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龙族和混血种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是纲［1］。
“是心，龙类的心和人类的心。”
哦。
“权力、厮杀、弱肉强食，这是龙族的法则，即使拥有一半的龙类血统，但在纯血龙族眼里，我们就是一帮没有发育完全的低能幼儿……”
他还要说多长时间？
“人类的历史是战争的历史，自龙族与人族诞生于这片土地，我们之间的斗争从未停过……在座诸位，是新一代的精英，未来屠龙事业的中流砥柱……”
侃侃而谈的男人，正在用他激昂的语气鼓吹混血种战士们世代的牺牲和荣耀，制造出一堆浪费他人生命的废话。
——某个混血种家族的“才俊”，听说是校董那边的人。
“打哈欠的幅度太大了。”那家伙在她的耳边用低声说。
明明自己也很无聊。
“我猜你在想‘到底为什么昂热会同意这东西来发表劳什子演说，就因为他给了钱吗’，当然，就因为他给了钱啊，人家是金主，也可能是校长觉得我们需要灌一点鸡汤。”
“塔塔开，不塔塔开就只有死亡……”她用毫无生气的语调念着中二台词。“如果人类不反抗的后果是被龙族赢得这场战争，人类成为世代的虜隶，那人类消灭了龙族又会怎样呢？绝大部分人还是要继续被一小部分人压迫啃食，到最后渣也不剩。”
“你这么想我不奇怪。”身边的人耸耸肩：“反正鼓吹战争的人自己不会出现在战场上。”
“明明是一样的权力动物，非要给自己包上一层人情的外套，装出自己还有几分温情和仁慈的模样，比如上面说话这个，混血种家族……你猜他们的财富和荣耀是怎么累积的。”她嗤笑：“说那么多，不过是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想要把利益最大化罢了。”
那人不置可否：“按照你的说法，世上所有的斗争都是无意义的，你对智人物种的怨念还真不是一般的重，行吧，什么时候打算投敌记得带我一个。”
“投什么敌——谁想当没有自我意识的死侍啊。”即答。“力量太悬殊了，在龙主宰的世界里我只能当仆从，在人的社会至少我能选择砍翻压在我头上的人，追寻自由才是人的本能。虽然……啊先说好，我可没说屠龙前辈们的牺牲是无意义的哦，仅代表个人观点，为了自己的自由而进行反抗，是战斗唯一的价值。”
“什么塔塔开，哪有龙骑［2］？”另一人竖起耳朵凑过来：“说到底，你根本就是单纯讨厌社会这个词和一切制定规则的权威吧，不管是龙还是人，最好都别来打扰。社会性太弱了啊小俞同学。”
语气逐渐痛心疾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唐还说你是天生干革命的料，真的不会因为扰乱军心第一个被拉去祭天吗？如果有生之年人类真的杀死了全部的龙王，你是不是还要着手推翻混血种暴政，世界属于全人类。”
“不会，我懒，我只希望天降陨石强制关服。”钢笔在她指间晃悠，她把笔抛高：“但肯定会有人这么做，力量失衡必然导致压迫，权力分配不均又会导致斗争，反正历史他爹的就是个莫比乌斯环。”
“……等下，他说到哪了，嘶，我能出钱雇个人上台强吻他吗？”
“又不是每天听这些，忍忍吧，那人也挺可怜的，你看根本没人鸟他。”
终于，男人以《亚伯拉罕血统契》做为演讲的结尾：“诸位都有人类和龙类两面，血管里同时流动着白与黑、善与恶、爱与恨、和平与杀戮等诸多矛盾。我们不是纯善亦非纯恶，我们有杀戮的能力而不能有杀戮的欲望。请谨记我们站在人类一方，只有内心中人类的善战胜龙类的恶，才是我们的同伴。任何人如果不能克制那恶，让自己的灵魂被对力量的渴望吞噬，那么就变成我们的敌人。［3］”
————
今晚的宴会，要素过于齐全了。
闭上眼，深呼吸一口夜晚的新鲜空气，梨酒过热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萨尔瓦多·洛·甘比诺，//独//裁的上位者，把头发剃光的话很有墨索里尼的昔年风姿，骨子里是传统意大利人——比某些华国的老古董还要传统，信奉强权，却非要别人遵守他定下来的所谓礼节。
此地还有不少同类人，主打的就是一个物以类聚。
之所以让波本与对方交谈，也是出于此原因，这位教父阁下必然会因为她的性别种族和年龄，暴露出一些她看见了会当场升级为暴力冲突的态度。还是交给波本吧，至少没那么糟心。
