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车内只催促,一时到了贾珍府门街道,见尤氏只慌忙出门接进。尤氏早暗使人传话贾珍,叫由后门暂躲出去了。

    尤氏才扶王夫人进了屋下请坐着,又听平儿黛玉芳官等只闻讯赶来这里伺候。只叫人接着请入。一时只惊动了李纨也坐车的过来,李宫裁既来,那彦氏便也跟着来了。尤氏命人拿茶摆了果点,请诸眷坐了。忙又暗叫人使银蝶胡氏将贾蓉自祠堂那里赶紧搬回房。

    王夫人听尤氏只道“不妨事”,正请了医在房中为贾蓉诊治,又听道稍时才好去贾蓉那里看他,只得暂坐着,拿杯吃了茶,道:“我才听这边只动了家法,着急忙慌便过来了。才想如今好容易得了一家子团圆的,不妨再白闹出事故,叫这一家子指靠了哪一个?我因素知珍儿,那若认真发起怒来,蓉儿哪里又是个嫡亲的儿子,真真比个贼还不济!我总嘱他们,须防了这里惹事,哪里料到终究依是饶上这个孽来。珍儿这又是往哪里去了,我来了,也不来这里见了我。”尤氏只好支吾了。李纨道:“我今儿早起左眼皮竟跳的再止不住,那会子便听窗外几个小子只嘀咕打了打了的话,又听人说了老太太出了园子,便想着有事故,顾不得寻人再问了,只赶着来这里伺候老太太。老太太先别恼,先瞧瞧蓉儿还疼的怎样。”王夫人听只站起便抬手示意,另尤氏带着往贾蓉房中。

    尤氏估摸时辰,只得请王夫人同诸眷先向后院看视。贾蓉这里因仓促间叫抬回房中,只和衣俯卧榻上,又听王夫人等正向这里来,忙使拉开被将腰以下遮盖了,便见王夫人打头已进来。胡氏接着,扶了王夫人坐了。尤氏见贾蓉脸色潮红,闷声哼着,当着王夫人又不便说话。胡氏一一见了众人,后拉了彦氏手便轻声的哭,尤氏早拿眼止了。

    李纨扶了王夫人走近,李纨伸手撩开被,贾蓉忙欲侧身掩饰,却不料疼痛不支,只失口的“哎呦”出声,道:“劳老祖宗亲身走来,孙儿越发该死了。”王夫人只见贾蓉衣衫不整,灰垢犹新,那臀股处隔了衣裤犹斑斑血污,才说话也少了精神的,不知他伤势轻重,不觉双手抖衣而颤,只扭头寻尤氏问道:“那瞧病的郎中呢?蓉儿才只在哪里的?这,这分明是才解绑的光景,珍儿莫不是躲着我才不见了人影儿的?”尤氏低头,胡氏早跪了道:“老祖宗仔细伤了肝火,我们奶奶原担心老祖宗才来猛一见了小爷,又恼了,才命孙媳将小爷由祠堂里转回了房的。老祖宗才进门的那会子,大爷命小爷正在祠堂里跪香呢。早饭也只偷吃了半块凉饼子,丫头伺候偷拿了茶使吃了,又只吐了。”说着忍不住又使帕抹泪,又请王夫人坐了,道:“老祖宗不嫌这里乱,只坐着说话罢。”王夫人使胡氏起了,向榻边杌子上坐下,道:“快起来说话,好孩子,你也别憋屈着,凡大家子都这么过来的,那一年你叔公亲手打了你宝二叔,那才叫真打,不是你宝二叔命大,早那一回还叫你叔公打死了。蓉儿做错事,原该教训,只痛打的完了,又是只管叫饿着,又是叫皮肉拦着的跪香,我竟不知道这又算了哪里黑心短命规矩,嗳嗳,我也是叫你们气糊涂了。”说着以帕拭泪,寻看贾蓉道:“你个孽障,但凡争气些,也不至有今日只白吃一回亏。那终究是你亲生的父亲,纵失手打重了,又能怎样了去?如今先顾着养病。养好了身子,也是你父子俩的造化,一家子的福气,我和你叔公也能少操心。”贾蓉只强打精神回道:“老祖宗放心,不过皮肉疼几日,不妨事。只千万不要叫叔公知道了,也是孙儿的个体面。”王夫人使手捶榻沿的道:“都这会子了,还说话,说起体面来。闭眼的歇着养精神要紧。叫我说,小命儿保住就阿弥陀佛了。”说了,见林黛玉上来请出。

    王夫人离了贾蓉屋子,一壁走路一壁便吩咐速速请了郎中来,尤氏回了才已派人去了。因伺候王夫人原回了堂前坐着,又命人拿了金疮药去给胡氏。李纨便命丫头守在后院伺候,使胡氏带人先伺候贾蓉擦洗,换了衣。又听郎中来,只叫小厮领着直往后院诊研贾蓉半日。

    彦氏院里看了方子,只派人出去旋只按方取了药回来,尤氏早命厨下炖了鸡汤羊汤。等忙着这些事,早时已过午,王夫人不顾尤氏苦留了吃饭,只使众人不要跟着,复往贾蓉前探视一回,见丫头榻跟前伺候喂了鸡汤正吃呢,身上换洗一番,听敷了他拿来的败毒膏,王夫人不免又向胡氏嘱些话,便一径带着跟来的诸人回园里去了。尤氏见去,独自坐着,眼中落泪只出一回神。

    贾珍外头听王夫人等半日工夫方去了,便原自后门回屋。因见刚愎管训了贾蓉一场,只惊动了王夫人一众人,又让尤氏难做,心也早灰了大半。一时只草草吃了午饭,便趁着贾蓉饭后嗜睡,只悄声无息进来,往近瞧了贾蓉面色,方叹了气出来。

    贾蓉歇养半月,已是康复如初。贾珍便为贾蓉操举了纳妾一事。是日兵侍府散摆筵席,叫了戏班撑场。贾珍又请来同僚人等。前院尽只官客,后院与花园乃为门宗族人与女眷,只说不完婵娟欲飞,宾朋如归,足热闹了一日方罢。

    那新纳的侍妾名叫绿萤,原与靖文一起为贾琏偶在街边见正买身,又见他二人长相清秀,便买回来,靖文孝敬了王夫人,绿萤乃犒赏了贾蓉的。那丫头绿萤不想才进来一二年,便只得了半主之分,与贾蓉拜了堂上,又有丫头答应着,心里十分得意。原来绿萤和靖文本是同乡,因家乡遭了水患方逃荒寻了京城里,一家人只举目无亲,老父害病店房里躺着又欠了房钱,更无钱请了医药。靖文原早年丧父,寡母带着他和幼小的弱弟,只举家乞讨食粥,耐至秋尽更百般艰难起来,因不顾家人哭劝,二人便往街边站了自插了草卖身为补贴家人。

    隔年这绿萤便诞下个哥儿来,贾珍父子喜不自禁,又大排酒宴,为婴儿过满月,足热闹了两日方罢。后又划了跨院为绿萤母子所居。绿萤便接了父母和兄嫂来一处伴着,央贾蓉为家人冠着府下正院跨院差事,如此只与其家人日日团聚,年年添福,真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此算是后话。

    只说贾蓉那日遭了一顿苦笞,合族无人不晓,偏贾琏恰早几日带人往南边例行购销绣坊货料诸事,独是暂不得而知。那平儿见得贾蓉行径败露,知巧姐下嫁一事迟些日子也要闹得人尽皆知,是以此日听贾琏返京,进了园子先往稻香村见过了贾政王夫人,请安回了话,只等贾琏回屋,平儿走了门口接进,先不及吩咐屋里几个人伺候了櫛浴茶点诸事,便要主义向贾琏趁早只说了巧姐的话。

    贾琏见平儿福礼的见接,只拉手的进来坐着,平儿又亲拿茶上来,贾琏环看屋里少人,伸手忙接了杯,笑道:“几日不见,奶奶倒殷勤起来。”平儿一笑,自往贾琏身侧杌子上坐下,嗔道:“只管贫嘴赖舌的,我特拿茶伺候爷,自然有我的缘故。只问才进园里向上头请安,老太太竟没同你说了蓉小爷的话么?”贾琏吃茶,听只摇头,问道:“好端端又提起蓉儿做什么?”平儿叹了,道:“偏你这一程又不在家里,如今些园子里,兵侍府学士府,哪个还不知道蓉儿犯浑,将巧姐还害了呢。”贾琏吃惊跳起,诧异的道:“这又是没头没脑的恶话,若真有这样事,索性我还往上头先问了。”平儿见贾琏只要向外走,忙赶着前头张手只挡住,因拉了贾琏原坐了,道:“横竖咱们巧儿遭了事是真的,问谁还不是个问,旁人竟只口里说说就罢了,归踪只是我们家事,我这会子只和爷正经商量这话,也须爷拿了主意。”贾琏嗐叹,道:“你倒说了巧儿事故究竟,又蟹蟹蛰蛰起来。”平儿便将巧姐如何遭了邢德全王信赚婚,贾蓉只顺水推舟有意欺瞒这里的话说了一遍,少不得提了凤姐只和刘姥姥早有首尾。

