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70. 妥协
除了星光之外，其他什么光也没有。
位于麦田另一侧的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山岩，紧贴着山岩有一条乡间常见的羊肠小道，黑暗中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又转成一种急促而模糊不清的声音。
探险者们坐着，正在小憩，部分人倒在麦穗中呼呼大睡，剩下的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小麦煮成的水状物。
和酷拉皮卡结束谈话，木川唯安静地穿过小路，朝麦田北侧走去，她的脚下是铺满粗壮杂草的斜堤，乱七八糟倒下的麦穗东一道西一道的，周边还四散着空罐和塑料纸包装袋。
黑暗中的人们或多或少都穿着衣服，不过有些光着上身，有些则是穿着夹克和线衫，还有穿着彩条纹袜子和紧身衣的。横卧着的树干之上，人头济济，头发有褐色的、黑色的、栗色的、淡茶色的，他们在那里窃窃私语，纷纷打量着路过的木川。
举着酷拉皮卡给的手电筒，木川唯稍微把光束偏开一点，心里估算着距离杰他们还有多远，正当她的注意力停留在路面上时，一个空罐啪地滚了出来。
不知道是被谁扔出来的，罐子飞脱出来，在土面不规则地滚了几圈，最后停在木川鞋边。
“你干什么呢拉尔夫。”有人小声说。
“她踢我的水罐。”另一个声音嘟囔着，然后随着情绪的极大冲动，他的声音又高起来，“喂，女人，你要怎么赔我？”
居然是碰瓷。
木川唯后退半步，正当所有旁观者以为她是在避嫌时，木川做了个足球式的发力准备动作，右腿后撤，直接将罐子凌空抽射出去，半晌后才听见远处传来轰然一声碰撞。
“这才叫踢。”她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暗中的男人站起来面对木川，他大声叫道：“好吧，好吧！”
他看看她，看看其他猎人们，又看看她。
“我很抱歉，你瞧。我——”
他挺直一下身子。
“——我赔不是了。”
木川唯没什么表情，对方似乎更来劲了，调侃的声音加大：“你那样才是踢嘞～”
男人的模样和学木川语气做出的怪相太滑稽了，其他人都笑了起来。对方更起劲了，他继续掐着嗓子模仿她说话，众人的笑声变成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哄叫。
木川唯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他们对男人的举动只是嘁嘁喳喳地表示赞扬，显然他们都认为，对方做得漂亮，他爽爽快快地道了歉，他就已经没错了，所以他们在等待木川做出适当的、有趣的反应。
真无聊。
她站在原地沉默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出现在木川的眼睛里，随之又消失了，她发现自己现在对这种状况习以为常，只能叹了口气。
“我能走了吗——”她说到一半。
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对方手臂下还夹着一件外套，少年气的身体只穿了无袖背心，腹部和胳膊上的肌肉显然是快要成年的标志。虽然他的发质很硬，但这两周内发梢还是变长了一点，一些碎发沿着额头的汗水耷拉下来，手电筒的反射光束在他身上不停晃动。
是杰·富力士。
对方爬上斜坡，她手中的电筒光刚好倾泻在他脸上，就像有实质的水流，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光圈涟漪，木川唯望着他。
杰脸上的光影全都反了，看着也挺少见，上半部是绿茵茵的，下半部由于远处湖面的反映，变得亮闪闪的，耀眼的光正抹过他的头发。
