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头发很软。
她闭上眼的样子乖巧得不可思议。
因为没人说话，颤抖的呼吸声更为分明。他想喝水，但车里没有。波本吞咽下分泌的唾液，嘴巴更干了。
这家伙……看上去年纪真小啊。她总是说波本的脸过于年轻，其实自己同样是娃娃脸，说高中生也会有人相信吧。
特工的身份让波本早就练成了变脸的神技，应付什么人就说什么话，不管是狡诈阴险的犯罪分子，还是彬彬有礼的温和绅士，他都能手到拈来。
但梨酒……
他宁愿那家伙继续用自己的歪理来找他的茬，也好过沉默着陡然缩短的安全距离。
那些曾经或是刻意或是无意被压制的想法再度充盈他的大脑。
他不想承认，梨酒是个和他年纪相仿、拥有足够吸引力的异性。
莱伊仿若嘲笑的一眼就像子弹，将他自欺欺人的心击碎得七零八落。
心头无名的焦躁让波本想要出声，他想问莱伊算是什么意思，是那家伙喝醉了酒自己靠过来的——好在他还没失态到这种地步。
手心出了点汗，波本别过脸，在车窗的倒影里又看见了自己和肩头的那个人，动作其实没那么亲密。抑制住想要压掉那几根戳到自己脸颊头发的欲望，他掩去紫眸中的复杂情绪。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不曾产生半点想要推开梨酒的念头，即使肩膀已经传来丝丝酸意。
幸好，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是莱伊。
“唔……”
五分钟像半个世纪一样漫长。梨酒捂着额头，又回到了原来的坐姿。她试图晃晃脑袋，难忍的眩晕感袭来，让她停下动作。
肩膀蓦地变轻，心也随之变轻。说不上算不算松了口气，波本动作很大地锤着自己的肩膀，声音里带有某种刻意被放大的夸张：“受宠若惊，原来我就是枕头啊。”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莱伊开口，车子转了个方向。
“我没睡。”梨酒指着自己的头：“就是头昏。”
她扭过头，直视着金发同事，表情又懵又认真：“你不是枕头，枕头比你舒服。”
“……”
哈。
“你肩膀好硬，没有贝尔摩德睡着舒服。”梨酒皱眉嘟囔，还看了一眼莱伊的肩部。
不是，她几个意思？
“你平时真的有锻炼吗，怎么感觉没肌肉，哦对，波本你是情报屋来着，也不需要高强度锻就是了……”
前座传来笑声，声音不大，也没打算遮掩。
忍住，她喝多了。
波本深呼吸一口气，微笑着向梨酒伸出手，掐住她左边的脸颊，使劲揉了揉。
“谁让你擅自把人当枕头还挑三拣四的啊，喝醉的人给我有点麻烦别人的自觉。”
反应慢了半拍的梨酒打掉他的手，护住自己惨遭偷袭的脸颊，“干嘛气急败坏，你真的没锻炼啊？”
哪里醉了，这哪里醉了，强盗逻辑不是很清晰吗？
尽量忽视掉前座那位讨人厌的长发角色，波本将外衣叠好，铺在自己膝上，又按住还出于懵圈状态的梨酒，让她的脸和外套来了个亲密接触。
波本没好气地说：“躺好，头疼就别乱动。”
“……哦。”梨酒调整好躺姿，脸正面朝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她眨眨眼，对波本露出诡异的笑：“波本——”
“你看我这个姿势，像不像刚出土的埃及人。”
左臂撑住车窗，用拳头支撑着太阳穴，波本的眼中映着女子的脸，另一手移到梨酒脸部上方，看起来像是要抚摸——接着，在她的额头用力弹了一下。男人笑得同样孩子气：
“现在帮你变成印度人了，不用谢我。”
————
要打起来了。
绿眼司机早就习以为常，不想理会，他心中毫无波澜，除了想笑。这两人此刻的心理年龄加起来还没他一半大，真是一对棋逢对手势均力敌的好伙伴啊。
今天让他有点失望。处于半醉半醒状态的梨酒相比平时少了攻击性，就算被不讲武德的同伴偷袭也没生气，反而咧开嘴乐成一团。
“明天吃咖喱吧。”
“想吃就自己做……不，你不许进厨房。”
“莱伊。”
静了几分钟——莱伊以为她睡着了，她又叫着他的名字。
“在。”正在开车的人自然不能回头，从后视镜扫过一眼就收回视线。
“麻烦把FM打开，我好无聊。”
“你刚还说你困了。”是红灯，前面排起不长的队伍，车速渐慢，停了下来。
