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拿着一袋乔治娅给的种子回旅馆。据她所说,它适合在一年中的任何一天埋下,放着不管也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开出月亮般的花苞。

    到酒店时,她收到一封来自伊格内修斯的信和一盒巧克力。信封是暗紫色,上面的暗纹印着环绕金雀花的蛇,摸起来和前些日子收到的一封信质感相同,但他使用的印记并非来自坎贝尔家,火漆上印着的是一柄被紫罗兰的藤蔓缠绕的剑。

    紫罗兰是法蒂玛王朝的象征,剑首上刻一枚银贝,剑身还有象征地位的复杂花纹,露西亚猜测,这是瓦特·泰勒的徽章。他俩关系亲密到已经可以借徽章的程度了,与其说是师生,不如说是朋友。

    “尊敬的露西亚·戴维德女士,晚上好。今天辛苦了。”露西亚顿时有种偷跑出门被抓住的感觉,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她不会安分地待在旅馆里,只会在玩乐一整天后带着满身疲惫回家一样。

    她继续看下去,“分别的这两天,我无时无刻都在思考您——当然,同时,我也知道,您绝对没有想起过我哪怕一次,您是个自私的女人,从来都不会在意谁为你数了多少颗星星。”

    她对天发誓,自己在酒馆坐着的时候,曾幻想过对面坐的是伊格内修斯,他喝得晕乎乎,话比平常更多,语调也再难压抑,成为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不是老奸巨猾的狐狸,漫无目的地和她讨论,背诵情诗或者谈论爱。有时他们也会触碰到更深层次的问题,但因为大脑处在混沌之间,一切话题都百无禁忌。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明,没有您的宴会和往常一样充满冗长的人际交往与复杂的矛盾,您说错了,我并没有在观察中发现什么乐趣。七点一刻,在我的十一点钟方向,巧克力供应商老查理带着小小查理和欧文子爵谈生意,今天场内的巧克力都由他亲自制作,我认为您也应该尝试一下,以便告知我您的看法。”

    这就是巧克力的来历吧。露西亚看了眼她随意放在桌上的盒子,也许边吃边读信不错,但还是把信件读完才去享受更好——毕竟她被他赋予了品鉴家的责任。她继续看下去。

    “七点二刻时,从外面跑进一只黑猫,被仆人赶出去了,没有引起更多的骚动。接下来的十分钟,我被坎贝尔公爵叫过去,回答玫瑰之战的问题。他问我为什么不参加,我说它不重要,他对此感到困惑,是因为我曾经很喜欢在那里出风头。双星节也要到了,我更期待那个。”

    传说中,亚摩斯为了露西娅分割自己的骨肉铸剑,从那以后,他就降格为与露西娅一样的六等星。只有在双星节两颗星相遇时,才会爆发出比一等星更璀璨耀眼的光芒,在此之前,天空中甚至难以找到他们的位置。她要告诉伊格内修斯,今天自己真的摸到了那柄神剑,还被剑柄上的棘刺刺过手掌,剑在手上的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学习剑术了。

    “我在八点准时回到宴会现场。撞见内厄姆·坎贝尔先生和艾娜·珀西小姐亲热,他用令人生厌的方式向我问起您,请您务必警惕。我本想继续在原处坐着,但佩内洛普·哈托普小姐正在给扎赫拉公主和她的朋友们朗读F的新诗。我为自己并非F之作的第一见证人感到不快,但还是听完了她的朗诵,但我想F本人的声音比她的语调更适合念诵。但因为是F的作品,我还是和大家一起鼓掌。”

    就好像在夸赞F似的。露西亚想,F就在身边的事实应该已经被他察觉,但她非常放心,确信他不会把秘密告诉他人。

    “在朗诵完后,她对我喜欢F的作品感到意外,这让公主也把目光投向我。我承认我曾经并不喜欢F,她的作品非常无聊和琐碎,没有重点,只是在漫无目的地记录,但最近她的作品重出文坛,我突然发现我好像通过她的写作看到了我无法看见的东西,所以有些新奇。哈托普小姐开心地说要把我的评价告诉F本人,因为F正在为自己文章风格的变化而苦恼。她执着地纠正,是他而不是她,他是一个绅士,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陪着她一起。F是怎么做到在每个人那里都不一样的,我好奇。”

