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蝉鸣喧扰。午后闷热的气息如巨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几只绿头蝇在空中上下飞旋着，那嗡嗡的声响令人愈发烦躁。
面容严峻的妇人悄悄抬袖拭汗，回转过身来，问道：“今日所学的，二小姐是否都记住了？”
裴书瑶单手托腮，仍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湖景，片刻后才“嗯”了一声。
几只鸳鸯在荷叶间嬉戏，不时有一尾游鱼跃出水面，搅碎了岸边楼阁的倒影。
“小姐啊！”妇人既担心又无奈，“若是老爷查问功课，小姐该如何作答？”
裴书瑶将脑袋转了回来，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学的这些东西，既不是女戒女则，又不是四书五经。我爹他呀，最多只是问问，书瑶啊，今日所学之内容，是否已烂熟于心？”
她将小脸板起，浓黑的眉毛皱成八字，一看便知道是在学裴老爷说话时的神情。
藐姑的眼睛露出笑意，却又肃色道：“此事关乎裴氏一族之荣耀，二小姐当以用心待之。”
“好！从明日起，我定会用心学！”
裴书瑶笑嘻嘻地打着哈哈。
桌边火盆里的炭块烧得正炽，她拿起铁钳在火堆里拨弄几下，火烧得愈盛愈热了。
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的纸张，已经被火尽数焚毁，只余一堆灰烬。
忽听得敲门声，藐姑端起茶杯泼在火灰上，这才扬声说道：“进来吧。”
门又一声轻响，进来的是宝珠。
宝珠行了礼后，即道：“小姐，老爷方才命人传话，大老爷今日打南边回来了，还带了柄绝世好剑。老爷让小姐此时去往荣王府一趟。”
裴书瑶听得微愣，“爹和伯父，他俩在荣王府？”
宝珠摇了一摇头，“奴婢不知。”
“昨日所学的，小姐全不记得了吗？”藐姑眯着眼问道。
裴书瑶仔细地回忆了一下。
自昨日始，学的是诸皇子的喜好与嫌恶。
荣王在诸皇子中居于兄长地位。然而他在朝中的威望，是以一身军功而得。
他的母亲，是曾最得宠的张贵妃。
然而，自从张贵妃薨去后，大皇子就陷入了颇为微妙的境地。
都说母凭子贵，这皇子又何尝不需凭母贵？
前朝与后宫，从来都是掺杂在一起的。
后宫之中，早已有新人换了旧人。朝堂之上，张氏一族，如今也不过是一头将要瘦死的“骆驼”。
内无母妃撑腰，外无族亲庇护。大皇子唯有以武力为后盾，才重新积累了皇帝的信任。
他平生最喜爱之事，便是收集各式兵器。
魏国公此举，是投其所好。
裴书瑶转头看向宝珠，问道：“东西呢？”
宝珠愣了一瞬，“是奴婢哥哥送回来的，他去套马车了，眼下估计正在门口等着哩。”
裴书瑶抬手用指尖摸摸发髻，随后站起身来，轻轻抚平裙摆。
“走吧！”
二人径直出了府门，一眼便瞧见一辆簇新的大马车，车旁站立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衣男子。
待裴书瑶到了近前，男子连忙搬出马凳，将它仔细地摆好。
裴书瑶忽然止步，问道：“宝林，东西呢？”
“回小姐，已经放在马车里了。”
裴书瑶点了点头，忽视了宝珠相扶的手，自己上了马车。
宝珠与兄长对视一眼后，紧随其后地跟上了。
裴书瑶坐在马车的角落里，摩梭着搁在膝上的锦盒。
盒上镂着精巧的花纹，花纹繁密而清晰。
“大老爷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可谓是见多识广，如今却称这柄宝剑为绝世。这剑，得多么稀罕啊！”
裴书瑶听宝珠如此说，顿时了然她的小心思。宝珠自幼习武，对于兵器，眼中也有着掩不住的好奇。
裴书瑶挑眉一笑，“不如，把它打开来看看？”
宝珠被猜中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裴书瑶屏住呼吸打开锦盒，但觉寒光逼人，她下意识地一闭眼，耳畔传来宝珠的惊叹声。
“我的天爷啊！世上竟有如此好剑！”
她睁开眼来，低头往怀里一瞧。
