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69. 以花束包裹憎恨
不记得是哪位哲学家曾经说过，交了朋友，人类就会变得脆弱。而真正理解这句话，大概是在酷拉皮卡十六岁时，他参加猎人考试的那一年。
其实按照以前的习惯，孩童时期的他只要遇到像是节日庆典、生日、新年这种假期，通常都会很高兴，长假对他来说，算是一段悠闲的日子。
要说是放松，他的确在放松。
当然，他不是那种注重享乐的人。如果要打发时间，他也可以选择待在风景优美的景点或者可以读书的室内场所，不过，就如同待在别人家里会不自在一样，大城市和外界也有不自在的地方。
他同样不擅长跟懒散的人打交道。
所以大概是阴错阳差才会认识雷欧力和木川这类吊儿郎当的人，感觉他们都是“重在参与”的性格——但即便是嚷嚷着赚钱赚钱的雷欧力，在考试时也较真地喊出了要成为医生的梦想；即使是看似不追求人生意义的木川，也在磕磕绊绊地朝着认定的自由奔跑。
更别提散发着强烈个人魄力的杰，以及从出场时就夺走众人目光的奇犽了。
大家在某种程度上，是和他相似的存在。
所以他一瞬间就被那样的时光吸引住了。
交了朋友，人类就会变得脆弱。
困惑的事情。
烦恼的事情。
不安的事情。
以及失败、后悔的情绪。
将这一切收入同一个抽屉里的友情，像不含果汁的汽水，明明成份完全不同，味道却相同，充满了调味料的气息。
就是这种感觉。到最后，哲学家试图教会他的只是“朋友都有各自的人生和梦想，没人会永远在身边”这样的小常识。
然后连同那场秋日的考试——从非常琐碎的契机开始，最后却将所有现实卷入，连同这段故事一起回想起来。
因为他的人生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就自动分为上下篇，他始终没能找到翻页的办法，和朋友道别之后，继续走遍各处寻找，却连当时那杯汽水的气泡都抓不到。
似乎又回到过去了。
不对，他没有归宿与归途，所以描述成“回去了”不太对。
那么，应该单纯描述成“走了”。
或是“离开了”。
描述得更加直接一点，就是“消失了”。
再怎么说，死亡都令人难受，名为死亡的墙壁又高又厚，如果问他是否幸福，他无法点头。
——木川是怎么得到幸福的呢？
不禁产生这样的困惑。
他确实曾经因为友情而得到救赎，老实说，也把这种后遗症当成便利的工具用在各种地方，但不幸还是不幸。
他确实遭遇过一些好事，但是不幸的事物本身绝对不会反转成为幸福，“转祸为福”“等价交换”从来都不成立。
“被拯救了”的想法，换个角度来看是非常强烈的主观意识，主张正确性的做法没有意义可言，而且也不需要，重要的只有“结果”。善恶之分，坦白说一点都无所谓，无所谓到令人悲伤。
他既做不到奇犽那样爽快地摒弃杀手的身份，也做不到杰、雷欧力那样直白地追逐自己的目标，他犹犹豫豫又无法忍受自己，他连伪善都不是，他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对象。
不容分说。
一辈子背负，一辈子走下去。
连神也插不上话。
**
“你一定想回到十二岁。”
恶魔将视线移回他这里。
以极为随便，像是玩游戏的语气说：“快来交换吧。”
**
在木川睡着的三小时后，也就是摩伽罗层级崩塌彻底平息的午夜零点（现实时间），酷拉皮卡和弗雷德、旋律位于天空残留的银河辐射范围内，站在河道的拐弯处。
弗雷德在昏暗中检查周围的状况，他并不是在警备，单纯只是在检视，如同推理小说的名侦探抵达案发现场时的搜证。旋律则在一旁和清澈的大学生群体沟通，打听其他层级的情报。
“卡金国的四王子，他绝对没死。”弗雷德说出自己的感想，“根据描述，那家伙也能使用念能力，而不知道他的能力是什么就贸然攻击太危险了，连你家那个小姐姐都受伤了，还是要从长计议。”
什么叫他家的——这个调侃意味也过于明显了，酷拉皮卡忍不住瞥了对方一眼。
“她超强的对吧，不过还是被小老四打伤了，当时层级崩塌得太快，我只看见比杨德逃出来的样子，至于小老四的情况就没注意到了。”
小老四又是什么称呼……总觉得因为弗雷德说得过于轻松简单，导致酷拉皮卡也差点变成这种心态。
“那家伙在拍卖会/所可是赫赫有名，之前的交易链也指向埃珍大陆，喜欢做人体买卖的贵族，除了上次说的那位，就剩小老四了呐。”弗雷德像是振臂高呼般举起手。
语尾居然用“呐”，而且用语模棱两可。即使是五百年或六百年前，大陆板块的住民也绝对不会这样说话，追根究底，这应该是某处的方言吧？
酷拉皮卡一边在心里猜想一边听着弗雷德絮叨，对方毫不掩饰乡音，说话时漫不经心的表情有点像雷欧力，不过他倒没有雷欧力那种贱兮兮的感觉。
“结论是？”酷拉皮卡打断道。
“放心，小老四还是会找上门杀人的。”弗雷德摊手，“你不会死，因为有我这样的专业团队在。”
“……你用不着像是在刚才一瞬间想到一样，讲出这种类似推理动画的台词。”酷拉皮卡默默说。
弗雷德和伊恩在空闲时间非常喜欢在休息室看的推理作品，由侦探漫画改编的动画也在电视频道放映，酷拉皮卡对此印象深刻，毕竟经常能听见他们吵吵闹闹地比赛猜凶手。
弗雷德耸耸肩：“我就知道跟不上潮流的BOSS你会这么说，所以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他对跟不上潮流的酷拉皮卡说完之后，自豪地举起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小塑料袋，袋子是半透明的，所以隐约看得见里面的东西，有杏仁水饮料和蛾冻等等。
是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吧。酷拉皮卡叹口气，指了指袋子：“我不饿，给我水就行。”
于是弗雷德从塑料袋中取出易拉罐——是杏仁水包装——打开瓶盖——确认是否清澈透明，接着伸手，易拉罐接近到几乎碰到酷拉皮卡手指的位置，然后一下子收了回去。
“想喝水？”
“怎么了。”
“可惜我要喝掉。”
他咕噜咕噜开始喝水。
从这句话看来，弗雷德是为了让酷拉皮卡看他喝水的样子，才特地拿着杏仁水到这里，故意逗人玩。
酷拉皮卡都快习以为常了，他耷拉着眼皮，平静地注视着同伴。弗雷德一惊一乍地调侃他：“你以为我会分享给你吗，BOSS，你好会想，我建议你还是去找黑发的小姐姐吧。”
“不要总是提她。”酷拉皮卡皱着眉说。
虽然并不是隔墙有耳，但这种事并不是想到就可以提的话题。暗恋中的男生是一种脆弱的生物。
“好吧，真没劲。”弗雷德见好就收，“我是看你没什么冲劲，毕竟对方是那种一不小心就会飞走的类型，而且意外得很正直呢。”
正直。
挺难得听别人这么形容木川唯。
不熟悉的人对她的第一印象往往很古怪，但作为认识很久的朋友，酷拉皮卡和杰等人非常了解木川的为人，因此也知道她嘴上瞎扯反派，偶尔冲动起来居然比执法者还善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具备女性的同理心和温柔，那种与天搏命的信念和行动力反而给朋友一种莫名的正派感。