    她想他一定比她更清楚如何伪装,只是在敲打她,想让她开诚布公而已。

    “不过,关于宴会,只有这些值得和您说了。我在王都还有其他事情要解决,还要过七天才会回到萨洛尼,希望您不会太过无聊,或者先我一步回去,我会给您准备礼物。”

    王都的信件到萨洛尼大约需要三天,也就是说,还有四天伊格内修斯才会回来。

    露西亚收好信,打开巧克力的盒子,看见上面刻着一个蓝色的符文,它像一片轻盈的雪花附在盒子上。她好奇地伸手想要把雪花抹去,但没有产生任何影响,指间还攀附上白霜。

    这也是魔法。他们用寒冰系魔法为食品保持最好的口感。她拿下一颗点缀着果仁的巧克力,轻轻咬下一口。

    现在,她要回信了。巧克力的味道是甜美且回味无穷的,当它慢慢融化在口腔中,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她便沉浸在可可香与杏仁交织的时光里,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巧克力与糖果屋的童话。

    他说得不错,巧克力确实好吃。但她不会为了它写一篇短文,只是像完成约稿任务一样,在信中用她最擅长的奇妙比喻诠释它带来的体验。

    仔细检查行文后,她把内容誊抄进百合边框的信纸上,并把它折成三份,直接滴上火漆蜡。

    在F还是F的时候,有过一颗爬满花藤,像花园围栏一样的“F”章头,是露西亚设计的。但不说设计原稿,就连记忆里也找不到章头的蓝本。写信时,她干脆粗鲁地什么也不印上去。

    整理好东西后,露西亚把几颗巧克力倒进盘子里,和书一起拿进浴缸。

    因为巧克力和被记得的安全感让人放松,今晚她睡得很沉,一直以来困扰着她的梦魇不见了,藏匿在梦境角落的“丽姬娅”在铺开的蓝色海洋中无处可躲,消失在若隐若现的光芒之中。

    光芒随着她的脚步扩散,把油汪汪的海水照成通透的天蓝色,就像海蓝宝一样,呈现出透明的淡绿色和浅蓝色交织的柔和色调,被银色的光辉所环绕。

    这和记忆中静静的,呈现出星星颜色的时水一样。她在午夜梦回天空时水,但这里空无一人,没有时间神使,没有指针白树,也没有从天而降的瀑布,只有纯粹的海水与奇异的天光。她和创造者一样,光脚走在海面上。

    海面广阔无际,可以看见浪花下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海月水母,一群飞鱼从脚下倏忽而过,张开半透明的胸鳍,拍打浪花跃出水面,把月光奇异的颜色分解,又消失在广阔无垠的海面。

    指针白树的叶子不知道从何处飘来,在海面泛起层层涟漪,如同金箔洒落在透明的糕点上。她好奇地捡起一片。在梦中,金叶不再美到让人心悸,给了她观察的机会。她看见金叶舒展它的脉络,被时空碎裂的镜子呈现其上,将确定的历史展开。

    超越时间的魔女自光明中重生,她的躯体染上生灵神殿的辉光,穿过精灵之王深沉黛蓝的尘明地,越过光明的屏障重返人间。

    孩子的欢笑伴随着鸽子的死远逝,重重法阵缠绕之下,是被束缚的茫然与盲视,如海中蓝洞般深邃漆黑。

    刀刃和工具不需要情感,只需要听从命令,但这论断究竟是对绝对意志的赞颂还是真正深刻的道理,没有人知晓。但所幸,没有自由意志的武器只是武器,它客观地闪耀着金属危险的光泽,只看拾起它的人究竟是为了守护还是为了毁灭。