“是困。”梨酒双眼半睁，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但话语却意外地口齿清晰。“但不想睡觉，困和睡着不是一回事，你们没有这样的经历吗，很困，就是睡不着。”
她指着自己的脑袋：“这里很吵，一直在思考，我没办法让它停下来，所以——”
所以睡不着。
或许有人会羡慕无论何时都高速运转的大脑，只有她自己知道，大脑一直在思考，无法休息的感觉。
对她来说，夜晚是大脑活动最频繁的时刻，总是难以入睡，才会在白天睡得天昏地暗，实际上她一天的睡眠时间不比别人长。
波本把无处安放的手臂搭在靠背上，看上去随意潇洒，如果能忽视膝盖的重量就更好了。
冷静下来后，他甚至想要笑话刚才的自己。梨酒这种给人精神和生理双重折磨的精神病，能把所有暧昧生长的情绪都变为对她的抓狂，怎么不算一种天赋呢。
没有耍酒疯已经是万幸，看不出来，酒量差劲，酒品倒还挺好的，怪不得平时只敢喝碳酸饮料一样的气泡酒。
趁着停车的空闲，莱伊打开了车载电台。电流声刺啦刺啦，响彻车内：
「……我刚刚又收到一条内部消息，今晚，就在刚刚，林肯公园发现一具男性尸体，手法与四天前格兰特公园杀人/碎/尸/案极为相似，连环杀手又犯下一起案子，住在北区的朋友们要小心了。天呐！连环杀手，真是年代感十足的词，感觉回到了上个世纪……」
在听到尸体二字时，想再调频道已经晚了，莱伊动作一顿，交通灯变为了绿色，在后车的喇叭声中踩下油门。
要命，他怎么忘了这茬。
猎奇的连环杀人案，已经不止一起，死者体内的器官被挖走，肢体被切碎，似乎还经历过啃食，头部被单独砍下，尸体的眼睛瞪得很大，脸上却挂着笑容，仿佛死在美梦之中。
即使是在罪案频出的芝加哥，这样的死法也未免过于骇人听闻。因为案情严重，警方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但依旧让媒体传出了风声，如今前案未破，又发生新案件，民众的恐慌怕是要把警局给淹了。
探员先生手指紧握方向盘，GPS导航上红点急促闪烁的频率像他的心跳。他们FBI当然掺了一腿，虽然他不知道负责案件的具体有哪些人。
绿眼男人用余光注视着梨酒的一举一动。连环杀手、/碎/尸/，哪个都是能让她兴奋半天的词汇，他只希望梨酒今晚不要一时兴起跑去查案。身为警探，他是很想让凶手伏法没错，但不想在载着两个犯罪分子的同时和真.同僚打照面。
“格兰特公园……”梨酒盯着空气喃喃自语，说完这句不再继续，陷入自己的思绪。
“亲爱的小田有栖小姐。”
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被叫到假名，梨酒看向波本笑吟吟的脸。
温柔的嗓音萦绕在她耳边：“拜托，如果你再乱动，我就只能把你推下去了。”
梨酒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无意之中在卷弄波本的领带，幸亏领带质量不错，没有被她蹂躏成怎样。
她心虚地放开波本的领带，还贴心拍了拍对方的胸口。
“私密马赛。”
……真是够了，莱伊就不能开快点吗，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身心俱疲的波本合上眼，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任劳任怨给人当枕头。
——用不着他在内心纠结，好拍档莱伊适时帮他做出了选择。
轮胎在地面上磨出刺耳的尖叫，急刹车导致后座没系安全带的两人一起向前倾去，梨酒差点滚到前后座的缝隙里。
“莱伊你大爷的！”有人瞬间精神了，用标准汉语国骂问候莱伊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大爷。
“你在做什么，莱伊。”波本咬牙问道，手捂着腹部，那是混乱中被梨酒胳膊肘击中的地方。理智上他知道不该生气，一定是出了紧急状况，但人总不能一直保持理智。
“自己看，前面被封锁了。”莱伊啧了声，冷峻的声调里隐约透着烦躁：“刚那起案子，我没想到案发地这么近——也许还会碰上警察。”
降下几厘米车窗，黄色的封锁线映入眼帘。
林肯公园是芝加哥最大的公园，光是模糊交代尸体发现地在公园里，根本就无法确定具体位置。看来很不走运，案发地就在他们走的这条路附近。