    贾琏听平儿一番长话,只伸腿展开两足,左右又散落着两膀子只扎手的,那俩眼直直望着屋顶蓬,平儿说完忽见贾琏这番模样,只赶紧起立忙伺候使手抚弄贾琏胸口处,意为贾琏顺气,不觉口中抱怨几句人心难防的话,又使丫头禁言回避了,正不知如何劝,忽贾琏又只一转念,却归复的端正了。贾琏自向桌上伸手取壶注了茶水,吃了茶,道:“你为这个话,只将屋里人撵出去。你只管坐着罢,我好着呢。才家来,还未及歇乏的,才只散散手脚,舒展了筋骨。你打量我听了巧儿的话竟认真急了,还恼了不成?我倒气呢,我若叫气死了,保管还逞了哪个的心了呢!这又是那娘儿两个只一条藤,只安心和这门里对阵不是?没良心的丫头,拿着这里的陪嫁,倒尽着他那夜叉娘只孝敬的,偏他娘看中的就是好的?哪怕如今只落得起早贪黑日日落得自做自吃的光景也认了?我竟不信了。”

    平儿听了贾琏牢骚,又气有笑,道:“当日你命蓉儿送亲,使蹚了这里头浑水,那边大爷所以将蓉儿还打了呢。”贾琏惊异道:“蓉儿真捱了家法么?如何我只离了京,门里竟是这般热闹的,珍大哥也糊涂,你才说那丫头住了屯子里已有了年头,打不打蓉儿,还换回我个姑娘来不成?蓉儿认真叫打的怎样了?老太太管没管那边动家法的事?”平儿回道:“怎么不管,先只园子里知道蓉儿送亲闹得巧儿入了陷阱,老太太特命不许使那边珍大爷听了这话,竟是老早防着蓉儿吃苦头,谁不知那边大爷的脾性,老太太也是提防着的,也不知哪里竟漏了口风,终究还是叫蓉儿捱了板子。蓉儿那边捱打才解绑,老太太已是听了,只立刻便坐车过去瞧,见了时,还气的骂了珍大爷下手忒重,听上半截腿后头皮肉都打得烂了,只躺了半月天气才出了房门的。老太太过去亲眼的瞧了,只那边坐着,亲命人叫了大夫来,看着叫人炖了鸡汤羊肉的滋补。直等得蓉儿伤处敷了药,才放心回来。蓉儿这回不是白遭孽?”

    贾琏听了起来踱步,道:“亏了我这回南边去了,只忍着不曾往那家问了我姑娘,一并几房门人也免了见去,只怕张扬了休妻一事,原想着那一个也只金陵住着,我也能少操了这心去,想想若我冒失的去看巧儿,倒还闹了天大的笑话呢!这个话你竟等得蓉儿事发了,今儿才告诉我,才问你是不是早知巧儿几时只进了屯子里了,你倒含糊的。只瞧我常日竟不知是忙些何事,将一个亲养的姑娘只丢了脖子后头。总想等巧儿跟姑爷返京了,再来这里请安呢!”说着回坐了,看平儿道:“别的话也不啰嗦去。你已知巧儿住了那个刘姥姥家的,既这样,当日那个姥姥还几次三番来过这里呢,如今他一个年级轻轻的媳妇还走不动路了?原在金陵那边才遭了变故,竟是该先回来这里告诉了我知道,这都已是几年工夫了,只悄焉不动守着野屯里,这又是打的何主意?!”停一回,只觉坐不住,炮燥离座复负了俩手屋下只踱步,道:“养得他长大出了阁,操了许多心,他倒好,竟还想将我这个父亲一笔勾了,我岂容得他白眛了去!世上想也无有这个理。你明儿带了人去,指着他面问了他,他既不来这里给几房长辈祝了年节,只偶来走动请安的,便是这门里的外孙,若由着庄户人养着,只怕日后也长成了下流东西,倒莫若我来养活,再正经请了西宾教了念书写字,日后自然比在那里有派头,只等到了那时候,由不得他竟将我这个父亲看做马棚风一般。”

    平儿听了冷笑道:“你既打算教外孙日后能有了出息,比世人强,如何家里的哥儿也不多管管他,常日跟园子里兄弟姊妹一处,连几句诗词歌赋都叫人替着作,若赶了年试,也只干看能得中的,棠儿不过现世,成了笑话罢了。”贾琏只回坐了道:“平日我如何教训,你都是看见的,难不成哥儿又无大错,叫我如珍大哥,一般,只白端了规矩也混打了他去?为今便是弃了那绣坊不图了那些赚头,你我又哪怕坐吃山空?再不济,何愁化了银子还买不得个官爵,也全了你一心想成了太太的想头。只才说的烦你再往那里去的话,正经须你紧着办了,防只儿童大了,记住些事,纵拿了这里来,也嫌缠人的,只切记不可张扬起来。你才说你听了巧儿的话,也去过那屯里眼见了的,少不得奶奶再费心一遭,等事齐了,我再叫人去南边,只买了新巧样儿的首饰给你。”贾琏怂恿了一番,又怕平儿不遂从他的话,索性由着伤心起来,坐着使手捂脸,只流泪的道:“丫头纵不明事理,终究因年小不谙事故,旁人门宗里的人笑话的只是门里的做派。只可怜那丫头回了园子里,才过了几日安心日子,如今竟落得那般田地,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是无用,倒想见见……”平儿只顾扭头暗自撇嘴的,听贾琏如此哽咽絮叨,猛可只听得耳刮子响,见贾琏原又使两手左右自掌掴起来,平儿扑近忙攥手的拉他只止了,见贾琏落泪,平儿早心软了,也跟着伤心起来,遂劝慰半日,贾琏此番真假操作不谓不诛心,平儿只忙应承了下来,道明儿便亲往刘姥姥家问他个道理才罢,贾琏方收了。平儿早吩咐拿了点心来,使贾琏先吃点心,又命人预备了伺候贾琏櫛浴洗漱一事。一时贾琏更衣罢,屋里早叫传酒饭来,丰儿带着屋里几个伺候摆饭烫了酒,伏侍平儿盥手,二人桌边坐了对饮,屏退屋里几个人,且细细商量了,当下只算定。

    只说目下早又值宝玉寿辰,王夫人便拿出钱来,要为宝玉过回生辰。王夫人只道:“未知在外头可吃了许多苦头,赶着家来过了这回好日子,也是给他压压惊。”

    到了此日,宝林二人只早早离榻出来,伏侍的几个人伺候洗漱,拿茶上来,早将一应穿戴配饰巾帕香囊团扇等预备了那边一炕,只等他二人再挑选了斟酌。一时黛玉罢妆,子初桂儿润格三姐等早来望了晨安,黛玉使拿了预备的端砚镇纸石湘管等赏了他几个,只使去了,早饭也点景稍事的吃了。等吃了茶,闲话一回,蕊官因催了伺候穿戴起来,宝玉乃着大红纱衬里绉绸缀绣长衫,外罩绛色轻绸满禁绣短马褂,下穿粉色细纱双料袷裤,内扎裤脚,脚上酱缎刺绣扎花高帮雪底圆口鞋,梳着油光乌亮的脑后发辫,大红绒丝线辫稍结了尺许绑扎了,缀着玲珑如意小小金坠脚只垂至腿根儿下。大红汗巾两侧打着二指许流苏,左右系着刺绣如意香囊金玉配饰,荷包连着璎珞随步只半露了背褂侧开岔处,拿着香木骨素面折扇,上只一面自提写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一面书写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些多是王夫人早制下,预备了使今儿穿戴。黛玉看几个人伏侍宝玉拾掇了半日,便掩口笑他扇面字迹潦草。宝玉坐了笑道:“古人重礼运,这都是一时难改的旧俗,妹妹何尝只笑我字写的丑呢。只妹妹的纨扇还换了,只和手里帕子一个颜色倒好些。”黛玉谑笑道:“你的好日子,竟指着作什么,只过了今儿,我还理你好不好的。”说着,见双儿早拿来扇盒子,由里头多个团扇里个个比了一回,只将那个纨扇取出来,也只淡紫的细绢印花面,黛玉便使将换下纨扇的玉坠摘下只换了,早使宝玉先上去,宝玉应了,撂下茶杯,便故作辞了黛玉,转身出屋去了,贞儿跟着。黛玉又对妆瞧了会子,向蕊官嘱了,才使双儿跟着也向稻香村来。

    林黛玉至稻香村,堂前向王夫人福礼请安,王夫人只使坐着。才说已叫宝玉亲往薛姨妈那边请了薛姨妈也来园里吃酒看戏,就见尤氏、李纨、平儿、芳官、彦氏、胡氏等逶迤进来,胡氏又将绿萤也带了来。丰儿银蝶只依命在筵席那里瞧着,是以没有一同进来。