“我来接你回去。”他特别自然地走过来，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木川顿了一下，嘴上吐槽着“也没这个必要吧几百米而已”，不过她还是顺着对方的力道转身，周围原先起哄的声音逐渐消失了。杰领着她脚步灵巧地避开小路上的障碍物，在岩石边和麦穗茂盛的黑魆魆的植被之间侧身慢走。
“刚才是在为难吗。”他回头看她。
“为难…倒也没有，就是觉得麻烦，你不来也没什么。”木川唯耸耸肩，“刚刚酷拉皮卡也说要送我回来，说是这一层现在聚集了很多探险者，我一个人容易撞上麻烦什么的……特别啰嗦。”
杰笑了两声：“雷欧力睡觉之前重复了好几遍让我来找你，可能就是担心这个吧。”
“大男子主义？”她挑起眉梢。
“嗯——不太像，是妈妈那样的感觉吧？”杰也配合着开玩笑，然后他再次朝木川瞥了一下，“果然还是一副很为难的表情，不……是困扰？”
“你的直觉？”
“嗯，直觉。”
杰想起之前奇犽回来时的表情，都忍不住想叹气，更何况是木川。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多了这种状况，因此也替她捏一把汗，从这方面来说，如果希望几人保持明面上的和平还是可以办到，不过说穿了，木川要考虑的事情更多。
“困扰……举个例子，要是大家突然一股脑地都来跟杰告白，你会怎么样呢？”她瞄向他。
听到这里，杰也回看过来，状似认真考虑：“会挨个好好拒绝的吧，不过实在很难想象那个场面，感觉有点糟糕。”
木川唯叹了口气：“就是说啊。”
杰大概是想转换沉闷的气氛，附和说：“你也真不容易。”
这句话非常诚实，他是真的觉得她很厉害，也觉得她挺累的，考虑到大家的心理状态，很多话也不能说得太难听。
“是为什么呢？唯没有自信。”他脸上带有一种清爽的表情。
“开什么玩笑。”木川忍不住反驳，“我很有自信的好吗，你在质疑世界之神！”
“是说唯没有「被人认真喜欢」的自信啦。”
“什么？”
“不对吗？没有的吧，那种自信。”
“嘛……非要说的话。”
杰环顾四周确认方向，又再次回头看着木川：“我倒是觉得大家的程度还挺深的。”
“诶——是吗。”
“毕竟我一直有在旁边看着嘛，那种状态已经很厉害了，都相当认真的样子。”
木川唯含含糊糊地开玩笑：“喜欢得要死的那种吗？”
杰也露出笑容：“我想大概是的，唯有过这种经历吧。”
她点点头，加快脚步，跨过前面的树枝从斜坡上跳下去，土壤太厚，淹没了黑鞋子：“是啊，喜欢得想让对方永远活下去，和恨有点类似。”
“恨？”他重复道。
“要是你恨一个人，你会害怕她，可又禁不住要想到她。你可以骗自己，说她实在还不错，可当你见到她，就会喘不过气…喜欢也差不多。”
她跳回斜坡上，顿了顿继续说，“你是世界上最喜欢他的人，就算因为死别而彻底分开，你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重新回到过去的日子里，但即使恢复得再怎么好，笑的时候会想起他，热闹的时候想起他，一个人的时候想起他，潮退时想他，潮涨时想他，其实这并不可怕，偶尔还会把他忘到脑后，可是在你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秒，一定会想：啊，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杰眨了眨眼：“女孩子真厉害——不，跟男女无关，唯真厉害啊，现在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我认为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哦。”
她大言不惭地承认了：“是吧，这就是我厉害的地方了。”
他笑了笑说：“不过刚才说的那个程度，我觉得他们肯定是有的。”
众所周知，说是「他们」实则指谁，大家都清楚。
木川唯抬头看他：“喜欢得要死？”
杰点头：“嗯。”
木川：“糟糕了啊。”
杰：“糟糕了啊。”