弗雷德很干脆地说：“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即使全身沾满秽物，也会毫不犹豫地拥抱对方，从呼吸到排泄，帮忙管理对方全身上下包括大脑在内的每个部位。”
你的爱好沉重！
听了弗雷德这种惊世之言，要是再详细跟他讲木川的事情，恐怕只会被更夸张地起哄，所以这里只能以模糊的方式带过去。酷拉皮卡默不作声地扶额，迅速转移话题：“差不多行了，你身上的定位器还在吗。”
“嗯……定位器倒是没什么——”弗雷德正说着，一旁的旋律走了过来。
虽然有很多正事想说，但全都无法变成言语表达，旋律脸上露出类似无奈的表情，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酷拉皮卡有些困惑，旋律大步朝他走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铂金发的女生。
娇小的体型，大大的背包。
发尾末端绑着蝴蝶结，看起来十分娇蛮的神色。
脸上戴着相当大的圆框眼镜。
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
“那个，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铂金色长发的女生说着直直走向酷拉皮卡。
哎呀哎呀。
弗雷德发出了看好戏的声音。
本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居然是搭讪，酷拉皮卡愣了一下，挂上了和杰同款的豆豆眼：“…诶？”
旋律大概从表情看出了他的茫然，立刻出言解释：“说是这孩子和蜘蛛有过照面。”
“你去跟她谈话。”酷拉皮卡将麻烦丢给弗雷德。
“明明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才有意思。”弗雷德笑嘻嘻地说。
“别用这种埋下伏笔的语气说话。”酷拉皮卡吐槽道。
铂金色长发的女孩子展现颇为不悦的表情，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朝酷拉皮卡靠近，她几乎贴在他面前，抬着头催促他做出反应：“联系方式，不能给我吗？”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强硬，女孩子还一副要拉着他往暗处走的趋势，似乎想远离人群，说的话题可能不太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
弗雷德马上摆摆手拉走旋律：“我们走远点，你们继续聊。”
酷拉皮卡很用力地瞪了弗雷德一眼，铂金发的女孩却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酷拉皮卡的长相，作势要拽住他的衣袖。
酷拉皮卡立即避开她的手：“抱歉，能离我远一点吗。”
他使劲避开她的手。
全力甩开了。
铂金发色的女孩发出「啊—」的声音，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酷拉皮卡有些头痛，他这几年也没少被路人搭讪，虽然每次都拒绝，但后来实在嫌麻烦，干脆用手机没电、记不住社交账号当借口，次数多了，弗雷德他们都知道他这个拒绝方式。
年轻女孩的目光不停地在他身上扫视，那种发亮的眼神如同探照灯似的，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酷拉皮卡客客气气避开少女过于殷勤的举动，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就保持这个距离，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对你一见钟情了，可以——”
“无关紧要的东西就不用说了，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他毫不留情打断了。
女孩睁着大大的金色眼睛望着他，那双眼睛里流露的是有点失望的神色，酷拉皮卡头皮发麻，赶紧喊弗雷德过来解决这个情况。他那种恨不得远离几百米的抗拒都快溢出来了，弗雷德笑得不行，旋律接收到两人的眼神示意，马上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将她带到旁边去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酷拉皮卡警告弗雷德。
“啊抱歉……我只是觉得很好笑，你怎么不多跟那孩子聊聊？”弗雷德嘴角还洋溢着看好戏的笑容。
“那是令人作呕的犯罪行为。”酷拉皮卡回复得很简洁。
“犯、哈哈哈哈哈哈！”弗雷德的笑声响彻四周。
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青年发出马嘶鸣似的咯咯笑声，弗雷德沉吟了一下，嘴角不争气地愈发上扬，脸都快笑歪了：“我说啊，好像某个黑发小姐姐今年才十八岁，你以前对她怎么就不在乎会不会犯罪了？”
“……”诡异的沉默。
弗雷德在胸前拍手，发出清脆的声响：“对了，你成年的时候，她还是未成年吧，哎呀哎呀。”
酷拉皮卡平静地盯着弗雷德，和善地凝视他。
弗雷德立刻后退一步，酷拉皮卡那个恐怖的眼神分明是「你再废话一句试试」。
“我闭嘴，我去旁边呆着守夜，你坐下来休息一会吧。”弗雷德举手投降。
酷拉皮卡松了口气，如此麻烦的对话还是赶紧结束比较好，光是被弗雷德开玩笑就已经是非常错误的状况了。不管了，就当作把溶液滴在石蕊试纸上做测试的轻松心态翻篇吧。
一旦放松下来，确实阵阵疲惫感席卷而来。回想一下，他上次睡觉还是一天前的零星几小时，被长时间精神极度紧张搞得头晕眼花，酷拉皮卡揉着太阳穴坐在湖边。
外界是快到新年的假期，不过这里还是昼夜不分的氛围，按照小时候的习惯，他大概在和父母准备节日庆典的事情吧。
……居然真的和奇犽针锋相对，好蠢。
居然认为会有恋情，真好笑。
想到这里，就觉得和木川的告白好丢脸。
别说正中靶心了，根本就是脱靶了。
她一定困扰得不行。
大概他是真的累了，即使白天没做什么剧烈运动，也有昏昏沉沉的感受，耳边甚至能听见幻听，絮絮叨叨的碎碎念，在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
【你一定想回到十二岁。】
说梦话般，那个声音如此说着。
沉浸于美梦中，问题就能搁置，延后处理。
哈，说得也是。
……
“酷拉皮卡？”