    玉钏等早置下跪蒲,几个人向王夫人拜福请安,史尤李等道了王夫人万福,恭祝王夫人母子团聚。林黛玉起身厮见了,彦氏胡氏绿萤独又向黛玉福礼的见过了,皆依命序齿的王夫人两厢坐下。王夫人笑道:“珍儿宝玉幸回来,珍儿又当了官,这一家子又多了主心骨的,也是祖宗保佑,我们有了下世的指靠,也能一心操念了满眼的孙男娣女的,不用说是,你们也都是真孝顺,个个必也是有福的。当着宝玉归来第一个好日子,我作兴了热闹一回,你们里头小一辈的底下磕了口,领了赏,只管今日吃酒看戏,年长的同辈姊妹也不拘拿了多寡喜气彩头,已礼面上意思有了便罢了,娘儿们常日无事也是发闷,索性乐一日。”

    众人欠身回了:“伺候老爷老太太同喜。”王夫人笑道:“罢了,都不要拘着,坐着这里只自在说笑罢了。若我爱端着规矩,闹得你们从神似的,没的白招了你们厌弃,纵嘴上不说,心里头也只不乐,我都是可瞧见的。”尤氏近前坐着,听只笑道:“这是老太太痴心疼爱这些亲骨肉,才说这样话。既这样,若无人厌烦我,我也是乐得常来这里伺候老太太。”正说着,只见史湘云进来,湘云恰听了尤氏所说,先便接了话头笑道:“这里哪个还敢厌烦了兵侍府的大奶奶呢?”说着只走近,向王夫人福礼道安,林黛玉只拉他一处坐着,史湘云又见过了尤氏李纨。芳官彦氏胡氏绿萤见他来,早站立,等史湘云礼拜完了归坐,也上来见过了,黛玉使他几个回坐了。湘云早扭头向尤氏只笑道:“才走门口便听大嫂子说厌烦的,若不想叫园子里的人厌烦了你,只须同这里人打牌多多输些,保管人人天天儿的都想你呢。”说的众人皆笑了,王夫人也才笑了,就见玉钏走近了低声回话,王夫人听了点头,便道:“亏了你们又备着给宝玉的寿礼的,既有心拿来了,又叫人只拿着门外候着。”遂命玉钏彩云带人将门外诸人拿来的物事只一一接了向矮榻上暂摆放。尤氏是一架小小自鸣钟,洋漆雕镂的厚木外罩,玻璃蒙面,只须紧了机关便自摆动计时,整点便发出磬响。李纨是书案插屏,琉璃制成,上镂刻着山水人物花鸟,通体厚重,皆使几尺红绫罩着。贾琏平儿是一尊乳色透亮玉观音,两尺来高,观音宝相雕刻细腻神态温和,连着一色莲台,一手玉净瓶,一手佛麈,翩翩升飞状,只显得玉润香凝。玉钏个个先揭开蒙沙使王夫人过目,王夫人一见了玉雕观音,早手抚了莲台,一手心口的揖了。史湘云乃是一套根雕茶具,听史湘云说原不记得是早年说的哪一种木材制成的,只十分厚重,杯外雕画着文彩嵌着金银丝,又有一整套书坊新购的帛屉规装新书,黛玉问了他书名,湘云只略回了书坊所说“春秋”,他并不曾打开,黛玉只得罢了。更兼各房又有表礼,皆属四季服帽袍褂鞋袜只一套,王夫人早看一双新鞋只出类拔萃的,便使玉钏拿来接了,问了原是史湘云亲手缝制的,便道:“这是偏了宝玉了,这又太花心思。”尤氏因问起几个男女学生今儿不用上学,王夫人道是早起来省了晨安,等吃了饭又来,这会子只叫各人小厮丫头跟着,往沁芳池那里看贾政垂钓顽。

    平儿只瞧了窗外日影,因起来走近回道:“今儿在园子里也摆了筵席,这里的人只伺候老太太往省亲大殿里吃酒,因那里院子大些,几日里已请了戏班子早搭好台子,那里房檐也宽敞,等吃了宝玉寿酒,可伺候了老太太挪了那檐廊下坐着,再吃茶吃果子的看戏,茶几早预备了十几个。便午间热起来,那里檐口深又可遮挡了日头,殿里窗扇叫开着,檐台上坐着又可吹了穿堂风,老太太想着如何?”王夫人点头笑道:“既已弄好戏台子,必是你们费心裁夺了妥了的,我可说什么去。娘儿们只一处,叫了那些人也凑齐了,加上几个哥儿姐儿,也省的伺候的人来回只忙活。如今也不管他正殿不正殿的。咱们也算是半个庶民呢。”正说话,又见惜春走进,原只一身缁装,近前向王夫人稽首纳了福,又向众人纳福毕,便辞了要去,遂叫门外跟来的小尼拿进一个长条锦帛盒子,湘云问了,回道是里头几支狼毫与两幅和田玉镇尺。玉钏接了,王夫人正勉留惜春使吃了饭,惜春应了回道:“我先往寥凤轩那里散会子,再寻了老太太一处向宝玉哥哥祝了寿。”说完便原带了伺候的小尼出槛去了。王夫人正要说话,就听门外只细声儿叫了“老姨祖宗!”,众人寻声儿便见原是薛瑶只跑着进来,邢岫烟伸手只拉他,彦氏胡氏芳官等早立起,丫头摆了跪蒲,邢岫烟嘱薛瑶向跪蒲上磕头向王夫人请安,邢李福礼祝了口里请了安。又与尤氏黛玉等厮见了。王夫人命近厢搬了椅子来,尤氏等皆往下挪了,岫烟李玟告了座,向王夫人两侧首依命坐着,王夫人张手只叫了薛瑶往跟前来,只揽了他笑道:“好孩子,你是想这里见了他们几个人么?心也急了似的,竟象雀儿一样只跳着进来,猛见了你这样,竟不是了只当蝴蝶还飞了这屋里来了。瞧这才几日不见,大姑娘只越发显得出挑了。你只不知你几日不来,他们也是来我这里闹我,也叫我打发了人去了你们那边请了你来呢。这会子那几个只跟着太爷往涝池那里看钓鱼顽去了,你要是想也去了那里同他们一处,我好叫人送你只寻了他们几个去。”说了便扭头吩咐丫头只带了薛瑶去了,薛瑶早称了“谢老姨祖宗”只辞了,又向着尤氏等一一辞了,先已出门只去了。

    王夫人便问起薛姨妈,岫烟便回了近日身子发倦,总屋里歪着,道是夜里梦见了宝钗了。王夫人点头,李玟因回了薛姨妈同几房给宝玉的寿礼只叫人送去了潇湘馆,薛姨妈嘱这边不用打发人去瞧,左不过两三日便好了,就过来。

    门口此时又回了几个爷来了,诸眷因往后院暂回避了,只尤氏李纨在座。贾珍贾琏贾环贾蓉贾兰等进来,向王夫人施礼道安,贾琏站着道:“今儿兰儿那边只待承了门宗亲丁,家下亲丁也只那里坐着,我二叔只叫那几个相公陪着,在亭子里。特来告诉老太太。”王夫人看了诸丁嗣,不觉只点头,因摆手使皆去了。这里贾珍等出门去了,丫头早请了诸眷复回来原坐了。王夫人看李玟笑道:“你们老奶奶不叫这里只打发人去瞧他吃药怎样了,也得我亲去了罢了,只今儿再没得空儿。究竟是怎样的,现吃那几样药着?也叫了大夫瞧了不曾?”邢岫烟笑回道:“我们老奶奶原恐太惊动了姨妈,才叫我妯娌两个过来,若不然,我今日断不能来这里伺候姨妈。但请姨妈放心,想是来京时日也短促,老奶奶还未认真歇缓了劲儿,解散了舟车劳乏的。那会子宝二爷向老奶奶请安,又问了来不来,我只当老奶奶见了宝二爷兴许竟来了呢,不想他老人家依是犯困,只爱屋里歇着。”王夫人听了笑道:“原该往你们那里早请去,因宝玉原是小辈,没的倒闹得如做什么似的。今儿不过亲戚一场乐一乐,有点喜气意思就罢了,你们老奶奶又哪里稀罕了一顿酒饭呢,再撑着的看了人多聒噪的光景,再等回去只认真觉不好了,反大发了。”众人点头称是,这里说话,门外管事的早遣人来问,平儿回了话,自出门外吩咐了,回身进来,见王夫人已起身,叫皆出屋往宴席那里。众人早离座站起,却见靖文上来回话,手里捧着洋漆长方木匣,王夫人只站着道:“嗳,显见老了,只记性越发差了。几日里叫弄好这些花,攒着备了这匣子里,等今儿叫你们戴呢。”众人围上来,见只是一色大红绒和细纱堆扎的梅花样儿鬓插花枝,那花心又簪了金黄丝线作成花蕊,恰如真的一般。众人赞了扎花手艺新巧,依命各自坐着,丫头取了花只伺候皆簪了。玉钏早为王夫人也插了花枝,等皆戴完了,请王夫人打头往外走,彦氏胡氏两厢接扶着,遂一起簇拥了往大观楼这里。