木川：“两个人的喜欢实在是太多了，不会觉得拥挤吗。”
杰：“不是三个人吗？”
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带着点警告意味拔高音量：“你要是趁乱起哄说什么也要告白之类的话，我就在这里暗鲨你。”
杰睁着豆豆眼吐槽：“不是指我啦，而且暗鲨是不是太过分了。”
木川唯歪着脑袋解释：“毕竟我这边状况很混乱，理解一下。”
“不过我确实很喜欢唯啊。”他说。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谁会和不喜欢的人交朋友呢？”她接话。
“那确实。”
湖边的沙质岩边隐隐约约像个小山坡，两人绕过植被斜坡，微风吹到麦穗时，叶片发出簌簌的低.吟。木川唯顺着话题说下去：“另一种意义上的喜欢得要死？”
他很给面子地回答：“嗯，是「喜欢得不要死」吧？”
木川感叹：“哇，真感动。”
杰微微笑着：“因为唯跟我说过不要死，对吧，所以我会努力一直活下去。”
“哎呀，哎呀哎呀——要是我曾经超级喜欢的人是杰就好了，你未来一定超受欢迎……不，你现在就已经很受欢迎了。”她如此表示。
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顺带继续开玩笑：“你现在也能超级喜欢我。”
木川唯哼了一声自嘲道：“这样真的好吗，你会被另外两个人暗鲨。”
杰反应过来，无奈地挠头：“啊差点忘记了，毕竟还有个前职业杀手在。”
“前职业杀手肯定会放过你的，他只会砍我。”木川喘了口气，抬脚跟上他，“或者先杀我，他再自杀。”
“好吓人。”杰吐槽道。
两人瞎扯的话题逐渐跑偏，渐渐也能看见远处的光线了，营地的影子映入眼帘，他们沉默了一会。杰突然问她：“说起来，唯对金是怎么看的？”
“那家伙——性格非常不妙的大叔吧。”她笑起来。
“你觉得我和他像吗？”杰问。
“诶，你们完全不一样啊。”她说。
“真的吗？”
“可能有微妙的长相特征一致，但行为处事还是能看出来差别的哦。”她看见少年半信半疑的表情。
他提起另一件事：“金之前说，以为唯会讨厌他之类的。”
她困惑地抬头：“为什么？”
杰侧着脸看她：“因为他打了你？”
“啊……那个。”木川唯无可奈何地笑出声来，“他有跟你说原因吗？那个时候，我觉得他这样做无可厚非，或者说，我大概就是在等谁来制裁我吧——所以金先生打了我，我因此没有变成和父亲一样的人。”
“父亲…是说唯的……”
“亲生父亲，他是无差别杀人犯，虽然我也好不到哪去，后来连孩子和女人都能下手，但至少幸亏那个时候我没有真的那么做。从这方面来说，金先生阻止得很到位，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样啊。”
经历过早些时候和那些协会高层互怼的对话，现在再和杰聊天就感觉平常的讲话声都像悄声细语。即便天空仍然是阴天，黑压压的云层不见日光和月光，只有之前残留的极光粒子，像星光浮动在空中。
一个人究竟从什么阶段到什么阶段，该被称为「少女/少年」呢？来到小孩和大人的分界处，亦即所谓的青春期时，这条界线经常被提出来讨论。
是国中生？高中生？还是大学生？
或者是年满二十岁？甚至是开始工作之后？结婚之后？
如果结婚后才算脱离「少女」，那木川肯定永远不会脱离。
按这种逻辑来算，杰说不定也永远是个少年。不管怎么样，这个问题肯定很难得出答案，至少当木川和杰走回众人所在的场地时，他俩应该还可以归类在「少女/少年」的范围内。
话题扯远了，总而言之，一对少年少女同时出现，这种八卦一定少不了起哄。可惜正值深夜时段，况且大家都累得不行，生物钟都被搞乱了，纷纷呼呼大睡，也就没有看到这刺激的一幕。
雷欧力依旧保持着鞋子脱掉的状态，他躺在一堆麦子堆成的“床”上，闭眼安详地在胸前双手合十，周围还摆放着一圈大家的背包和个人物品。
木川唯：“……他怎么像要被送走了似的。”
杰：“……同感。”
