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敌军攻入京师的那日,他们手中丢出的烂菜叶,变成了射向自己的箭矢。

    身着佛衣的男子打开了城门,在刀光剑影中,他盘膝打坐,闭目诵经。

    嗡嗡的诵经声,被奔腾的马蹄淹没了。

    除了她之外,无人听见。

    她漠然地立在慌乱的人群中,冷眼瞧着这场人间惨剧,心中却只有“活该”二字。

    她转过身去,在绝望的哭喊声中往前走着。

    擦肩而过的妇人,蓦地瘫软下来,倒在了她的脚边。脑袋上插了一支箭,但仍紧紧地护着怀中的稚子。

    稚子哭得愈加悲哀。

    她一扫先前的冷漠之态,心中难掩怅然,却又眼中无泪。

    士卒四散,奔逃求生。疲惫之师,何以抗敌之精锐?京师之民,终将是伏尸一具。

    街头巷尾,尸体交错横陈,他们死在极度的恐慌之中。

    她想知道,在某一瞬时,他们是否有过愧疚或难过?

    乌鸦悲鸣着从空中飞过,炼狱般的苦难都渐渐被抛在身后。

    她又来到了胭脂巷。

    此处的笙歌早已散尽,经年不衰的胭脂香化作了腥腥血味。

    巷口有棵桂花树,树高几丈,花开时香裹满巷。

    今秋的桂花,已经开了呀。

    密密簇簇,如繁星一般。

    真香,真好看啊。

    可惜的是,今后的桂花,再也等不到他了。

    他已经死了,死在这棵桂花树下,死在百姓的唾骂声中。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却知道他是谁。

    他名唤萧蹊言,是当朝最为权重的内阁首辅,最终却被腰斩于市,罪名是“擅权叛国”。

    行刑的那日,京师的百姓皆空巷而出。萧蹊言被押解着走向胭脂巷,他浑身血伤,却无丝毫狼狈之态。

    囚衣早已褴褛,甚至失去了原有的颜色。破烂处露出的皮肤上,满是血淋淋的伤口。

    他赤足而行,一路血莲相随。

    无人为他哭泣,也无人为他叫屈,唯有看客的狂欢。

    她站在躁乱的人群里,两眼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有些心疼,又有些酸楚。

    在狱中受刑时,他不肯服罪,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沉默着。

    临刑前,君王曾亲临监狱探视这个“逆臣”。

    萧蹊言的手脚被铁链缚着,却仍试图行君臣之礼,但最终只有一阵铁链声响。

    君王询问其遗愿。

    萧蹊言摇摇头,只是请求一事:他希望死在胭脂巷的那棵桂花树下。

    君王痛快地应允了此事。

    胭脂巷,桂花树。

    这是全京师都知晓的一个秘密。

    如今的萧蹊言,擅权弄政,风光无两。而他是以布衣取卿相,曾经就住在这胭脂巷中。

    何为胭脂巷?三教九流聚集于此,说书相命,青楼娼妓,贩夫走卒……总而言之,这里是底层人的血池。

    萧蹊言倒从不避讳此事。每年桂花开时,他都会出现在巷口的桂花树下,有时不过片刻就离开,有时一站就是半日,直至最后一朵桂花落尽。

    于是,市井之间就有了传闻,说萧大人是在等待一个烟花女子。

    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茶馆说书的都将此事编成了一段段传奇。

    关于萧蹊言的风流逸事,还有一个主角,就是他的原配妻子。

    萧蹊言生就好皮囊,仕途又得意。京中倾慕于他的女子不少,他却总以妻子罹病数年为由挡了回去。

    虽为诰命夫人,萧夫人却从未以示诸人。如此神秘,只能愈发惹人生疑。

    久而久之,京中便有了谣言,说萧夫人因貌丑不愿示人,又有人笑萧蹊言惧内。

    这世上,或许只有她知晓一切真相。

    萧蹊言只不过是抱着木头牌位拜了堂,哪里真有一位“萧夫人”?