此时，黑暗的空间中响起了他人的声音。所谓的差点陷入梦中，应该就是这种无法置信的状态吧，他等待内心的意识追上知觉，并且茫然地睁开眼，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眼前——是弯着腰探头看他的木川唯。
她逆着光，轮廓十分模糊。他的目光还在飘忽不定，像相机的抖动镜头，从那头被风扬起的黑发挪到她的脸上，他躺靠在草地间，向上望着她模糊的面容。
她探着脑袋，在他逐渐清晰的视野中，她的表情很奇怪。少女蠕动嘴唇，好像想问什么，眉梢微妙地挑起来。
然而，就在他打算坐起来的这瞬间，事件发生了——这一霎那发生的事情，真的只是意外，周围毫无预警地又刮起了一阵强风。
“啊。”
他不禁出声。
因为木川唯裙摆略短的连衣裙，整个往上翻了起来。平常的话，她应该会条件反射地立刻按住裙子吧，但很不巧的是，她的双手背在身后，纠结地绕着手指，感觉在迟疑什么。
她前面的裙子在这种状态下翻了起来。
裙子翻起的幅度好大胆，连同内部腰间的布料褶皱他都能清楚看见。另外，裙子的内衬也一清二楚，折痕印入眼帘。
木川唯一动不动，她大概呆住了。她维持那个姿势任凭裙子翻起，表情也僵住了。
酷拉皮卡想，这个瞬间其实不到一秒，但对他而言足以和一个小时匹敌。不，甚至有一种错觉：他的人生该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这绝不是夸大其词，因为他几乎在那一瞬间体验了整个人生。
他自然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悄悄挪开视线对女生才算礼貌。平常的话，他绝对会那么做的。
“……”
酷拉皮卡总算回过神来，此时木川的裙子已经回到原位。这果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木川依然愣愣地看着他的方向。
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见。”酷拉皮卡迅速道歉。
但木川唯似乎已经调整好心态，只见她把双手放下，事到如今才轻轻拍了拍裙子的正面。接着，她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朝半空看了一眼后，又再次望向他，然后露出平静的表情：“按照墨菲定律，或许刚才的事情，应该加到定律里面去。偏偏只有双手放在身后的时候，裙子才会往上翻之类的。女生平常都会注意后面，前面搞不好是一个意外的盲点。”
“……或许。”
其实他不知道。
应该说他很尴尬。
而且话题扯远了，酷拉皮卡感觉困意都消失了，他坐起来沉默地迟疑半晌：“抱歉，我刚才说没看见是骗人的，不过天色太暗了，并没有看得太清楚。”
是古早漫画的幸运色狼桥段。
偏偏可恶的恋爱喜剧之神在这个时候现身了。
不管木川是不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总感觉她是在拐着弯吐槽，但酷拉皮卡确实不是故意的，而且亲眼目睹到喜欢的人“不想被看见的东西”，确实让他有一种害羞尴尬感。
气氛变得很微妙，木川的刘海挡住脸，她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接着她轻轻抬起胳膊指着他，似乎是想示意他别再继续说下去了。
下一秒，一连串的句子从少女口中冒出：“支配混沌之黑暗！召唤时光之球体！反复点燃终焉之灯火，以满溢之圣杯灌注天际！失忆之神降临，你即将忘记数秒前发生的一切。”
……她居然在意到开始咏唱咒语！
酷拉皮卡被吓了一跳。
或者说，这种中二状态还挺让人怀念的。
她的耳朵涨红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还面色复杂地盯过来，酷拉皮卡连忙把视线移开。木川唯滔滔不绝地发表长篇大论，但他只注意到她的脸颊因尴尬而涨红，那个表情相当可爱。
“我也没放在心上。”她如此强调。
他连忙附和，并且示意她可以坐下来和他说话。
酷拉皮卡还不太习惯和木川并排坐着，所以表现得很僵硬，他完全想不到她过来找他的理由，只能语气很温柔地问：“那么，有什么事要说吗？”
“啊、嗯，我是在想，刚才我和奇犽经过前面的时候，看见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我过来打个招呼。”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抱着膝盖，侧头看他，“就是说，你刚才是在和那群走掉的学生说什么呢？”
尽管酷拉皮卡是个对于大多数要求都能冷酷说「我拒绝」的性格，但看见木川犹豫的表情，他根本没办法拒绝她的问题，甚至会满心欢喜地多和她说几句话。
于是他详细地跟她说了目前的现状，还有弗雷德那边知道的情报也一并和她分享了，没有丝毫要隐瞒的意思。可是木川脸上却闪过停顿，她好像在思考措辞，不太有把握地歪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
“那个、没有什么意外出现吗？”她继续问。
黑发少女眼中那种「快告诉我」的闪亮亮光线实在让他很没辙，她脸上还是有些顾虑，他不太明白地转过头：“意外？”
“就是有没有突发情况，之类的。”
她一时语塞，声音变得很小，他发现她低垂视线正盯着自己的脚边。
“嗯？你也发现了？”酷拉皮卡恍然大悟，他了然地微笑起来，“没想到她也会这样，我早就说过，不过幸亏最后结果是好的。”
“什么啊……”木川发出抱怨的呢喃。
她皱着眉，脸颊也微微鼓起来，看来是陷入了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等等，她为什么看起来有点生气？酷拉皮卡突然发现这点，瞄一眼她的脸，发现她已经开始瞪他了。
咦——为什么？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种表情。
木川唯仿佛是想尽力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她含含糊糊地说：“你和谁关系好我倒是无所谓，我也不是在担心你，就是你小心别被敌人骗了，到时候就会变得很麻烦，虽然麻烦一点也没有太大问题，但是……可恶…我在说什么，呜哇，反正就是你自己注意一点。”
她以莫名其妙的纠结语气说完，中途就转而懊恼地捧着下巴，声音越来越小。酷拉皮卡闻言，困惑地把头一偏：“你指什么？我说的是旋律的幻听，她好像也一直能听见奇怪的声音，弗雷德给她做了耳塞。”
“诶？旋律小姐能听见奇怪的声音？”木川立刻抛弃刚才的纠结，她冷静分析，“耳塞大概有用，不过如果之后还有这种情况就来找我，恶魔什么的，它不敢当着我的面劝诱别人。”
她的眼神透露出毫不犹豫的理智和坚定，这大概就是弗雷德之前说的“意外的正直”吧。