    众人只一路说笑,等近了见大观楼前空地上早洒扫的十分整洁,连四周杂草也清除了干净,门口阶级往下几尺的铺着红毡,偌大前院那头连着通道地界,只垫了土木搭着戏台,此时戏台谢幕只合严。两道高索自戏台顶蓬连着大观楼上廊柱,只蓬了拦天雨布,遮去日头照射了地上。院中站着赖家与林之孝等几个管事女人,周瑞家的早迎上回道:“这里人等着老太太来,好向宝二爷磕头呢。愿宝二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赖家也上来福了,口里祝寿,又请王夫人向阶级的往进。丰儿银蝶丫头跟着早门口两边恭请,王夫人点头笑应着,侧头叫平儿发赏给了这些人,因立住环看了,方拾级的进来。

    众眷跟进,只见内里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几张大圆桌,一色大红桌裙,上首桌一色大靠椅,红椅袱罩着,剩下一色明漆圆描金杌供坐。平儿上来请王夫人往上头殿中主案前坐了,道底下有外头奴才们一起磕头拜寿的,王夫人站着向两阶上端主案瞧了,笑道:“这正殿果然不同的样子,才在屋里只说了如今只是如今的行事,此刻见了又有了一层意思。且叫人放了赏,那些人只尽着忙去。只摆开筵席,吃了宝玉寿酒,等挪了门口廊下好看戏罢。”

    众人听了,便知王夫人因元春当年归省只上面案前燕坐,故不欲在那一处坐歇只受礼。此时园中几个男女学生同薛瑶薛琳兄妹皆叫了进来,彦氏胡氏早安席。上桌王夫人带着一众嫡戚孙子孙女恰好满桌。右手一桌惜春平儿尤氏李纨湘云黛玉李玟邢岫烟一桌坐着,下首一桌赖家妯娌周瑞家的芳官彦氏胡氏丰儿银蝶一桌,此桌里多虚设座位,尽只上头两桌伺候,只赖家妯娌坐着。门口因备着一桌,防门宗女眷来,只等酒菜上齐,第一道汤也端了上桌,方见几个族中妇女来,周瑞家的领着见过了众人,请了因陪坐着一同吃酒。王夫人只使皆随意畅饮,等菜过了两三味火,便见宝玉华服鲜亮只进来,赖家与王夫人桌上的诸男女学生见来忙位上只站立,宝玉上前为王夫人斟酒,彦氏早命拿了那边瓷盆里清水浸的干净杯子来,伺候斟满的擎了,请宝玉只与这里共饮此杯,众人口里祝了,宝玉请了只一饮而尽,忙又辞了便出去。皆知宝玉又往他处答谢祝酒,只任他去了。

    不说王夫人等一处吃酒谈宴,宝玉因记挂他父亲只不与众丁一处往贾兰那里,却听只在红香圃那里的亭子上,才由贾兰处过来,见过了王夫人等诸眷,便贞儿跟着向芍药栏处的小敞厅来。转过一带山石柳堤,近了便听了人声,遂轻了步子过来。

    只见贾兰那边和园子里两处厨下只将各色珍馐菜肴拿饡盒盛来,王夫人早使彩云带人这里伺候,小厮接了饡盒拿进,彩云等伺候各个呈了上桌。几个清客忽见宝玉来,忙放下杯站起,宝玉阶下向他父亲请安,里头几个人早拱手口里向宝玉祝寿,道了“嘉期永年”“岁岁春平”,又拿出拜礼,不过家传玉枕端砚,还有只写了寿词短诗敬贺。彩云接了使亭外贞儿拿着。

    贾政端坐捋须道:“贺礼原不在轻重雅俗,心意到了便好。我也看了那几首贺寿诗作,我命你再附答了,只回敬衍续的意思,谢了诸人一番肺腑诚意。如今你既弃了道爷不做他,又脱滑了大比,镇日无事人一个,习练习练辞藻行文,原可养性,也好过白闲着。若日后得遇举荐,或有为国施才之机,也不妄家眷守你一辈子。”

    宝玉近前低头应了:“是。”躬身站着道:“儿子来,是想该伺候老爷吃杯酒。”贾政点头,宝玉接了彩云手里的自斟壶,向贾政前杯中注了,那起酒杯奉与,见接了,乃退步道:“今儿老太太兴致,兰儿那里原设了宴,诸兄弟表亲朋友皆在那里,儿子少不得还须往那边瞧着,底下再回这里伺候。”贾政颌首,与几个人吃了酒,看也不看道:“只才刚的话,你也不必急着今日便作出,也不限了你时日,只立意到了,多早晚得了,再拿来。”席上几个人便笑道:“世兄才情,仰慕久已,只耐烦略赐几句,则不胜荣幸之至。”宝玉也拱手回了:“惶恐,惭愧!”见已无话,方向着他父亲退步复只辞了,便转身离了只去了。

    至出了园门,茗烟等了早跟着,宝玉上马往学士府这里,门口接着请了进来原向那里坐着,此桌冯紫英陈子俊与薛蟠正酒性飙酣,宝玉开去只不及多加理会,只顾着吆五喝六,冯紫英早除下外褂只搭了椅靠背上,那薛蟠兴起早一脚榻上座椅,弯腰登腿的奋挥着右手,更兼大声唱喝只顾拼力赌酒。贾珍贾琏坐着骄兴观局,只煞有介事裁决判罚。那一桌上贾环贾蓉贾蔷贾芸贾芹等只顾着瞧这边,拍手助阵,又忙着怂恿了打关散吃。桌上早杯盘狼藉,伺候的人也瞧着,只温酒添了茶。

    宝玉只闷坐瞧了一回,又见陈子俊也上阵,便寻趁着向珍琏回了,复只借故离了。出门便原回园中来。一时到了大观园门前,门房见了只招呼道:“二爷又回来敢是看戏来的?那戏早开场了。”宝玉叫茗烟赏了他,只笑着打马进了。须臾便听闻隐隐锣鼓琴弦响声,青衣一声撕帛唱嗓起落,甬道上便见几个丫头婆子只赶着闻声的去了。宝玉叫茗烟锄药拉马去了,只向大观楼处走来。

    一时走上楼阶,只沿廊绕近王夫人身后,王夫人使他捱着坐了,宝玉回了他父亲与贾兰两处吃酒的话,因天近燥热,宝玉来往只觉身上潮汗的,早欲回房。又见殿前丹墀宽敞,王夫人居中一方茶几前坐着,丫头一旁伺候打着扇,诸眷雁翅伺列也小几前散坐,几上几样果点茶杯,几个丫头那边树下扇着风炉伺候茶水。院中两侧绿荫下聚着诸眷丫头奶妈等,搬了长凳散坐,拿眼伺候着,口里磕着瓜子,又忙着看戏。

    宝玉眼观台上只无赏心,才拿杯吃了热茶,越发只欲离了这里。因低声向王夫人回了,王夫人眼看戏,只侧目嘱了道:“你也不用来回各处瞧去了,这会子也早散了罢。赶紧去回屋歇着。”宝玉应了,原由王夫人身后走出,见过了邢岫烟李玟,才过了惜春处,又只折回,周瑞家的早瞧见,便命丫头挪了杌子过来,宝玉使将杌子放置惜春几前侧顶处,只与惜春曲尺的坐着,遂展开折扇,使手拈了几上果脯往口里嚼着,只装着看戏。惜春手里摇着鹅毛羽扇,看了眼宝玉笑道:“二哥哥今儿可多饮了?”宝玉摇头,笑道:“我见了你,忽想起了鸳鸯姐姐,也不顾倒搅了妹妹看戏。因想你们原只一处守着,如何总不见他?”惜春听了只轻叹,拿杯子吃了茶,道:“如今造化又弄得一家子也渐渐好了,那早先旧府里的人,这里哪个又无事只提起记起,也只你说起他。我只将知道的告诉你,那一年往南边化缘,只一到了金陵,鸳鸯便道老宅里原有他老子娘,该去瞧瞧便回来,岂料他此一去便再不见了影儿,只一去不返的,趁势把我只干撇了。细想他总跟了我又有何趣,当日不过为了家里大老爷的缘故,才拿我作筏罢了,老祖宗老了回南,他也同着送了灵柩去了,再来寻我,不过因发过毒誓,才逼不得已的。听他那妈眼又瞎,想他又孝顺,必是守着他家里人去了,这多年了,也早嫁人了罢。你这会子问我,我也不知他如今究竟怎样光景,人在哪里也不晓得。”史湘云林黛玉等听宝玉惜春两个只低声说话,因问了,惜春便回了只是鸳鸯的话,他二人方转面依旧看戏。

    宝玉眼观台上,却注目出神,惜春见了忍不住一笑,宝玉回念只辞了惜春尤氏李纨,便往回去。林黛玉见宝玉离去,只招手叫了双儿附耳嘱了,双儿领命便跟着回屋。这里只等一出戏唱罢,邢岫烟李玟妯娌二人便向王夫人道辞,彦氏胡氏离座送他二人上了路,那来时乘坐的车轿只在那里等着,李玟叫了薛琳一起上车回去,薛瑶自是同润格一处须在园中做伴,邢岫烟只独自先回去了。