    她在他的身边,好像过了许久许久。

    看着他布衣换绿袍,却依旧青灯黄卷。

    看着他鞠躬尽瘁,却换来了死无全尸。

    ……

    在遇见萧蹊言之前,她被困在一个林子里。

    她时常坐在树杈上,听罢啾啾鸟鸣,见惯了林寒涧肃,不知几番物换星移。彼时的她,忘了自己已经死了。

    树根旁的女子变成了皑皑白骨。嫁衣早已失色,却是松垮垮地护住了最后的尊严。

    终于,红月升空,星辰坠落。

    她靠在树干上,盯着雏鸟从蛋壳中探出脑袋。它趴在巢边,张大黄口,等待着母亲归来喂食。

    正看得起劲,陡然听得鸟兽奔走的声音。她收回目光,看向树下。

    自远处走来一人,一件灰色直缀,头上几缕银丝折射着光芒。她好不容易看清了他的模样,但只当是个过路人。

    此处出现人,倒是稀罕。

    可是,人,还没有这些雏鸟好看。

    她刚想收回目光,却是见那人在白骨面前蹲了下来。他伸手抚摸着那件早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嫁衣,似乎这是一件价值千金的宝物。

    “三十年了,我来接你回家!”

    这人的声音斯斯文文不疾不徐的,似乎有几分耳熟。

    他将一张泛黄了的纸张放到白骨手掌中,又试图将白骨抱起,却并不敢真正地去触碰。

    良久,他躺到地上与白骨并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了进来,化作了他脸上的斑驳光点。

    她听他喃喃自语道:“卿于林间,红颜化白骨。吾经浊世,踽踽独行数十载,终究白雪盈头。”

    忽然想起来,这声音为何听来如此耳熟。

    她曾被一股香味引到了一处,她不知道那里是何地,只依稀记得一个男人絮絮叨叨的声音。

    隔壁家养的黄狗生了一窝仔,胭脂巷里谁嫁人了……

    鸡毛蒜皮,没有什么大事。

    后来,她知道他名唤萧蹊言。

    这名字,听起来也很耳熟。

    萧蹊言将那具白骨埋在了书房旁的竹林里,又亲手刻木为碑,上书“吾妻玉叶”。

    她知道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包括萧蹊言。

    可是,在刽子手举起行刑刀时,他突然笑了,隔着人群朝她望来,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似乎是在安慰她一般。

    刽子手手起刀落,绿叶上沾染了殷红的鲜血。

    她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尘世过往如走马灯似的在她的脑海中晃过。

    原来,她不是无根浮萍,而是沦为了游魂野鬼。

    木碑上的“玉叶”,就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的生命在十六岁那年戛然而止,她还来不及去咂摸过往,就已经月坠花折。

    往事种种,残破不堪。过往的种种如烟尘般消散,仿佛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有一片树叶飘落下来,玉叶抬手接住,收回所有的思绪。

    现在,城已经破了。

    或许是老天怜悯,萧蹊言并未亲眼看到这一幕。

    从远处骤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便见几匹马飞奔而来。

    骑在马背上的是一群身着铠甲铁衣的男子,他们正匆匆地往胭脂巷来。

    居于中间者,是个中年男子,身着甲胄,腰间挂着长剑,剑上还在滴着血。他的眼角已有了皱纹,两鬓也有些斑白了。但是,他的盛气,仍流连在眉宇之间。那种凌冽的气息,是无法被岁月遮盖的。

    玉叶望着这张脸,登时恍恍惚惚中看到了送自己上马车的玉姝。

    她心中沉痛,轻唤了一声“姐姐”。

    那男子忽将马绳用力一拉,马儿惊得前蹄高抬。他惊讶地往四周寻看,空巷寂寂,不见活人。

    左侧的护卫亦是停下马,警惕地问道:“大人,怎么了?”

    男子眼中一抹复杂,“无事,走吧。”

    玉叶看着他们驾马远去,眼中不觉滚下一滴泪。她抬手摸向脸颊,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她目光一凛,呓语般念道:“陆君陆君,若有再见之日,必使君终日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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