酷拉皮卡温柔地看着她，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一阵沉默笼罩下来，她纳闷地看向他，撞上他的视线后顿了顿：“你呢？你有没有听见这种声音？刚才是说「也」对吧。”
“嗯，这段时间的频率比较高。”他诚实地告诉她。
不过话说回来，四周是不是有点暗过头了。酷拉皮卡如此心想，抬头仰望天空，立刻就明白原因了，因为树叶挡住了阴天的天空。
而这附近唯一亮着的范围。
残留的银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
他打从心底被她吸引住，眼神没有从她身上挪开。
分明告诫过自己的，之前的告白觉得也好丢脸，要一辈子背负仇恨活下去，朋友和爱人这种东西，只会让他变得脆弱。可是感情却轻易违背了理智，这份对自己的罪恶感使得愧疚在内心扩散，他还有资格放下过去追逐新的幻影吗？
“大概是因为…我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吧。”他说，“无论如何也想试试的东西，要是我见到那个「不死之舟」可能也会想要得到……我做不到像你那样「正确」，真是难看啊。”
酷拉皮卡的声音近在耳边，平静的声音透着绝望，让人内心震颤。层级被闷热的空气笼罩，木川唯抱着膝盖将脸埋了下去，对方传达出的不安和痛苦，让她感同身受地抽痛起来。
“……大家都没有错。”她说。
木川唯埋着脸，没有看他的表情：“你只是和我一样想要实现愿望而已，我也试图让已经去世的、曾经喜欢过的人再次活过来，还不止一次这样做了…谁都没有错，所以「正确」是不存在的，没有谁是「绝对正确」，我当时凭借着私欲做了那种事，可过于沉重的愿望一旦强加给别人，之后就会得到反噬，然后愿望变得越来越重，渐渐开始产生后悔的情绪。”
想要去拯救谁。
想要谁活过来。
想要掌控什么。
想要支配什么。
“要靠别人去实现那样的愿望，就一定会付出远超过愿望的代价，无数的连锁效应，奇迹只会给活下去的人增添痛苦和愧疚，这本来就是无解的情况。”她闷闷地说，“我没有立场阻止你，在我看来你是「正确」的，可是……”
她抱紧膝盖，语气纠结：“我之前错过了大家的生日，所以买了很多的特产，好多其他世界的东西，想着等见面的时候绝对要和你们抱怨当地的物价，然后补上之前错过的纪念日。”
少女黑发的头发像绸缎似的披散在肩膀周围，她自顾自地说下去：“生日一年只有一回吧，现在都年底了，今年我们中间只有露比的生日还没过，下次雷欧力是明年三月，然后四月再给你送惊喜……所以我那时候想着，无论变成什么样，至少都一定要回来说一句「生日快乐」。”
如果以后还能把这句话对你说上几十遍就好了——木川唯说。
她没有听到回答，等了一会才慢慢抬起头，看见酷拉皮卡不知为何沉默地看着她，他的蓝眼睛噙着细碎的光，她看不懂他的表情，却发现他的瞳孔在轻轻摇晃。
“不说这些了，总之我不认为想要实现愿望有错，也不觉得憎恨别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但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才行，酷拉皮卡你这个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够自私啦，知道我为什么了不起吗？因为我是超级利己主义哦。”
木川从容地说出这种感想。
居然自己形容自己“了不起”，也只有她会这样吧。
他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伸手像小孩子一样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用鞋底踩碎之前袭来的痛苦情绪，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唯。”
“嗯？”
“我的运气真的很差。”他用抱怨般的撒娇语调。
她顿了顿，没有抽回手，反倒露出特别理直气壮的神色：“每次我倒霉的时候都会默念独门咒语，你觉得今年运气差，肯定是因为没有跟着我学习，快点跟我一起复读——「我是超级厉害的人物」”
居然要拉着别人一起犯中二，酷拉皮卡有些无奈地看她，木川却歪着脑袋，似乎他不重复就不继续说话了，他憋着羞耻心，很小声地跟她重复读了一遍。
“【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做什么都能成功，不会精神内耗，也遇不到太大的烦恼，人生和世界都有无限展开的未来，就是现在，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在眼下的一瞬间，向神明祈祷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这片银河不带丝毫迷惘，微风再次吹过来，点点荧光漂浮在两人身边，好像是萤火虫一样的东西，也让酷拉皮卡的内心一点点地晴朗起来。
木川把黑色的长发拨到耳后，看向酷拉皮卡，她的脸上充满了平日的得意和自信，听他念完后就露出笑容：“因为世界之神这么对你说了，所以绝对没问题。”
喜欢上待在一起就很开心的人，这种事情真的存在——曾经听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
木川唯重新站起来，还在很随便地跟他闲聊：“你都不知道，刚才我和奇犽回去的时候，雷欧力居然又把鞋子脱了，你没看见濑诺的表情，简直是……”
一阵强风再次吹过。
木川身上那条比普通百褶裙还要略短一些的裙摆，再度毫无心理准备地翻了上去。
“啊。”酷拉皮卡呆滞地发出一个音。
这次真的……看得一清二楚。
木川终于没办法像之前那样装成没事的样子，她义正严辞地控诉：“第二次了，真的不是你在用电风扇鼓风机空调之类的东西对着我吹吗？”
“没人会带着那种东西进来吧。”他马上红着脸吐槽。
“而且你刚刚还和不认识的人聊得风生水起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促膝长谈志同道合谈笑自若！”她使劲强调。
看着她的表情，再结合之前发生的事情，酷拉皮卡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不由睁大了眼睛，然后忍不住笑出声。
“你们到底说什么了？”她追问。
“嗯……所以究竟说了什么呢？”他笑着拖长音调。
就这样，哲学家的话大概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就算庆典结束了，假期结束了，生日也会每年都过的吧。被神断言的好结局肯定在以确切的、缓慢的速度，不容置喙地向他靠近。
其实按照以前的习惯，孩童时期的他只要遇到像是节日庆典、生日、新年这种假期，通常都会很高兴，长假对他来说，算是一段悠闲的日子。