    宝玉前头走着却拐向红香圃那里,到了只打听他父亲这里才散了,方向潇湘馆回来。

    等近了屋中,蕊官早预备齐了櫛浴物事,五儿也提早取了家下袍服那里搁着,只跑去看戏,听宝玉回房,忙回来伺候,见双儿也回来,几个人便伺候宝玉洗漱一番换了衣。蕊官只使双儿原往戏台那里伏侍了黛玉。宝玉坐着吃茶,笑向蕊官道:“别人都在那里瞧戏,你竟独自在屋里守着?多谢费心。”蕊官笑道:“又谢我什么,这些原是奶奶一早吩咐下的,早也预备齐了。我才怎么不在那里看戏,只人多,二爷不曾看见我罢了。才见了二爷往回,我便也由那边回来,二爷走路慢了,才没一起进院。”宝玉只道了半路往红香圃那里,所以迟了。正吃茶闲话,便听门口有人来了,宝玉正要问,双儿早回道:“那边小爷和兰少奶奶打发人来了。”说着叫了进来。

    原来贾兰彦氏只担心宝玉坐席不曾吃好,等人散了,便叫人将席上一味卤肉和宫里赐的御酒拿来潇湘馆。屋里几个人接了饡盒,放了桌上揭开盒盖,便闻得卤肉香气,宝玉走近看了,见原是新法卤味,那肉只是小鹿肉,使几层干荷叶包裹,足有几斤大小。不一的肉块,并未使刀切了,原只依着酱制原状大小只饡盒里装着。那酒装着两个小酒坛里,也叫放了窗下墙根处。宝玉因想起午间席上吃酒,几个人因夸赞此一味酱肉香嫩,所以那边才送来孝敬他。不觉点头,又往窗下自开了酒坛口塞,立时屋里只酒香盈鼻,屋里几个人便只叹好酒。

    蕊官早取钱赏了来的小厮,五儿早桌上拿了茶托将卤肉连着荷叶取出摆放,使原拿了饡盒去了。宝玉又使回去道了叫贾兰不必再来这里请安,来的小厮丫头答应着,拿了赏钱只欢喜的辞去了。

    蕊官笑问宝玉:“二爷这会子要尝尝这酒和酱肉么?”宝玉点头,笑道:“见了这些便觉肚饿的,也怪。晌午那边吃酒,席上只赞这口,道是才出的酱卤新味,我尝了也觉罢了,兰儿却记得,只巴巴打发人来送来这些。嗳,依我趁着这会子没人,我可独自再享用几杯也罢了。”蕊官听了,只叫一起摆好小琴几,琴凳上铺着那幅百色水田针黹刺绣夹心坐垫,请宝玉琴凳上坐下,五儿斟酒拿了几上,蕊官便要向碟中使刀切了卤肉,宝玉止了道:“竟将肉块碟上只盛着,端来我使手撕了吃,这样才不散了了香味。”蕊官便使小剪刀剪下荷叶铺了碟上,挑了一小块卤肉盛了端来摆了几上,贞儿早拿着沐盆一旁站着使宝玉盥手,宝玉净手罢,叫取了一沓细纸来也置了几上,便坐了几前因手撕了卤肉,又吃了几杯酒方罢。将下剩的肉另屋里人分尝了,又洗了手,搽了香膏毕,往书案前坐着,贞儿打茶上来,只伺候研磨。宝玉才吃酒因腹稿了几句,此刻只提笔写下:

    豪杰壮志固可伤,

    归真木石历肮脏。

    白驹过隙风云散,

    寰宇桑田尽苍茫。

    刚搁笔,便听院中人声,宝玉听是史湘云声音,起身至门边看他,果然见史湘云林黛玉二人进院。黛玉只不防见宝玉出屋,便笑道:“我打量你只醉倒酣睡了,才还叫云儿小声呢。”宝玉见他二人上阶,因闪身使进槛,后跟着道:“你姊妹看戏也看的乏了,这会子越发热了,还是回来才好呢。”他二人只道“没理论”。湘云自往椅上坐了,道:“二哥哥今儿那一身服饰倒惹眼,只这会子见了,竟恍觉判若两人。”宝玉摇头,笑道:“鲜衣怒马,春风得意,自然跟闭关撂倒光景不同且反差的,云妹妹竟不思了这个道理。便是今儿做寿,我原非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也和平日只不一,纵惹了眼,那只是我得了行头的便宜,究竟闹得人也乏了,倒叫瞧见的人生了光。哪里要一径如此招摇,任人也只受不得这份累。”“林黛玉进来早闻出屋中有墨香,便先走至书案前,见案上展开纸笺,墨迹犹新,知是宝玉才书写完,只一眼扫过,史湘云早凑近览看,黛玉靠了书案,看宝玉笑道:“早日里装模作样只参禅,这又是悟的什么,外头逍遥了一程,语气竟变得大了。”宝玉舒展了手臂口里打欠的道:“只一时随感而发,究竟心里的意思也不能倾尽了纸上的,又道悟了。”又请湘云坐了吃茶。

    史湘云手执了笔迹细细览看,只回神依着案头,道:“我和林姐姐一起往回走,顾了说话,只不留神竟跟着的进了院子,二哥哥又不曾歇晌,才刚和林姐姐说了,要定下今儿晚饭就请了二哥哥去怡红院,你们一家都来,咱们一则再为二哥哥庆寿,二则表了掸尘的心意,只这会子又觉心里葳蕤,竟懒懒的,兴头又鼓不起似的,也道怪哉。”黛玉听了只拉他往桌边坐了,拿茶给他,轻摇团扇笑道:“如何?可是我才在院门外说的,如今只想人多又繁杂的闹景,便已觉腻烦,如何能比得头里。那早先时竟不知哪里的旺盛兴致,一日里闹着竟是不知乏。”宝玉笑道:“今儿到这会子原乏了,所以心里觉腻歪的。只等多早晚闲闷了,再说起这话不迟。”史湘云便辞道:“午间一处吃酒,竟失手只撒了酒弄湿了裙子。早想着回去换了,又怕遭人笑话我轻浮。我也不多扰了你们了,说话我竟回去了。”说只起身辞了便出屋只去了。

    宝玉跟着送出,看湘云丫头胜儿见出来只跟着出了院门,等皆去了,院门才叫闭了,方又忽想起屋里的熟肉来,才要叫换回史湘云,又只作罢。进屋回身原坐了,笑道:“我如今记性也差了,云妹妹才在屋里只白忘,刚刚又想到的。兰儿那里今儿酒桌上有新鲜卤味鹿肉,那会又打发人送来,我才尝了吃了几杯酒。你再尝尝就知道了。”黛玉笑道:“只瞧你,又急的什么,想叫云妹妹得了口福,叫人立刻送了去给他完了,人才离了倒几辈子不见了,竟只往宁古塔还去了不成?”宝玉一笑,叹道:“纵立刻打发人送了他屋里,只莫比当面儿的心虔,倒叫还想才拿了主意给他,起先原只不舍得呢。他如今这里住着,虽不使我们一分一文,终究客中,只恐他觉冷落呢。”黛玉吃了茶,笑道:“云儿又哪里竟多了这许多心思的,你只讲了各人心里的意思,却不与人相干。”宝玉点头笑道:“倒只认真如你说的才好呢。”说了便使拿了酒肉来,又亲为斟酒,使黛玉也只使手撕了。黛玉因闻着香,便依了宝玉所授,盥手罢使手分掰了送入口中,因点头只拿杯吃尽,便住了,又净手一回,坐了便吩咐将那些鹿肉分送了史湘云桂儿两处,湘云那里又叫同送去一坛酒。蕊官等答应了,依命打点了酒肉使看了,只出门两头送了去。蕊官等才去了,便见王夫人处小丫头进来传话,道了各房今晚不必叫孙辈上去,明早也不用请安,只等午间皆聚了稻香村,园子里只为平儿庆祝生辰,晌午原聚宴吃酒。小丫头传了话便辞了出去。黛玉遂另拿水来櫛浴。一时懒妆只屋里吃了晚饭,屋里几个人伺候洗漱了,便早早进账安歇,一夜晚景不过良宵倏短罢了。

    早起宝黛出帷,屋里人走动伺候,宝玉盥洗毕只在黛玉妆前侍弄,早又伸手往妆匣里取了大红玉簪子连着几个红珍珠串的步摇,只为他绾了臻髻边,镜中端详一回,笑道:“昨日只混忘了,原平姐姐生辰只同我一日,加上这红玉簪子珠坠串子,也是点景的意思。”黛玉轻点头,便也不计较了去。

    等早饭吃罢,林黛玉自往稻香村,只嘱宝玉寻了诸兄弟子侄中去。宝玉出屋看着黛玉丫头跟着出了院门,回身进来,便觉无可为是,往书案前搦管临摹了两个字,忽想起昨日后晌史湘云来,走时只转色面上又闷闷的样子,便想着见了他问了。搁笔只起身出来,贞儿忙跟着。

    史湘云这里也是接了王夫人处传话今日之事,正要出门,见宝玉来,忙请进使坐了,陪坐着笑道:“多谢你昨日下晌叫人送来的好酒好肉,只不知哪里得的?”宝玉笑回他道:“原是兰儿那里席上备的,兰儿媳妇叫人送了我屋里,今儿再想吃可没有了。”湘云摆手道:“纵再没见过好东西,也不至得了人的好,便涎赖了脸再只讨去。只想问了那酱味的出处,我好叫人也买回。昨儿润丫头也在这里,因尝了,今儿只问我还要呢。”宝玉笑道:“既这样,我便立刻命人往那边问了,看是坊间哪家酱肉行出的,再好告诉你。”说着便使贞儿回屋叫蕊官打发人向学士府问了卤味原出自哪一处,贞儿应了领命自去。

