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梦人间,需饮入梦汤。入梦汤,入活人梦,显鬼身汤。阴气入体,于人极伤,故有噩梦汤之称。然孰知噩梦之外而非噩梦?

    ——《孟婆传》

    孟婆很忙。

    不知道为什么,鬼界最近忽然多了许多转世的鬼,一个个巴巴地等着投胎。

    也不知道人间出了什么事,连街上闲逛的鬼都明显要比之前要多多了。导致现在生活质量直线下降,夜晚愈加寒冷,许多鬼受不了,拿着攒着的全身家当跑来投胎。如今,连往生预约都要等到明年去了。

    我时常怀疑他们会不会忘记自己预约的时间。虽然鬼界也有日历,但因为每天都太过相似,以至于一旦某一天忘记翻页,就会彻底失去判断。连卖日历的鬼也不知道今天是几年几月,所以,日历的销量一向都很差。

    时间会被新来的鬼记起又忘记,记忆也是。

    所以说,还是活着看起来有趣一些。天下山川,九州风光,美景美食美人多了去了。不过最重要的是,人间总会有一些你最想要留住的人与事。

    鬼一多,什么事都不好办,你看看,入梦汤都涨了两块。

    为了插队,我足足磨了孟婆三个月才进入到妈妈的梦中。不过后来才知道,我压根就没有插队,他从我第一天和他讨价还价的时候就在系统里排了个号,直到排到我的那一天才装模作样地同意了。

    知道那天可把我气得坟头冒黑烟,心想孟婆真是冥顽不灵,一点变通也不会。

    不过现在,我还在妈妈的梦里应接不暇。她的梦很纷乱,一个紧接一个。

    最开始,我看到我刚出生时的一幕。我妈怕疼,执意要求剖宫产。于是我两手空空来到这世上,紧闭着双眼。

    第三天,我睁开眼。彼时头发尚未全白的爷爷用新买的细长勺匙在我面前摇晃,试图引起我的注意。我骤然哭起来,爷爷慌了神,小声地和我道歉,说别哭别哭。可我不听,继续哭。他手忙脚乱地望向奶奶求助。

    最终我被抱起来,送到了病床上的妈妈身边。妈妈满怀期待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满脸写着不满意,嫌弃地说:“怎么眼睛和我一样是个单。”

    可她最后还是轻轻柔柔地摸了摸我的脸,温柔地笑了起来。

    很多年后妈妈告诉我,她其实不是怕疼,而是怕顺产出意外一尸两命。从她成为母亲的那一天起,她的担心就多了起来,随着我的长大,越来越多,永无止境。不仅困住了我,也同样困住了她。

    梦的主人可以随意操控自己的梦境,下一秒她就毫无预兆地从病床上回到了家里。

    那是我的家——很多年前,我还没有执着的人和事,没有真正伤过心,也没有什么喜乐爱好,满心满眼想回的家。

    家里面还是20多年前的装修与家具。一层铁门,一层木门,进门是条长长的甬道,穿过卫生间、厨房、客厅、卧室、书房,到尽头有一块不规则形状被我砸碎又掩耳盗铃挂在墙上的镜子碎片。

    这是我七岁干的事情,可我在她梦中却还是一个小奶娃的模样。妈妈也察觉不到异样。

    我学走路,她就站在门口,嘴里不断叫李竹歌。她心中也有点想知道我会更在意谁,但看到我在长长的甬道上跑过来跑过去,筋疲力尽坐在中间哭的样子,她又觉得这条道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李竹歌这个名字还是她想出来的,后来因为不长个子变成李竹个的时候她长长叹口气,看着矮矮的我,第一次信了这些算命说的虚头巴脑的东西。

    我又长大了一点,每到放学回家就看见我对她炫耀自己可以七个大跨步就走到头时,她忽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成就感。

    可女儿渐渐长大了,她又开始忧心她的未来。自己并不算混得很好,于是希望女儿可以优秀一点再优秀一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样至少她下辈子没有她的时候,女儿仍然可以衣食无忧。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这么干,女儿似乎就离她越远。她忽然有点迷茫,究竟是希望女儿快乐更重要还是想她出人头地更重要,她也有些分不清了。

    下一个梦境猝不及防迅速侵入我所留恋的这个“家”,我忽地落入她眸中。

    周围变了模样,更像是很久之后翻新的装修。我愣愣地看着她,妈妈像是随口问道:“个个,你爱不爱妈妈?”

    客厅昏暗的灯光下,她手里拿着包青柠味的薯片,定定地看着我,眼底却有些紧张和期待。

    可为什么现在我才发现她那样殷切的目光呢?