要说是放松，他的确在放松。
当然，他不是那种注重享乐的人。如果要打发时间，他也可以选择待在风景优美的景点或者可以读书的室内场所，不过，就如同待在别人家里会不自在一样，大城市和外界也有不自在的地方。
他同样不擅长跟懒散的人打交道。
所以大概是阴错阳差才会认识雷欧力和木川这类吊儿郎当的人，感觉他们都是“重在参与”的性格——但即便是嚷嚷着赚钱赚钱的雷欧力，在考试时也较真地喊出了要成为医生的梦想；即使是看似不追求人生意义的木川，也在磕磕绊绊地朝着认定的自由奔跑。
更别提散发着强烈个人魄力的杰，以及从出场时就夺走众人目光的奇犽了。
大家在某种程度上，是和他相似的存在。
所以他一瞬间就被那样的时光吸引住了。
交了朋友，人类就会变得脆弱。
困惑的事情。
烦恼的事情。
不安的事情。
以及失败、后悔的情绪。
将这一切收入同一个抽屉里的友情，像不含果汁的汽水，明明成份完全不同，味道却相同，充满了调味料的气息。
就是这种感觉。到最后，哲学家试图教会他的只是“朋友都有各自的人生和梦想，没人会永远在身边”这样的小常识。
然后连同那场秋日的考试——从非常琐碎的契机开始，最后却将所有现实卷入，连同这段故事一起回想起来。
因为他的人生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就自动分为上下篇，他始终没能找到翻页的办法，和朋友道别之后，继续走遍各处寻找，却连当时那杯汽水的气泡都抓不到。
似乎又回到过去了。
不对，他没有归宿与归途，所以描述成“回去了”不太对。
那么，应该单纯描述成“走了”。
或是“离开了”。
描述得更加直接一点，就是“消失了”。
再怎么说，死亡都令人难受，名为死亡的墙壁又高又厚，如果问他是否幸福，他无法点头。
——木川是怎么得到幸福的呢？
不禁产生这样的困惑。
他确实曾经因为友情而得到救赎，老实说，也把这种后遗症当成便利的工具用在各种地方，但不幸还是不幸。
他确实遭遇过一些好事，但是不幸的事物本身绝对不会反转成为幸福，“转祸为福”“等价交换”从来都不成立。
“被拯救了”的想法，换个角度来看是非常强烈的主观意识，主张正确性的做法没有意义可言，而且也不需要，重要的只有“结果”。善恶之分，坦白说一点都无所谓，无所谓到令人悲伤。
他既做不到奇犽那样爽快地摒弃杀手的身份，也做不到杰、雷欧力那样直白地追逐自己的目标，他犹犹豫豫又无法忍受自己，他连伪善都不是，他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对象。
不容分说。
一辈子背负，一辈子走下去。
连神也插不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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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想回到十二岁。”
恶魔将视线移回他这里。
以极为随便，像是玩游戏的语气说：“快来交换吧。”
**
在木川睡着的三小时后，也就是摩伽罗层级崩塌彻底平息的午夜零点（现实时间），酷拉皮卡和弗雷德、旋律位于天空残留的银河辐射范围内，站在河道的拐弯处。
弗雷德在昏暗中检查周围的状况，他并不是在警备，单纯只是在检视，如同推理小说的名侦探抵达案发现场时的搜证。旋律则在一旁和清澈的大学生群体沟通，打听其他层级的情报。
“卡金国的四王子，他绝对没死。”弗雷德说出自己的感想，“根据描述，那家伙也能使用念能力，而不知道他的能力是什么就贸然攻击太危险了，连你家那个小姐姐都受伤了，还是要从长计议。”
什么叫他家的——这个调侃意味也过于明显了，酷拉皮卡忍不住瞥了对方一眼。
“她超强的对吧，不过还是被小老四打伤了，当时层级崩塌得太快，我只看见比杨德逃出来的样子，至于小老四的情况就没注意到了。”
小老四又是什么称呼……总觉得因为弗雷德说得过于轻松简单，导致酷拉皮卡也差点变成这种心态。
“那家伙在拍卖会/所可是赫赫有名，之前的交易链也指向埃珍大陆，喜欢做人体买卖的贵族，除了上次说的那位，就剩小老四了呐。”弗雷德像是振臂高呼般举起手。
语尾居然用“呐”，而且用语模棱两可。即使是五百年或六百年前，大陆板块的住民也绝对不会这样说话，追根究底，这应该是某处的方言吧？
酷拉皮卡一边在心里猜想一边听着弗雷德絮叨，对方毫不掩饰乡音，说话时漫不经心的表情有点像雷欧力，不过他倒没有雷欧力那种贱兮兮的感觉。
“结论是？”酷拉皮卡打断道。
“放心，小老四还是会找上门杀人的。”弗雷德摊手，“你不会死，因为有我这样的专业团队在。”
“……你用不着像是在刚才一瞬间想到一样，讲出这种类似推理动画的台词。”酷拉皮卡默默说。
弗雷德和伊恩在空闲时间非常喜欢在休息室看的推理作品，由侦探漫画改编的动画也在电视频道放映，酷拉皮卡对此印象深刻，毕竟经常能听见他们吵吵闹闹地比赛猜凶手。
弗雷德耸耸肩：“我就知道跟不上潮流的BOSS你会这么说，所以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他对跟不上潮流的酷拉皮卡说完之后，自豪地举起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小塑料袋，袋子是半透明的，所以隐约看得见里面的东西，有杏仁水饮料和蛾冻等等。
是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吧。酷拉皮卡叹口气，指了指袋子：“我不饿，给我水就行。”
于是弗雷德从塑料袋中取出易拉罐——是杏仁水包装——打开瓶盖——确认是否清澈透明，接着伸手，易拉罐接近到几乎碰到酷拉皮卡手指的位置，然后一下子收了回去。
“想喝水？”
“怎么了。”
“可惜我要喝掉。”
他咕噜咕噜开始喝水。
从这句话看来，弗雷德是为了让酷拉皮卡看他喝水的样子，才特地拿着杏仁水到这里，故意逗人玩。
酷拉皮卡都快习以为常了，他耷拉着眼皮，平静地注视着同伴。弗雷德一惊一乍地调侃他：“你以为我会分享给你吗，BOSS，你好会想，我建议你还是去找黑发的小姐姐吧。”
“不要总是提她。”酷拉皮卡皱着眉说。
虽然并不是隔墙有耳，但这种事并不是想到就可以提的话题。暗恋中的男生是一种脆弱的生物。
“好吧，真没劲。”弗雷德见好就收，“我是看你没什么冲劲，毕竟对方是那种一不小心就会飞走的类型，而且意外得很正直呢。”
正直。
挺难得听别人这么形容木川唯。
不熟悉的人对她的第一印象往往很古怪，但作为认识很久的朋友，酷拉皮卡和杰等人非常了解木川的为人，因此也知道她嘴上瞎扯反派，偶尔冲动起来居然比执法者还善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具备女性的同理心和温柔，那种与天搏命的信念和行动力反而给朋友一种莫名的正派感。
