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这几日总是在想姒之告诉她的话,于是决心独自想清楚,接连拒绝了姐妹们的邀约,每日只是自己一个人消磨时间。

    她不大乐意总是关在房间里,多数时间爱在庄子外面走走,有时也去附近的茶楼里点一杯茶听书。

    这一日,她带了几个下人,轻车简从地出门。

    庄子在终南山山脚下,虽离京城有些距离,附近却有几个城镇整日游客络绎不绝——这里是连接长安与益州的子午道的起点,故也是所有往返两地的游人的必经之处。

    今日正好是十日一次的大集,镇上摩肩擦踵。安之也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认认真真地挑起小物件。这些东西自然不值钱,但颇有些野趣,可以回去送给众姐妹把玩。

    忽然,她感到有人重重地拍了她的肩膀。她下意识肘击,心下还责怪湛卢还有跟着的几个侍卫不中用,却听得来人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警惕性下降了,可得好好练练。”

    竟是许久未见的穆良铮。

    她原本紧皱的眉头轻松地舒展开,转头去望,那人一袭天水碧武将长袍,头戴白玉冠,此刻爽朗一笑:“别怪湛卢,我刚刚让她不要提醒你的,没想到你退化成这样了,京城果然是温柔乡。”

    安之笑着瞪了湛卢一眼。湛卢跟她久了,自然也知道她不是真正生气,笑吟吟道:“奴婢去为三娘子和小将军准备茶座雅间。”

    “京城是舒服啊,天天上书院去读读书,放课了就是和小姐妹煮茶游戏。你啊,人家说陇西春风不度,怎么你往南蛮去,也晒成这副样子。回家你娘就伤心咯。”

    穆良铮并不理会安之的挖苦。

    他相貌极佳,仪容堂堂,脸部棱角分明,此刻歪头笑起来,并不显得油腻,而是清新爽朗:“京城里郎君们各个貌似潘安,面如冠玉,我不和他们争。你懂什么,我这叫独树一帜,有的小娘子就爱我这一款呢。”

    安之实在被这人的厚脸皮打败了,也笑起来:“行了,也不说这些了。穆四,此去南蛮辛苦,你如今也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了,我不如你。”

    穆良铮捧着茶杯的手顿住。

    两人此时已经坐在茶座雅间中。安之娴熟地为他分茶,流畅的一举一动越看越像他们小时候在京城的宴会上看到的那些成年的女眷。

    他们幼年相识。

    穆家累世武将,在京城总与秦家在同一个勋贵圈子里,虽不及镇国公府显赫,可论起在西南边陲上的影响力,也不比秦家差什么。

    良铮自己在京城里由祖母和母亲带大,父亲常年在南蛮镇守。女眷只能管些内宅之事,他的功课母亲一直盯着,可也就这样了,于是养得他骄纵无法无天。遇上另一个无法无天常常闯祸的安之,两人臭味相投,说得上是一拍即合。

    后来他父亲回京城里,看他实在是花花架子,又不好自己下狠手管教,怕母亲和夫人阻拦,于是将他送到陇西安之父亲麾下,拜托镇国公与世子替为教养。

    他去了没两年,陇西大乱,安之跟着秦四郎偷偷跑来,两人在陇西又相遇。本就算是青梅竹马,此时更是一拍即合荤素不忌。

    他们常常一起夜里去偷镇国公的酒,然后坐在镇子外面的沙丘上点起篝火看月亮。那时的安之没有一点京城贵女的样子,和他划拳输了就用力捶他肩膀,痛感在如今回忆的时候还隐隐约约。

    他记得有一次白天在练武场比试完射箭,他赢了安之。晚上两个人坐在荒凉的沙子里喝酒。那夜天气非常好,举目望去银河璀璨,两人并肩坐下,鬼哭狼嚎大呼小叫地喝完一坛酒,他已经喝得有些发晕,转头去望安之,她也有些醉了,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望着沙丘的尽头。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安之转过来,醉醺醺的:“穆四,今天······就让让你。日子且长着,我秦三······不认输。”安之的眼神已经不大清明了,脸也涌起红色,可是火光映在她的眼底,在风里摇曳闪烁着。

    他从来没有将安之看作是需要他呵护的娇弱的小女娘,可是也不会特意地去将她看成是对手。他是穆家的郎君,往后理所当然地要接手这些兵卒。安之不过是随心所欲,到陇西来和她愿意去书院念书一样,没什么责任需要承担。

    可是,从那时起,他恍然意识到,安之好像并不愿意沿着京城贵女的轨道走下去。她愿意离开优渥的生活,来这里厮杀,不服输,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想要什么,只能祝福她得偿所愿。

    在安之到陇西一年后,他就被父亲叫回家,在京城稍作停留,又整理东西来了南蛮。回想起在陇西的日子,与吐蕃军队厮杀时的鲜血与死亡已经在他的生命里刻上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他也常常想起那一晚的、辛辣醇香的酒和倔强的安之。

    而此刻他见到的安之,肌肤依旧莹润,身姿依然修长灵活,笑容依然大方,或许是有些时日没见了,他疑心安之也许长高了一些。

    只是她的眼神不再野性和有攻击性了。她穿上京城里贵女的衣服,梳着插着繁复步摇流苏的发型,袅袅婷婷地走来,裙裾上的玉玦竟丝毫没有碰撞。

    “别说‘不如我’,你以前不是告诉我吗?日子还长着,你不认输。回京城就把你的心气磨平了?”