黑色的漆盒中，躺着一柄通身雪银的剑。剑鞘上刻铸着精美的饕餮纹，花纹里镶嵌着细碎的绿松石。
她不知道这剑的品质如何，但觉得这剑一定很贵。
宝珠收起惊羡的目光，不由地感慨道：“大老爷出手真阔绰，如此贵重之物，说送人就送人。”
裴书瑶轻轻将锦盒合上，语气幽幽地道：“有舍，才能有得嘛。”
裴家这两个老狐狸，在官场上混迹了多年，怎会做亏本的买卖？
祈夏王朝，已历两百余年。它庞大而又复杂，曾有过万国来朝的辉煌，如今却是精疲力竭、遍体鳞伤。国运有盛衰，历史有轮回。如今在位的元丰帝，虽非雄主，却是困兽犹斗。他企图力挽狂澜，但可惜多病难长寿。
谁是他的继位者，也就成了最重要的抉择。
是重现昔日的荣光，亦或是让蛆虫继续蛀骨，全在一念之间。
东宫之主，原本是皇后所出的四皇子祈煜。
祈煜生性聪颖纯良，曾亲自监督官吏煮粥赈灾。他不仅察民之苦，更是解民之困。
如此贤王，却早逝无嗣。
太子薨后，这东宫之位便空悬了。庖有肥肉，周遭必有饿狼环伺。狼群生死相斗，胜者终成王，败者则为贼为逆。
在这场帝位的争夺中，众皇子兄弟阋于宫墙，朝堂之上亦是暗涌激流。
魏国公裴氏一族是世袭的爵位，如今虽官位不高，但其家族仍声势显赫。这代承爵的，就是裴二小姐的父亲裴武穆。
裴武穆共有三子三女。长子裴旼、长女书琦和三女书瑶，均是庄夫人所出。次子裴青和次子书玘，则是孙姨娘院子里的。三子裴泰如今不过七岁，生母乃是最年轻的万姨娘。
这些子女中，最让裴武穆满意的，就是长女书琦。
裴书琦少时便被选入掖庭，朝夕侍奉在太后左右。因貌美知礼，甚得太后喜爱，及笄后便被赐为惠妃。不到一年，她就诞下六皇子祈暠，又被晋为惠贵妃，位分仅在皇后之下。
惠贵妃尚在府中时，最是疼爱自己的胞妹书瑶，亲自教她识字抚琴，悉心照顾起居。待其入宫之后，又常托人送信出来，信中是道不尽的思念之情。
六皇子虽甚得皇帝喜爱，但他毕竟太年幼了，在众皇子中最没有夺嫡的胜算。
于是乎，裴氏一族便把主意打到了裴书瑶身上。
无论谁是太子，她都必须成为太子妃。
思及如此，裴书瑶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她知道谁是最后的赢家，也知道这个王朝的命运。
不过较之这些，裴书瑶更想知道那穿着佛衣打开城门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裴书瑶阖目靠在轿壁上，口中轻轻念道：“玉叶，玉叶……”
她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不能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不知多久之后，宝林打起车帘，“二小姐，到了。”
裴书瑶这才睁开眼来，一下马车，就偷偷地伸了个腰。
身旁的宝珠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她也被吓了一激灵。还没开口问，宝珠忽地又低声说道：“小姐，快看，快看，这人怎么被绑在这里？”
裴书瑶闻言一瞧，眼眸瞬间一凛，心不由得扎痛得很。
萧蹊言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被束缚着双手，面色惨白得如同死灰。只有他那昂起的头颅，表明他还活着。
令人触目怵心的，是赤红的血与肉。
洗得发白的蓝袍被血浸湿了，血色晕染开来，碎裂而又凌乱。
他遭受了残酷的鞭打？
还被这般侮辱？
本就瘦弱的身躯，怎么受得了？
萧蹊言如今好歹也是个状元郎，大皇子竟用如此歹毒的泄愤手段，他就这般目中无圣上吗？
或许是察觉到了悲悯的目光，萧蹊言微睁开眼来，虚虚地扫了一眼，又缓缓闭了回去。
裴书瑶眼角依稀闪有泪花，她将目光收回，“宝珠，走，给大皇子送剑。”
“哦，好。”
宝珠抱紧怀中的锦盒，快步跟了上去。
只是，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荣王府中的荷花开得极好，阵阵清香随风飘溢，又悄然飘入鼻际。湖心的水榭中，几名身姿婀娜的女子身着水袖长衫，娓娓地唱着昆曲。