弗雷德很干脆地说：“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即使全身沾满秽物，也会毫不犹豫地拥抱对方，从呼吸到排泄，帮忙管理对方全身上下包括大脑在内的每个部位。”
你的爱好沉重！
听了弗雷德这种惊世之言，要是再详细跟他讲木川的事情，恐怕只会被更夸张地起哄，所以这里只能以模糊的方式带过去。酷拉皮卡默不作声地扶额，迅速转移话题：“差不多行了，你身上的定位器还在吗。”
“嗯……定位器倒是没什么——”弗雷德正说着，一旁的旋律走了过来。
虽然有很多正事想说，但全都无法变成言语表达，旋律脸上露出类似无奈的表情，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酷拉皮卡有些困惑，旋律大步朝他走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铂金发的女生。
娇小的体型，大大的背包。
发尾末端绑着蝴蝶结，看起来十分娇蛮的神色。
脸上戴着相当大的圆框眼镜。
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
“那个，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铂金色长发的女生说着直直走向酷拉皮卡。
哎呀哎呀。
弗雷德发出了看好戏的声音。
本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居然是搭讪，酷拉皮卡愣了一下，挂上了和杰同款的豆豆眼：“…诶？”
旋律大概从表情看出了他的茫然，立刻出言解释：“说是这孩子和蜘蛛有过照面。”
“你去跟她谈话。”酷拉皮卡将麻烦丢给弗雷德。
“明明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才有意思。”弗雷德笑嘻嘻地说。
“别用这种埋下伏笔的语气说话。”酷拉皮卡吐槽道。
铂金色长发的女孩子展现颇为不悦的表情，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朝酷拉皮卡靠近，她几乎贴在他面前，抬着头催促他做出反应：“联系方式，不能给我吗？”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强硬，女孩子还一副要拉着他往暗处走的趋势，似乎想远离人群，说的话题可能不太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
弗雷德马上摆摆手拉走旋律：“我们走远点，你们继续聊。”
酷拉皮卡很用力地瞪了弗雷德一眼，铂金发的女孩却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酷拉皮卡的长相，作势要拽住他的衣袖。
酷拉皮卡立即避开她的手：“抱歉，能离我远一点吗。”
他使劲避开她的手。
全力甩开了。
铂金发色的女孩发出「啊—」的声音，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酷拉皮卡有些头痛，他这几年也没少被路人搭讪，虽然每次都拒绝，但后来实在嫌麻烦，干脆用手机没电、记不住社交账号当借口，次数多了，弗雷德他们都知道他这个拒绝方式。
年轻女孩的目光不停地在他身上扫视，那种发亮的眼神如同探照灯似的，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酷拉皮卡客客气气避开少女过于殷勤的举动，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就保持这个距离，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对你一见钟情了，可以——”
“无关紧要的东西就不用说了，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他毫不留情打断了。
女孩睁着大大的金色眼睛望着他，那双眼睛里流露的是有点失望的神色，酷拉皮卡头皮发麻，赶紧喊弗雷德过来解决这个情况。他那种恨不得远离几百米的抗拒都快溢出来了，弗雷德笑得不行，旋律接收到两人的眼神示意，马上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将她带到旁边去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酷拉皮卡警告弗雷德。
“啊抱歉……我只是觉得很好笑，你怎么不多跟那孩子聊聊？”弗雷德嘴角还洋溢着看好戏的笑容。
“那是令人作呕的犯罪行为。”酷拉皮卡回复得很简洁。
“犯、哈哈哈哈哈哈！”弗雷德的笑声响彻四周。
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青年发出马嘶鸣似的咯咯笑声，弗雷德沉吟了一下，嘴角不争气地愈发上扬，脸都快笑歪了：“我说啊，好像某个黑发小姐姐今年才十八岁，你以前对她怎么就不在乎会不会犯罪了？”
“……”诡异的沉默。
弗雷德在胸前拍手，发出清脆的声响：“对了，你成年的时候，她还是未成年吧，哎呀哎呀。”
酷拉皮卡平静地盯着弗雷德，和善地凝视他。
弗雷德立刻后退一步，酷拉皮卡那个恐怖的眼神分明是「你再废话一句试试」。
“我闭嘴，我去旁边呆着守夜，你坐下来休息一会吧。”弗雷德举手投降。
酷拉皮卡松了口气，如此麻烦的对话还是赶紧结束比较好，光是被弗雷德开玩笑就已经是非常错误的状况了。不管了，就当作把溶液滴在石蕊试纸上做测试的轻松心态翻篇吧。
一旦放松下来，确实阵阵疲惫感席卷而来。回想一下，他上次睡觉还是一天前的零星几小时，被长时间精神极度紧张搞得头晕眼花，酷拉皮卡揉着太阳穴坐在湖边。
外界是快到新年的假期，不过这里还是昼夜不分的氛围，按照小时候的习惯，他大概在和父母准备节日庆典的事情吧。
……居然真的和奇犽针锋相对，好蠢。
居然认为会有恋情，真好笑。
想到这里，就觉得和木川的告白好丢脸。
别说正中靶心了，根本就是脱靶了。
她一定困扰得不行。
大概他是真的累了，即使白天没做什么剧烈运动，也有昏昏沉沉的感受，耳边甚至能听见幻听，絮絮叨叨的碎碎念，在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
【你一定想回到十二岁。】
说梦话般，那个声音如此说着。
沉浸于美梦中，问题就能搁置，延后处理。
哈，说得也是。
……
“酷拉皮卡？”