    我张了张嘴,忽然用力冲进她怀里,似叹息般道:“妈妈,我好爱好爱你。”

    无论说多少遍,我还是很爱很爱你。我想我也许有点明白爱究竟是什么了。

    妈妈顿住了,她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喃喃说:“可是我还没有问你恨不恨我。”

    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回抱住我,像是不可置信地轻轻说:“妈妈知道了。”

    但她的梦还在变化,周围温馨的一切都在坍塌,慢慢融化消失。

    这回,她握着我的手在一辆救护车上。我看见我满身是血污一根粗钢筋嵌入身体的模样,才发现原来自己当初这样吓人。

    妈妈她抓住我的手,侧耳想听清我嘴里细弱的发音,却听见:“妈妈…我终于…自由了…”

    妈妈一时间没了动作。

    旁边的仪器发出刺耳的滴滴声,医生上前把她移开。她忽然跪坐在车里哭起来。

    我竟然说过这样的话吗?

    别人说人死之前会回想自己的一生,可我却想起一些很没用的细节。

    像什么想起家门口看见的桂花花瓣有四瓣,樱花花瓣有五瓣,桂花四瓣四瓣地掉,樱花却是一片一片掉。

    还有妈妈炒蛋炒饭的时候放了半袋鸡精,又捞起来一点放回去。她回头看我以为我没发现露出的虚心笑容。

    以及爸爸带我去超市,他要的烟上本来画着一座金灿灿的楼,可给我买完巧克力之后却变成一只大熊猫。即使我故意把他的烟踩烂,他也不生气,说我会疼他。

    太多没用的细节让我也忘记了自己还说过这样的话。我脑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终于想起来,第一次见孟婆时,他说我生前并无求生之志又并非自杀。

    我不想活了,又贪恋人间的一点温情,行尸走肉般麻木地走过我的人生。

    妈妈还在哭,她凑近我耳旁,说:“对不起个个,妈妈错了,你看看妈妈吧。”

    我就站在她身边,凑近她认真说道:“没关系的妈妈,我原谅你了。”

    妈妈似乎又能看见我了,她的眼泪骤然停止,眉心揪起,很疑惑为什么会有两个我。

    我伸出双手紧紧抱住她,声音涩涩:“妈妈,你也原谅我好吗?”

    对不起妈妈,没能在意你的感受,还要让你亲眼见证我的死亡。

    然而死亡也并不是真正的自由,我忘记了爱和爱我的人,同时也感受不到自由的意义。

    父母从来没有爱我们的义务,可是我如此幸运,我的父母将我视若珍宝。妈妈的梦开始出现波动,白光从远处升起,晒到我身上却是刺骨的冷意。

    妈妈预感到了什么,连忙抱紧我说:“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了!”

    我抵着她的额头,第一次如此亲密地说道:“好好活着呀妈妈,我会回来再遇见你的。”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是想遇见你。等我再遇见你,我会告诉你如何去真正爱一个人,而不是以爱为名画地为牢。

    白光盖住了妈妈的目光,我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了,一丁点也感受不到。

    我忽然有些伤感,鼻头酸酸的。

    可是那将是另一个人的下辈子了,与李妕这个人再无半点关系的一生。

    *

    我在神眼泉陪着水猴子们玩了不知多久才慢慢消化掉心中的悲闷,而妈妈的思念也在慢慢减少。

    时间究竟过了多久,我心中一阵迷惘。

    不过今天显然与往日有了些许不同

    ——老祁的早餐店关门了。

    这可真是奇哉怪哉,要知道老祁几乎每天都是雷打不动地开店关门。在我见过的鬼里,除了那些在职鬼员,没有谁能比他还自律。

    我一连等了三天,他竟然始终没有开门营业。

    好在老祁鬼缘不错,我一路问到他家中。不只我一只鬼这样关心他,那些给我指路的也似乎早就找过他了,他们告诉我——老祁他快不行了。

    我更加着急,快不行了?人快不行了我可以理解,鬼快不行了那会是什么?

    但我看到老祁的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作他快不行了。

    老祁的身体半边几乎是透明的,他还是挂着他一贯的笑容,声音却不再中气十足:“丫头,不好意思啊,以后店里可能都不开门了。”

    “老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话里忽然就带上了点难过。

    “啊,这个。很正常的,我忘了很多事,就是想不起来了。所以早晚是要魂飞魄散的。”

    我哑声道“可是老祁,你还没等到你的女儿呢,你再想想,想起来不就好了吗?”

    老祁摆摆手,又露出个苦笑来:“其实吧,我连自己女儿长什么样子也快忘记了。哪怕她真的到我面前来,我可能也认不出她了。”

    “她叫什么也忘了,好像是红红还是红旗来着,我记不得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遗忘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拉起老祁想去奈何桥,边走边说:“老祁,还有回溯,你可以去回溯的,这样就能想起来了。”

    可我没能抓住老祁的手,而是从中穿过。老祁无奈地看看我,最终还是解释道:“没有用的,丫头,我试过了。那个汤是想不起来的,我已经彻底忘记了,越想反而会越糊涂。”

    怎么会越想越糊涂,我停下来,想起那个灵魂变成花肥的女子,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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