也许是得知这里刚发生/碎/尸/案的心理作用，暖色的路灯闪烁，无端多了几分恐怖片里的阴森。地处偏僻，和白天的林肯公园完全是两个世界。
两个身穿标志性黑色背心的人从绿化带里钻出，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
“FBI。”
梨酒轻声念道。
她在看他。
狙击手对他人视线的敏感程度是普通人的数倍，可当莱伊回头时，梨酒的目光正落在窗外。
波本微微扬起眉：“没办法，只能绕道了，车上还有个醉鬼，我可不想引起警察的注意。”
没有预兆，梨酒忽地拉开车门。
“我去看看。”
“等——！”
车里只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成年男人。
莱伊凉凉道：“我收回梨酒不会耍酒疯的看法。”
“……同感。”
她要做什么，波本心里有答案，他还知道这个答案会让他本就疲惫的精神状态雪上加霜。
黑发女子健步如飞，身形很稳，她走出十几米又停住了脚步，抬头看向四周和空中，但背对着车子，没人看清她的表情。大约过了半分钟，她中断了去往案犯现场的路，回到车上。
金发男人脸上隐隐冒着黑气，他看向梨酒寻求解释，却发现她的表情堪称严肃，眼神清醒得不像个醉鬼。
“走吧。”她说。
————
波本觉得自己有必要认真和梨酒谈一谈。
身为情报人员的波本对组织内部派系斗争的激烈体会更深，他其实很赞同梨酒将别人排除在外的做法，四个人要处理的事多就多些，那也好过被搅局。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最简单的原理。不出差错的话，这次任务至少能成功达成一半。
不出差错的话。
——请告诉他，哪个有脑子的犯罪组织团伙会浪到去警察面前自爆卡车啊？！
步入电梯，梨酒将半边身体靠在墙壁上，一副没长骨头的做派，直到进了住处，继续懒趴趴坐在沙发上，低下头好像在思考人生。
屋里空气是冰的，苏格兰还没回来。
尚未侦破的儿童失踪案卷宗一沓一沓散落在桌面，梨酒也没有要整理的意思。
脱下黑色大衣，波本同样姿态散漫地坐到梨酒对面，举起一个档案夹：“这是你让苏格兰收集的关于儿童失踪案的目击线索。”
“是的吧。”
“很好。”波本说：“告诉我，你今晚下车是打算干什么。”
“啊——破案。”
语气坚定，铿锵有力，毫无悔改。
莱伊摘下针织帽，一言不发进了卫生间。
他不会帮任何人说话，大多数争论，只要他不是中心人物，那就一定处在最边缘的角落，只要不牵扯到他，便与他无关。
吐出郁结的气，男人清澈的声线透着冷意：
“既然与响尾蛇帮有关，你查失踪案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起杀人案，恕我直言，我可看不出和任务有什么关系。梨酒，你以为我们在什么地方，平克顿侦探事务所吗？”他顿了顿，紫瞳危险地眯起：“身份认知这种东西，你还是有的吧？别做多余的事。”
是警告。
别做多余的事，他对自己说。
“提醒一下，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原址是在芝加哥没错。”
站在卫生间的门边，莱伊扎起长发，看着清爽了许多。
“我问你了？”波本要被气笑了，这家伙是来帮梨酒吸引火力的吧？
“怕你不知道而已。”莱伊说：“况且这幅模样，你确定她能思考你说的话吗？”
“生命的悲剧，霍华德，不在于美丽的事物过早衰亡，而在于它们变得苍老和鄙俗。”女人的沉吟重新吸引两人的目光，嗓子因缺水而低哑，配上艺术性的台词，像是某部美剧主人公垂垂老矣时的感慨。
“……霍华德是谁？”
“那句是美国作家雷蒙德·钱德勒的侦探小说——《漫长的告别》里面的台词。大致猜测一下，因为你提到平克顿侦探所，引起了这位小姐的发散思维。怎么，你没看过？”
“谢了，我对美国的无脑硬汉文学没兴趣。”
是日本的推理小说站得不够高吗？
眼前被投下一片阴影，梨酒抬起头，波本的脸近在咫尺，手撑在她的耳边，比在车上还要近。说实话，他真漂亮。
混血感十足的五官，笑起来神秘，面无表情时危险，如果语气不那么像她高中的班主任就更好了。
“梨酒，我们刚刚在聊什么？”
不，笑起来也很危险。
耳畔有风声，还有别的什么声音，脑子有点吵。光是听觉也算了，没有点燃黄金瞳的情况下，她的嗅觉很少灵敏到这种程度，好像能感受到每一个跃动的气味分子，比如波本身上的香水味，莱伊指间的烟味……