此时，黑暗的空间中响起了他人的声音。所谓的差点陷入梦中，应该就是这种无法置信的状态吧，他等待内心的意识追上知觉，并且茫然地睁开眼，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眼前——是弯着腰探头看他的木川唯。
她逆着光，轮廓十分模糊。他的目光还在飘忽不定，像相机的抖动镜头，从那头被风扬起的黑发挪到她的脸上，他躺靠在草地间，向上望着她模糊的面容。
她探着脑袋，在他逐渐清晰的视野中，她的表情很奇怪。少女蠕动嘴唇，好像想问什么，眉梢微妙地挑起来。
然而，就在他打算坐起来的这瞬间，事件发生了——这一霎那发生的事情，真的只是意外，周围毫无预警地又刮起了一阵强风。
“啊。”
他不禁出声。
因为木川唯裙摆略短的连衣裙，整个往上翻了起来。平常的话，她应该会条件反射地立刻按住裙子吧，但很不巧的是，她的双手背在身后，纠结地绕着手指，感觉在迟疑什么。
她前面的裙子在这种状态下翻了起来。
裙子翻起的幅度好大胆，连同内部腰间的布料褶皱他都能清楚看见。另外，裙子的内衬也一清二楚，折痕印入眼帘。
木川唯一动不动，她大概呆住了。她维持那个姿势任凭裙子翻起，表情也僵住了。
酷拉皮卡想，这个瞬间其实不到一秒，但对他而言足以和一个小时匹敌。不，甚至有一种错觉：他的人生该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这绝不是夸大其词，因为他几乎在那一瞬间体验了整个人生。
他自然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悄悄挪开视线对女生才算礼貌。平常的话，他绝对会那么做的。
“……”
酷拉皮卡总算回过神来，此时木川的裙子已经回到原位。这果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木川依然愣愣地看着他的方向。
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见。”酷拉皮卡迅速道歉。
但木川唯似乎已经调整好心态，只见她把双手放下，事到如今才轻轻拍了拍裙子的正面。接着，她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朝半空看了一眼后，又再次望向他，然后露出平静的表情：“按照墨菲定律，或许刚才的事情，应该加到定律里面去。偏偏只有双手放在身后的时候，裙子才会往上翻之类的。女生平常都会注意后面，前面搞不好是一个意外的盲点。”
“……或许。”
其实他不知道。
应该说他很尴尬。
而且话题扯远了，酷拉皮卡感觉困意都消失了，他坐起来沉默地迟疑半晌：“抱歉，我刚才说没看见是骗人的，不过天色太暗了，并没有看得太清楚。”
是古早漫画的幸运色狼桥段。
偏偏可恶的恋爱喜剧之神在这个时候现身了。
不管木川是不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总感觉她是在拐着弯吐槽，但酷拉皮卡确实不是故意的，而且亲眼目睹到喜欢的人“不想被看见的东西”，确实让他有一种害羞尴尬感。
气氛变得很微妙，木川的刘海挡住脸，她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接着她轻轻抬起胳膊指着他，似乎是想示意他别再继续说下去了。
下一秒，一连串的句子从少女口中冒出：“支配混沌之黑暗！召唤时光之球体！反复点燃终焉之灯火，以满溢之圣杯灌注天际！失忆之神降临，你即将忘记数秒前发生的一切。”
……她居然在意到开始咏唱咒语！
酷拉皮卡被吓了一跳。
或者说，这种中二状态还挺让人怀念的。
她的耳朵涨红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还面色复杂地盯过来，酷拉皮卡连忙把视线移开。木川唯滔滔不绝地发表长篇大论，但他只注意到她的脸颊因尴尬而涨红，那个表情相当可爱。
“我也没放在心上。”她如此强调。
他连忙附和，并且示意她可以坐下来和他说话。
酷拉皮卡还不太习惯和木川并排坐着，所以表现得很僵硬，他完全想不到她过来找他的理由，只能语气很温柔地问：“那么，有什么事要说吗？”
“啊、嗯，我是在想，刚才我和奇犽经过前面的时候，看见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我过来打个招呼。”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抱着膝盖，侧头看他，“就是说，你刚才是在和那群走掉的学生说什么呢？”
尽管酷拉皮卡是个对于大多数要求都能冷酷说「我拒绝」的性格，但看见木川犹豫的表情，他根本没办法拒绝她的问题，甚至会满心欢喜地多和她说几句话。
于是他详细地跟她说了目前的现状，还有弗雷德那边知道的情报也一并和她分享了，没有丝毫要隐瞒的意思。可是木川脸上却闪过停顿，她好像在思考措辞，不太有把握地歪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
“那个、没有什么意外出现吗？”她继续问。
黑发少女眼中那种「快告诉我」的闪亮亮光线实在让他很没辙，她脸上还是有些顾虑，他不太明白地转过头：“意外？”
“就是有没有突发情况，之类的。”
她一时语塞，声音变得很小，他发现她低垂视线正盯着自己的脚边。
“嗯？你也发现了？”酷拉皮卡恍然大悟，他了然地微笑起来，“没想到她也会这样，我早就说过，不过幸亏最后结果是好的。”
“什么啊……”木川发出抱怨的呢喃。
她皱着眉，脸颊也微微鼓起来，看来是陷入了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等等，她为什么看起来有点生气？酷拉皮卡突然发现这点，瞄一眼她的脸，发现她已经开始瞪他了。
咦——为什么？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种表情。
木川唯仿佛是想尽力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她含含糊糊地说：“你和谁关系好我倒是无所谓，我也不是在担心你，就是你小心别被敌人骗了，到时候就会变得很麻烦，虽然麻烦一点也没有太大问题，但是……可恶…我在说什么，呜哇，反正就是你自己注意一点。”
她以莫名其妙的纠结语气说完，中途就转而懊恼地捧着下巴，声音越来越小。酷拉皮卡闻言，困惑地把头一偏：“你指什么？我说的是旋律的幻听，她好像也一直能听见奇怪的声音，弗雷德给她做了耳塞。”
“诶？旋律小姐能听见奇怪的声音？”木川立刻抛弃刚才的纠结，她冷静分析，“耳塞大概有用，不过如果之后还有这种情况就来找我，恶魔什么的，它不敢当着我的面劝诱别人。”
她的眼神透露出毫不犹豫的理智和坚定，这大概就是弗雷德之前说的“意外的正直”吧。
