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夫人无奈停下了动作。

    声音的主人从拱门外踱步而入,其人一头鹤发,发束玉冠,一袭浅灰道袍,眉锋目明。

    他一手叉腰站在拱门内,从门外又跟进了一个屈身疾行的仆人。

    “送客。”此人正是郝府的主人郝老爷。

    仆人一摆手,六名手持棍棒的护院家丁立即冲了进来,站成了两排。

    郝夫人绕过几人,快步走向郝老爷,轻声道:“老爷,您这是做什么?”

    郝老爷一腔怒火,但却没有冲着夫人发作,反而语气和缓地说道:“文儿的病为夫医得,夫人何必找外人插手。”

    郝夫人低沉道:“为妻并非信不过老爷,只是不忍老爷操劳受累,这才想请人帮忙。这几位是云游至此的仙门高人,出身不凡,老爷何不让他们为文儿诊治一番!”

    郝老爷眉头一挑,不屑道:“夫人有所不知,现在多得是鱼目混珠,滥竽充数之辈,无非为了诓骗钱财罢了。莫要让他们打扰文儿养病。”

    “还等什么,送客!”他怒道。

    郝夫人拽着郝老爷的衣袖,不住摇头恳求。但郝老爷却默不作声。

    四人刚走出偏院,便听见了郝夫人的啜泣声。“若不是你执意送老大去长济派学艺,他怎会尸骨无存!如今文儿病了,你又百般阻拦,不让人医治。你好狠的心!”

    郝老爷被郝夫人戳中了伤心往事,一时语塞。自从长子意外身死后,郝夫人多年来从未提过此事,没有一句埋怨。这是她第一次将心里的怨愤发泄出来。郝老爷叹了口气,柔声宽慰夫人道:“为夫绝不会让文儿有事,夫人大可安心。”

    郝夫人仍沉浸在悲伤中,听不进任何劝解,她望着紧闭的房门,满目哀愁,一甩衣袖便扭头离开了。

    ——————

    翌日,郝府门前走来一对爷孙。爷爷老迈,身虚体弱,一头乱发遮面,衣衫褴褛,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右手拄着一支枯木充当拐杖,左手挎在孙子的臂弯处,这才勉强能够行走。孙子面庞稚嫩,不过十多岁的模样,蓬松的乱发黏着杂草,衣裤皆戳着大大的补丁,且都短了一大截,纤细的四肢裸露在外。

    两人并肩前行,好似河畔两根单薄的芦苇,随风飘摇,不知何时便被狂风摧折了。

    郝府守门的两个下人见二人正是朝着这里而来,便嫌恶地掩住口鼻。

    爷孙俩嘴唇干裂,似是已许久未尽食水。这时爷爷脚下一软,孙子因体力不支,没能即时扶住,两人一块摔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下人见爷孙两人摔倒在地,便立刻跑了过来,也顾不得难闻的气味了。

    “老人家小心。”下人帮着年轻人搀扶起老者。

    爷孙二人连连后退,不敢再挨着郝府的看门人,低头顺目道:“多谢,多谢。”

    下人的新衣被老者弄脏了,心情一时不快,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本欲立刻掸去衣袖上的灰尘,但院内的大黄狗却吠叫起来。他一惊,抬头便瞧见了爷孙俩面黄肌瘦,风尘仆仆的脸。他恍然一愣,想来自己不过是富贵人家的看门人,在这偌大的郝府甚至比不过那院子里极得老爷宠爱的黄狗,如今无非是穿上一身干净衣裳,便瞧不上落难的穷苦人了。这样的行径岂不正如同那狗仗人势,见人便吠,却对主人摇尾乞怜的黄犬。他笑道:“好说,好说。二位请随我进府,府中早就安排妥当。我家老爷不仅准备了菜肴,还预备了盘缠。”

    爷孙俩甚为感激,不禁想要落泪。

    ——————

    郝夫人并未放弃,隔天她等郝老爷出了府,便披了长袍,头捂黑帽,孤身一人再次来到集市。

    郝夫人见到意难平和白瑶便马上赔罪,她说郝老爷近日心情不佳,且在前些日子受了一些江湖术士的骗,这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大发雷霆。

    “怎么不见另两位?”郝夫人见昨日的两男两女,今日只剩两女不见两男,便开口问道。

    “哦,师兄和师弟有事,先行离开了。我师姐不但精通法术,医术更是颇有造诣,郝夫人大可放心。”意难平一笑,匆忙解释道。

    郝夫人点点头。

    这一次入府,郝夫人提前准备了几件郝府仆人的装束,避免郝老爷提前回府,再次撞上。意难平和白瑶换上了郝府丫鬟的衣裳,跟着郝夫人进了府。

    今日,郝老爷并未半途返回,昨日郝夫人才被他制止,他料想夫人短期内不会再次请人,却不想郝夫人早已心急如焚,一刻也不能等了。

    郝夫人推开房门,房间内无声无息,就连人的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郝府的小公子笔直地坐在床榻上,双眼无神,直愣愣地瞪着前方,他见郝夫人来到,也全然没有反应,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动也不动。