她没醉，当然没醉，她还能正常地分析思考就是最好的证明。
“侦探事务所。”
莱伊微不可闻叹了口气，果然，他就知道。
受不了波本身上的香味，梨酒双手按住波本的肩膀，以一个他绝对无法反抗——或者反抗起来会很难看的力气，重新让他坐回沙发上。
“你想当侦探，开一家侦探事务所。”她确定：“想法很不错。”
波本：“。”
好消息，她没反驳，坏消息，她压根没听。
“我祖上是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骨干，跟着艾伦·平克顿入过关，帮亚伯拉罕·林肯受过税，信我，我有经验。”
莱伊憋笑质疑：“你上次还说，你是一代移民，所以你们家祖先……”
“你记错了。”
行，她说是就是。
“行业内卷严重，波本你又不像那种淡泊名利的人，所以你得先出名，破个大案子——”梨酒分析得头头是道，“比如这起杀人/碎/尸/案。”
“又或者，咱们去把芝加哥市长干掉，再跑出来假装查案嫁祸给别人，刺杀风险比总统要小，有可行性。”
她还没忘记刺杀总统，她太执着了。
仿佛发现了非常有意思的活动，莱伊接着她的话说：“嫁祸的对象不好找吧。”
“怎么不好找，政客的敌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还怕找不到替罪羊？”
“你们……够了。”双手支住额头，波本脸上一片空白。
“不好玩吗？我最佩服她的一点，喝醉了酒还能把逻辑圆回来。”
波本斜了莱伊一眼：“你根本就是在看戏吧。”
“怎么会。”莱伊的笑褪去：“你才是，有这么担心她会被人抓住把柄？”
“我没——”
“别说没有。”
绿眼静静看着他。
“暂时是一条船上的人，她倒霉我也麻烦。更何况，我经手的任务可不允许出错。”
波本突然生出一股无名火，他有什么必要和莱伊解释？
“就算没醉，她又会说什么……呵，你不是也清楚吗。”
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
黑发女子漫不经心转着笔，扬起乖张的笑，说：who cares。
她不在乎。
————
“多年以后，面对枪口，萨尔瓦多·洛·甘比诺教父将会回想起和倪克斯公司代表见面的那个遥远的夜晚。”
深沉。
……
“这将是终结的序曲，甘比诺家族将不幸地赢得这场斗争，而萨尔瓦多将丢掉他的脑袋。”
厚重。
……
“Boom～你死了，嘿嘿。”梨酒用手比作枪，对着狙击手莱伊的胸□□了一发子弹。
神经病。
“你在找什么？”
波本笑得阴测测：“相机。录下来等她酒醒了给她看。”
莱伊呵了声：“走好。”
波本要是敢发给组织人手一份，他还佩服些。
“我想起来了，你们不觉得萨尔瓦多长得很像某个角色吗？”梨酒一锤桌子，啪的一声十分响亮。
“你说过了，墨索里尼。”
“不是，另一个角色，谁来着……灭霸！没错，紫薯精啊！”
“等等灭霸又是谁？”
美国人莱伊再次好心科普：“漫威旗下的反派，看你的样子，应该对美国的无脑超级英雄漫画也没兴趣。”
波本打开浏览界面开始搜索：“你知道就好……好丑！”
凌晨两点多，当苏格兰带着满身倦意打开住处的门时，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熟悉的身影从正面扑过来，被他接住了。
“你终于回来了……”
金发凌乱的帅气青年同样松一口气：“你终于回来了。”
温热的呼吸喷在颈间，酒精味早就消解。蓝色猫眼扫过另外两个男人的面孔，被苏格兰这么看着，两人竟然无端有点心虚。
“也就是说，”苏格兰笑得让人如沐春风，不敢直视。手原本试图扶起梨酒，但对方怎么都不愿起来，一个劲把脸往他肩膀上埋，他也只能安抚地拍拍梨酒的背。“你们就这样看她说了一晚上醉话，没有一个人想过帮她醒酒？”
“呃……”
原本想趁喝醉套点话，结果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套出来，还被迫听了迫害教父的108种语言艺术，这事说出来也很丢人。
背上的/枪/支/和胸前的重量同时压在身上，苏格兰无奈道：“好了梨酒，先让我把/枪/放下来好吗？”
“别动……”颈间传来梨酒闷闷的声音，她迅速看了苏格兰一眼，又把头放回去。
“真好……你身上的味道……很干净……”