酷拉皮卡温柔地看着她，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一阵沉默笼罩下来，她纳闷地看向他，撞上他的视线后顿了顿：“你呢？你有没有听见这种声音？刚才是说「也」对吧。”
“嗯，这段时间的频率比较高。”他诚实地告诉她。
不过话说回来，四周是不是有点暗过头了。酷拉皮卡如此心想，抬头仰望天空，立刻就明白原因了，因为树叶挡住了阴天的天空。
而这附近唯一亮着的范围。
残留的银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
他打从心底被她吸引住，眼神没有从她身上挪开。
分明告诫过自己的，之前的告白觉得也好丢脸，要一辈子背负仇恨活下去，朋友和爱人这种东西，只会让他变得脆弱。可是感情却轻易违背了理智，这份对自己的罪恶感使得愧疚在内心扩散，他还有资格放下过去追逐新的幻影吗？
“大概是因为…我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吧。”他说，“无论如何也想试试的东西，要是我见到那个「不死之舟」可能也会想要得到……我做不到像你那样「正确」，真是难看啊。”
酷拉皮卡的声音近在耳边，平静的声音透着绝望，让人内心震颤。层级被闷热的空气笼罩，木川唯抱着膝盖将脸埋了下去，对方传达出的不安和痛苦，让她感同身受地抽痛起来。
“……大家都没有错。”她说。
木川唯埋着脸，没有看他的表情：“你只是和我一样想要实现愿望而已，我也试图让已经去世的、曾经喜欢过的人再次活过来，还不止一次这样做了…谁都没有错，所以「正确」是不存在的，没有谁是「绝对正确」，我当时凭借着私欲做了那种事，可过于沉重的愿望一旦强加给别人，之后就会得到反噬，然后愿望变得越来越重，渐渐开始产生后悔的情绪。”
想要去拯救谁。
想要谁活过来。
想要掌控什么。
想要支配什么。
“要靠别人去实现那样的愿望，就一定会付出远超过愿望的代价，无数的连锁效应，奇迹只会给活下去的人增添痛苦和愧疚，这本来就是无解的情况。”她闷闷地说，“我没有立场阻止你，在我看来你是「正确」的，可是……”
她抱紧膝盖，语气纠结：“我之前错过了大家的生日，所以买了很多的特产，好多其他世界的东西，想着等见面的时候绝对要和你们抱怨当地的物价，然后补上之前错过的纪念日。”
少女黑发的头发像绸缎似的披散在肩膀周围，她自顾自地说下去：“生日一年只有一回吧，现在都年底了，今年我们中间只有露比的生日还没过，下次雷欧力是明年三月，然后四月再给你送惊喜……所以我那时候想着，无论变成什么样，至少都一定要回来说一句「生日快乐」。”
如果以后还能把这句话对你说上几十遍就好了——木川唯说。
她没有听到回答，等了一会才慢慢抬起头，看见酷拉皮卡不知为何沉默地看着她，他的蓝眼睛噙着细碎的光，她看不懂他的表情，却发现他的瞳孔在轻轻摇晃。
“不说这些了，总之我不认为想要实现愿望有错，也不觉得憎恨别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但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才行，酷拉皮卡你这个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够自私啦，知道我为什么了不起吗？因为我是超级利己主义哦。”
木川从容地说出这种感想。
居然自己形容自己“了不起”，也只有她会这样吧。
他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伸手像小孩子一样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用鞋底踩碎之前袭来的痛苦情绪，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唯。”
“嗯？”
“我的运气真的很差。”他用抱怨般的撒娇语调。
她顿了顿，没有抽回手，反倒露出特别理直气壮的神色：“每次我倒霉的时候都会默念独门咒语，你觉得今年运气差，肯定是因为没有跟着我学习，快点跟我一起复读——「我是超级厉害的人物」”
居然要拉着别人一起犯中二，酷拉皮卡有些无奈地看她，木川却歪着脑袋，似乎他不重复就不继续说话了，他憋着羞耻心，很小声地跟她重复读了一遍。
“【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做什么都能成功，不会精神内耗，也遇不到太大的烦恼，人生和世界都有无限展开的未来，就是现在，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在眼下的一瞬间，向神明祈祷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这片银河不带丝毫迷惘，微风再次吹过来，点点荧光漂浮在两人身边，好像是萤火虫一样的东西，也让酷拉皮卡的内心一点点地晴朗起来。
木川把黑色的长发拨到耳后，看向酷拉皮卡，她的脸上充满了平日的得意和自信，听他念完后就露出笑容：“因为世界之神这么对你说了，所以绝对没问题。”
喜欢上待在一起就很开心的人，这种事情真的存在——曾经听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
木川唯重新站起来，还在很随便地跟他闲聊：“你都不知道，刚才我和奇犽回去的时候，雷欧力居然又把鞋子脱了，你没看见濑诺的表情，简直是……”
一阵强风再次吹过。
木川身上那条比普通百褶裙还要略短一些的裙摆，再度毫无心理准备地翻了上去。
“啊。”酷拉皮卡呆滞地发出一个音。
这次真的……看得一清二楚。
木川终于没办法像之前那样装成没事的样子，她义正严辞地控诉：“第二次了，真的不是你在用电风扇鼓风机空调之类的东西对着我吹吗？”
“没人会带着那种东西进来吧。”他马上红着脸吐槽。
“而且你刚刚还和不认识的人聊得风生水起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促膝长谈志同道合谈笑自若！”她使劲强调。
看着她的表情，再结合之前发生的事情，酷拉皮卡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不由睁大了眼睛，然后忍不住笑出声。
“你们到底说什么了？”她追问。
“嗯……所以究竟说了什么呢？”他笑着拖长音调。
就这样，哲学家的话大概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就算庆典结束了，假期结束了，生日也会每年都过的吧。被神断言的好结局肯定在以确切的、缓慢的速度，不容置喙地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