    献给露西娅的蔷薇就是一柄为了守护而存在的剑。它的传说来源于魔女纪元之始的加斯科涅。剧作家露西娅爱上了远古的星星,那颗星星正是英雄亚摩斯的化身。她疯狂地书写着他的故事,怀抱着对爱和他最崇高的敬意写下一幕幕戏剧。可惜的是,她的作品并不为世人所接受,她的父母觉得她的诗作和剧作丢人现眼,将手稿尽数焚烧,为了抢救日思夜想的结晶,她纵身跃入火中,跟随手稿一同消失在熊熊烈焰,跌进塔尔塔洛斯,化作树枯树,接受对自杀之人的惩罚。

    无法僭越的铁律被时钟神殿的使者打破,亚摩斯将自己的骨给祂,又请祂以兽人族特产的秘银锻造神剑,辅之以黄金和水晶。于是,露西娅得以斩断树木的根系,劈开拦路的荆棘,追寻星光攀爬而上,最终成为一颗星星。失去骨的亚摩斯从二等星降格为和她一样的六等星,只有在双星节,两颗星星的轨道相遇时,才会爆发出比一等星更璀璨耀眼的光芒。在此之前,天空中甚至难以寻觅他们的位置。

    回过头来注视低垂于海平面的月亮,它身边拱月星和幽明星一闪一闪,用星星的眼睛安静地观察世界。空缺的星图上,光耀星迷失于旅途,被阴影的淤泥所缠绕。但他始终还是星星,即使光辉被蒙蔽,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他只是在阴影间保持沉默,以待某天冲破束缚重新闪烁。他的沉默是在造的沉默。

    梦境中的光芒更加耀眼了,把海水也照成白白的一片,阳光透过海水在脚面折射出彩色的波纹。露西亚突然意识到,她在下沉,她在坠落,她被重力所牵引,以不可抑制的速度下坠。

    她醒了。

    在伊格内修斯回来前,她决定再去一趟加洛林酒馆。

    独自来回走了几趟,露西亚早已卸下对希波区的防备。官方对希波区的管控还没结束,只要跟随着调查员在的地方走,就没有什么关系。她穿着简单朴素的裙子,没有戴任何首饰,甚至连包也没有拿,把要公开发布的诗揣在口袋里,在香槟路下车。

    口中轻轻哼着《绿袖子》,行走在建筑物投射的阴影下,她感到心情愉悦。对于她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官方在此建立起秩序是件好事,这样,社会的机器才能运转。只是,她想象不到,这里自有它的秩序,强权机器的齿轮总会被破坏或锈蚀,慢慢不再转动,而其生效时限,取决于固有秩序是否处于青年时期。

    她在叼着烟的调查员注视下转进去往加洛林酒馆的街道,复盘昨天那封信件。选择把诗先寄给佩内洛普参考她的建议与意见,是因为一直以来她们都是彼此的伙伴,不止F给予过她鼓励,她也曾给予F希望。让她想象不到的是,自己的诗竟然能够流传进扎赫拉公主的耳朵,并被大家所喜欢。她并不打算像其他作家那样,用觉得自己作品被贵族喜欢是一种侮辱的扭捏作态掩饰自己的喜悦,期待在酒馆看见碎碎念的云雀捎来王都的故事,甚至已经构思好感谢信。

    “感谢您,可爱的哈托普小姐,在此之前,鄙人从未想到自己的作品能够登上大雅之堂,是您成就了我的诗作。”

    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满身荣誉的大作家,并沉溺虚妄的掌声中,现实世界消融了,让她差点撞到一群人。

    “抱歉。”她低着头说,只是觉得自己的白日梦给他人造成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她本想越过他们继续走,但他们故意簇拥上来,挡住她的去路。

    这时,她才抬起头,看见四五个青年男子不怀好意地挡在面前,还未看清他们的脸,眼睛就被吐出的烟雾糊住。

    “咳咳咳……”发臭的烟味实在不好受,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引得他们哄堂大笑,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危险境地。

    没等他们说话,也没给自己咳嗽完的时间,露西亚转过身撒腿就跑。

    “嘿,小妞,你跑什么呢?还没给你看有趣的东西呢!”他们撂下这句话就追上来。露西亚连忙提起裙子,看见一个拐角便慌不择路往里钻。在小巷里休息的乞丐看见这场追逐战也来了兴趣,纷纷站起来,就像要堵住露西亚去路那般张开和尘土一色的手臂,看见她惊慌失措地躲避便哈哈大笑,向后面追她的人大喊:“喂!她往这边跑了!”