濑诺也睡了，她和亚路嘉靠得还挺近，两人找了个有岩石隐蔽的位置，靠着木板可怜巴巴地歪着脑袋睡觉。露比则是把自己周围清理得一尘不染，地面铺着衣服，她的睡姿也超级规整，一看就是完美的大小姐。
奇犽正站在麦田前和其他几个陌生猎人说话，不知道在说什么，距离有点远，隐约能听见语气，不过内容听不清。他神色轻松地抱臂站立，面前是一位背着挎包的灰发姐姐，两人有来有往地展开对话，模糊的光影从他们身上浮掠而过。
木川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然后淡定地喊杰看：“快看，杰，我对那个姐姐有印象，是不是之前在船上餐厅里出现的建筑学研究生？”
“是吗，我好像也有印象，她是在前几桌吧？那是建筑学吗，我怎么记得是壁画修复？”杰也看了几眼。
“壁画修复？这么厉害？奇犽真好啊，能和她搭话……”木川语气羡慕地小声说，随即转头看杰，“话说你不睡觉吗，精力这么好？”
“我倒是还好，唯呢，也不困吗？”杰也压低声音。
“毕竟刚刚睡过三小时了，要不然我们现在去做个庇护所吧。”木川提议，“「丰裕」层级是难得没有其他生物的地方，需要戒备的只有其他人类，可以把这里当作暂留根据地，每次只让休息好的人出去，剩下的人看管物资，顺带养精蓄锐。”
“有办法回来吗？”杰问。
“弗雷德有GPS定位器，而且这里的地形变动很少，我觉得是比较安全的。”木川说。
杰只考虑了两秒便答应了，他弯着眼角笑：“好啊，我们去单独行动吧。”
两人一起单独行动，这种活动感觉超有趣，尤其是大半夜去探险！所以杰很有新鲜感地同意了，而且现在天气也很凉爽，在室外造「庇护所」，听上去就跟短视频和电视剧纪录片里的荒野求生一样。
木川唯竖起食指朝杰嘘了一声，指了指奇犽的方向：“给大家留言，说我们去干正事了。”
杰立刻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拿起手机敲了几个字，凑近雷欧力箱子旁边的电话虫等消息发出去：“确实要解释一下，我发到群里了。”
“毕竟他现在正在忙嘛，我们也不走远，就在旁边的树林行动，你说的什么？”
杰举起手机示意。
「优路比安成功人士专业团队（6）」
【杰】：我和唯去旁边的树林冒险了！早上回来。
木川唯一锤定音：“行，就这样吧。”
两人兴致勃勃地结伴钻小树林了，他们去的不是木川上次经过的毒/气藤蔓森林，而是一片像化石建筑的树丛，枝叶就跟用黑纸做的剪影一样。木川举着手电筒，杰捡了根树枝当棍子，他们嘴上还在瞎扯着没营养的话题。
“酷拉皮卡也睡了吗？”杰说。
“他看到——嗯，那之后他被我赶去睡觉了，毕竟那家伙精神状态很差，反正他那边弗雷德和旋律小姐都在，不会有事的。”她分神回答。
看到什么之后？杰很想问这个问题，不过木川的表情明显是对此并不想多谈的微妙，于是他咽下疑惑，走在之字形的草堆间。他们沿着小路继续向前，盖在头顶上密密的树叶豁然开朗，环绕天空闪烁着的稀疏的极光粒子。
“看，绿色的星星。”杰指着上面说。
四周的昏暗就像黑潮流过。
林中的阵风又一次呼呼地吹起来，把衣服吹得紧贴在身上，闪闪发亮的湖水平卧在远处，白晃晃地看不清楚。
“看到了，是绿色的星星。”木川唯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果然记得。”杰也笑着说，“鲸鱼岛的流星和这个有点像，后来我知道了，当时看见的红色星星是天蝎座的心宿二，名为Antares，据说它是夏天到来的标志。”
“夏天啊。”
“你很喜欢夏天吧。”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对四季都没有特别的想法，每个季节都有好处吧，像是曾经很讨厌的冬天，但十七岁之后也觉得很好。”
“这样。”
原来如此。杰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大家就像是抓着风筝线那样抓着唯，而她大概也清楚这件事，所以对此妥协了，像乘着永远不会结束的秋季风。