别看她总是和波本抬杠，但对于波本的能力，梨酒是绝对认可的。她对自己一直有着清晰地自我认知，在社交场合，和她共事的三位，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比她靠谱。
波本没说错，今晚她的状态很不好，或者说，这几天她都出于一种内心烦躁又无法解决的状态。
——自从圣诞节那天晚上和唐瑜见上一面后。
梨酒颇为烦躁地抓住自己可怜的头发，她头发长得快，已经能在后脑勺扎成一小揪。
「醒醒，教授开玩笑说这是度假，你还真把它当成休假了么？别人那是在照顾你的情绪，能不能成熟点啊俞瑭，嘴上说着任务麻烦，没时间考虑其他，实际不过是借机逃避自己不愿意去想的事情罢了。」
冷静……冷静。
不管脑子里堆了多少事，她总得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
是人就会有情绪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早就过了那个鄙弃情感一味追求理性的时期——正因为无法处理内心产生的情感，才会认为那些都是不必要的，转而认为足够理性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你喝醉了？”
暗哑而漫不经心的探询，带着深冬的寒意，让梨酒下意识转过身。
一阵风吹来，暖色调的宴会厅和暗色的花园被隔成两个世界，她的左耳好像听不太清宾客们的喧嚣，只余下眼前女人的烟嗓，一字一句扣在她的耳膜上。
“没有。”梨酒说：“多谢关心。”
“我想也是。”低调的黑色礼服，棕发一丝不苟梳在脑后，连头上的发饰也是黑色。女人挂起讥诮的笑：“这种宴会，应该没人会喝醉。”
这女人长得很像死了丈夫的样子——是褒义，不管是长相，声音，还是身上的香水味，都有一种死了丈夫的和谐感。
这种感觉在听见女人自报家门的名字后更甚。
“琉克勒茜。”棕发女人微微颔首，手上那杯酒已经快要到杯底。
还没理清为何对方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梨酒也不知怎么接话礼貌，干脆调侃道：“哦？莫非你姓波吉亚？还有个叫西泽尔的哥哥。”
“那倒没有。”晃动着杯底的酒，女人答道：“我是有一个哥哥，但不姓波吉亚，姓甘比诺。”
她说得非常自然，像在随口聊天气。
“——至于我，暂时又成为一名甘比诺了，可喜可贺。”
啊——
本该早就反应过来，谁让那张照片和今晚的女人差的有点大，直到对方把自己的名号甩到脸上才意识到。
琉克勒茜，那位教父的妹妹，早年甘比诺家族的势力还未站稳时，听说她为家族出了不小的力，近几年却销声匿迹，原因是和另一位□□继承人结了婚。
过于常见的操作，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女人的功绩被这样被掩埋在历史中。梨酒以为这位「长公主」又是一个心甘情愿为别人做嫁衣的人，对她没什么兴趣，如今她反过来找梨酒搭话，反而让梨酒有些错愕。
梨酒重新打量面前的女士——她右手小指上尾戒闪亮。听她的意思是……真的刚刚恢复单身，嗯，自己直觉真准。
“很高兴能在美丽的夜里遇见你，女士，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单肩倚着栏杆，瞬间收起所有不悦，独处时的失态没有留下半分痕迹。桃花眼睁大，真诚含笑，却不给人压迫感，梨酒的社交面具无可挑剔。
“倪克斯。”面对黑发黑眼黑衣的梨酒，琉克勒茜用赞叹的口吻道：“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女孩，你也很符合我对倪克斯的想象。”
“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谬赞了，比起我，您更像那位象征着黑夜与神秘的女神。”
梨酒眼色黯了黯，这位女士知道自己是组织的人。倪克斯是组织在美国注册的药物公司，以希腊神话中黑夜女神为名，其实也不能说不合适。
甘比诺家族首领的妹妹，曾经握有家族的部分权力，被当做联姻商品交换出去，如今丈夫去世——不排除离婚的可能——梨酒现在还不清楚，但至少她重新回到了家族。那么，这样一个女人，主动前来找家族貌合神离的合作对象，为的是什么呢？