大皇子祈盛闭眼躺在藤摇椅上，手指曲起，随意地敲打着摇椅把手。
一个小厮快步走了过来： “王爷！”
“何事？”
“魏国公府的二小姐来了。”
晃动的摇椅停了下来，大皇子眼皮一掀，“裴书瑶？她来做甚？”
“说是有件宝物要献给王爷。”
“让她过来吧。”
“是！”
须臾片刻，但听环佩叮当，宛如银铃。一袭粉色长裙，正姗姗行来。垂柳婆娑的摇影，映着娇美的笑靥。身姿与池岸中的荷花相辉映，更添几分娇俏。
裴书瑶走到他的面前，强忍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微微俯身行礼：“见过大皇子。”
大皇子伸了伸手：“坐，坐下说话。”
裴书瑶只是淡笑着颔首，缓缓地在石凳上坐下。
大皇子将手一抬，唱曲儿的女子皆识趣地退了出去。
裴书瑶悄悄打量了眼这位被称为“战神”的男子。
他生得高大而壮硕，下颌蓄着浓密的胡须，够得上仪表堂堂的了。衣服上是金线的镶边，右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扳指。
她只知道他死在了新帝即位之后。
如何而死，为何而死，她就不知道了。
前世之时，只有在萧蹊言思念她时，她才会出现在他的身边。也正因为如此，纵使再活一世，她仍有许多怔忡与迷茫。
裴书瑶收起思绪，抿唇笑道：“伯父从南方觅得了一件宝物，想着为它寻得最般配之人，遂想到了王爷殿下，故特命我将其送来。”
见大皇子以目示意，小厮立刻从宝珠的手里接过一个锦盒，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上。
“绛柏，打开！”
“是！”
锦盒一开，寒光乍现之间，大皇子的脸上露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喜色。
他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将宝剑拿出，用右手摸了摸剑鞘，然后拢住剑靶，将剑拔出半尺，但听得刃声如啸。
大皇子大笑几声，连声说道：“好剑！好剑！”
“只有独一无二的宝剑，才配得上叱咤风云的英雄。伯父真真是给这剑找了一个好主人。”裴书瑶不急不缓地附和道。
大皇子将剑收回了鞘中，将它随意地搁到石桌上。“烦请二小姐转告裴指挥使，本王很喜欢此剑，择日再登门道谢。”
裴书瑶低声说了声是，这才将话锋一转，“我方才进府时，瞧见一人绑在树上。来往之人，莫不侧目。”
大皇子的脸色一变，眉目间氤氲着怒气，“扰了裴小姐的眼睛，是本王之过。”
他如此说着，语气中满是明显的不悦。
上齿轻咬了一下下唇，裴书瑶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此人若是惹得殿下不高兴，那就是该罚，该罚。”
大皇子向前倾着身子坐着，将胳膊随意地搭在膝上，“二小姐不认识他吗？”
他深深地凝视着裴书瑶，眼中透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探究。
裴书瑶只是略顿片刻，佯嗔道：“殿下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儿呀。”
大皇子坐直了身子，亦是一笑，“嘿，瞧本王这记性！二小姐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有些不重要的人，忘了也就忘了。”
裴书瑶隐匿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她心中甚是着急，面上却不敢露分毫。
萧蹊言的脸上已经失了血色，若是再被绑得久一会儿，恐怕就会有危险。
但是，她若是直接开口要人，估计反而是弄巧成拙。
裴书瑶将身子往前倾了倾，脸上也露出拘谨的模样，以手作扇挡住脸。
衣袖轻落，现出欺霜赛雪的皓腕。
她压低声音说道：“不瞒王爷，自打病愈之后，我便有了失忆之症，只记得最重要的人和事儿。此事儿，我只告诉了王爷一人，王爷可要替我保密呀！”
大皇子将自己的目光移到她的眼睛上，清媚的月牙眼中满是求恳之意。