    郝夫人又止不住眼泪,不由双眼婆娑,轻抚着儿子的脸颊。

    白瑶缓步走了过来,她先后探了郝公子的鼻息,颈间脉搏,最后伸手搭在了其手腕上。

    他的呼吸和心跳并无异常,但却全然没有生气,这令白瑶大为不解。

    意难平在地面上看到了一些模糊的纹理,似是曾有人在这间屋子里设过阵法,而后又抹掉了痕迹。

    郝夫人殷切地望着白瑶,眼神中的期盼之情夺眶而出,似是把一切希望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却见白瑶轻轻摇头,艰难开口道:“令公子……病情严重,还望夫人给我一些时间。”

    郝夫人并未绝望,但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却被扑灭了,只剩余烬未消。“那就拜托姑娘了。”

    郝夫人为意难平和白瑶安排了房间,让她们留在府中为郝公子医病,她已下定决心,这一次就算郝老爷发现了,她也绝不退让。

    ——————

    爷孙俩梳洗完毕,又换了新衣,吃饱喝足后,管家还为两人安排了房间休息。

    郝老爷外出归来,听闻府中又来人了,便欣喜地赶过去瞧瞧。

    谁知,郝老爷一见到这爷孙俩,脸色便灰暗了起来。也不知为何,他一言不发便走了。爷孙俩还来不及感谢郝老爷,心想不知是哪里开罪了恩人,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

    管家满脸堆笑,安抚道:“老爷近日俗事缠身,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老者家乡遭难,儿子儿媳皆已病故,即便返乡,也难免为生计发愁,他见这郝府家大业大,郝老爷又乐善好施,便起了一个心思。“管家,老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大限将近。只是可怜了这孩子,若我走了,他便无依无靠,没人照料。不知府上缺不缺人手,他聪敏机灵,什么都能干。”

    管家上下打量起老者身旁的孩子,问道:“多大了?”

    “回管家,十七。”男孩的目光不忍从爷爷瘦弱的背上移开。

    管家目露悲色,犹豫道:“这样吧,此事还要问过老爷夫人才能定夺,两位稍安勿躁。”

    管家进门时,郝老爷已砸了桌上的茶杯茶壶,茶水洒了满地,尚冒着热气。

    管家没有喊人来收拾,而是屈身蹲了下来,他卷起袖子,打算拾起散落一地的碎片。

    “不必收拾了,还是老样子,由你亲自去办。”郝老爷沉郁的声音从管家头顶倾泻下来。

    管家呆愣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老爷!那老人家恳求老爷收留他的孙子在府中做事,那孩子看起来颇为机灵,正好府中也缺人手,不如……”

    郝老爷认真思量了片刻,这才沉声道:“府中的确缺人,但不是缺做事的下人。”他摆摆手,示意管家退下。

    管家还想说什么,但见郝老爷已合了眼,正闭目静养,便识相地退下了。

    郝府到底没有收留那孩子,但却为爷孙俩备了不少盘缠。郝老爷送给两人的银子,足够他们返乡,再谋些生计用了。

    管家架着马车,亲自送爷孙俩出了城。

    爷孙俩坐在马车上头沉脑重,一直犯困,想必是许久未曾饱食,吃得太撑的缘故。

    爷孙俩强撑着精神,却仍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马车飞驰,车轮下卷起尘土,两道车辙不断向前延伸。沙土松散,轻易便被碾压出印记;尘埃轻微,不堪沉重四方流落。

    二人再次醒来时,是在一个灰暗的地牢中。

    他们半边脸贴在潮湿的草铺上,刺鼻的霉味直往脑门上钻。墙上歪斜的灯散出昏黄的光,一抬手一动脚便传来清脆的叮当声。

    这一老一少并未惊慌,反而是异常镇定地坐起身,用锐利的眼神扫视着周遭的环境。

    此处并非只有他们二人,两人的隔壁也关着几个人。这几人皆垂着头靠在墙角,不声不响,好似等死一般漠然沮丧。

    地牢正中是一座高台,高台四角竖着四个铁架,铁架上架着四盆烈火,火光跳动不止,散出浓黑的烟,犹如四道扭曲的鬼影。

    二人一并站了起来,将高台地面上的诡异纹路看了个清清楚楚。

    逆转的乾川诛魔阵!

    “师兄!”

    这爷孙俩正是虞岳清和方休怀乔装改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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