但对方又不说话，沉默着喝下了杯中最后一点红酒。
抽回目光，试图找寻波本身影的梨酒被反光恍惚了视线。红木质扶手反射出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的光，盯着看长时间会头晕脑胀。
波本没找着，反倒看见另一人，教父阁下正从阶梯下来，步入吊灯之下。
棕发女人眯起眼，嗓音依旧平静无波：“那盏灯，如果突然断掉会怎么样？”
“嗯……”
在此刻，梨酒确确实实感受到了，那隐忍而深邃的杀气。尽管只有一瞬。
梨酒笑了：“会有一个带着面具穿着斗篷的男人跑出来大声喊，sing for me，angel of music！”
心思被毫无关联的玩笑打断，琉克勒茜愣了一下，笑意随即蔓上她的眼尾的浅纹：“看来还有点时间，要来一杯吗？”
————
终于结束了。
从教父阁下的会客室出来，金发男子依旧挂着那种谈交易时专用的表情，嘴角有弧度，眼中无温度，任何人想要从这张脸上读出点什么来都是白费力气。
波本从侍者手上接过大衣，在门口站了片刻，等落后几步的梨酒走到他身边。
那姑娘板着一张脸，像是被冬风吹久了沾染了冷气，直到今天波本才发现，当梨酒不说话并陡然沉下脸时，气场会非常冷漠疏离，挑起的眉头和不耐烦的目光，甚至会让人下意识要移开眼睛不敢对视。
刚刚她就是这样摆着扑克脸站在波本身后，一言不发，好像波本真的是她的老大，而她是打手一样。
萨尔瓦多·洛·甘比诺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掌权已久的人说话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带上上位者的傲慢，这样一个豺狼似的枭雄，数次想要针对梨酒的亚裔身份发表点什么，眼神来了又去，在直直对上那双幽深的眼后，居然真的什么也没说。
这就苦了波本，毕竟像萨尔瓦多这样的人物，说好听点是威严不容侵犯，说直白点就是记仇加小心眼。
对方是黑手党家族的首领，己方却算不上是什么大人物——只是犯罪组织的中层干部，连核心成员都算不上。这样的身份差，波本丝毫不落下风，到最后，连教父的态度都认真了许多，显然面前年轻俊美的青年赢得了他的尊重。
“你是怪物。”
出来后，梨酒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带着由衷的、学渣对学神的钦佩。
波本礼貌对侍者致谢，他有心想要快点回车上，在别人的宅邸里不能讨论的话太多。
他好像天生就适合这种场合，成为锋芒毕露的焦点，享受着权力的对弈。到底是面具，还是借由面具展露出的本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唔。”波本揉了揉自己的左臂内侧，那里有一块掐痕，他自己掐的。
谁能想到，对波本而言最具挑战的其实是憋笑，都怪梨酒在拿到照片后指着那个两百斤左右的意大利大力士对他说：看，墨索里尼投胎成功了。
他原本不觉得有多像的。
但当他在压抑的光线中看清教父的脸，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像，可真的太像了。
……
这边金迷纸醉，那边命如草芥。
甘比诺家族用来举办宴会的豪宅位于北区别墅区，隔不了几条街又是街头混混和地下飞车族们的聚会，一晚上不知有多少生命从这座罪恶之城消逝。
莱伊没有抽烟，身边有一罐喝空了的罐装咖啡，无糖浓缩。
车门被打开，梨酒把自己塞进后座，然后向车后背上一靠，歪着脑袋开始闭目养神。副驾驶空着，但波本还是选择坐到了后面。
“我猜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你猜对了。”波本抱臂端坐，眼睛飘向窗外：“完全不正面回答和交易有关的事，也不承认自己想要洗白上岸，对于找响尾蛇帮的麻烦，他看起来算是有点兴趣，你说呢，梨酒？”
比起自己，一直观察局势的梨酒应当能听出更多，比如对方的谎言。
“喂……梨酒？”
梨酒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是波本逐渐靠近的脸。她挥手把波本推远，垂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热，别吵我，我困。”