    湘云使丫头拿茶来,请宝玉吃茶,正要说话,宝玉只先笑道:“昨儿在我那里,走时你说了那些话也罢了,我只瞧你竟正经有心事的样子,若认真有事故,何妨叫我知道呢。妹妹既在这里,我保管不拒何事只为妹妹做的主的,莫不是妹妹心里竟有了委屈不成?”湘云听了一叹,低头轻声的道:“我哪里又有了委屈呢,你也多想了。昨儿吃酒看戏,只为你过寿,一日里,这心里自然欢喜。只等进了你们屋里,再瞧见二哥哥才写的字,因想二哥哥只外头风尘流转的竟有了历练老成的。咱们自来一处长大,哪里见过二哥哥那般感叹嗟伤,只想在外头遭了下流物,受人瘴气也是有的,所以才写出那样句子。所以不觉心里难受,夜里也想起便心酸发闷,也没个人说说,这会子你特来问这话,我便直说了,也强似窝了心里的。”宝玉心下叹了,早仰面一笑,道:“快收了罢,我当了何事呢,若是为这个,只是你各人心里魔障罢了。我在外头何曾觉了委屈?不过份该的。横竖你林姐姐知道我那些话,他倒没有你这般想头,你又自寻烦恼的。那些平日爱上手的书墨词句,你只管一见了便胡思乱想,日后只怕闹个没完的。我只说,妹妹也不必再如此,心里只磊落干净,赖好一处伴着,只日日多些欢喜岂不好?”史湘云点头,心里才觉放下的,本是心里不惯掖藏的,遂叹了只丢开。

    宝玉放下杯子,站起道:“妹妹可该往上头去了,若迟了,他们又笑你赖床,只罚你酒的。”说了站等,史湘云早起了,只往内里妆镜前瞧一回又出来,看宝玉笑道:“走罢。二哥哥请。”宝玉点头只同他一起往外。

    院门外史湘云走路道:“我拿了一幅旧镯子给了平姐姐作寿礼,如何?”说着叫胜儿将镯子使宝玉看了,宝玉一眼扫过,道:“这也太托实,这幅镯子样儿虽旧,我瞧着却是正经货色,必是家里老人手里留下的古物呢。他们如今又不缺了这些,你既送去给了,他又乐得白不拿呢。难不成他能同我们似的,只要心里求得不愧无你的?你可知这生辰人人年年须过,你这样送礼给人,你竟是那大财主了不是?”史湘云点头,便站住命胜儿回屋再拿了好的针线来作了礼拿去。宝玉拉他走路,道:“不过各人心意,明日补了也无妨,你只去了应了景,也还是他的体面,又急的什么。”史湘云低头道:“还是二哥哥和林姐姐真心疼我,所以才得一处。也是我的造化。”宝玉笑道:“我们还有许多话,到时候你才知道。”说着已至岔路口,宝玉道该去了蘅芜苑,只使史湘云自往稻香村,二人遂别了,宝玉自走去。

    却见那边一个丫头早招手道:“亲家奶奶,老太太奶奶们已到了花厅了那里了,我在此专等了人,只传话呢。”胜儿应了,便扶史湘云择路向那边花厅。那里仆妇丫头外头伺候三三两两站着坐着,史湘云走近,有丫头早向里报了,须臾见平儿走出花厅接了史湘云进了,果然见皆已聚了这里,见他来笑道:“可齐全了。”史湘云秉正施礼道:“恭贺姐姐千秋。”平儿忙还礼,红了脸早挽他止了,笑道:“大奶奶快别祝了,来了便给了脸的,我只受不起。依我只谢了老太太是正经,原是老太太昨日酒也没吃好,所以今儿只拿我给了酒想的,我又算了什么。”史湘云笑道:“昨儿闹了一天,今儿早起头也梳的迟了,给姐姐的寿礼都不曾预备呢,底下好叫人只送了去。”平儿笑道:“今儿只仗着老太太抬举,都知道这里只伺候了老太太高兴是正经,你又道礼,你只送我,等你的好日子,我也须回了你不是?只听你平日针线比人好,竟将你亲绣的帕子拿来,我也受得的。”说的众人皆笑了。王夫人上头坐着,因使湘云跟前坐了,笑道:“我看了子侄们给平儿磕了头,便是要回去,省的白碍得你们有不得自在吃酒。”胡氏那里站着笑道:“琏二婶子才刚在老太太屋里,百般请老祖宗安稳着,防老祖宗昨儿一天也乏了,只要叫人将酒菜伺候拿了老祖宗跟前呢,是老祖宗偏爱来了瞧闹景,既来了,又要回去,只这一来一去的,还不一样受累的。”彦氏便走上来笑道:“老祖宗只管歪在矮榻上,同我们一处这里吃酒,回屋里哪有这里人多可解闷的?老祖宗若去了,我们可不成了没王的蜂了,还须老祖宗这里只镇着才是呢。”引得众人笑一回。

    李纨近前右手边椅上坐着,笑道:“可许老太太见闹不闹的还打瞌睡去,丫头伺候着,哪个还敢问了不成?”王夫人笑道:“若我只管懒懒的,竟是显见宝玉是亲的,平儿只是侄儿媳妇了不是?今儿那边有戏,我们娘儿们又叫免了戏,只吃酒罢了,又没了看戏的热闹,竟还叫我只管打起瞌睡来。”众人复笑起,平儿笑道:“我们老太太终究脾性是实在的,说话也透亮,听着是大实话,又由不得叫人听了发笑,竟是老太太诙谐的招人敬爱。宝玉因是才家来头一遭,我哪里比得?老太太还歪着是正经,若回了屋里,这矮足踏又早搬了这里来,回去可往哪里打盹去?只老太太称心,我们也赚得了孝顺二字,叫人发笑的话也不要费心多讲,养养精神倒好。”王夫人方略斜靠了榻扶手处,因叫彦氏近旁来坐了说话,彦氏过来,只将两个枕头摞起,请王夫人枕了歪着,靖文早向榻里头展开袷被盖了腿。这里安置好了,门口胡氏早命人叫了几个男女学生来,只齐向平儿磕头,那外头的丫头仆妇小厮早也一起跪了磕头向平儿祝祷了,丰儿等只预备了一个包袱的封包,只一一的赏了。几个男女学生独得了红封,早跑上来闹王夫人使看了,因又想过去看了那里唱戏的热闹,少时只叫了奶妈跟着原只过去了。林之孝家的阶下回了话,彦氏胡氏便始里头安席。厅外也备了两桌,使各人大丫头和管事女人坐了吃酒。王夫人矮榻前摆放小小描画几,彦氏伺候向几上摆了三四碗菜,王夫人便使住了,因拿了酒杯,尤氏只离席走近的请了,众人祝了安康,始吃酒。一时黛玉进汤,王夫人接了彦氏舀好的汤盅咽汤,道:“这汤还是昨日那一味汤呢,也好。”平儿听了下桌过来,伺候几上布了菜,笑回道:“往年昨日里,只我们蘅芜苑关了门吃酒饭,也不敢惊动了。这回只扬铃打鼓的闹了阵仗,一则爷们回来,一家子欢喜,然终究不能僭越了爷去,竟不为的图了省银子,便只免了再叫人做了新样儿的汤来,只这个汤自今儿起向后的,得了宝玉彩头,也有了新名儿,竟叫做团圆汤罢……”王夫人一笑点头,接下……

    只说宝玉与贾琏等一处,因在梨香院里吃酒看戏,等酒席上支应酬顾的罢了,脱了薛蟠扯着,便先人告了只离开。进屋蕊官带双儿伺候换下客服,坐了书案前,才提笔忽又撂下,因起身吩咐道:“一会子奶奶下来,只说我往怡红院去了。”说了走出来。刚走至沁芳桥这头岸堤树下,只隔岸看见史湘云也回来。宝玉几步上桥,史湘云早也看是宝玉过来,便先不进院,迎头自那边上来。

    史湘云一手按捺心口,走近了笑道:“若不是多吃了几杯,只称醉了回来歇着,还不得先下来。原想打发人去请你呢,可巧竟门口的见着了,倒省了事。”宝玉见他双颊嫣红,明目微饧,果是多饮了。早伸手拉他,只恐他脚下踉跄不防竟磕碰了栏杆,笑道:“我就知道你记着早起说的话,又想我仔细再说了才罢,也不犯只滥饮,若又闹得不自在了也不值了。”史湘云见他伸手过来扶他,只摆手甩开了,笑道:“只装个样儿哄他们的,哪里就醉死了。”说话早转身一起往院门来。

    怡红院里湘云只一出门,翠缕自是留守,见回只称诸务已备妥。史湘云便叫拿上好的茶来,又命拿了果点,只请宝玉先坐着,另翠缕伺候剥了糖炒栗子给宝玉吃,道他里头洗手卸了褂子便来陪。宝玉自取了栗子始剥着,看了湘云点头示意了,史湘云自进了闺中。

    宝玉往嘴里含了半块法制鲜姜,靠了椅背闲惬打量屋中局设,只与自己当日在时无甚改样,窗下原置茶酒瓶花蒲蓝等针黹花纸杂物的匣屉方桌却做了书案,案前一张铺着绣花坐垫的楠木座椅,案上自是书札笔墨纸砚俱全。遂握了茶杯,往书案前坐了。小丫头上来伺候研开墨迹。

    宝玉四顾所见不过旧日庭花,往昔景致。隔着什锦格子,见史湘云只在理妆,乃执笔向纸上写下:

    朱楼虚醉梦少年

    金丝玉巢新翅懒

    一朝临枝羽翼重

    匐伏牝牡同类圈

    翠木敢攀连理枝

    望争春树舞翩跹

    非关铅华非关玉

    妄自空念公子缘

    顽石沉积风沙里

    羞对闺姝冰婵娟

    天心三五惜华宝

    青灯能浣一世嫌?