“马上快到年末了啊——”
“是啊。”
位于麦田另一侧的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山岩，紧贴着山岩有一条乡间常见的羊肠小道，黑暗中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又转成一种急促而模糊不清的声音。
探险者们坐着，正在小憩，部分人倒在麦穗中呼呼大睡，剩下的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小麦煮成的水状物。
和酷拉皮卡结束谈话，木川唯安静地穿过小路，朝麦田北侧走去，她的脚下是铺满粗壮杂草的斜堤，乱七八糟倒下的麦穗东一道西一道的，周边还四散着空罐和塑料纸包装袋。
黑暗中的人们或多或少都穿着衣服，不过有些光着上身，有些则是穿着夹克和线衫，还有穿着彩条纹袜子和紧身衣的。横卧着的树干之上，人头济济，头发有褐色的、黑色的、栗色的、淡茶色的，他们在那里窃窃私语，纷纷打量着路过的木川。
举着酷拉皮卡给的手电筒，木川唯稍微把光束偏开一点，心里估算着距离杰他们还有多远，正当她的注意力停留在路面上时，一个空罐啪地滚了出来。
不知道是被谁扔出来的，罐子飞脱出来，在土面不规则地滚了几圈，最后停在木川鞋边。
“你干什么呢拉尔夫。”有人小声说。
“她踢我的水罐。”另一个声音嘟囔着，然后随着情绪的极大冲动，他的声音又高起来，“喂，女人，你要怎么赔我？”
居然是碰瓷。
木川唯后退半步，正当所有旁观者以为她是在避嫌时，木川做了个足球式的发力准备动作，右腿后撤，直接将罐子凌空抽射出去，半晌后才听见远处传来轰然一声碰撞。
“这才叫踢。”她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暗中的男人站起来面对木川，他大声叫道：“好吧，好吧！”
他看看她，看看其他猎人们，又看看她。
“我很抱歉，你瞧。我——”
他挺直一下身子。
“——我赔不是了。”
木川唯没什么表情，对方似乎更来劲了，调侃的声音加大：“你那样才是踢嘞～”
男人的模样和学木川语气做出的怪相太滑稽了，其他人都笑了起来。对方更起劲了，他继续掐着嗓子模仿她说话，众人的笑声变成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哄叫。
木川唯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他们对男人的举动只是嘁嘁喳喳地表示赞扬，显然他们都认为，对方做得漂亮，他爽爽快快地道了歉，他就已经没错了，所以他们在等待木川做出适当的、有趣的反应。
真无聊。
她站在原地沉默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出现在木川的眼睛里，随之又消失了，她发现自己现在对这种状况习以为常，只能叹了口气。
“我能走了吗——”她说到一半。
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对方手臂下还夹着一件外套，少年气的身体只穿了无袖背心，腹部和胳膊上的肌肉显然是快要成年的标志。虽然他的发质很硬，但这两周内发梢还是变长了一点，一些碎发沿着额头的汗水耷拉下来，手电筒的反射光束在他身上不停晃动。
是杰·富力士。
对方爬上斜坡，她手中的电筒光刚好倾泻在他脸上，就像有实质的水流，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光圈涟漪，木川唯望着他。
杰脸上的光影全都反了，看着也挺少见，上半部是绿茵茵的，下半部由于远处湖面的反映，变得亮闪闪的，耀眼的光正抹过他的头发。
“我来接你回去。”他特别自然地走过来，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木川顿了一下，嘴上吐槽着“也没这个必要吧几百米而已”，不过她还是顺着对方的力道转身，周围原先起哄的声音逐渐消失了。杰领着她脚步灵巧地避开小路上的障碍物，在岩石边和麦穗茂盛的黑魆魆的植被之间侧身慢走。