莱伊伸出修长的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没有反应。
嗯，是不对。
按照莱伊对梨酒的了解，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就开始引经据典，把黑手党教父批判出花来了，怎会如此安静。
脸色微微泛红，漂亮的眼睁开得极为艰难，眼神无焦，连反应都慢了半拍。她把领带扯下来，随手扔到一边。
“你喝多了。”他语气肯定。
凑近了才闻到一点醺人的味道，波本问道：“你喝了酒？”
“……”不想点头，梨酒闷闷应道：“一小杯香槟。”
她用手比划那一点点，似是要反驳莱伊，“不多，就这么点。”
“看来你的酒量很一般。”莱伊启动车子，唇角还噙着笑。“胃还好么？”
“没事，就是头有点昏。”
“哈……”同样被梨酒认真的动作逗笑，波本拾起她的领带，卷好放进大衣的口袋里：“我说你啊，身体不舒服还喝酒。”
他们都没在意，反正也没耽误正经事。要说喝酒，应该是梨酒独自去透气的时间，在和教父会面时，她可没表现出半点醉意，怎么，醉酒也有网络延迟吗？
“我的问题，但我没醉。”
车窗都是深色，足以隔绝大部分光线，何况还是在夜里。即便如此，梨酒的脸还是能被看得很清晰，她说：“车窗好硬，靠着不舒服，你有枕头吗？”
“我去哪给你找枕……”
声音骤然消失，所有的话被堵在胸口，暂时——至少在这一瞬间，波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连动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醉酒的同伴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朝波本的方向倒去，头搭在他的肩上，些许垂下的发丝戳到了男人的脸，痒痒的。
“我靠一会儿，就一会……”
身形矫捷，以格斗术第一从警校毕业的降谷零先生，总能在敌人袭击前避开要害。而现在，大概是他二十多年里身体第一次僵硬到手足无措。
莱伊从后视镜投来的视线耐人玩味，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是纲［1］。
“是心，龙类的心和人类的心。”
哦。
“权力、厮杀、弱肉强食，这是龙族的法则，即使拥有一半的龙类血统，但在纯血龙族眼里，我们就是一帮没有发育完全的低能幼儿……”
他还要说多长时间？
“人类的历史是战争的历史，自龙族与人族诞生于这片土地，我们之间的斗争从未停过……在座诸位，是新一代的精英，未来屠龙事业的中流砥柱……”
侃侃而谈的男人，正在用他激昂的语气鼓吹混血种战士们世代的牺牲和荣耀，制造出一堆浪费他人生命的废话。
——某个混血种家族的“才俊”，听说是校董那边的人。
“打哈欠的幅度太大了。”那家伙在她的耳边用低声说。
明明自己也很无聊。
“我猜你在想‘到底为什么昂热会同意这东西来发表劳什子演说，就因为他给了钱吗’，当然，就因为他给了钱啊，人家是金主，也可能是校长觉得我们需要灌一点鸡汤。”
“塔塔开，不塔塔开就只有死亡……”她用毫无生气的语调念着中二台词。“如果人类不反抗的后果是被龙族赢得这场战争，人类成为世代的虜隶，那人类消灭了龙族又会怎样呢？绝大部分人还是要继续被一小部分人压迫啃食，到最后渣也不剩。”
“你这么想我不奇怪。”身边的人耸耸肩：“反正鼓吹战争的人自己不会出现在战场上。”
“明明是一样的权力动物，非要给自己包上一层人情的外套，装出自己还有几分温情和仁慈的模样，比如上面说话这个，混血种家族……你猜他们的财富和荣耀是怎么累积的。”她嗤笑：“说那么多，不过是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想要把利益最大化罢了。”
那人不置可否：“按照你的说法，世上所有的斗争都是无意义的，你对智人物种的怨念还真不是一般的重，行吧，什么时候打算投敌记得带我一个。”
“投什么敌——谁想当没有自我意识的死侍啊。”即答。“力量太悬殊了，在龙主宰的世界里我只能当仆从，在人的社会至少我能选择砍翻压在我头上的人，追寻自由才是人的本能。虽然……啊先说好，我可没说屠龙前辈们的牺牲是无意义的哦，仅代表个人观点，为了自己的自由而进行反抗，是战斗唯一的价值。”