    安之苦笑:“不说这些,我最近也没有心情想这些事情。倒是你,回京城做什么呢?”

    “你竟不知道?政事堂召我回来,正式的律令文书,前些日子左金吾卫中郎将陈凌然突然卒了,如今我正是被召回来接替。”

    安之脸色更灰暗了。

    她知道左金吾卫中郎将正是前些日子牧之暂时充着的职位,如今镇国公府失势,四哥自然也被革职在家。

    她有心与穆良铮多讲些,又怕这里人多眼杂,于是张罗着让穆良铮不要住驿站,而是跟她回镇国公府的别院落脚。按惯例,武将进京,往往要在城外落脚梳洗一晚,再第二日进宫复命。

    回府又是一通厮见。穆良铮认识秦家这一辈所有郎君娘子,公主也是自小玩到大的。晚膳时,他绘声绘色地向众人描述着南蛮见闻,立刻迷住了所有这些没出过远门的小娘子们。

    安之坐在稍远的位置,含笑望着他在烛火中依旧生动发光的脸庞,也衷心为朋友受到重用感到高兴,稍微冲淡了一些自家事情带来的惨淡愁云。

    夜里,两人又约着一起坐在屋顶喝酒。

    安之先给自己倒一杯,却总觉得不对:“这些日子和姐妹们住在这里,也没长辈管束,哪用得着像以前一样偷酒。奇也怪哉,都是我父亲的珍藏,怎么味道不如陇西的酒许多。”

    良铮也喝一口,入口香醇绵长:“何处无月?无酒?但少闲人如吾两人。我在南蛮的时候也和军中的人喝酒,每次都醉死过去。还是乐意和你一起喝,小酌怡情。”

    安之微笑与他举杯:“酒不行,但今日见你,也对味了。”

    良铮开口:“说说吧,怎么不高兴了。”

    “你也知道的,我们家最近有些背运。这一次我才发现,回京之后,我就像一个聋子瞎子,再没有人和我说朝廷里如何如何。有心想问问,父亲和兄长每日上朝有正事要忙;问太子哥哥,他总觉得小娘子不必操心这些事情;更是不敢接近我母亲,我母亲忙着给我相看亲事······

    “家里的事是一方面,另外我自己的亲事也腻烦极了。我母亲不与我说,可我大概也知道,在京里,我算不上顶好的新妇······”

    “那是,谁敢娶你?”穆良铮捧着酒杯静静听着,听到此处忍不住笑着打断。

    安之扭头过来瞪他一眼:“别插话,前些日子又被一个读书人摆了一道,身边姐妹们婚事也不是特别顺利。我已经厌倦了。再者,当了别人家的新妇,哪有如今这样肆意?到时候就不能这样和你溜出来喝酒咯。”

    良铮也默然,又问:“如今也不急,我仿佛记得你才刚及笄。总还有几年,说不定有转机呢。我长你几岁,如今回来,我们家也要替我相看了,好在我母亲请高僧为我批命,云不宜早婚,还能松快几年。”

    “你成婚后又没什么,该做什么不还是做什么。”

    “你过大生辰,我也忘记了送礼,不如这样······如若你实在没有订下合心意的亲事,若我还没成婚,咱们就成亲吧。你乐意做什么我都支持,我母亲又喜欢你,我又不是长子,家里规矩松。怎么样,这个及笄礼贵重吧?秦三,我穆四可是为你肝胆相照两肋插刀了。”

    安之只是笑:“莫玩笑,再者,娶我哪里需要两肋插刀了。”

    她转过去看穆良铮,他没有笑,而是认真地望着她:“没有玩笑。我虽不是什么圣贤,也是一诺千金的。说了帮你,就不会反悔。”

    她意识到,穆良铮是认真的。

    仔细想想,这桩婚事实在是非常合适,两人脾性相投,默契十足,家里也和睦,门当户对。至于她不爱穆良铮,而穆良铮也不爱她的事实,此刻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将重新拿回做未出阁小娘子时自动获得的自由,她母亲也不会为了她愁容不展,似乎每一个人都会满意。

    她脑海中闪过太子的脸,模模糊糊地想:陵越会一样满意吗?

    她并非不记得陵越的告诫“我们不合适”,“你要找一个真心待你好的人”,良铮虽然不爱她,但他品行值得信赖,如若成婚,也一定会真心待她。

    于是她说:“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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