她闭上眼的样子乖巧得不可思议。
因为没人说话，颤抖的呼吸声更为分明。他想喝水，但车里没有。波本吞咽下分泌的唾液，嘴巴更干了。
这家伙……看上去年纪真小啊。她总是说波本的脸过于年轻，其实自己同样是娃娃脸，说高中生也会有人相信吧。
特工的身份让波本早就练成了变脸的神技，应付什么人就说什么话，不管是狡诈阴险的犯罪分子，还是彬彬有礼的温和绅士，他都能手到拈来。
但梨酒……
他宁愿那家伙继续用自己的歪理来找他的茬，也好过沉默着陡然缩短的安全距离。
那些曾经或是刻意或是无意被压制的想法再度充盈他的大脑。
他不想承认，梨酒是个和他年纪相仿、拥有足够吸引力的异性。
莱伊仿若嘲笑的一眼就像子弹，将他自欺欺人的心击碎得七零八落。
心头无名的焦躁让波本想要出声，他想问莱伊算是什么意思，是那家伙喝醉了酒自己靠过来的——好在他还没失态到这种地步。
手心出了点汗，波本别过脸，在车窗的倒影里又看见了自己和肩头的那个人，动作其实没那么亲密。抑制住想要压掉那几根戳到自己脸颊头发的欲望，他掩去紫眸中的复杂情绪。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不曾产生半点想要推开梨酒的念头，即使肩膀已经传来丝丝酸意。
幸好，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是莱伊。
“唔……”
五分钟像半个世纪一样漫长。梨酒捂着额头，又回到了原来的坐姿。她试图晃晃脑袋，难忍的眩晕感袭来，让她停下动作。
肩膀蓦地变轻，心也随之变轻。说不上算不算松了口气，波本动作很大地锤着自己的肩膀，声音里带有某种刻意被放大的夸张：“受宠若惊，原来我就是枕头啊。”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莱伊开口，车子转了个方向。
“我没睡。”梨酒指着自己的头：“就是头昏。”
她扭过头，直视着金发同事，表情又懵又认真：“你不是枕头，枕头比你舒服。”
“……”
哈。
“你肩膀好硬，没有贝尔摩德睡着舒服。”梨酒皱眉嘟囔，还看了一眼莱伊的肩部。
不是，她几个意思？
“你平时真的有锻炼吗，怎么感觉没肌肉，哦对，波本你是情报屋来着，也不需要高强度锻就是了……”
前座传来笑声，声音不大，也没打算遮掩。
忍住，她喝多了。
波本深呼吸一口气，微笑着向梨酒伸出手，掐住她左边的脸颊，使劲揉了揉。
“谁让你擅自把人当枕头还挑三拣四的啊，喝醉的人给我有点麻烦别人的自觉。”
反应慢了半拍的梨酒打掉他的手，护住自己惨遭偷袭的脸颊，“干嘛气急败坏，你真的没锻炼啊？”
哪里醉了，这哪里醉了，强盗逻辑不是很清晰吗？
尽量忽视掉前座那位讨人厌的长发角色，波本将外衣叠好，铺在自己膝上，又按住还出于懵圈状态的梨酒，让她的脸和外套来了个亲密接触。
波本没好气地说：“躺好，头疼就别乱动。”
“……哦。”梨酒调整好躺姿，脸正面朝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她眨眨眼，对波本露出诡异的笑：“波本——”
“你看我这个姿势，像不像刚出土的埃及人。”
左臂撑住车窗，用拳头支撑着太阳穴，波本的眼中映着女子的脸，另一手移到梨酒脸部上方，看起来像是要抚摸——接着，在她的额头用力弹了一下。男人笑得同样孩子气：
“现在帮你变成印度人了，不用谢我。”
————
要打起来了。
绿眼司机早就习以为常，不想理会，他心中毫无波澜，除了想笑。这两人此刻的心理年龄加起来还没他一半大，真是一对棋逢对手势均力敌的好伙伴啊。
今天让他有点失望。处于半醉半醒状态的梨酒相比平时少了攻击性，就算被不讲武德的同伴偷袭也没生气，反而咧开嘴乐成一团。
“明天吃咖喱吧。”
“想吃就自己做……不，你不许进厨房。”
“莱伊。”
静了几分钟——莱伊以为她睡着了，她又叫着他的名字。
“在。”正在开车的人自然不能回头，从后视镜扫过一眼就收回视线。
“麻烦把FM打开，我好无聊。”
“你刚还说你困了。”是红灯，前面排起不长的队伍，车速渐慢，停了下来。
“是困。”梨酒双眼半睁，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但话语却意外地口齿清晰。“但不想睡觉，困和睡着不是一回事，你们没有这样的经历吗，很困，就是睡不着。”