    抱常申信问自欺

    百无一用逐春浅

    几笔写完这些,提笔只望窗外绿蕉出神,稍事回念,原见史湘云早站在近旁,宝玉起了离座笑道:“竟是这样,你看了便知了大概的。”湘云点头早接了笔在手,欠身往椅上坐了,复检阅宝玉所书几句,也走笔写道是:“

    少无更事懵懂年

    真性一缕任流连

    多情精致反无情

    常抱恩偿不了憾

    紫娟袭人最沁芳

    可叹公子今无缘

    蝶去花飞各思归

    不到长城非好汉

    客途愁恨身天涯

    美人深闺卷珠帘

    泉冽哪思掘泉心

    等闲懒食盘中餐

    好春难度秋萧索

    月满照人缺又散

    风尘破霜摇只影

    良人肝胆纪浩瀚

    书罢归毫如架,站起笑道:“二哥哥所写的意思,只幸我也知道些早日里闺帷故事,不然也难猜二哥哥一番风尘苦心。感叹有之,只才浅,只好罢了。”宝玉半听湘云说了,只在”紫娟袭人“几个字上注目会子,心下只感念湘云对他日里琐碎原十分留心,又似忽减去几分对紫娟的愧悔,又庆幸今堪透情关,有得有守的,方志始终。因叹了,再看史湘云头上除去一应珠钗,换了身半旧衣裙,头上青丝蟠髻斜松,也只一根金扁钗绾着,脸上一无铅粉,倒如儿际童稚时节模样,犹是一幅娇憨恬淡,不觉握了湘云手道:“云妹妹心思通透,略拿如珠妙句答我粗语,此间一快孰可并论?只想同妹妹再吃一杯才尽意。”说话走至桌旁坐了,湘云早示意拿酒上来,宝玉见丫头端了茶托近前,只自取了小斟壶酒杯亲斟了,便一口吃尽,道:“我先干了,妹妹只以茶代酒使得,今儿原多饮了的。”湘云只拿茶请宝玉又吃了,宝玉只连吃了三杯,搁了杯,便站起的道:“我可该回去了,妹妹也好歇着,又搅了半日。”湘云起了送他道:“得须扰时终须扰,原是我想请你来的,何必客气。”宝玉复辞了,湘云送了出来,屋门口看去远了方进了。

    宝玉这头进院,见屋门边贞儿杌子上坐着,靠了那里打盹,便知黛玉已回。等走近,贞儿早摆手示意轻声,宝玉进来,见屋内只鸦鹊不闻,双儿打起珠帘,宝玉步入玄关,只轻了步子,展眼见黛玉正在那边长椅上已睡着了。宝玉放慢脚步只悄声过来,往椅沿空落处耽坐,见黛玉鼻翼只细汗,长椅端绣墩上摆着麻衣相书,书上撂着扇子,因拿了扇才打了两下,忽一只大若盘子般的彩蝶自窗外飞了进来,那蝴蝶兀自空盘旋了一回,只原由窗飞出的不见。宝玉因怕惊动黛玉只好不思了起动,只叹息,又听黛玉呓语轻唤了”宝玉”,便见黛玉懒启星目。黛玉张眼见宝玉原一处坐着,伸了懒腰只嗔道:“必是你搅了我的好梦,才刚梦儿里一只五彩的大花蝶,我正小心的捕捉了,却心里只打了恍惚,遭一虚惊便清醒了,若还在梦里,可不早逮了他呢。”宝玉合掌笑道:“可不是有那样个极大的彩蝶呢,才在屋里飞了一回又飞走了。想那蝴蝶原是寻了花香来的,却见我在这里,倒叫我唬得飞去了,可惜,可惜!”黛玉听只掩口嗤笑,因站起道:“又哄我,也拿了新鲜有趣的,不犯托懒的只拣个现成噱头这里显蠢。”宝玉张了嘴只又合了,见黛玉向那边桌旁坐下,贞儿拿茶上来,宝玉跟着桌一侧的坐着,自知不能分证了蝴蝶的话,拿杯只笑道:“我便是哄妹妹到底的,该须哄时终须哄。汉曹孟德诗云,山不厌高,我这里可该是哄不厌多呢。横竖哄了又不乏。”黛玉只吩咐预备櫛浴,道:“才歪着看会儿书,不知不觉竟睡着了。醒来又是闷热,才几月天气,竟闷的这样。”宝玉笑道:“必是你那个梦,你只心里着急的要拿了那蝴蝶,又醒了更惋惜,便觉燥热了也是有的。”黛玉也不答言,只顾着向里头围屏后,丫头伏侍了櫛浴洗澡。

    宝玉自往长椅上歪着且等,一时黛玉出浴,着一身轻绸裤袄只坐了妆前,又见王夫人处打发了丫头来传话,见丫头说完去了,不觉又是晚饭时候,屋里几个人伺候才摆了饭菜,史湘云那里又使藕官送来那样卤味,宝玉便知史湘云也向那一家才买了回来的,因使取酒来吃了,屋中早也掌灯。一会子吃罢,盥漱了吃茶,几个人伺候宽了衣,子初润格桂儿几个来定了昏,黛玉问了话便叫去了,坐了妆前因卸了残妆,五儿回了话请了安歇,宝玉扶了黛玉榻边坐了,五儿伺候换了落花鞋,伏侍入寝的睡下,等放下帷帐,向桌上炷了安息香,也便自歇下。

    早起洗漱毕,才吃了饭,便见芳官进来,黛玉使他杌子上坐着,蕊官早拿茶给他。宝玉自在书案前临帖。芳官告了座坐了,握茶杯笑道:“如今我们账房事事苛责的,早起伺候兰少奶奶理事,只是哥儿姐儿几个笔墨纸砚这样锁事,奶奶发了对牌,叫人往账上支了,竟叫账房还驳回呢。”黛玉使银签子剔牙道:“这等小事原也不必叫往账上支去,早前不都是各房自采用么?”芳官笑道:“奶奶说的也是,只是兰少奶奶发话,叫账房一总儿的揽着,为的趸价由外头置办丰厚了,只积攒了库里,几个学生凡使只叫人再好纪册只领了,如此也免了各自操心费事弄这个又短那个。哥儿姐儿也便宜随用随拿,也免了日日都须打发人在这上头进出往来经济的,奶奶道如何?”黛玉想了道:“也好,只是账房既驳回这个主意,必有其缘故。”芳官摆手道:“能有什么缘故,不过新例须先告诉了奶奶这里知道,少奶奶只不叫惊动了奶奶,可知下面的人只等奶奶发了话,也不是个事了。”黛玉笑道:“那账房里不是有那边的人主事么,怎么连主子也不认了,嗳,原是我糊涂,那账房自知是那边的人,总须听了这里的意思,也是以礼行事。兰儿家的只不欲惊动了,是因他自来孝顺。你只见了账房不准了兰儿家的,却不知账房自须向兰儿家的回了话的。你向琏二奶奶也说了这个话不曾?”芳官回道:“才去了,也没见人,方来这里听奶奶示下。”黛玉便另芳官往账房传了话,又使蕊官跟去说。芳官只辞了,拉了蕊官便走出。黛玉见去,才叫人取了针线来,因思今日原是园中例行盘点收支结算之期,彦氏此日总揽着事事统筹的,只在晓翠堂坐着,惟叫了润格作陪,一起查账造册诸事。只将一月里收支明细了,好与账上的主簿对了单子,因想既进园子里,定向王夫人处请安,便另雪雁取了褂子,贞儿伺候的穿了,便使跟着往稻香村也去了。

    却说彼时平儿早饭后,便命人驾车只熟路的至王狗儿村。原昨日已备妥了的,跟来的人早也授了话。等到了刘姥姥家门首,兴儿昭儿两个先跳下车,向平儿车窗看了,见短帘掀开处,平儿露出脸只看着点一点头,兴儿便走近门口向内大声只喊话道:“里头的人开门!开门!贾府的奶奶到了,请小姑奶奶见接!”此时刘姥姥业已下世,半日狗儿家的开了门出来,赔笑道:“奶奶来了,就请进屋吃了茶罢。”兴儿摆手道:“休要啰嗦,奶奶今儿只为见了小姑奶奶和表少爷,又吃的什么茶呢。只请出小姑奶奶来拜见!”这会工夫,街巷里渐渐涌来看热闹的屯人。丰儿下车,走近狗儿家的看着道:“原是府里的小姐,往金陵走亲戚,回来只迷了路,不想顺路瞧一回干妈,却总住了这里,又叫你们只白赚了作了媳妇,既生米已做了熟饭,想那府里的外孙断不可也叫白填了这里,只凭着你们糊弄着去,今儿奶奶领了爷命,只亲身委屈的来这里一遭,自然是须将亲外孙只抱了回去。若你们不依,底下府里报了官,治你等个私拐公府千金的罪名,到了那时,只怕你们连媳妇也休想得了,还要判你们领了牢狱之灾!”