“好，本王替你保密！”
那双月牙眼弯垂下来，她笑得分外灿烂。
裴书瑶感觉脸有些僵，将话题又拐了回来，“那树上所绑之人，究竟是何人？”
“翰林院修撰，萧蹊言。”
裴书瑶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笑着摇摇头。
见她如此反应，大皇子饶有兴趣，又大为不解，“二小姐这是何意？”
“我呀，我是笑这些书生呢。只知读些酸腐之书，没半点丈夫气，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遥想当年魏晋，整日拿个，拿个什么什么尾……”
“麈尾。”
“对，麈尾，拿个麈尾，然后坐着清谈。如此行径，于国于民而言，究竟有何用处？依书瑶看来啊，那些关外虎视眈眈者，唯有刀剑能叫他们臣服。再锦绣的文章，都是无力的。王爷您给这些书生一些教训，也是应该的。”
洋洋洒洒一番话，她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想好。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盯着大皇子的脸色。
他对这些话似乎很是受用，屡屡点头。
裴书瑶素闻大皇子不喜儒生，特意说了这番话，看来果得他的欢心。
大皇子看向她的眼神满是赞赏，大有知己相见恨晚的感觉，他抬手鼓几下掌，“不愧是世家出身的女子，眼光见识非寻常妇人可比。”
裴书瑶扬唇一笑，多了几分洒脱肆意。
“绛柏！”大皇子扭头唤道，“去，让人去给萧蹊言解去绑绳。要是死在本王府上，父皇必定会责怪于我。”
绛柏躬身称是，刚准备领命退下，却被裴书瑶喊住了。
大皇子满眼疑惑，却听她说道：“如今时辰也不早了，书瑶也不便多加叨扰。既要回府，王爷不如就将萧蹊言交给书瑶吧。”
大皇子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憩息了片刻，裴书瑶顿时感受到了压迫的气息，心中正想着应该如何应对眼下局面，却见他点点头，“二小姐路上当心！本王就不多送了！”
裴书瑶起身行礼告辞，转身之时轻轻吐出一口气。
小呆子啊，今生，便换我来保护你吧！
面容严峻的妇人悄悄抬袖拭汗，回转过身来，问道：“今日所学的，二小姐是否都记住了？”
裴书瑶单手托腮，仍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湖景，片刻后才“嗯”了一声。
几只鸳鸯在荷叶间嬉戏，不时有一尾游鱼跃出水面，搅碎了岸边楼阁的倒影。
“小姐啊！”妇人既担心又无奈，“若是老爷查问功课，小姐该如何作答？”
裴书瑶将脑袋转了回来，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学的这些东西，既不是女戒女则，又不是四书五经。我爹他呀，最多只是问问，书瑶啊，今日所学之内容，是否已烂熟于心？”
她将小脸板起，浓黑的眉毛皱成八字，一看便知道是在学裴老爷说话时的神情。
藐姑的眼睛露出笑意，却又肃色道：“此事关乎裴氏一族之荣耀，二小姐当以用心待之。”
“好！从明日起，我定会用心学！”
裴书瑶笑嘻嘻地打着哈哈。
桌边火盆里的炭块烧得正炽，她拿起铁钳在火堆里拨弄几下，火烧得愈盛愈热了。
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的纸张，已经被火尽数焚毁，只余一堆灰烬。
忽听得敲门声，藐姑端起茶杯泼在火灰上，这才扬声说道：“进来吧。”
门又一声轻响，进来的是宝珠。
宝珠行了礼后，即道：“小姐，老爷方才命人传话，大老爷今日打南边回来了，还带了柄绝世好剑。老爷让小姐此时去往荣王府一趟。”
裴书瑶听得微愣，“爹和伯父，他俩在荣王府？”
宝珠摇了一摇头，“奴婢不知。”
“昨日所学的，小姐全不记得了吗？”藐姑眯着眼问道。
裴书瑶仔细地回忆了一下。
自昨日始，学的是诸皇子的喜好与嫌恶。
荣王在诸皇子中居于兄长地位。然而他在朝中的威望，是以一身军功而得。
他的母亲，是曾最得宠的张贵妃。