她指着自己的脑袋：“这里很吵，一直在思考，我没办法让它停下来，所以——”
所以睡不着。
或许有人会羡慕无论何时都高速运转的大脑，只有她自己知道，大脑一直在思考，无法休息的感觉。
对她来说，夜晚是大脑活动最频繁的时刻，总是难以入睡，才会在白天睡得天昏地暗，实际上她一天的睡眠时间不比别人长。
波本把无处安放的手臂搭在靠背上，看上去随意潇洒，如果能忽视膝盖的重量就更好了。
冷静下来后，他甚至想要笑话刚才的自己。梨酒这种给人精神和生理双重折磨的精神病，能把所有暧昧生长的情绪都变为对她的抓狂，怎么不算一种天赋呢。
没有耍酒疯已经是万幸，看不出来，酒量差劲，酒品倒还挺好的，怪不得平时只敢喝碳酸饮料一样的气泡酒。
趁着停车的空闲，莱伊打开了车载电台。电流声刺啦刺啦，响彻车内：
「……我刚刚又收到一条内部消息，今晚，就在刚刚，林肯公园发现一具男性尸体，手法与四天前格兰特公园杀人/碎/尸/案极为相似，连环杀手又犯下一起案子，住在北区的朋友们要小心了。天呐！连环杀手，真是年代感十足的词，感觉回到了上个世纪……」
在听到尸体二字时，想再调频道已经晚了，莱伊动作一顿，交通灯变为了绿色，在后车的喇叭声中踩下油门。
要命，他怎么忘了这茬。
猎奇的连环杀人案，已经不止一起，死者体内的器官被挖走，肢体被切碎，似乎还经历过啃食，头部被单独砍下，尸体的眼睛瞪得很大，脸上却挂着笑容，仿佛死在美梦之中。
即使是在罪案频出的芝加哥，这样的死法也未免过于骇人听闻。因为案情严重，警方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但依旧让媒体传出了风声，如今前案未破，又发生新案件，民众的恐慌怕是要把警局给淹了。
探员先生手指紧握方向盘，GPS导航上红点急促闪烁的频率像他的心跳。他们FBI当然掺了一腿，虽然他不知道负责案件的具体有哪些人。
绿眼男人用余光注视着梨酒的一举一动。连环杀手、/碎/尸/，哪个都是能让她兴奋半天的词汇，他只希望梨酒今晚不要一时兴起跑去查案。身为警探，他是很想让凶手伏法没错，但不想在载着两个犯罪分子的同时和真.同僚打照面。
“格兰特公园……”梨酒盯着空气喃喃自语，说完这句不再继续，陷入自己的思绪。
“亲爱的小田有栖小姐。”
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被叫到假名，梨酒看向波本笑吟吟的脸。
温柔的嗓音萦绕在她耳边：“拜托，如果你再乱动，我就只能把你推下去了。”
梨酒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无意之中在卷弄波本的领带，幸亏领带质量不错，没有被她蹂躏成怎样。
她心虚地放开波本的领带，还贴心拍了拍对方的胸口。
“私密马赛。”
……真是够了，莱伊就不能开快点吗，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身心俱疲的波本合上眼，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任劳任怨给人当枕头。
——用不着他在内心纠结，好拍档莱伊适时帮他做出了选择。
轮胎在地面上磨出刺耳的尖叫，急刹车导致后座没系安全带的两人一起向前倾去，梨酒差点滚到前后座的缝隙里。
“莱伊你大爷的！”有人瞬间精神了，用标准汉语国骂问候莱伊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大爷。
“你在做什么，莱伊。”波本咬牙问道，手捂着腹部，那是混乱中被梨酒胳膊肘击中的地方。理智上他知道不该生气，一定是出了紧急状况，但人总不能一直保持理智。
“自己看，前面被封锁了。”莱伊啧了声，冷峻的声调里隐约透着烦躁：“刚那起案子，我没想到案发地这么近——也许还会碰上警察。”
降下几厘米车窗，黄色的封锁线映入眼帘。
林肯公园是芝加哥最大的公园，光是模糊交代尸体发现地在公园里，根本就无法确定具体位置。看来很不走运，案发地就在他们走的这条路附近。
也许是得知这里刚发生/碎/尸/案的心理作用，暖色的路灯闪烁，无端多了几分恐怖片里的阴森。地处偏僻，和白天的林肯公园完全是两个世界。