“刚才是在为难吗。”他回头看她。
“为难…倒也没有，就是觉得麻烦，你不来也没什么。”木川唯耸耸肩，“刚刚酷拉皮卡也说要送我回来，说是这一层现在聚集了很多探险者，我一个人容易撞上麻烦什么的……特别啰嗦。”
杰笑了两声：“雷欧力睡觉之前重复了好几遍让我来找你，可能就是担心这个吧。”
“大男子主义？”她挑起眉梢。
“嗯——不太像，是妈妈那样的感觉吧？”杰也配合着开玩笑，然后他再次朝木川瞥了一下，“果然还是一副很为难的表情，不……是困扰？”
“你的直觉？”
“嗯，直觉。”
杰想起之前奇犽回来时的表情，都忍不住想叹气，更何况是木川。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多了这种状况，因此也替她捏一把汗，从这方面来说，如果希望几人保持明面上的和平还是可以办到，不过说穿了，木川要考虑的事情更多。
“困扰……举个例子，要是大家突然一股脑地都来跟杰告白，你会怎么样呢？”她瞄向他。
听到这里，杰也回看过来，状似认真考虑：“会挨个好好拒绝的吧，不过实在很难想象那个场面，感觉有点糟糕。”
木川唯叹了口气：“就是说啊。”
杰大概是想转换沉闷的气氛，附和说：“你也真不容易。”
这句话非常诚实，他是真的觉得她很厉害，也觉得她挺累的，考虑到大家的心理状态，很多话也不能说得太难听。
“是为什么呢？唯没有自信。”他脸上带有一种清爽的表情。
“开什么玩笑。”木川忍不住反驳，“我很有自信的好吗，你在质疑世界之神！”
“是说唯没有「被人认真喜欢」的自信啦。”
“什么？”
“不对吗？没有的吧，那种自信。”
“嘛……非要说的话。”
杰环顾四周确认方向，又再次回头看着木川：“我倒是觉得大家的程度还挺深的。”
“诶——是吗。”
“毕竟我一直有在旁边看着嘛，那种状态已经很厉害了，都相当认真的样子。”
木川唯含含糊糊地开玩笑：“喜欢得要死的那种吗？”
杰也露出笑容：“我想大概是的，唯有过这种经历吧。”
她点点头，加快脚步，跨过前面的树枝从斜坡上跳下去，土壤太厚，淹没了黑鞋子：“是啊，喜欢得想让对方永远活下去，和恨有点类似。”
“恨？”他重复道。
“要是你恨一个人，你会害怕她，可又禁不住要想到她。你可以骗自己，说她实在还不错，可当你见到她，就会喘不过气…喜欢也差不多。”
她跳回斜坡上，顿了顿继续说，“你是世界上最喜欢他的人，就算因为死别而彻底分开，你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重新回到过去的日子里，但即使恢复得再怎么好，笑的时候会想起他，热闹的时候想起他，一个人的时候想起他，潮退时想他，潮涨时想他，其实这并不可怕，偶尔还会把他忘到脑后，可是在你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秒，一定会想：啊，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杰眨了眨眼：“女孩子真厉害——不，跟男女无关，唯真厉害啊，现在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我认为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哦。”
她大言不惭地承认了：“是吧，这就是我厉害的地方了。”
他笑了笑说：“不过刚才说的那个程度，我觉得他们肯定是有的。”
众所周知，说是「他们」实则指谁，大家都清楚。
木川唯抬头看他：“喜欢得要死？”
杰点头：“嗯。”
木川：“糟糕了啊。”
杰：“糟糕了啊。”
木川：“两个人的喜欢实在是太多了，不会觉得拥挤吗。”
杰：“不是三个人吗？”