    丰儿此话虽向着狗儿家的说,然却是大着嗓音,意使围观者尽也听见。果然便听人只三两接耳只纷纷议论的道:“瞧不出这王家竟有手段,竟是拐了京里大家小姐。”“只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还指望消停么?”“且瞧底下罢。”“只说王家这多年是大变样儿了。”

    狗儿家的再听了人不住声谈论指点,早背不住只跪倒,也不知该说不该说,又信了后日之灾秧,顾不得门庭若市,又无从分解心里便觉艰难万分,只掩面呜呜哭起来,才只哭了两声,便听身后门环响处,只见巧姐怀里抱着襁褓出了槛,巧姐一手拉上大门,站着道:“你老不用伤心难过,我自知道。”王狗儿家的站起只伸手欲接过襁褓,巧姐只抱着忍了,示意他进门内,王狗儿家的便回身进去。

    平儿车里又使一个媳妇下来,只向巧姐走来,冷笑道:“姑奶奶,认了罢,这来的是你正经的奶奶,你的主母只亲身在车里,只等着你怀里的宝贝呢。”巧姐看怀里婴儿,道:“我只保佑他竟也进了城里了。便给了你们,也不过拿他当了玩物,若奶奶日久觉烦腻了,只叫人来这里说一声,这苦命的丫头再能跟家人团聚,便是奶奶阴鸷了。”说完只递去襁褓,那媳妇早接了抱着,却听哐啷一声,再看那门只由内关闭。

    平儿早知巧姐原生的是个儿子,想也有几岁了,这一个定是才又新生的女孩,也不及理论,等抱回婴儿,平儿车里凑近细看了,见这婴孩眉眼只与巧姐当年酷似,因思巧姐才说的几句话,只在心里冷笑,即刻便命往回。车把式轮鞭一声吆喝,驾骡街上拐了弯,两辆车跟着便离开这里。但听后头乡人自顾道:“抢人骨肉,王法天理……”,平儿只催作速往回。

    一时进城,兴儿听命只架着大车回园中向贾琏复命。平儿却将婴儿往贾琏乳母赵嬷嬷这里送来。

    赵嬷嬷年岁已高,手只不离拐,现与小儿子赵天栋一家住着当日贾氏人众离散,宁可少与来往,近来又思进了大观园谋事,苦不得时机,忽见贾氏亲眷下降临门,倒象屋里落下了凤凰一般,一家子忙只接迎待承。

    平儿施礼称了“嬷嬷”,向赵嬷嬷请安,赵嬷嬷如何不知平儿如今身份,又忙着命家里大小拜见了。平儿挽起赵嬷嬷一同坐下,早示意丰儿给了屋里儿童封包,两个儿童依命复只叩谢了,便指使的出去各自顽去。平儿吃茶,又道了几句客套,赵嬷嬷更一盆火似的唠叨献殷。

    平儿问了跟着的人,回道寻了奶妈已应了,立刻便来此。平儿便向赵嬷嬷道明来此所事,原为将婴儿叫这里暂侍奉着。赵嬷嬷做梦也不想竟合了此等好事,只欢喜的无可不可,一壁忙吩咐儿子媳妇速将上房仔细拾掇齐整,“请了表小姐与奶娘住着”,平儿又示意丰儿向桌上放了赏银,遂笑道:“今儿实在仓促,也未及先向妈妈这里打发了来告诉了,没的倒只惊扰了妈妈一家子。”赵嬷嬷笑道:“原也不是外人,奶奶道扰不扰的,也是份该。莫若倒问着旁人去不成?”平儿点头笑道:“前儿宝玉过寿,直忙到昨儿也不得闲,又有咱们那心急专等着热豆腐的爷只催促,恨不得早早非见了这么点子东西,只道外孙在屯子里受了委屈,这会子一等抱回来,可不忽刺里来了妈妈这里。”赵嬷嬷笑道:“常道说福从天降,福来了,自然是人不防头的,若早知道了,哪里又有多大欢喜来呢。”说的皆笑了。正吃茶闲话,一个婆子带着个年轻媳妇进来只向平儿跪了,口里道:“请奶奶安。”赵嬷嬷先道:“这不是老李家那个新媳妇么?才生下个丫头,这是出了月子第几日了?”小媳妇回了,赵嬷嬷只夸这媳妇干净麻利。丰儿一旁只使奶妈哺乳婴儿,赵氏搬来凳子,请小媳妇子坐了,便解扣撩开衣襟始喂奶。丰儿早向那领来的婆子许了赏,婆子磕头谢过,又和赵嬷嬷辞了便自回去了。

    赵嬷嬷请茶,笑道:“姐儿住着这里,只请爷奶奶但放宽心,因奶奶瞧着我们倒是个人,才将表小姐特请了来。平日总想着再为主子出点子力去,可巧应着了今日。终究拳头还是离胳膊近,便是这巧宗,我们爷再糊涂,也不至寻了外人去。”众人才笑,赵嬷嬷又指了炕边站着的儿媳妇道:“我常说什么来?只不信,倒派我是老糊涂,混倒熟讨人厌,你才活了多大,能懂了什么。”赵嬷嬷媳妇陈氏也凑近笑道:“不瞒二奶奶说,我们老奶奶早起还念叨呢,爷上两个月打发人瞧了老奶奶一回,这一程子总不见个信儿,只今儿瞧了,原是往这一日攒着呢!”说了不禁掩口笑一回,又向赵嬷嬷道:“你老也老的背晦了,竟是忘了奶奶一队人才由那屯子里过来,想必早也饿了,我们这里又不曾预备下象样儿的东西来,好伺候奶奶嚼吃,便是这茶,原是奶奶一路坐车的口渴了,只将就了用了一口半口的,倘劳乏了我们奶奶岂不事大?若奶奶赏脸,赶明儿先打发人来知会一声,我们也好提早预备着才是。”平儿便起身笑道:“这是奶嫂子客气了,只今儿断不至再这里添恼了,说话便要回去,向爷好回了话。说不得底下常打发人来请姐儿进园子里去,祖孙一场也得常照面,便是这话。”

    赵嬷嬷跟着站起笑道:“可不是为着爷疼爱孙女的话,才沾了福气,那是自然的,奶奶又费心的嘱一遍。”平儿早辞了往外走,门口又回身向赵嬷嬷耳边低语了,赵嬷嬷听只摆手,笑道:“奶奶家去请爷一总的放心,我老天拔地的,竟连个道理也不知道了?倒白费了爷奶奶一番苦心不成?”平儿只施礼的复辞了道:“全仗着妈妈了。”说了转身出了门,原坐了车率众只一径回去。

    赵嬷嬷和儿子媳妇送出,见去远了方回身进来,赵嬷嬷向炕桌上拿起平儿给的封包,手只掂量,道:“便是这爱物,早先也常可见见,只这经年间,哪里又见过样多的来?”一家子只为生计欢喜,陈氏早进了灶里伺候奶妈饭菜,赵嬷嬷只嘱他等一时再做,果然黄昏时分,门口便来了车,只将奶妈与婴儿接了去,只数日后方回。如此或留或去,只随了园子里来人而定,奶娘一个人又能使用了多少,一月里十有八九只在蘅芜苑内暗暗吃住,以供贾琏父子天伦之乐,赵氏白取定数银米,自是称心。

    园中诸人也渐得悉此情,也只缄口罢了。底下的又惧贾琏之威,更无人擅言,王夫人纵思巧姐境遇,然又有凤姐关碍,见无人提及,也宁可少一事,及见闻外姓裔嗣进园子里,因见无人回了便只好托懒止问。

    却不知王狗儿一家骨肉分散,又惧强权,夜里只人人商叹,个个涕泪。巧姐知原为自己出身所致,只先收了离悲,一家人见巧姐全无大殇,日久也渐愈了离患之难。那赵嬷嬷故是不外道了,然板儿进了城只打听,赵嬷嬷因念凤姐当年情面,便不忍巧姐受了思亲之痛,只暗使巧姐母女得见,却儿童尚不能记事,贾琏那里又只日防,过了几月天气,姐儿才叫断了奶,到底只接了园子里总住着了,巧姐但恨无措。从此这幼女便失去其宗姓,出身也凭蘅芜苑裁决,这也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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