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蘅放下笔,手忍不住地颤抖着,连岚风端来的茶盏都接不稳,她只好换了左手,揉了揉有些刺疼的眼,“不早了,你若困了,就在榻上歇着吧。”

    岚风忍不住落了泪,“公主也忒心狠了,就算娘娘未曾手铸金人成功,生娘娘的气,也不该要娘娘归还玉镯,还当着冯二公子的面,这分明是在羞辱娘娘!”

    封蘅盯着手里的念珠,“要是她身子好转,莫说再不见我了,就算往后处处为难我,叫我不容于人,我也乐意。”

    她心里一阵酸涩,当初抗婚绝食,公主也只是气恼,如今公主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却比责罚她还要让她难过。

    “公主今日身体可好些了?那边儿有传话过来吗?”封蘅走过去添了茶,掀开窗帘,外面一如既往是阴沉的天气。

    岚风撅嘴,“菱渡姐姐还没派人来,怕是那边儿夷罗姑姑盯得紧,故意为难她呢。”

    封蘅摩挲着盏上的花纹,“都是我私心叫菱渡吃苦了,你明日遣人家去,告诉我母亲,公主不肯见我,总不能不见母亲。”

    随即她又变了心思,“罢了,何必又牵扯上母亲?公主这一病是为我病的,虽然我从未唤过她母亲,可从小到大,我都把她当做母亲来看待,所以才会肆无忌惮……”

    岚风犹豫着开口,“昭仪一连几日不回宫,万寿宫那边遣人来问……”

    “无妨,我手书给母后,她定会体谅我。”封蘅草草打断她,蓦地想起拓跋弘,故而喃喃低语,“也不知道陛下何时回宫……”

    “昭仪若是念着陛下,何不给陛下写封书信?”岚风突然提议。

    封蘅苦笑,“我只是害怕,公主一日不好,我……”

    她说不下去了。

    夜色低沉,天似有大雪,西侧的窗子吹开一个小缝,岚风打了个激灵,忙关上窗,忍不住抱怨,“寺里的奴婢愈发懒散,就连僧人也高傲起来,今日晚膳我不过要他们多做几道菜,就跟为难了他们似的……”

    她说到这里,脱口就要提起有些僧人说昭仪不祥的话,偏叫她听了去,当即就训斥这些人白修行了,又怕封蘅难受,忙闭了嘴,所幸封蘅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思并不在她的话上。

    封蘅揉了揉眼,坐下来继续誊抄佛经,室内安静,纸页翻动的声音清晰可闻,直到门外的侍女轻敲了两下门,封蘅才缓缓抬起头,岚风隔着门喊了一声,“何事?”

    “姐姐,有个自称任城王府的人求见,说是……说是禀报公主病情。”

    岚风听了这话,训斥道:“放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放进来吗?”

    “是……是任城王亲自送至寺门,奴婢不敢……”那小宫人小心翼翼地解释。

    岚风连忙望向封蘅,封蘅手下一顿,笔尖在纸上拖出长长的墨迹,片刻,她慢慢放下笔,“请人进来罢。”

    来人是个戴斗笠的妇人,因隔着面纱,看不清长相,倒是身形亭亭,听声音约摸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昭仪万安。”那人行礼,将头上的斗笠取下来。

    “你是……”封蘅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墨,盯着妇人的脸,手中帕子倏地收紧,她肯定见过这张脸。

    “看来昭仪不记得奴婢了,年久岁长,奴婢也只记得昭仪小时候的模样,若非昭仪长大了,跟令堂年轻时一模一样,奴婢也不敢认呢。”那妇人微微一笑,饱满的脸颊上有两个梨漩,自有一股风流。

    “不知姑姑前来所为何事?”略做思量,封蘅便将帕子松开,手指搭在暖炉上,“公主……可好些了?”

    “昭仪放心,今日我同王爷探望过,吃了药退了烧,也能进食了,医官说这是好转的迹象。”妇人缓缓说。

    岚风给妇人端去茶水,妇人却言,“我从不喝茶,若是有好酒,我倒可以喝上两口。”

    听见公主好转,封蘅也略松了心,更疑惑起妇人的身份,可以随意同任城王出入公主府,又让任城王亲自送她来这里,还与自己是旧相识,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姑姑前来,不只是替菱渡那丫头传信吧。”封蘅缓缓问。

    “不知可否让我与昭仪单独一叙?”妇人盈盈一笑。

    “岚风,你去睡吧。”封蘅向她吩咐。

    岚风狐疑地看向妇人,领命离去。

    待到封蘅与妇人单独相对,妇人笑了笑,“小阿蘅,你还是那么容易相信人,万一我要是个歹人,此刻屋里只有你我,你该如何自保?”