    她每次经过他们伸出的手,都会留下三四枚铜螺,这会他们根本不认账,反而要把她往绝路逼!现在,她已经分不清酒馆在什么地方了。

    后面的人追上她,一把扯下她的发带,所幸她没有因此摔倒,只是差点失去平衡,还能继续向前跑。

    此时此刻,就算是给她一柄剑又如何?她从没有考虑过自己处于险境的可能性。普通人的一生总是平平无奇,除了工作和生活再无其他,考虑险境是剑术师魔法师们该做的事情。

    为什么自己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呢?遇到危险不能用武器解决,要向陌生人求救、不要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不要穿得太招摇……说着轻松,做起来难,谁能想到鸟歌唱处毒蛇嘶鸣呢?谁能在满是罪恶的地方发出求救呢?好好生活就好了,不需要学会怎么防身,因为总有人会保护你。谁?父亲、丈夫、调查员吗?他们并不总是在身边,所以离开他们就不能自由行动了吗?

    她喘息着,不停向前奔跑,眼前开始发黑,但她看见左边的路有一堆堆在一起的篮筐,立即转过身去去推翻它。这道有力的屏障让她终于看见摆脱恐惧的希冀,隔着她自认为安全的栅栏看见对方露出凶光的眼睛,退后几步,再次奔跑起来。

    谢天谢地,她终于跑到大道上。但她四下张望,并没有发现任何调查员的身影。不管如何,现在至少到人多的地方了。露西亚理理自己的头发,故作镇定往熟悉的方向快步前进。

    她已经看见酒馆的标识了,那被双头黑蛇染黑的百合花就像灯塔,让她有依靠的地方。她冲上前去想要拉开玻璃彩窗的门扉,但努力几次都无济于事,只能疯狂地拍打它。

    为时已晚。她的头发被扯住,脸上狠狠挨了一拳,口腔和鼻腔中充斥呛人的铁锈味。她头晕眼花,失去了最后的反抗能力,被人往旁边的小巷里拖。

    她的大脑一片混沌,接收的声音也模糊到无法分辨。她想推开拥上来的人,他们身上的汗味、烟味和酒味让她想要呕吐。也许她在遇到乔治娅的那天就应该寻求她的保护,也许她应该学会如何防身,也许她应该承认,世界不是精巧美丽的画卷。

    她感觉自己身边的人被谁推开,有温热的液体溅在自己脸上,随后自己跌落到谁的怀抱中,熟悉的乌木香味萦绕在鼻尖,冲淡血腥和杀戮。安全所带来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势不可挡地吞没她。

    她跌进黑黢黢的空间,依旧没有停止奔跑。冗长的黑暗像蛇的腹腔,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她光脚踏着水花前进,每一步都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和喘息一起回响在空荡荡的长廊。

    跑了多久了,露西亚完全不知道,她的大脑只是给她下达了简单的指令:在你背后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隐藏着最危险的噩梦。然后,她就跑起来。

    为了逃命而奔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是遇到的危机各有所不同。在漆黑的甬道里,没有四通八达的巷子,也找不到任何救援,只有迎面刮来的风能够帮助她确认逃离的方向,但同时,她的行踪也暴露在阵阵阴风之中,即使双腿发软发酸也不敢停下。

    “你知道那颗星星吧。”她的脑海中回荡着幽灵的絮语,想起牠把对那颗星星的怨恨撒在自己身上,否认星星自身的荣光,把她形容为依靠神力与男人,哄骗牠踏上绝路的婊.子。

    “露西娅……”被风稀释过的可怖呼唤追上来,她知道牠口中的露西娅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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