两个身穿标志性黑色背心的人从绿化带里钻出，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
“FBI。”
梨酒轻声念道。
她在看他。
狙击手对他人视线的敏感程度是普通人的数倍，可当莱伊回头时，梨酒的目光正落在窗外。
波本微微扬起眉：“没办法，只能绕道了，车上还有个醉鬼，我可不想引起警察的注意。”
没有预兆，梨酒忽地拉开车门。
“我去看看。”
“等——！”
车里只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成年男人。
莱伊凉凉道：“我收回梨酒不会耍酒疯的看法。”
“……同感。”
她要做什么，波本心里有答案，他还知道这个答案会让他本就疲惫的精神状态雪上加霜。
黑发女子健步如飞，身形很稳，她走出十几米又停住了脚步，抬头看向四周和空中，但背对着车子，没人看清她的表情。大约过了半分钟，她中断了去往案犯现场的路，回到车上。
金发男人脸上隐隐冒着黑气，他看向梨酒寻求解释，却发现她的表情堪称严肃，眼神清醒得不像个醉鬼。
“走吧。”她说。
————
波本觉得自己有必要认真和梨酒谈一谈。
身为情报人员的波本对组织内部派系斗争的激烈体会更深，他其实很赞同梨酒将别人排除在外的做法，四个人要处理的事多就多些，那也好过被搅局。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最简单的原理。不出差错的话，这次任务至少能成功达成一半。
不出差错的话。
——请告诉他，哪个有脑子的犯罪组织团伙会浪到去警察面前自爆卡车啊？！
步入电梯，梨酒将半边身体靠在墙壁上，一副没长骨头的做派，直到进了住处，继续懒趴趴坐在沙发上，低下头好像在思考人生。
屋里空气是冰的，苏格兰还没回来。
尚未侦破的儿童失踪案卷宗一沓一沓散落在桌面，梨酒也没有要整理的意思。
脱下黑色大衣，波本同样姿态散漫地坐到梨酒对面，举起一个档案夹：“这是你让苏格兰收集的关于儿童失踪案的目击线索。”
“是的吧。”
“很好。”波本说：“告诉我，你今晚下车是打算干什么。”
“啊——破案。”
语气坚定，铿锵有力，毫无悔改。
莱伊摘下针织帽，一言不发进了卫生间。
他不会帮任何人说话，大多数争论，只要他不是中心人物，那就一定处在最边缘的角落，只要不牵扯到他，便与他无关。
吐出郁结的气，男人清澈的声线透着冷意：
“既然与响尾蛇帮有关，你查失踪案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起杀人案，恕我直言，我可看不出和任务有什么关系。梨酒，你以为我们在什么地方，平克顿侦探事务所吗？”他顿了顿，紫瞳危险地眯起：“身份认知这种东西，你还是有的吧？别做多余的事。”
是警告。
别做多余的事，他对自己说。
“提醒一下，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原址是在芝加哥没错。”
站在卫生间的门边，莱伊扎起长发，看着清爽了许多。
“我问你了？”波本要被气笑了，这家伙是来帮梨酒吸引火力的吧？
“怕你不知道而已。”莱伊说：“况且这幅模样，你确定她能思考你说的话吗？”
“生命的悲剧，霍华德，不在于美丽的事物过早衰亡，而在于它们变得苍老和鄙俗。”女人的沉吟重新吸引两人的目光，嗓子因缺水而低哑，配上艺术性的台词，像是某部美剧主人公垂垂老矣时的感慨。
“……霍华德是谁？”
“那句是美国作家雷蒙德·钱德勒的侦探小说——《漫长的告别》里面的台词。大致猜测一下，因为你提到平克顿侦探所，引起了这位小姐的发散思维。怎么，你没看过？”
“谢了，我对美国的无脑硬汉文学没兴趣。”
是日本的推理小说站得不够高吗？
眼前被投下一片阴影，梨酒抬起头，波本的脸近在咫尺，手撑在她的耳边，比在车上还要近。说实话，他真漂亮。
混血感十足的五官，笑起来神秘，面无表情时危险，如果语气不那么像她高中的班主任就更好了。
“梨酒，我们刚刚在聊什么？”
不，笑起来也很危险。
耳畔有风声，还有别的什么声音，脑子有点吵。光是听觉也算了，没有点燃黄金瞳的情况下，她的嗅觉很少灵敏到这种程度，好像能感受到每一个跃动的气味分子，比如波本身上的香水味，莱伊指间的烟味……
她没醉，当然没醉，她还能正常地分析思考就是最好的证明。