    “倒是我不明白,任城王这么大阵仗,寺里的僧人、门口一众侍卫、奴婢都见到任城王带了个女人深夜造访,不用等到明日,估计有心的人都会知道,姑姑又有什么话要遮遮掩掩呢?”

    “因为有些话,只能你知道。”妇人正色道,见封蘅没有反应,她神色有些黯然,“看来小阿蘅真的不记得我了。”

    “是我失礼。”封蘅被她这反应激起愧疚之意,她觉得这人熟悉又亲切,否则也不会擅自留她,可确实左思右想,都记不起她的身份。

    “姑姑想要与我聊些什么?”封蘅问。

    “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妇人轻轻说。

    “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封蘅不可置信地接过话来。

    “《子夜四时歌》。”

    那人笑着点头。

    眼前这个人,竟然是掌宫乐时的谭双谭作司,禁宫中正二品的女官。

    谭双笑起来眉眼弯成月亮,“小阿蘅自小就比别人多些巧思,吃不得苦练琴艺的苦,用教坊的新曲唬人。”

    “谭姑姑……”这声姑姑果真没有叫错,“那年常太后病逝,宫中女官几多更换,那时候公主言宫闱多变,就甚少带我入宫了,宫乐司由当时的女典罗华接任,印象里,宫人们都说姑姑受常太后赏识,因太后薨逝备受打击,是以殉葬……”

    谭双感慨:“当年骤变被驱赶出宫,还真是狼狈。”

    “姑姑又如何与皇叔相识?”

    “这就说来话长了。”谭双提起拓跋双,面露苦色,“那年我被驱逐出宫,也是这样冷得让人发抖的冬日,在平城的郊外奄奄一息,被镇东大将军尉迟元的宠妾所救,尉迟将军知晓我是宫中作司,礼遇有加,我便随他们到了营州,先帝驾崩,冯后主政,任城王被贬,某一日偶然相见,这才有了往来。”

    “王爷素有深情之名,他三书六礼为聘,珍重我宠爱我,我会是名正言顺的任城王妃。”

    谭双说这话时,看不出有多高兴,仿佛在平静地述说一段微不足道的往事。

    封蘅更加不解,“姑姑深夜前来,究竟为何?”

    “我和王爷有个女儿,乳名纯陀。”谭双提起来,眼里闪着光,“此次前来,我是来求昭仪,不管将来如何,我只求昭仪照拂我的女儿,叫她一生安稳地生活下去。”

    “我更是不解其意了。”封蘅一头雾水,“既是叔父爱女,拓跋氏宗亲,自然没有委屈的道理,何况王爷为人,怎么可能让爱女委屈?”

    谭双蓦地凄然一笑,“昭仪,女子本就微贱,稍不留神就被人踩在脚底下,何况我的女儿,有我这样的母亲,就是她最大的不幸了。更可惜她遇不到一个好哥哥,那先王妃所生兄长拓跋澄恨我入骨,我若不在了,她必然倍受欺凌。”

    谭双忽而跪地,“还请昭仪成全。”

    封蘅没有说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谭双的神情坚定坚定,满眼哀求。

    见封蘅犹豫,谭双又道:“陛下对昭仪宠爱有加,只要有昭仪和陛下照应,纯陀虽然命薄,也能一生安稳。”

    封蘅沉吟片刻,“姑姑,莫非,你也与当年元皇后的死有关?”

    谭双脸色大变,她抬头看着封蘅,见封蘅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波动,张了张嘴,明知道封蘅在试探自己,真提及元皇后,将尘封已久的事情掀开,她还是忍不住颤抖。

    半晌,她平复了心神,“奴婢愿将往事一一告知昭仪,只求昭仪劝阻陛下莫要再探查,否则……不过是平添痛楚罢了……”

章节目录

魏宫纪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於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於茶并收藏魏宫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