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带着点警告意味拔高音量：“你要是趁乱起哄说什么也要告白之类的话，我就在这里暗鲨你。”
杰睁着豆豆眼吐槽：“不是指我啦，而且暗鲨是不是太过分了。”
木川唯歪着脑袋解释：“毕竟我这边状况很混乱，理解一下。”
“不过我确实很喜欢唯啊。”他说。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谁会和不喜欢的人交朋友呢？”她接话。
“那确实。”
湖边的沙质岩边隐隐约约像个小山坡，两人绕过植被斜坡，微风吹到麦穗时，叶片发出簌簌的低.吟。木川唯顺着话题说下去：“另一种意义上的喜欢得要死？”
他很给面子地回答：“嗯，是「喜欢得不要死」吧？”
木川感叹：“哇，真感动。”
杰微微笑着：“因为唯跟我说过不要死，对吧，所以我会努力一直活下去。”
“哎呀，哎呀哎呀——要是我曾经超级喜欢的人是杰就好了，你未来一定超受欢迎……不，你现在就已经很受欢迎了。”她如此表示。
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顺带继续开玩笑：“你现在也能超级喜欢我。”
木川唯哼了一声自嘲道：“这样真的好吗，你会被另外两个人暗鲨。”
杰反应过来，无奈地挠头：“啊差点忘记了，毕竟还有个前职业杀手在。”
“前职业杀手肯定会放过你的，他只会砍我。”木川喘了口气，抬脚跟上他，“或者先杀我，他再自杀。”
“好吓人。”杰吐槽道。
两人瞎扯的话题逐渐跑偏，渐渐也能看见远处的光线了，营地的影子映入眼帘，他们沉默了一会。杰突然问她：“说起来，唯对金是怎么看的？”
“那家伙——性格非常不妙的大叔吧。”她笑起来。
“你觉得我和他像吗？”杰问。
“诶，你们完全不一样啊。”她说。
“真的吗？”
“可能有微妙的长相特征一致，但行为处事还是能看出来差别的哦。”她看见少年半信半疑的表情。
他提起另一件事：“金之前说，以为唯会讨厌他之类的。”
她困惑地抬头：“为什么？”
杰侧着脸看她：“因为他打了你？”
“啊……那个。”木川唯无可奈何地笑出声来，“他有跟你说原因吗？那个时候，我觉得他这样做无可厚非，或者说，我大概就是在等谁来制裁我吧——所以金先生打了我，我因此没有变成和父亲一样的人。”
“父亲…是说唯的……”
“亲生父亲，他是无差别杀人犯，虽然我也好不到哪去，后来连孩子和女人都能下手，但至少幸亏那个时候我没有真的那么做。从这方面来说，金先生阻止得很到位，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样啊。”
经历过早些时候和那些协会高层互怼的对话，现在再和杰聊天就感觉平常的讲话声都像悄声细语。即便天空仍然是阴天，黑压压的云层不见日光和月光，只有之前残留的极光粒子，像星光浮动在空中。
一个人究竟从什么阶段到什么阶段，该被称为「少女/少年」呢？来到小孩和大人的分界处，亦即所谓的青春期时，这条界线经常被提出来讨论。
是国中生？高中生？还是大学生？
或者是年满二十岁？甚至是开始工作之后？结婚之后？
如果结婚后才算脱离「少女」，那木川肯定永远不会脱离。
按这种逻辑来算，杰说不定也永远是个少年。不管怎么样，这个问题肯定很难得出答案，至少当木川和杰走回众人所在的场地时，他俩应该还可以归类在「少女/少年」的范围内。
话题扯远了，总而言之，一对少年少女同时出现，这种八卦一定少不了起哄。可惜正值深夜时段，况且大家都累得不行，生物钟都被搞乱了，纷纷呼呼大睡，也就没有看到这刺激的一幕。
雷欧力依旧保持着鞋子脱掉的状态，他躺在一堆麦子堆成的“床”上，闭眼安详地在胸前双手合十，周围还摆放着一圈大家的背包和个人物品。
木川唯：“……他怎么像要被送走了似的。”
杰：“……同感。”
濑诺也睡了，她和亚路嘉靠得还挺近，两人找了个有岩石隐蔽的位置，靠着木板可怜巴巴地歪着脑袋睡觉。露比则是把自己周围清理得一尘不染，地面铺着衣服，她的睡姿也超级规整，一看就是完美的大小姐。