“侦探事务所。”
莱伊微不可闻叹了口气，果然，他就知道。
受不了波本身上的香味，梨酒双手按住波本的肩膀，以一个他绝对无法反抗——或者反抗起来会很难看的力气，重新让他坐回沙发上。
“你想当侦探，开一家侦探事务所。”她确定：“想法很不错。”
波本：“。”
好消息，她没反驳，坏消息，她压根没听。
“我祖上是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骨干，跟着艾伦·平克顿入过关，帮亚伯拉罕·林肯受过税，信我，我有经验。”
莱伊憋笑质疑：“你上次还说，你是一代移民，所以你们家祖先……”
“你记错了。”
行，她说是就是。
“行业内卷严重，波本你又不像那种淡泊名利的人，所以你得先出名，破个大案子——”梨酒分析得头头是道，“比如这起杀人/碎/尸/案。”
“又或者，咱们去把芝加哥市长干掉，再跑出来假装查案嫁祸给别人，刺杀风险比总统要小，有可行性。”
她还没忘记刺杀总统，她太执着了。
仿佛发现了非常有意思的活动，莱伊接着她的话说：“嫁祸的对象不好找吧。”
“怎么不好找，政客的敌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还怕找不到替罪羊？”
“你们……够了。”双手支住额头，波本脸上一片空白。
“不好玩吗？我最佩服她的一点，喝醉了酒还能把逻辑圆回来。”
波本斜了莱伊一眼：“你根本就是在看戏吧。”
“怎么会。”莱伊的笑褪去：“你才是，有这么担心她会被人抓住把柄？”
“我没——”
“别说没有。”
绿眼静静看着他。
“暂时是一条船上的人，她倒霉我也麻烦。更何况，我经手的任务可不允许出错。”
波本突然生出一股无名火，他有什么必要和莱伊解释？
“就算没醉，她又会说什么……呵，你不是也清楚吗。”
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
黑发女子漫不经心转着笔，扬起乖张的笑，说：who cares。
她不在乎。
————
“多年以后，面对枪口，萨尔瓦多·洛·甘比诺教父将会回想起和倪克斯公司代表见面的那个遥远的夜晚。”
深沉。
……
“这将是终结的序曲，甘比诺家族将不幸地赢得这场斗争，而萨尔瓦多将丢掉他的脑袋。”
厚重。
……
“Boom～你死了，嘿嘿。”梨酒用手比作枪，对着狙击手莱伊的胸□□了一发子弹。
神经病。
“你在找什么？”
波本笑得阴测测：“相机。录下来等她酒醒了给她看。”
莱伊呵了声：“走好。”
波本要是敢发给组织人手一份，他还佩服些。
“我想起来了，你们不觉得萨尔瓦多长得很像某个角色吗？”梨酒一锤桌子，啪的一声十分响亮。
“你说过了，墨索里尼。”
“不是，另一个角色，谁来着……灭霸！没错，紫薯精啊！”
“等等灭霸又是谁？”
美国人莱伊再次好心科普：“漫威旗下的反派，看你的样子，应该对美国的无脑超级英雄漫画也没兴趣。”
波本打开浏览界面开始搜索：“你知道就好……好丑！”
凌晨两点多，当苏格兰带着满身倦意打开住处的门时，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熟悉的身影从正面扑过来，被他接住了。
“你终于回来了……”
金发凌乱的帅气青年同样松一口气：“你终于回来了。”
温热的呼吸喷在颈间，酒精味早就消解。蓝色猫眼扫过另外两个男人的面孔，被苏格兰这么看着，两人竟然无端有点心虚。
“也就是说，”苏格兰笑得让人如沐春风，不敢直视。手原本试图扶起梨酒，但对方怎么都不愿起来，一个劲把脸往他肩膀上埋，他也只能安抚地拍拍梨酒的背。“你们就这样看她说了一晚上醉话，没有一个人想过帮她醒酒？”
“呃……”
原本想趁喝醉套点话，结果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套出来，还被迫听了迫害教父的108种语言艺术，这事说出来也很丢人。
背上的/枪/支/和胸前的重量同时压在身上，苏格兰无奈道：“好了梨酒，先让我把/枪/放下来好吗？”
“别动……”颈间传来梨酒闷闷的声音，她迅速看了苏格兰一眼，又把头放回去。
“真好……你身上的味道……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