊饭袋之流,你还叫那两个白糊弄了去?亏你倒只甘心蒙羞!又拿了巧儿娘支吾,那好不好当日只是你婶子。那凤儿做下不才之事,也听坐监吃了苦头,如如何你又算计到巧姐头上?只拿那点丫头出气?纵我不在家中,眼里一概也没有那边老爷太太么?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由着各人只侥幸谋算,凭着做下此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无耻事端,连我都没脸了。你同你母亲媳妇姐儿一起住着旧园子里,通共只你琏二叔房里操心着一你家子大小事,又叫你带着送亲,原是痴心托付你的,倒不说做的好来报偿尽了心,反是弄鬼藏奸造下孽障,回来又蛆心令色欺瞒,你琏二叔还赏了丫头给你……我只恨不得拿绳子勒死你!”说只一起立,尤氏却早向贾蓉前伸手的护着,贾珍见此,只手抖着指着贾蓉,因跌坐了,气的止说了。

    贾蓉这个工夫早跪的汗流浃背,头脑也觉胀痛的,只使袖口抹了脸,低头又听他父亲道:“我今日看在你母亲面上,权且只挠挠你的皮,休想这坎儿便这样稀松只过了。倘或再不修,不向着好里学,再只奸狡窝里反,哼,便不是今日这般只吓唬吓唬的!你可听得仔细了?”贾蓉只听才算完了,忙磕头道:“只父亲母亲消了气,儿子纵死原也有限,自今儿起,儿子只不敢不记乏了。”贾珍道:“打死你事小,才你母亲死拉着,还嫌闪了腰呢。”说罢因叫人:“拖了去!”檐下赖大等早等不得一声,忙上来一起架扶着贾蓉转身出槛,贾珍跟着出来,丹墀上站着,只向着吩咐道:“不准他回房,叉了祠堂里叫老实跪香去!饭也不许给他吃!”来升等支应了,只好转向往祠堂。

    传饭的早屋门便等话,一时跟前人伺候贾珍洗手摆了饭,胡氏银蝶伺候尤氏贾珍盥手,夫妻坐了始吃早饭。胡氏银蝶一旁小几边依命坐了,丫头拿了他二人饭菜,尤氏也不敢使胡氏回房,好带人侍弄好贾蓉,及请医敷药等事。

    谁知赖二早趁空溜出,先便忙着往园子里报了贾蓉遭了苦笞一事,王夫人但听了这话,立命人寻出败毒消肿的药膏来,一壁叫外头速速备了车,玉钏早伺候添了褂子,便出来坐车往贾珍这里亲来看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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