然而，自从张贵妃薨去后，大皇子就陷入了颇为微妙的境地。
都说母凭子贵，这皇子又何尝不需凭母贵？
前朝与后宫，从来都是掺杂在一起的。
后宫之中，早已有新人换了旧人。朝堂之上，张氏一族，如今也不过是一头将要瘦死的“骆驼”。
内无母妃撑腰，外无族亲庇护。大皇子唯有以武力为后盾，才重新积累了皇帝的信任。
他平生最喜爱之事，便是收集各式兵器。
魏国公此举，是投其所好。
裴书瑶转头看向宝珠，问道：“东西呢？”
宝珠愣了一瞬，“是奴婢哥哥送回来的，他去套马车了，眼下估计正在门口等着哩。”
裴书瑶抬手用指尖摸摸发髻，随后站起身来，轻轻抚平裙摆。
“走吧！”
二人径直出了府门，一眼便瞧见一辆簇新的大马车，车旁站立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衣男子。
待裴书瑶到了近前，男子连忙搬出马凳，将它仔细地摆好。
裴书瑶忽然止步，问道：“宝林，东西呢？”
“回小姐，已经放在马车里了。”
裴书瑶点了点头，忽视了宝珠相扶的手，自己上了马车。
宝珠与兄长对视一眼后，紧随其后地跟上了。
裴书瑶坐在马车的角落里，摩梭着搁在膝上的锦盒。
盒上镂着精巧的花纹，花纹繁密而清晰。
“大老爷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可谓是见多识广，如今却称这柄宝剑为绝世。这剑，得多么稀罕啊！”
裴书瑶听宝珠如此说，顿时了然她的小心思。宝珠自幼习武，对于兵器，眼中也有着掩不住的好奇。
裴书瑶挑眉一笑，“不如，把它打开来看看？”
宝珠被猜中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裴书瑶屏住呼吸打开锦盒，但觉寒光逼人，她下意识地一闭眼，耳畔传来宝珠的惊叹声。
“我的天爷啊！世上竟有如此好剑！”
她睁开眼来，低头往怀里一瞧。
黑色的漆盒中，躺着一柄通身雪银的剑。剑鞘上刻铸着精美的饕餮纹，花纹里镶嵌着细碎的绿松石。
她不知道这剑的品质如何，但觉得这剑一定很贵。
宝珠收起惊羡的目光，不由地感慨道：“大老爷出手真阔绰，如此贵重之物，说送人就送人。”
裴书瑶轻轻将锦盒合上，语气幽幽地道：“有舍，才能有得嘛。”
裴家这两个老狐狸，在官场上混迹了多年，怎会做亏本的买卖？
祈夏王朝，已历两百余年。它庞大而又复杂，曾有过万国来朝的辉煌，如今却是精疲力竭、遍体鳞伤。国运有盛衰，历史有轮回。如今在位的元丰帝，虽非雄主，却是困兽犹斗。他企图力挽狂澜，但可惜多病难长寿。
谁是他的继位者，也就成了最重要的抉择。
是重现昔日的荣光，亦或是让蛆虫继续蛀骨，全在一念之间。
东宫之主，原本是皇后所出的四皇子祈煜。
祈煜生性聪颖纯良，曾亲自监督官吏煮粥赈灾。他不仅察民之苦，更是解民之困。
如此贤王，却早逝无嗣。
太子薨后，这东宫之位便空悬了。庖有肥肉，周遭必有饿狼环伺。狼群生死相斗，胜者终成王，败者则为贼为逆。
在这场帝位的争夺中，众皇子兄弟阋于宫墙，朝堂之上亦是暗涌激流。
魏国公裴氏一族是世袭的爵位，如今虽官位不高，但其家族仍声势显赫。这代承爵的，就是裴二小姐的父亲裴武穆。
裴武穆共有三子三女。长子裴旼、长女书琦和三女书瑶，均是庄夫人所出。次子裴青和次子书玘，则是孙姨娘院子里的。三子裴泰如今不过七岁，生母乃是最年轻的万姨娘。
这些子女中，最让裴武穆满意的，就是长女书琦。
裴书琦少时便被选入掖庭，朝夕侍奉在太后左右。因貌美知礼，甚得太后喜爱，及笄后便被赐为惠妃。不到一年，她就诞下六皇子祈暠，又被晋为惠贵妃，位分仅在皇后之下。
惠贵妃尚在府中时，最是疼爱自己的胞妹书瑶，亲自教她识字抚琴，悉心照顾起居。待其入宫之后，又常托人送信出来，信中是道不尽的思念之情。
六皇子虽甚得皇帝喜爱，但他毕竟太年幼了，在众皇子中最没有夺嫡的胜算。
于是乎，裴氏一族便把主意打到了裴书瑶身上。
无论谁是太子，她都必须成为太子妃。
思及如此，裴书瑶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她知道谁是最后的赢家，也知道这个王朝的命运。