“什么塔塔开，哪有龙骑［2］？”另一人竖起耳朵凑过来：“说到底，你根本就是单纯讨厌社会这个词和一切制定规则的权威吧，不管是龙还是人，最好都别来打扰。社会性太弱了啊小俞同学。”
语气逐渐痛心疾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唐还说你是天生干革命的料，真的不会因为扰乱军心第一个被拉去祭天吗？如果有生之年人类真的杀死了全部的龙王，你是不是还要着手推翻混血种暴政，世界属于全人类。”
“不会，我懒，我只希望天降陨石强制关服。”钢笔在她指间晃悠，她把笔抛高：“但肯定会有人这么做，力量失衡必然导致压迫，权力分配不均又会导致斗争，反正历史他爹的就是个莫比乌斯环。”
“……等下，他说到哪了，嘶，我能出钱雇个人上台强吻他吗？”
“又不是每天听这些，忍忍吧，那人也挺可怜的，你看根本没人鸟他。”
终于，男人以《亚伯拉罕血统契》做为演讲的结尾：“诸位都有人类和龙类两面，血管里同时流动着白与黑、善与恶、爱与恨、和平与杀戮等诸多矛盾。我们不是纯善亦非纯恶，我们有杀戮的能力而不能有杀戮的欲望。请谨记我们站在人类一方，只有内心中人类的善战胜龙类的恶，才是我们的同伴。任何人如果不能克制那恶，让自己的灵魂被对力量的渴望吞噬，那么就变成我们的敌人。［3］”
————
今晚的宴会，要素过于齐全了。
闭上眼，深呼吸一口夜晚的新鲜空气，梨酒过热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萨尔瓦多·洛·甘比诺，//独//裁的上位者，把头发剃光的话很有墨索里尼的昔年风姿，骨子里是传统意大利人——比某些华国的老古董还要传统，信奉强权，却非要别人遵守他定下来的所谓礼节。
此地还有不少同类人，主打的就是一个物以类聚。
之所以让波本与对方交谈，也是出于此原因，这位教父阁下必然会因为她的性别种族和年龄，暴露出一些她看见了会当场升级为暴力冲突的态度。还是交给波本吧，至少没那么糟心。
别看她总是和波本抬杠，但对于波本的能力，梨酒是绝对认可的。她对自己一直有着清晰地自我认知，在社交场合，和她共事的三位，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比她靠谱。
波本没说错，今晚她的状态很不好，或者说，这几天她都出于一种内心烦躁又无法解决的状态。
——自从圣诞节那天晚上和唐瑜见上一面后。
梨酒颇为烦躁地抓住自己可怜的头发，她头发长得快，已经能在后脑勺扎成一小揪。
「醒醒，教授开玩笑说这是度假，你还真把它当成休假了么？别人那是在照顾你的情绪，能不能成熟点啊俞瑭，嘴上说着任务麻烦，没时间考虑其他，实际不过是借机逃避自己不愿意去想的事情罢了。」
冷静……冷静。
不管脑子里堆了多少事，她总得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
是人就会有情绪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早就过了那个鄙弃情感一味追求理性的时期——正因为无法处理内心产生的情感，才会认为那些都是不必要的，转而认为足够理性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你喝醉了？”
暗哑而漫不经心的探询，带着深冬的寒意，让梨酒下意识转过身。
一阵风吹来，暖色调的宴会厅和暗色的花园被隔成两个世界，她的左耳好像听不太清宾客们的喧嚣，只余下眼前女人的烟嗓，一字一句扣在她的耳膜上。
“没有。”梨酒说：“多谢关心。”
“我想也是。”低调的黑色礼服，棕发一丝不苟梳在脑后，连头上的发饰也是黑色。女人挂起讥诮的笑：“这种宴会，应该没人会喝醉。”
这女人长得很像死了丈夫的样子——是褒义，不管是长相，声音，还是身上的香水味，都有一种死了丈夫的和谐感。
这种感觉在听见女人自报家门的名字后更甚。
“琉克勒茜。”棕发女人微微颔首，手上那杯酒已经快要到杯底。
还没理清为何对方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梨酒也不知怎么接话礼貌，干脆调侃道：“哦？莫非你姓波吉亚？还有个叫西泽尔的哥哥。”