奇犽正站在麦田前和其他几个陌生猎人说话，不知道在说什么，距离有点远，隐约能听见语气，不过内容听不清。他神色轻松地抱臂站立，面前是一位背着挎包的灰发姐姐，两人有来有往地展开对话，模糊的光影从他们身上浮掠而过。
木川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然后淡定地喊杰看：“快看，杰，我对那个姐姐有印象，是不是之前在船上餐厅里出现的建筑学研究生？”
“是吗，我好像也有印象，她是在前几桌吧？那是建筑学吗，我怎么记得是壁画修复？”杰也看了几眼。
“壁画修复？这么厉害？奇犽真好啊，能和她搭话……”木川语气羡慕地小声说，随即转头看杰，“话说你不睡觉吗，精力这么好？”
“我倒是还好，唯呢，也不困吗？”杰也压低声音。
“毕竟刚刚睡过三小时了，要不然我们现在去做个庇护所吧。”木川提议，“「丰裕」层级是难得没有其他生物的地方，需要戒备的只有其他人类，可以把这里当作暂留根据地，每次只让休息好的人出去，剩下的人看管物资，顺带养精蓄锐。”
“有办法回来吗？”杰问。
“弗雷德有GPS定位器，而且这里的地形变动很少，我觉得是比较安全的。”木川说。
杰只考虑了两秒便答应了，他弯着眼角笑：“好啊，我们去单独行动吧。”
两人一起单独行动，这种活动感觉超有趣，尤其是大半夜去探险！所以杰很有新鲜感地同意了，而且现在天气也很凉爽，在室外造「庇护所」，听上去就跟短视频和电视剧纪录片里的荒野求生一样。
木川唯竖起食指朝杰嘘了一声，指了指奇犽的方向：“给大家留言，说我们去干正事了。”
杰立刻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拿起手机敲了几个字，凑近雷欧力箱子旁边的电话虫等消息发出去：“确实要解释一下，我发到群里了。”
“毕竟他现在正在忙嘛，我们也不走远，就在旁边的树林行动，你说的什么？”
杰举起手机示意。
「优路比安成功人士专业团队（6）」
【杰】：我和唯去旁边的树林冒险了！早上回来。
木川唯一锤定音：“行，就这样吧。”
两人兴致勃勃地结伴钻小树林了，他们去的不是木川上次经过的毒/气藤蔓森林，而是一片像化石建筑的树丛，枝叶就跟用黑纸做的剪影一样。木川举着手电筒，杰捡了根树枝当棍子，他们嘴上还在瞎扯着没营养的话题。
“酷拉皮卡也睡了吗？”杰说。
“他看到——嗯，那之后他被我赶去睡觉了，毕竟那家伙精神状态很差，反正他那边弗雷德和旋律小姐都在，不会有事的。”她分神回答。
看到什么之后？杰很想问这个问题，不过木川的表情明显是对此并不想多谈的微妙，于是他咽下疑惑，走在之字形的草堆间。他们沿着小路继续向前，盖在头顶上密密的树叶豁然开朗，环绕天空闪烁着的稀疏的极光粒子。
“看，绿色的星星。”杰指着上面说。
四周的昏暗就像黑潮流过。
林中的阵风又一次呼呼地吹起来，把衣服吹得紧贴在身上，闪闪发亮的湖水平卧在远处，白晃晃地看不清楚。
“看到了，是绿色的星星。”木川唯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果然记得。”杰也笑着说，“鲸鱼岛的流星和这个有点像，后来我知道了，当时看见的红色星星是天蝎座的心宿二，名为Antares，据说它是夏天到来的标志。”
“夏天啊。”
“你很喜欢夏天吧。”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对四季都没有特别的想法，每个季节都有好处吧，像是曾经很讨厌的冬天，但十七岁之后也觉得很好。”
“这样。”
原来如此。杰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大家就像是抓着风筝线那样抓着唯，而她大概也清楚这件事，所以对此妥协了，像乘着永远不会结束的秋季风。
“马上快到年末了啊——”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