不过较之这些，裴书瑶更想知道那穿着佛衣打开城门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裴书瑶阖目靠在轿壁上，口中轻轻念道：“玉叶，玉叶……”
她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不能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不知多久之后，宝林打起车帘，“二小姐，到了。”
裴书瑶这才睁开眼来，一下马车，就偷偷地伸了个腰。
身旁的宝珠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她也被吓了一激灵。还没开口问，宝珠忽地又低声说道：“小姐，快看，快看，这人怎么被绑在这里？”
裴书瑶闻言一瞧，眼眸瞬间一凛，心不由得扎痛得很。
萧蹊言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被束缚着双手，面色惨白得如同死灰。只有他那昂起的头颅，表明他还活着。
令人触目怵心的，是赤红的血与肉。
洗得发白的蓝袍被血浸湿了，血色晕染开来，碎裂而又凌乱。
他遭受了残酷的鞭打？
还被这般侮辱？
本就瘦弱的身躯，怎么受得了？
萧蹊言如今好歹也是个状元郎，大皇子竟用如此歹毒的泄愤手段，他就这般目中无圣上吗？
或许是察觉到了悲悯的目光，萧蹊言微睁开眼来，虚虚地扫了一眼，又缓缓闭了回去。
裴书瑶眼角依稀闪有泪花，她将目光收回，“宝珠，走，给大皇子送剑。”
“哦，好。”
宝珠抱紧怀中的锦盒，快步跟了上去。
只是，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荣王府中的荷花开得极好，阵阵清香随风飘溢，又悄然飘入鼻际。湖心的水榭中，几名身姿婀娜的女子身着水袖长衫，娓娓地唱着昆曲。
大皇子祈盛闭眼躺在藤摇椅上，手指曲起，随意地敲打着摇椅把手。
一个小厮快步走了过来： “王爷！”
“何事？”
“魏国公府的二小姐来了。”
晃动的摇椅停了下来，大皇子眼皮一掀，“裴书瑶？她来做甚？”
“说是有件宝物要献给王爷。”
“让她过来吧。”
“是！”
须臾片刻，但听环佩叮当，宛如银铃。一袭粉色长裙，正姗姗行来。垂柳婆娑的摇影，映着娇美的笑靥。身姿与池岸中的荷花相辉映，更添几分娇俏。
裴书瑶走到他的面前，强忍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微微俯身行礼：“见过大皇子。”
大皇子伸了伸手：“坐，坐下说话。”
裴书瑶只是淡笑着颔首，缓缓地在石凳上坐下。
大皇子将手一抬，唱曲儿的女子皆识趣地退了出去。
裴书瑶悄悄打量了眼这位被称为“战神”的男子。
他生得高大而壮硕，下颌蓄着浓密的胡须，够得上仪表堂堂的了。衣服上是金线的镶边，右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扳指。
她只知道他死在了新帝即位之后。
如何而死，为何而死，她就不知道了。
前世之时，只有在萧蹊言思念她时，她才会出现在他的身边。也正因为如此，纵使再活一世，她仍有许多怔忡与迷茫。
裴书瑶收起思绪，抿唇笑道：“伯父从南方觅得了一件宝物，想着为它寻得最般配之人，遂想到了王爷殿下，故特命我将其送来。”
见大皇子以目示意，小厮立刻从宝珠的手里接过一个锦盒，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上。
“绛柏，打开！”
“是！”
锦盒一开，寒光乍现之间，大皇子的脸上露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喜色。
他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将宝剑拿出，用右手摸了摸剑鞘，然后拢住剑靶，将剑拔出半尺，但听得刃声如啸。
大皇子大笑几声，连声说道：“好剑！好剑！”
“只有独一无二的宝剑，才配得上叱咤风云的英雄。伯父真真是给这剑找了一个好主人。”裴书瑶不急不缓地附和道。