“那倒没有。”晃动着杯底的酒，女人答道：“我是有一个哥哥，但不姓波吉亚，姓甘比诺。”
她说得非常自然，像在随口聊天气。
“——至于我，暂时又成为一名甘比诺了，可喜可贺。”
啊——
本该早就反应过来，谁让那张照片和今晚的女人差的有点大，直到对方把自己的名号甩到脸上才意识到。
琉克勒茜，那位教父的妹妹，早年甘比诺家族的势力还未站稳时，听说她为家族出了不小的力，近几年却销声匿迹，原因是和另一位□□继承人结了婚。
过于常见的操作，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女人的功绩被这样被掩埋在历史中。梨酒以为这位「长公主」又是一个心甘情愿为别人做嫁衣的人，对她没什么兴趣，如今她反过来找梨酒搭话，反而让梨酒有些错愕。
梨酒重新打量面前的女士——她右手小指上尾戒闪亮。听她的意思是……真的刚刚恢复单身，嗯，自己直觉真准。
“很高兴能在美丽的夜里遇见你，女士，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单肩倚着栏杆，瞬间收起所有不悦，独处时的失态没有留下半分痕迹。桃花眼睁大，真诚含笑，却不给人压迫感，梨酒的社交面具无可挑剔。
“倪克斯。”面对黑发黑眼黑衣的梨酒，琉克勒茜用赞叹的口吻道：“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女孩，你也很符合我对倪克斯的想象。”
“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谬赞了，比起我，您更像那位象征着黑夜与神秘的女神。”
梨酒眼色黯了黯，这位女士知道自己是组织的人。倪克斯是组织在美国注册的药物公司，以希腊神话中黑夜女神为名，其实也不能说不合适。
甘比诺家族首领的妹妹，曾经握有家族的部分权力，被当做联姻商品交换出去，如今丈夫去世——不排除离婚的可能——梨酒现在还不清楚，但至少她重新回到了家族。那么，这样一个女人，主动前来找家族貌合神离的合作对象，为的是什么呢？
但对方又不说话，沉默着喝下了杯中最后一点红酒。
抽回目光，试图找寻波本身影的梨酒被反光恍惚了视线。红木质扶手反射出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的光，盯着看长时间会头晕脑胀。
波本没找着，反倒看见另一人，教父阁下正从阶梯下来，步入吊灯之下。
棕发女人眯起眼，嗓音依旧平静无波：“那盏灯，如果突然断掉会怎么样？”
“嗯……”
在此刻，梨酒确确实实感受到了，那隐忍而深邃的杀气。尽管只有一瞬。
梨酒笑了：“会有一个带着面具穿着斗篷的男人跑出来大声喊，sing for me，angel of music！”
心思被毫无关联的玩笑打断，琉克勒茜愣了一下，笑意随即蔓上她的眼尾的浅纹：“看来还有点时间，要来一杯吗？”
————
终于结束了。
从教父阁下的会客室出来，金发男子依旧挂着那种谈交易时专用的表情，嘴角有弧度，眼中无温度，任何人想要从这张脸上读出点什么来都是白费力气。
波本从侍者手上接过大衣，在门口站了片刻，等落后几步的梨酒走到他身边。
那姑娘板着一张脸，像是被冬风吹久了沾染了冷气，直到今天波本才发现，当梨酒不说话并陡然沉下脸时，气场会非常冷漠疏离，挑起的眉头和不耐烦的目光，甚至会让人下意识要移开眼睛不敢对视。
刚刚她就是这样摆着扑克脸站在波本身后，一言不发，好像波本真的是她的老大，而她是打手一样。
萨尔瓦多·洛·甘比诺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掌权已久的人说话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带上上位者的傲慢，这样一个豺狼似的枭雄，数次想要针对梨酒的亚裔身份发表点什么，眼神来了又去，在直直对上那双幽深的眼后，居然真的什么也没说。
这就苦了波本，毕竟像萨尔瓦多这样的人物，说好听点是威严不容侵犯，说直白点就是记仇加小心眼。
对方是黑手党家族的首领，己方却算不上是什么大人物——只是犯罪组织的中层干部，连核心成员都算不上。这样的身份差，波本丝毫不落下风，到最后，连教父的态度都认真了许多，显然面前年轻俊美的青年赢得了他的尊重。
“你是怪物。”