大皇子将剑收回了鞘中，将它随意地搁到石桌上。“烦请二小姐转告裴指挥使，本王很喜欢此剑，择日再登门道谢。”
裴书瑶低声说了声是，这才将话锋一转，“我方才进府时，瞧见一人绑在树上。来往之人，莫不侧目。”
大皇子的脸色一变，眉目间氤氲着怒气，“扰了裴小姐的眼睛，是本王之过。”
他如此说着，语气中满是明显的不悦。
上齿轻咬了一下下唇，裴书瑶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此人若是惹得殿下不高兴，那就是该罚，该罚。”
大皇子向前倾着身子坐着，将胳膊随意地搭在膝上，“二小姐不认识他吗？”
他深深地凝视着裴书瑶，眼中透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探究。
裴书瑶只是略顿片刻，佯嗔道：“殿下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儿呀。”
大皇子坐直了身子，亦是一笑，“嘿，瞧本王这记性！二小姐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有些不重要的人，忘了也就忘了。”
裴书瑶隐匿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她心中甚是着急，面上却不敢露分毫。
萧蹊言的脸上已经失了血色，若是再被绑得久一会儿，恐怕就会有危险。
但是，她若是直接开口要人，估计反而是弄巧成拙。
裴书瑶将身子往前倾了倾，脸上也露出拘谨的模样，以手作扇挡住脸。
衣袖轻落，现出欺霜赛雪的皓腕。
她压低声音说道：“不瞒王爷，自打病愈之后，我便有了失忆之症，只记得最重要的人和事儿。此事儿，我只告诉了王爷一人，王爷可要替我保密呀！”
大皇子将自己的目光移到她的眼睛上，清媚的月牙眼中满是求恳之意。
“好，本王替你保密！”
那双月牙眼弯垂下来，她笑得分外灿烂。
裴书瑶感觉脸有些僵，将话题又拐了回来，“那树上所绑之人，究竟是何人？”
“翰林院修撰，萧蹊言。”
裴书瑶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笑着摇摇头。
见她如此反应，大皇子饶有兴趣，又大为不解，“二小姐这是何意？”
“我呀，我是笑这些书生呢。只知读些酸腐之书，没半点丈夫气，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遥想当年魏晋，整日拿个，拿个什么什么尾……”
“麈尾。”
“对，麈尾，拿个麈尾，然后坐着清谈。如此行径，于国于民而言，究竟有何用处？依书瑶看来啊，那些关外虎视眈眈者，唯有刀剑能叫他们臣服。再锦绣的文章，都是无力的。王爷您给这些书生一些教训，也是应该的。”
洋洋洒洒一番话，她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想好。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盯着大皇子的脸色。
他对这些话似乎很是受用，屡屡点头。
裴书瑶素闻大皇子不喜儒生，特意说了这番话，看来果得他的欢心。
大皇子看向她的眼神满是赞赏，大有知己相见恨晚的感觉，他抬手鼓几下掌，“不愧是世家出身的女子，眼光见识非寻常妇人可比。”
裴书瑶扬唇一笑，多了几分洒脱肆意。
“绛柏！”大皇子扭头唤道，“去，让人去给萧蹊言解去绑绳。要是死在本王府上，父皇必定会责怪于我。”
绛柏躬身称是，刚准备领命退下，却被裴书瑶喊住了。
大皇子满眼疑惑，却听她说道：“如今时辰也不早了，书瑶也不便多加叨扰。既要回府，王爷不如就将萧蹊言交给书瑶吧。”
大皇子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憩息了片刻，裴书瑶顿时感受到了压迫的气息，心中正想着应该如何应对眼下局面，却见他点点头，“二小姐路上当心！本王就不多送了！”
裴书瑶起身行礼告辞，转身之时轻轻吐出一口气。
小呆子啊，今生，便换我来保护你吧！