出来后，梨酒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带着由衷的、学渣对学神的钦佩。
波本礼貌对侍者致谢，他有心想要快点回车上，在别人的宅邸里不能讨论的话太多。
他好像天生就适合这种场合，成为锋芒毕露的焦点，享受着权力的对弈。到底是面具，还是借由面具展露出的本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唔。”波本揉了揉自己的左臂内侧，那里有一块掐痕，他自己掐的。
谁能想到，对波本而言最具挑战的其实是憋笑，都怪梨酒在拿到照片后指着那个两百斤左右的意大利大力士对他说：看，墨索里尼投胎成功了。
他原本不觉得有多像的。
但当他在压抑的光线中看清教父的脸，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像，可真的太像了。
……
这边金迷纸醉，那边命如草芥。
甘比诺家族用来举办宴会的豪宅位于北区别墅区，隔不了几条街又是街头混混和地下飞车族们的聚会，一晚上不知有多少生命从这座罪恶之城消逝。
莱伊没有抽烟，身边有一罐喝空了的罐装咖啡，无糖浓缩。
车门被打开，梨酒把自己塞进后座，然后向车后背上一靠，歪着脑袋开始闭目养神。副驾驶空着，但波本还是选择坐到了后面。
“我猜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你猜对了。”波本抱臂端坐，眼睛飘向窗外：“完全不正面回答和交易有关的事，也不承认自己想要洗白上岸，对于找响尾蛇帮的麻烦，他看起来算是有点兴趣，你说呢，梨酒？”
比起自己，一直观察局势的梨酒应当能听出更多，比如对方的谎言。
“喂……梨酒？”
梨酒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是波本逐渐靠近的脸。她挥手把波本推远，垂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热，别吵我，我困。”
莱伊伸出修长的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没有反应。
嗯，是不对。
按照莱伊对梨酒的了解，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就开始引经据典，把黑手党教父批判出花来了，怎会如此安静。
脸色微微泛红，漂亮的眼睁开得极为艰难，眼神无焦，连反应都慢了半拍。她把领带扯下来，随手扔到一边。
“你喝多了。”他语气肯定。
凑近了才闻到一点醺人的味道，波本问道：“你喝了酒？”
“……”不想点头，梨酒闷闷应道：“一小杯香槟。”
她用手比划那一点点，似是要反驳莱伊，“不多，就这么点。”
“看来你的酒量很一般。”莱伊启动车子，唇角还噙着笑。“胃还好么？”
“没事，就是头有点昏。”
“哈……”同样被梨酒认真的动作逗笑，波本拾起她的领带，卷好放进大衣的口袋里：“我说你啊，身体不舒服还喝酒。”
他们都没在意，反正也没耽误正经事。要说喝酒，应该是梨酒独自去透气的时间，在和教父会面时，她可没表现出半点醉意，怎么，醉酒也有网络延迟吗？
“我的问题，但我没醉。”
车窗都是深色，足以隔绝大部分光线，何况还是在夜里。即便如此，梨酒的脸还是能被看得很清晰，她说：“车窗好硬，靠着不舒服，你有枕头吗？”
“我去哪给你找枕……”
声音骤然消失，所有的话被堵在胸口，暂时——至少在这一瞬间，波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连动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醉酒的同伴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朝波本的方向倒去，头搭在他的肩上，些许垂下的发丝戳到了男人的脸，痒痒的。
“我靠一会儿，就一会……”
身形矫捷，以格斗术第一从警校毕业的降谷零先生，总能在敌人袭击前避开要害。而现在，大概是他二十多年里身体第一次僵硬到手足无措。
莱伊从后视镜投来的视线耐人玩味，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